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9:05

    这日出宫天色已晚,孟尝君很是兴奋,想邀苏秦张仪聚饮一番。但转念一想,邀来也是自讨无趣,遂与几个门客痛饮了几爵,议论了一阵,看看已是三更时分,便上榻安卧了。

    正在朦胧之际,突闻门外马蹄声疾。孟尝君头未离枕,已听出了自己那匹宝马的熟悉嘶鸣,正待翻身坐起,一个响亮的声音已经在庭院回荡开来:“噢呀——孟尝君府也有黑灯瞎火的时日了?”

    “春申君——”孟尝君一嗓子高喊,人已披着被子冲到了廊下。

    “噢呀呀成何体统了?”春申君大笑着拥住了孟尝君直推到厅中,一边主人般高呼,“来人,快拿绵袍了。”一边兀自唠叨,“噢呀呀,临淄这风冰凉得忒煞怪了,浑身缝隙都钻,受不得了。”孟尝君将身上的大绵被往春申君身上一包,自己却光着身子跳脚大笑:“春申君以为临淄是郢都啊?来人,绵袍、木炭!”话音落点,侍女恰恰捧来一件丝绵袍一双丝绵靴便往孟尝君身上穿,孟尝君一甩手:“没听见么?给春申君!”侍女惶恐道:“这是大人的衣物,别人不能穿。”孟尝君高声道:“岂有此理?谁冷谁穿!我来。”说着拿过衣服手忙脚乱来往春申君身上套,春申君笑得直喘气:“噢呀呀,自己光着身子,还给别个乱包乱裹了?”一边说一边将身上的绵被又胡乱捂到孟尝君身上。孟尝君推脱间不意踩着被角跌倒,连着春申君也滚到了地上,两人在厅中滚成了一团,也笑成了一团。

    就在这片刻之间,侍女已经拿来了另一套绵袍绵靴与大筐木炭。两人分别将衣服穿好,坐到炭火烘烘的燎炉前,却是感慨唏嘘不知从何说起。孟尝君猛然醒悟,立即吩咐上鱼羊炖兰陵酒。春申君本是星夜奔驰而来,正在饥寒之时,自然大是对路,一通吃喝,脸上顿时有了津津汗珠,人也活泛起来了:“噢呀孟尝君,你将我火急火燎地召来,哪路冒烟了?”孟尝君看着他须发散乱风尘仆仆的模样,心中大是感动:“春申君星夜兼程,田文实是心感也。”春申君道:“噢呀哪里话了?你有召唤,我能磨蹭?说事了。”孟尝君却是一叹:“事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见一个熟人,说一番实话而已。”春申君不禁一阵好笑:“噢呀孟尝君,人说你急公好义,果然不虚了,将我黄歇千里迢迢弄来,就是教我陪你做义士了?”

    “先别泄气,包你此行不虚。”孟尝君诡秘地笑了笑。

    偎着烘烘燎炉,两人佐酒叙谈,一直到了五更鸡鸣。

    次日过午,孟尝君来到驿馆请张仪出游佳地。张仪笑道:“海风如刀,此时能有佳地?”孟尝君笑道:“张兄未免小瞧齐国了,走!一定是好去处。”张仪眼睛转得几转笑道:“好,左右无事,走走了。”进去一说,嬴华挑选了十名骑士随行,亲自驾车,绯云车侧随行,便与孟尝君出了临淄西门。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9:06

    出城三五里,孟尝君道:“张兄,须得放马大跑两个时辰,你的车马如何?”

    张仪笑道:“试试,看与你的驷马快车相距几何?”

    随行的秦国骑士一听与孟尝君较量脚力,立刻兴奋起来。孟尝君的座车是有名的铁车,车轮包铁,车轴是铁柱磨成,车厢车辕全部是铁板拼成,里层却是木板毛毡舒适之极;铁车宽大沉重,用四匹特异的良马驾拉,驭手便是门客苍铁从“盗军”带出的生死兄弟。此车虽不如献给齐宣王的那辆“天马神车”,却也是大非寻常。张仪的轺车也颇有讲究,表面看与寻常轺车无异,实际上却是黑冰台寻访到墨家工匠特意设计打造的一辆轺车,一是载重后极为轻便,二是耐颠簸极为坚固;驾车的两匹马也是嬴华亲自遴选的驯化野马,速度耐力均极为出色。

    放马奔驰两个时辰,对于训练有素的骑士与战马也不是易事,何况车乘?车身是否经得起颠簸,挽马的速度耐力是否均衡,驭手技巧是否高超,乃至乘车者的坐姿、站位与身体耐力能否配合得当,都是座车能否持续奔驰的重要原因。孟尝君问“车马如何”,便是这个道理。

    见张仪答应,孟尝君高声道:“我来领道,跟上了。”说罢一跺脚,那早已从车辕上站起来的驭手轻轻一抖马缰,铁车隆隆飞出,当真是声势惊人。十名门客骑士几乎在同时发动,却也只能堪堪跑在铁车两侧。

    嬴华见烟尘已在半箭之地,低喝一声:“起!”轺车骑士齐齐发动,直从斜刺里插上。时当冬日,田野里除了村庄树木,光秃秃一望无际,所有的沟洫都是干涸的。按照传统,这也是唯一可在田野里放马奔驰的季节。秦人本是半农半牧出身,嬴华自然熟知这些狩猎行军的规矩,所以一发动便从斜刺里插上,看能否与孟尝君车马并驾齐驱。

    孟尝君回望,见张仪轺车不是跟在后面,而是从斜刺里插来,顿时兴奋起来,高声长呼:“张兄,上来了——”那驭手却是明白,一声响亮的呼哨,驷马应声长嘶,铁车顿时平地飞了起来一般。门客骑士只能跟在铁车激碾出的一片烟尘之中,不消片刻,渐渐脱出了烟尘,落下了大约半箭之地。

    张仪的轺车马队却是整齐如一,始终保持着车骑并进的高速奔驰。大约在半个时辰之内,始终与孟尝君铁车保持着一箭之地的距离。将近一个时辰的时候,张仪车马渐渐逼近到半箭之地。张仪用铁杖“当当”敲着轺车的伞盖铁柱,高声喊道:“孟尝君快跑!我来也——”随风飘来孟尝君的哈哈大笑:“张兄莫急,赶不上的——”

    突然之间,嬴华一声清叱:“张兄站起!”待张仪贴着六尺伞盖站稳——这是站位车轴之上车身最为轻捷灵便之时——嬴华一声清脆的口令,“提气跑!”话音落点,秦军骑士一齐躬身冲头,臀部骤然离开马鞍,人头几乎前冲到马头之上。这是人马合力全速奔驰的无声命令。十骑骏马立时发力,竞相大展四蹄,如离弦之箭般飞了起来,直冲轺车之前。嬴华飞身从车辕上站起,两缰齐抖,两匹驯化野马齐声嘶鸣奋起,片刻之间插进了马队中央。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9:07

    渐渐地,孟尝君的驷马铁车越来越清晰了,终于并驾齐驱了。

    “好!”孟尝君一声赞叹,挥手喊道,“走马行车——”两队车马渐渐缓了下来,变成了辚辚隆隆的走马并行。孟尝君打量着张仪的车马笑道:“张兄啊,了不得!你这两马轺车竟能追上我这驷马快车,当真匪夷所思!”张仪笑道:“你那是战车,声势大,累赘也大。”孟尝君大笑一阵,扬鞭一指前方道:“张兄且看,片刻便到。”

    暮色之下,两座青山遥遥相对,一片大水粼粼如碎玉般在山前铺开。说也奇怪,凛冽的海风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片暖融融的气息夹着诸般花草的芬芳扑面而来。张仪四面打量一番,恍然笑道:“孟尝君,这不是蒙山蒙泽么?”孟尝君惊讶道:“张兄来过?”张仪摇摇头:“听老师说过:临淄西南二百里,有山水相连,冬暖如春,天然形胜。”孟尝君笑道:“老人家好学问!这正是蒙山蒙泽。走马行车,跟我来。”

    蒙泽水面平静如镜,除了水边浅滩的葱茏草木,岸边却是细沙铺满了石板,极是清爽。两队车马沿着岸边绕了过去,便到了山脚下的洼地。孟尝君笑道:“张兄,此地扎营如何?”张仪笑道:“干爽避风,正是露营佳地。”

    两人一定板,两边人手各自忙碌起来。片刻之间,一座营地收拾妥当:两边山脚下各有两座帐篷,中央一片空地,是埋锅造饭与篝火聚餐的公用场地。两边人手原都是行军露营的行家里手,挖灶的挖灶,砍柴的砍柴,兼职炊兵搭架上锅,门客驭手摆置酒肉,一阵井然有序地忙碌。月亮爬上山巅时,篝火已经熊熊燃烧,铁架上的整羊已经烤得吱吱流油香气四溢了。

    张仪望着山头一钩新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孟尝君,可惜了。”

    “如此佳境,可惜何来?”孟尝君笑了。

    张仪正要说话,一片急骤马蹄声直压过来。“骑士上马!”嬴华一声令下,已经拔剑在手。孟尝君笑道:“行人且慢,这里有事,田文一身承担。”转身对一名门客骑士吩咐:“快马迎上,快查快报!”门客骑士飞身上马,倏地消失在夜色之中。片刻之间,便闻遥遥高呼:“噢呀孟尝君——黄歇来也——”

    “春申君!”孟尝君惊喜地叫了起来,“张兄,可有个好酒友了!”

    “春申君?他来这里做甚?”张仪大是疑惑。

    “等他来了,一问便知。快,再添一毡座!”

    话音落点,一行十余骑已经冲到面前,为首一人高冠束发黄锦斗篷,在月下笑得分外明朗:“噢呀孟尝君,莫非你也来找那人了?”孟尝君笑道:“那人,却是谁也?”春申君笑着下马:“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休装糊涂了。”孟尝君大笑:“好好好,先撂在一边,你可知这位是谁?”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9:08

    春申君端详着面前这个手执细亮铁杖,身材伟岸而又稍显佝偻的人物,兀自喃喃道:“噢呀呀,定是非常人物……对了,阁下莫非张仪?搅得我楚国鸡犬不宁的秦国丞相了?”张仪冷笑道:“正是在下,春申君与屈原之手段,张某已经领教了。”春申君深深一躬道:“先生大才,黄歇与屈原深为敬佩。各自谋国,尚望先生勿恨屈原黄歇了。”孟尝君哈哈大笑:“春申君何其迂腐?竟说此等没气力话。”张仪原本只为春申君一句“鸡犬不宁”不悦,如今见孟尝君圆场,屈原又是自己心下敬重的忠贞之士,如何还能一味僵持,慨然一躬道:“久闻春申君明锐旷达,果然不虚,张仪这里赔罪了。”春申君连忙上来扶住笑道:“噢呀呀不敢当了,莫得又被昭雎咬一口,黄歇里通外国了。”一句话说得众人哄笑起来。

    篝火前落座,饮得两碗相逢酒,孟尝君笑问:“春申君火急火燎赶到蒙山,果真要见那个人?”春申君笑道:“那是自然,先生乃我楚国名士,有了事我自当出面。”孟尝君揶揄道:“做得楚国芝麻大个官儿,便成了楚国名士?这难道不是我齐国地面么?”春申君苦笑着摇摇头:“噢呀你说得轻巧,芝麻大个官儿?你孟尝君倒是给先生磨盘大个官儿,先生要么?”孟尝君依然追着道:“总是楚国不自在,否则先生如何到我齐国地面来?”春申君笑道:“噢呀呀,就算先生目下是齐国名士,我黄歇见见总可以了。”

    听得两人兀自唠叨折辩,张仪不禁笑道:“如何一个名士,害得齐楚两国都伸手?”春申君惊讶道:“噢呀孟尝君,你没说给丞相听?”孟尝君笑道:“刚要说你就来了,你说。”春申君笑道:“噢呀丞相,你可晓得庄周了?”张仪恍然笑道:“庄子么?如何不知道?公子要见庄子?”春申君道:“是了是了。庄子夫人病重,我要去送点儿冬令物事。我猜度,孟尝君也是此意了。”孟尝君笑道:“好事好事,我等都去给这位老兄热闹一番了。”张仪笑道:“见庄子好啊,何不早说?我也该带些许物事的。”春申君笑道:“噢呀丞相,这个庄子不要多余物事,至多留下些许粮米粗布而已,带了物事也送不出去,了了心事而已。”张仪听得不禁喟然叹息一声:“粗衣粗食,可以清心矣!”

    春申君猛然叫了一声:“噢呀想起了,听说武安君在齐国,如何没有同来?”孟尝君尴尬地笑笑:“这却怨我,粗疏忘记了。”张仪冷笑道:“原是我不想见,与孟尝君何干?”春申君惊讶得眼睛瞪得老大道:“噢呀奇闻,张仪不想见苏秦?比龙王不想入海还稀奇了。”张仪虽然诙谐,却是最烦在此事上聒噪嬉笑,不禁冷冷道:“莫非春申君喜欢朋友出卖自己?”话音落点,春申君张着嘴愣怔了,惊愕之情是显然的。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9:09

    孟尝君叹了一口气:“春申君莫怪张兄唐突,屈原暗杀张兄,武安君分明事先知情,见张兄时却一字不漏。要是你,不上气么?”

    一语未罢,春申君红着脸跳了起来:“噢呀孟尝君,此事你是见了还是听了?说得如此真确,连我这在场之人,都教你包了进去?岂有此理了!武安君大大冤枉了!”一通高亢楚语噢呀哇啦,分明是大为气恼。

    孟尝君冷冷笑道:“春申君少安毋躁,田文说得不是事实么?”

    “不是!半点不是了!”春申君摊着两手,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嚷着。

    “这却奇了。”孟尝君也站了起来,“你既在当场,你说事实,若有虚言,该当如何?”

    四大公子其所以名动天下,根基就是慷慨好义重然诺,此等板下脸说话,已经是极为罕见的了,要求对方承诺“虚言该当如何”更是绝无仅有。张仪素知四大公子人品,如何不解孟尝君此话分量?听得心中一沉,生怕两人伤了和气。

    春申君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苍天在上,黄歇若有半句虚言,祸灭九族!”一言既出,全场默然,以春申君身份发如此重誓,当真是惊心动魄。

    孟尝君长叹一声:“春申君,你说。”

    春申君正色道:“当日黄歇与武安君南下之时,屈原已经将新军调到了郢都郊野。既未与武安君商议,也未与黄歇商议。那日聚宴,屈原突兀提出截杀张仪,自然是想要武安君与我一起联手。我虽犹豫,却也心有所动。武安君却是决然反对,还痛心地说了一番实力较量的根本道理。武安君说罢,屈原当场表示放弃暗杀,且请求武安君,不要在张仪面前提及此事,以免他日后与丞相不好周旋邦交。武安君慨然允诺了。酒宴将要结束时,武安君收到书简一件。我问何事?武安君说是张仪相约,次日在云梦泽会面。我与屈原都担心有危险,武安君大不以为然,坚执不教屈原与我派人护卫。次日,截杀丞相的事一发生,武安君便愤而离开了楚国……事实如此,丞相自己斟酌了。”

    张仪仔细回味春申君的话,一时默然。孟尝君置身事外,却已经将关节听得明白,便问:“春申君,是屈原当场说了,放弃暗杀张仪么?”

    “噢呀,正是了!”

    “是屈原请求武安君,不要将一个已经放弃了的谋划告诉张仪,以免他日后难堪?”

    “是了是了!”

    “武安君见屈原放弃暗杀,便答应了屈原所请,是么?”

    “正是了,很清楚的了!”

    孟尝君转身笑道:“张兄,此事……你说?”

    张仪默默伫立着,仰望天中一钩残月,泪水涌泉般流了出来。

第十三章最后风暴(2)

    二、逍遥峰的鼓盆隐者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9:10

    次日天亮,三人将车马骑士留在山口,徒步进入山谷。张仪腿脚略有不便,孟尝君与春申君一致赞同嬴华绯云随行照拂。一夜过来,张仪心绪好了许多,谈笑风生一如平日,路上大大轻松了起来。

    沿着山谷中的溪流拐过了三道山弯,突兀的一座孤峰矗立在面前。

    这座孤峰煞是奇特,冬日里满山苍翠鸟语花香,迎面一道瀑布飞珠溅玉般挂在山腰,直似苍黄群山中的一株参天碧树。张仪惊叹道:“此山异象也!庄子一定在这座山上。”孟尝君笑道:“不错,庄子正在此山之中。”春申君笑道:“噢呀你等可晓得了?方圆百里的楚人,将这座山叫做逍遥峰了。”张仪笑道:“逍遥峰?好!庄子正有《逍遥游》一篇,读来真是令人心醉。”孟尝君高声吟哦起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张仪神往笑道:“此等景象,非神目万里神游八极不能企及,非高居昆仑之巅天宇之上不能入眼。庄子,非人也,诚为仙也。”春申君不禁大笑起来:“噢呀,张兄解得妙!我等去看看这个仙兄了。走,随我来了。”

    从一条羊肠小道登上孤峰,便见山腰阳坡上一座茅屋,一缕炊烟飘飘荡荡地融化在高远的蓝天。上得面前一个山坎,几个人看到了茅屋,却都惊讶地站住了。

    一堆枯枝燃起的大火上,吊着一只黑黝黝的大陶罐,还有半只烤得红亮的野羊。一个布衣散发的年轻人坐在火坑前,默默地往火里添着木柴拨着火。火坑旁绿草如茵,一个裸身女子躺在花枝堆成的花山中间。仔细看去,那花山却堆在一层白花花的木柴之上。花山前坐着另一个人,粗布大袍已经看不出颜色了,披肩的长发灰白散乱。他身旁放着一个很大的酒坛,淡淡的酒香随风飘了过来。尽管是背影,也可以看出,他正在敲着一个破烂的瓦盆吟唱,那悠扬嘶哑的歌声说不清是快乐还是忧伤,听得几个人都痴了:

    方生方死兮方死方生

    其始而本无生兮无生也本无形

    非徒无形也本无气兮杂若恍惚之间矣

    形变而有生兮再变而为死

    春秋冬夏四时行兮死为达生

    不问生之所以为不问命之所无奈

    人欲免为形者兮莫如弃世

    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

    正平则与彼达生兮达生者不朽矣

    “夫人死了,他还鼓盆唱歌?”嬴华低声问。

    张仪一声长长的感叹:“死为达生,大哉庄子也!”

    孟尝君低声道:“一步来迟,庄子夫人竟去了,我等便在这里陪祭了。”

    布衣散发者一声高亢的吟哦,站了起来,提起酒坛绕着花山洒了一圈,又将坛中剩酒全部泼洒到花山之上,高举双臂对着花丛中裸身女子喊道:“夫人——你终究脱离了人世苦难,一切忧愁都如风一般消散!快乐地去也,你已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了——”说罢深深一躬。火堆旁的年轻人拿起了一根熊熊燃烧的木柴,走了过来递给他。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9:11

    布衣人举起火把,从容地伸向花山下的那片木柴。一簇火苗冒了起来,渐渐地,木柴燃起来了,花山燃起来了,熊熊火焰吞没了花山,吞没了那静静长眠的裸身女子。布衣人在随风飘散的烟火前默默地伫立着,没有哭声,没有笑声,直到熊熊火焰化成了淡淡青烟。

    “吔!他竟烧了夫人……”绯云惊骇得一个激灵。

    张仪低声道:“这叫火葬,墨子大师便是如此升天。”

    “噢呀孟尝君。”春申君低声惊呼,“先生要走了?你看!”

    只见布衣人从茅屋里走了出来,背上一个青布包袱,手中一支碧绿竹杖。火堆旁的年轻人笑着跪在布衣人面前道:“老师,你真的要一个人走了?”布衣人笑道:“蔺且啊,你有你该做之事,何执于行迹之间也?”年轻人笑道:“老师,你就不怕蔺且再来追你么?”布衣人笑道:“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吾却何以知之?”年轻人恭恭敬敬扑地拜了三拜,声音哽咽起来:“老师,保重了。”

    布衣人大笑而去,一路吟哦随风传来:“风起北方,在上彷徨,天其运乎,六极五常……”

    “噢呀孟尝君,我去追先生回来了!”春申君大步疾走,去追那布衣人。

    茅屋前的年轻人拦在了当面,拭着泪眼笑道:“春申君,无用也,老师的心早就走了。”春申君怔怔站住,顿足长叹一声,对着山道长长呼喊:“庄周兄——等你了——”

    谷风习习,一阵笑声在空山中荡开,终是渐去渐远。

    张仪一直默然伫立着,心底里一片空白。孟尝君笑道:“张兄,去看看蔺且吧,庄子连他这个唯一的学生都丢下了。”来到茅屋前,年轻人苦笑道:“孟尝君,我还是没有留住老师。”孟尝君喟然一叹:“蔺且啊,先生走了,你到稷下学宫去吧。”蔺且摇摇头:“不,我要整理老师的文章。”春申君笑道:“噢呀蔺且,你可真糊涂了。孟尝君请你去稷下学宫,为的就是教你无衣食之忧,更好整理文章了。”蔺且淡淡笑道:“离开这蒙山逍遥峰,便没有老师文章。”

    “却是为何?”孟尝君大是惊讶。

    蔺且笑道:“老师根本不看重文章,走到哪里心血来潮,便写下一篇。有的刻在树干上,有的写在山石上,有的还写在陶盆上,有的还不知道写在何处。我每日都要在山里搜索,有些还没有抄完,字迹便看不清楚了……”

    “吔——这里有字!”在旁边转悠的绯云突然惊讶地叫了起来。

    几人过去一看,只见一片半枯的竹竿上刻画着一个个清晰的字迹。蔺且笑道:“这是师母病重期间,老师不能走远,每日在这里转悠刻下的了。”孟尝君不禁顺着竹竿边走边念道:“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之所随,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却贵言传书。世虽贵书,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悲夫,世人岂识之哉……”念着念着,孟尝君打住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9:12

    “噢呀岂有此理?没有书,哪里有学问了?”

    张仪笑了:“庄子本意,我看却在这几个字:书不如思贵,意不可言传。说到底,是教人多思深思,切莫草草立言。”

    蔺且笑道:“先生果然智者,老师也是如此说。”

    孟尝君大笑:“蔺且啊,我等与这位智者,今日住在这里如何?”

    “自然好。”蔺且高兴地笑了,“诸位稍待,我去拿坐席。”说着进了茅屋,抱出一摞草垫,递给每人一个,又去提来一个粗陶大壶与一摞粗陶大碗,给每人斟了一碗殷红的凉茶。几人围着火坑坐定,孟尝君道:“蔺且啊,我等方闻你师母病体不佳,特意来拜望探视,如何便骤然去了?”蔺且一声叹息眼圈先红了:“师母多年操劳,原是有痼疾在身,却不告老师。老师粗疏不经意,只以为寒热小病而已,每日进山采撷草药……不想前日三更,突然去了。”

    众人听得一阵唏嘘。张仪笑道:“夫人逝去,庄子鼓盆而歌,花山火葬。此等达生意境,原非常人所能解。我等还是追随庄子性情,将夫人之死,看作达生快乐的好。”

    “张兄此言大是!”孟尝君笑道,“蔺且,你说?”

    “自当如此。原是蔺且天分差,难追老师高远,犹如蓬间雀之与鲲鹏也。”

    一言落点,众人都笑了。孟尝君与春申君解下随身背来的酒袋,绯云也解下张仪给庄子准备的酒袋,又一一泼去陶碗中残茶,用茶碗做酒碗,几个人饮了起来。这时,蔺且用一只大木盘盛来了大块的带骨羊肉,一股肉香浓浓地弥漫开来。春申君惊讶道:“噢呀,蔺且本事见长,能狩猎了?”蔺且笑道:“春申君不晓得,师母病重时,这只羊在茅屋前卧了三日三夜,只是不走。老师说,这是上天所赐,是羊之达生。我去捉它,这只羊动也不动。老师为师母烤了半只,可师母只是闻了闻便去了……”说着,蔺且的眼圈又红了。

    众人一阵默然,嬴华绯云都别过了头去。还是孟尝君笑道:“张兄不知,庄子的奇遇异事多了,桩桩都令寻常人不能想象也。”张仪看着蔺且笑道:“我只是不解,庄子如此清苦,行迹又大异于常人,何以竟有弟子相随?”

    孟尝君饶有兴味地笑了:“我也不清楚,蔺且,你说说如何?”

    “噢呀蔺且,我只听先生说过一句,你是上天硬塞给他的。究竟如何了?”

    “也是,老师原本不想收留我的……”蔺且眼望着远山,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奇异的故事:

    八岁时,蔺且的工匠父亲因打造的战车断了车轴而被杀,母亲、姐姐和他便成了邯郸一家官员的奴隶。母亲与姐姐给主人们洗衣做饭,小蔺且则给马夫做下手杂活。可不到一年,这家官主人战死了。国君没有赏赐,军中没有抚恤,蔺且一家便随着主人的沦落,流失到市井做了乞丐。那一日,小蔺且正在邯郸街头流窜乞讨,不想遇上官府市吏查市,慌忙躲逃间撞倒了一个迎面而来的士子。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9:13

    “大人饶了我,小子实在没看见。”小蔺且一头抢地,爬起来便跑。

    “小兄弟,别跑。”士子从地上爬起来笑道,“撞了便撞了,怕我何来?”

    “不是大人,后面市吏追我。”小蔺且惶恐的眼睛滴溜溜打转儿。

    士子笑道:“别怕,跟我来。”说着拉起小蔺且的手,快步进了一家酒肆。

    士子请小蔺且饱餐了一顿,末了笑道:“小兄弟,如有一笔大钱,你想如何用它?”

    “先开脱了娘与姐姐的隶籍,而后嘛,自做营生。”小蔺且回答得毫不犹豫。

    “好,你跟我来。”士子戴上了一顶很大的斗笠,拉着小蔺且来到邯郸最热闹的北门口,“小兄弟,过去看看城墙上那张画像,看准了。”小蔺且跑过去端详了一阵,又跑了回来:“那张画像,就是大人。”士子笑道:“小兄弟果然聪敏,过来,听我说。”士子将小蔺且拉到僻静处道,“你目下到国府去,就说你知道图上这个人在哪里,然后带他们到方才那个酒肆,我再跟他们去。这样你可以得到一百金,再去做你的事。”

    小蔺且默默地转着眼珠低下头:“我,不要那种钱。”回头走了。

    士子却追了上来:“哎,小兄弟,你我商量一番,两个人都有饭吃如何?”

    “你也没饭吃?”小蔺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有短饭,没长饭,明白?”见小蔺且点了点头,士子又道,“你看,我跟他们走,是到那大宫殿里吃鱼吃肉喝酒。你有了钱,也能吃鱼吃肉喝酒。两厢便利,多好。”

    “那你自己去找他们多好,要我说做甚?”

    “小兄弟不明白。”士子低声道,“我自己去,多丢面子。要他们来请,才吃得气派,明白?”

    小蔺且笑了,去宫门前报了官,领着一队车马接走了士子,自己得了一百赏金。一家人脱了官府隶籍,还在邯郸开了一家小小的酒肆。后来蔺且渐渐长大了,听一个常常光顾他家酒肆的书吏说:他当年举发的那个布衣士子,叫做庄周,学问很大,经常谈论天下剑术;赵侯也酷爱剑术剑士,自然也很想见到论剑的庄周。书吏说得绘声绘色:“几年找不到这个庄周,赵侯便想了这个绘影缉拿的法子。嗨,不想立即见效,应在了你这个小乞丐头上!蔺且,你命好啊。”

    从此,蔺且心中有了庄周这个名字。当年那个身影整日在他心头晃动,连做梦都是那个影子。他见到读书人便打问,可谁也不知道庄周在何处?蔺且十八岁那年,几个游学士子在他家酒肆兴致勃勃地议论一篇传抄天下的文章,大谈庄子如何如何。蔺且立即上前恭敬一礼:“敢问先生,庄子可是庄周先生?”游学士子大为惊讶:“是啊!你也知道庄子大名?”蔺且又问:“先生可知,庄子目下居住何处?”士子们都摇摇头,有一个忽然笑道:“我听一个人说,好像在楚国。如何,小兄弟要找庄子拜师求学?”士子本来是戏谑一句,不想蔺且却是正色高声:“正是。”逗得几个士子哄然大笑。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9:14

    蔺且与母亲姐姐一说,卖了酒肆,在邯郸郊野买了一片桑田盖了两座茅屋。安顿了母亲姐姐,蔺且便带着剩下的钱上路了。赵国、魏国、韩国、楚国,一路寻觅,半年便没有钱了。蔺且没有回头,一边给人做苦工一边乞讨,千辛万苦地找了三年,最后终于在宋国蒙邑的一座漆园找见了庄子。那时候,庄子正做着漆园小吏,见蔺且千辛万苦地找来,惊叹之余留下他做了个漆园工匠,却不答应收他做弟子。蔺且也不着急,整天除了默默做工,便是留心庄子随处挥洒的文字,一片一片地收集珍藏。三年后庄子不做漆园吏了,要搬到山里去了。那时候,蔺且已经是漆园有名的漆工了。庄子叮嘱蔺且好好做工,攒一笔钱回去孝敬母亲,一辆牛车拉着夫人与几个包袱走了。

    到了蒙山,庄子在修建茅屋时惊讶地发现了神助:白日明明砌了半人高的墙,过了一夜便陡然变成一人高了。正没柴烧了,墙下便有了一摞码得很整齐的砍柴。庄子夫人聪慧过人,笑着劝道:“夫君啊,你还是收下蔺且吧,我看他与你一般,都是痴心放任的种儿。”庄子笑道:“蔺且在漆园里,如何去收?”夫人笑道:“不,他就在山里,你喊几声试试?”庄子便高声喊道:“蔺且——你在哪里——你出来——”话音尚在山谷回荡,蔺且已经站在了庄子面前。

    “蔺且?你在何处?”

    “我在山里。”

    “在山里做甚?”

    “听老师与天地对话。”蔺且说着,从怀中摸出一片柔韧雪白的树皮内瓤,上面赫然便是木炭大字“逍遥游”。庄子哈哈大笑:“好啊好,天地要留下庄周,竟派了一个蔺且来也!”

    就这样,蔺且成了庄子唯一的学生。

    众人听得感慨唏嘘,张仪叹道:“还是庄子说得好,天地要留下庄子,于是便有了蔺且啊!除了天意,还有何说?”孟尝君思忖一阵笑道:“蔺且啊,先生在时,我等想请他出山不能,接济他又不要。目下他去逍遥了,你承担着传扬庄子的重担。我看,你便做稷下学宫的院外学子,我叮嘱学宫给你在这里起一座庭院,每月送几石禄米,你只安心收集整编庄子文章便了。”春申君连连拍掌:“噢呀,好主意!我如何便没想起了?你要不愿到稷下学宫,我教楚国管你如何?”蔺且笑道:“便是稷下学宫吧,可有一条须得听我。”孟尝君慨然道:“你但说了。”蔺且道:“三年为限。三年后,我将《庄子》留下一部给稷下学宫,我也要寻觅老师去了。”

    孟尝君一声叹息,默默点头。众人听得百感交集,恍恍惚惚说不清何等滋味儿。

第十三章最后风暴(3)

    三、英雄之心恩怨难曲

    回到临淄,孟尝君立即进宫继续他的“磨王”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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