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05

    ……

    月光下,张仪端详着掌中竹板上那只展翅欲飞的苍鹰,心中思潮翻滚,不能自已。看来,上将军司马错对秦惠王的骤然怪病还一无所知。这只有一个可能:司马错班师以来,从未晋见秦惠王;上将军班师不入宫,也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奉了王命君书。若秦王清醒,断无不召上将军入宫之理。如此说来,有人矫书?心念一闪,张仪一个激灵!能在法度森严的秦国与权谋深沉的秦惠王面前矫书行事者,绝非寻常人物。如此匪夷所思,能是谁?

    想着想着,张仪的牙齿咬出咔咔声响:“小妹,走!”

    “疯了!”嬴华甩开张仪的手笑道,“光着身子走啊,衣服都不穿了?”

    张仪二话不说,将自己的长袍脱下来包住嬴华,又在嬴华腰间勒了一条大带:“走。去见司马错,此时不能少了他!”嬴华咯咯笑道:“此等秘事你不行,毛手毛脚,听我。”说罢一闪身不见了踪影,倏忽之间,又笑吟吟转来,已经是一身黑色劲装,又利落地剥下张仪的高冠内袍,给他也换上了一身黑色短衣,还套上了一个黑布面罩。张仪笑道:“公事公行,大门出入,你这行盗一般,反是容易出事。”嬴华笑道:“你倒是大道,目下连王街都出不去。密谋者必有三只眼,懂么?”张仪不再辩驳,笑道:“我不会飞行术,就这般出门么?”嬴华道:“别说话,跟我来。”说着身子一个旋转,脚下一块大石隆隆移动,一个洞口赫然现出。张仪惊讶得咋舌:“噫!如何这里竟有地道?!”嬴华道:“回头再说,来。”拉着张仪下了洞口,地面大石又隆隆合上。

    片刻之后,俩人冒出地面。张仪一看,竟是一片园林草地。嬴华悄声道:“这是司马错后园。”张仪心中更是惊讶,口中却不再说话,只是随着嬴华在树影间疾走不停。到得庭院,嬴华一伸手揽住张仪,跃上了屋顶,两三个起落,到了庭院正中的灯光位置,正是司马错书房之外。嬴华在张仪耳边悄声道:“你进去说话,我在外边守着,天亮前得走。”说罢在张仪身上一阵摆弄,张仪的黑色短布衣竟神奇地变成了一件黑色长袍,与平日洒脱的张仪一般无二。

    张仪走进了书房,树影里的嬴华听见了司马错惊讶的笑声。直到城楼刁斗打响了五更末刻的最黑暗时分,张仪才走了出来。嬴华二话没说,拉起张仪飞出庭院,下了地道,天空露出鱼肚白色时,两人恰恰回到府中。看看在洞中蹭的一身泥土与一脸污垢,嬴华笑得前仰后合。

    张仪板起脸道:“一整夜疯姑子也似,就知道笑,有甚好笑?”

    “丞相钻地洞,灰头土脸,不可笑么?”

    张仪在铜镜前看了一眼,不禁也笑了:“你倒是说说,这条地道是谁开的?”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06

    绯云早已经起来,一边惊讶地笑话着两个狼狈疲惫的夜行人,一边打来热水教两人洗脸。嬴华用热腾腾的面巾擦着脸道:“当年咸阳筑城,是商君与墨家工师总谋划。咸阳宫与各家股肱大臣的府邸,都有地道相连。怕的是一旦有陷城大战,君臣间不好联络。迁都咸阳后,商君收复了河西,秦国形势大变,这些地道便没有公开,只是将地道图保存在了王室书房。谋立黑冰台时,王兄将地道图交给了我,为的是秘密传递消息。可惜我除了当初探路,还从来没有用过,今日也是第一遭。”

    “如此说来,也必有地道通向城外了?”

    “有。”嬴华笑道,“当年在陇西,老秦人与戎狄周旋几百年,满山挖的都是秘密洞窟,长的有几十里,否则,精锐如何保存?”

    张仪叹息一声笑道:“看来啊,这老秦人还当真有些图存应变之秘技,然则能保留到强盛之时,却当真难能可贵也!看看山东六国,当初哪个不强悍?可如今,鸟!”听得张仪一句粗骂,嬴华笑不可遏,绯云红着脸笑道:“吔!大哥这丞相越做越粗了。”张仪笑道:“不粗不解气,饭?快咥,咥罢了睡觉,睡起来出城。”绯云连忙搬来鼎盘,张仪一夜劳累,早已是饥肠辘辘,也不与两女礼让,径自狼吞虎咽起来。匆匆用罢,上榻倒头便睡,一觉醒来,正是日上中天的正午时分。看看天色尚早,张仪冷水沐浴了一番,宽袍散发来到书房,嬴华已经在书房等候。

    “你在读书?”打量着书案前发呆的嬴华,张仪笑了。

    “没那兴致,我在看图,找出口。”

    张仪恍然,连忙凑过来端详。书案上摊着一张三尺见方的大图,羊皮纸已经发黄,墨线却是异常清晰。张仪博杂如师,也算得粗通筑城术,端详了一番大图,已经看出了些名堂,见嬴华依旧皱着眉头,打趣笑道:“木瓜一个,再看也是白搭。”嬴华红着脸笑道:“你才木瓜!在这里,我是想不出,这出口外是甚地方?”张仪又端详一阵,指点着大图道:“这是南山,这是渭水,这是北阪,这洞口外么?对了,酆水南岗,松林塬。”嬴华惊喜笑道:“酆水松林塬,真好!别宫正在那里。”

    张仪一笑:“入口呢?最好在城内。”

    “木瓜!”嬴华拍案笑道,“地道相连,昨夜那里便能进入。”

    听说入口在府中,张仪连呼“天意天意”,整理好了几样物事,对嬴华道:“午时末刻,该走了。”嬴华也收拾了一番,两人来到昨夜石亭下,悄无声息地进了地道,大约半个时辰后出得地道,面前是碧波滚滚的一条大水,对岸一望无际的茫茫松林,掩映着两座古老城堡的断垣残壁在风中遥遥相望,平添了几分萧瑟悲凉。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07

    这水,便是赫赫大名的沣水。沣水在咸阳城西沣水在古咸阳以西入渭水。秦之古咸阳,在今咸阳以东。今沣水已近干涸,在今咸阳东南。与渭水交汇,虽是渭水支脉,却也是天下名水。所以为名水,是因为沣水两岸是周人文明的中心地带。两座遥遥相望的断垣残壁,便是当年沣京与鄗京的遗址。三百多年前,周室内乱,犬戎在周室权臣引导下大举进入关中,杀死周幽王,掠夺了周人积累的全部财富,烧毁了周人最伟大的两座都城——沣京鄗京,将丰裕的渭水平原变成了满目疮痍的废墟。正是这场亘古罕见的大乱,才引出了周太子(后来的周平王)千里跋涉入陇西,秦部族五万精骑东进勤王的悲壮故事。周人东迁洛阳,将根基之地全部封给挽救了周人的秦人。秦人虽然勤奋厚重,封国之初却已不善农耕,更兼春秋诸侯争夺激烈,无暇修复也无力利用这两座残留的伟大城堡。年复一年,沣京鄗京尘封湮没,被悠悠岁月销蚀成了真正的废墟。

    奇怪的是,这两片断垣残壁的废墟之上,不知从何年开始,生起了大片大片的松柏树,茫茫苍苍覆盖了全部高冈。老秦人说,那是上天用最隆重的礼仪,安葬了这两座天子京城。后来,秦人便将这片山地呼之为松林塬。商鞅修筑咸阳时,在这与咸阳一水之隔的松林塬中,建了一座小小别宫,名曰章台,国人呼为章台宫。究其实,章台宫也是一座小城堡,夏日酷暑或是春秋狩猎,国君便在这里逗留一段时日。因了离咸阳很近,于是国君时常出城在这里小住,一些耗费时日又需清静的会商,也常常选在了这里。

    “飞过去么?”张仪看看波涛滚滚的河水,又看看对岸的茫茫松林。

    “你飞?莫急。”嬴华左右张望着,“该当有人接。”

    话音刚刚落点,便闻岸边桨声,芦苇丛中划出了一条黑篷快船。船头一名军士突兀问:“可有鹰牌?”嬴华一亮手中竹鹰牌:“看好。”随手一掷,手掌大的竹牌“嗖”地飞向船头。军士凌空抄住,看了一眼道:“请大人左走百步,从码头上船。”嬴华笑道:“无须了,稳住船头便是。”说着揽住张仪腰身,身形一闪,两人凌空跃起,稳稳地站在了船头。军士拱手道:“请大人入舱就座。”嬴华对张仪眼神示意,两人进了黑篷下的小小船舱。只听军士脚下一跺,黑篷船箭一般驶向了对岸。

    片刻之间,小船已经靠岸。军士领着两人上岸,进入松林,在一座石门前交接给一个千夫长,军士转身走了。千夫长领着两人进入松林深处,一阵曲折,终于看见了一座白色石条砌起来的城堡。城堡建在一个山包上,虽说不大,但在这青苍苍的松林中却是威势赫赫。沿着白色石阶上到平台,那千夫长又走了。没有守护兵士的厚厚石门,隆隆地响着自动滑开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08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内侍走了出来,无声地招招手,领着两个人走了进去。张仪没有回头,却听见背后的石门又隆隆关闭了。莫名其妙地,他心中咯噔一沉,前所未有地打了个寒战。外边看,城堡虽然威势赫赫,里边却并不大,仿佛咸阳城中一个六进大庭院。穿过几道曲折回廊,便到了“庭院”深处的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前。茅屋外一片草地一片竹林一池碧水,倒似墨家子弟的幽谷田园一般。

    嬴华趴在张仪耳边悄声笑道:“知道么?这是先君孝公特意修建,叫玄思苑。”

    “玄思苑?”张仪恍然点头,方才明白这是秦孝公为怀念墨家女弟子玄奇特意修建的居处,追慕孝公,不禁感慨中来,油然一声叹息。

    老内侍已经从茅屋中出来,嘶哑着声音对嬴华道:“敢请公主在池边等候,丞相随我来。”领着张仪走进了茅屋。嬴华左右张望一阵,到草地边的竹林中去了。

    进得茅屋,张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茅屋中四面帷幕,幽暗中的竹榻上斜倚着须发雪白枯瘦如柴的一个老人。虽则已经听嬴华说了秦惠王的景况,但亲眼所见,张仪还是感到了极大的震撼,一时间情不自禁,哭喊一声:“君上……”竟扑到秦惠王榻前跪了下去。

    “丞相……”秦惠王也是老泪纵横,挣扎欲起,却又跌躺到榻上,良久喘息,沙哑着声音道,“也是天意啊……车裂商君,嬴驷不良,竟落得如此下场……”

    “君上,莫要自责过甚。”张仪哽咽着,“时也势也,已是当年过往之事。君上惕厉奋发,恪守商君法制,开拓大秦疆土,使秦成天下不二强国,上可对苍天神灵,中可对祖宗社稷,下可对秦国子民,煌煌功业,何愧之有!”

    “天命如斯!”秦惠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嬴驷来日无多,有几件事,须得对丞相说清了。”

    “君上但有王命,张仪自当尽忠竭力。”

    秦惠王勉力坐直了身子,缓慢沉重地对张仪叮嘱了几件事情,都与储君继位相关,张仪听得大是不安。

    秦惠王有几个儿子,长子嬴荡与少子嬴稷最为惠王看重。嬴荡是秦惠王当年重返咸阳后与一个胡女妃子所生,那个胡女生下嬴荡后便回到草原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这嬴荡天赋极高,壮猛异常,对兵事武道有着浓烈的嗜好。当初,秦惠王很为嬴荡的勇武刚猛而欣慰。战国大争,一个君王的尚武精神往往便是一个国家的旺盛斗志。可到后来,秦惠王渐渐没有这种欣慰了。说起来事情都不大,这就是嬴荡时常流露出的那种种令人惊讶的浮躁,令秦惠王不安。从军之前,嬴荡在两年中赶走了三个剑术老师,赶走了六个搏击术老师,原因都是老师打不过他。读起书来,嬴荡也是过目成诵,辩驳得几个老师张口结舌,也被一一赶走了。秦惠王几次动了念头,要请张仪兼做太傅教导太子,无奈纵横事大,张仪走马灯般周旋于六国,已是疲于奔命一般,如何能再掣肘?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09

    后来,秦惠王发现了甘茂这个奇才。甘茂本是下蔡下蔡,今河南汝南地带,战国时为楚魏拉锯之地,所谓“楚头魏尾”,多属北楚。名士,学无定师,自称“师尚百家,自成我家”,更兼通晓兵家武道,精于论辩之术,在北楚南魏间声名大噪。张仪在山东六国间奔波的时候,介绍甘茂来到秦国,樗里疾将他引见给了秦惠王。一番长谈,秦惠王觉得甘茂之才确实难得,任为右长史,也便是长史之副。由于长史是常驻王宫的机密大臣,秦惠王便有了经常考察甘茂的机会。但有疑难大事,秦惠王总是先有意无意地与甘茂闲谈,想看看甘茂的见识。司马错兵出巴蜀之初,秦惠王有意征询甘茂的治蜀方略,甘茂说了两句话:“削巴蜀之王权治权,立秦人之王权相权。”秦惠王总觉得这个方略不深不透,可后来也照着做了。大约几个月,秦惠王对甘茂有了一个考语:“无大略,多机变,文武皆通,才堪实用。”司马错班师归来,秦惠王命甘茂做了嬴荡的老师,但是,却没有给甘茂加太子傅官爵。

    秦惠王要看看,甘茂能否对嬴荡施加影响。令秦惠王意外的是,甘茂几次讲书下来,嬴荡与甘茂竟极是相得,几次来父王处谢恩,并敦请父王早日加太子傅官爵于甘茂。

    可秦惠王这时却忐忑了。原本想自己正在盛年,可渐渐消磨嬴荡的暴戾浮躁之气,就像公父孝公当年对他那样,将一个浮躁王子磨炼成器宇深沉的君王,可如今身患异症,明是来日无多,便对嬴荡继位有了诸多忧虑。大秦国崛起何等艰难?若不慎交于劣子之手,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忧虑之中,秦惠王想起了少子嬴稷。嬴稷虽然比嬴荡小得许多,还只在少年之期,但却是个气度极为沉稳的少年。老内侍与老宫女们都说,嬴稷简直就与当年的孝公大父大父,春秋战国时对爷爷的称谓。一般无二。秦惠王虽然很是钟爱这个楚国丽人生的儿子,却总是觉得他少了一点刚强,多了一些沉静。为了滋养这个小儿子的强毅,在张仪提出给危机四伏的燕国派出常驻特使时,秦惠王便将这个少年王子派去了。嬴稷的母亲不放心少年儿子久居异邦,坚持跟儿子一起去了燕国。秦惠王很想召回嬴稷,可又另有一番担心:嬴稷年少,一旦回秦便要陷入明争暗斗,种种蛛丝马迹中秦惠王已经觉察到自己无法掌控权力细节了,已经无力保护这个小儿子在羽翼丰满之前万无一失,若继位不成反遭不测,岂不弄巧成拙?再说,嬴稷嬴荡各有所长所短,嬴稷是否一定比嬴荡强,秦惠王还当真难以从这个缺乏历练的少年身上看得明白。反复思虑,秦惠王难以决断了。

    “丞相,”秦惠王断断续续说了半个时辰,末了喘息着静静地盯着张仪,“你为秦国一定大计,你说说,嬴荡、嬴稷,孰优孰劣?该当如何摆布?甘茂之太子傅,该不该明加……时日无多,丞相莫得讳言。”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10

    张仪心中一颤,良久沉默。虽然是秦国丞相,然张仪却长久奔波外事,对咸阳宫廷素来所知不详,也缺乏思索,或许也是不谙此道所致。有一次笑谈,嬴华曾经说他是“烛照之才,灯下便黑”,张仪哈哈大笑:“自古大才,哪个不是灯下黑?商君不是么?吴起不是么?”嬴华笑道:“你愿黑便黑,我不黑便保了你。”张仪却傲然笑道:“纵然灯下黑,也识得鬼蜮伎俩,自保足矣!何须小女子护身?”

    今日听罢秦惠王一番叙说,张仪却实实在在觉得自己是“灯下黑”了。满心都是七国纵横,邦交斡旋,到头来,对咸阳朝局的变化,竟不如对山东六国的朝局变化清楚。首要一个,入秦二十余年,对几个王子一无所知;司马错的秘密自己不知道,秦惠王说的这些秘密更是闻所未闻;尤有甚者,甘茂还是自己入楚发现的人才,自己说动甘茂入秦,并委托樗里疾向秦王荐举甘茂,到头来,甘茂成了太子老师,自己竟还莫名其妙。若不是与司马错甚是相得,秦惠王对自己也深信不疑,很可能自己最终莫名其妙地出局了,还都是稀里糊涂。

    思忖之间,张仪已经是一身冷汗。虽则如此,张仪的机变之才,毕竟是天下无双。一阵哽咽沉默之中,他已经清楚了一个根本事实:权谋深沉如秦惠王者,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尚难以取舍,自己更是无法说清;此刻,秦惠王最需要的,与其说是对策,毋宁说是忠心;无上佳对策犹可,无忠诚之心则是举步之危。权力交接的节骨眼上,清醒有为的君王往往都是最冷酷的。

    “君上毋得忧虑。”拭着泪水,张仪终于开口了,“储君之事,虽迫在眉睫,但却难以立断。臣与两位王子素无来往,难判高下,实无高明谋划呈献君上。商君有言,大事不赖众谋,而赖明主独断。储君事大,尚需君上明断定夺,方可万全。臣为丞相,深信君上思虑深远,唯以君上定夺是从。君上但有决断,臣当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力保大秦不陷入内乱之中。”

    秦惠王长长地喘息了一声,似乎精神了许多:“丞相啊,你说说,司马错之后,秦国还有没有上将军人选?”

    这一问突兀之极,张仪心中一惊,谨慎答道:“近年来臣疏于兵事,尚没有发现才堪上将军之人。”心中还有一句话,“上将军正在盛年之期,君上何忧?”却是生生地憋了回去。

    “司马错,老了。”秦惠王叹息了一声,“你以为,甘茂兵事如何?”

    “臣以为,樗里疾尚有兵家之才。”张仪脱口说出了一个熟悉的王族人物,连自己都感到了意外。

    秦惠王恍然笑道:“对了,樗里疾也是良将,如何忘了?”喘息一阵又道,“丞相,听说,你有个女仆,很是可人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11

    又是突兀的一问!张仪立即明朗回道:“启禀君上:女仆绯云,乃家母所赐,忠心不二,灵慧多能,确实是臣府的女家老。”答案似乎早在胸中一般。

    “好。有如此一个女家老,也是天意了。丞相,你没打算过成婚么?”

    “臣谢过君上关切之心。”张仪先大礼一躬,立即跟上,“臣久欲求婚于公主,无奈诸事繁冗,竟拖至今日。今日臣请君上:恩准臣与嬴华公主立即成婚。”

    “好!”秦惠王拊掌笑了一阵,“丞相有此心意,本王如何不准?一月之后,你便与嬴华小妹成婚。但愿,我也能去饮得一爵喜酒了……”

    看着泪光闪烁形同枯槁的老人,张仪眼前闪过当年秦惠王为寻访自己而装扮成胡人大商的英姿雄风,不禁大是感动,悲声哽咽道:“君上何出此言?张仪寻思一法,或可使君上康复如常。”

    “噢?”秦惠王眼中大放光彩,骤然从榻上坐起,“丞相何法?!”

    “燕齐之滨,寻访方士。”张仪说出了昨夜与嬴华叙谈后的思索。

    “你,相信方士之说?”秦惠王惊讶了。

    “以臣所学,本不信鬼神方士。”张仪坦然道,“然则,方士行于天下,也绝非偶然。治愈疑难邪症,便是方士风行之根。天下之大,纵是圣贤,亦不能穷尽造物之奥秘。儒家不言怪力乱神,墨家却是敬天明鬼。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又何须依据一家之言,对方士一笔抹杀?张仪以为,但能为我所用,便是有用之术。君上切莫以法家治国正道之心,对方士断然拒绝,不妨以身试之,或可大有成效。”

    秦惠王不禁默然了。方士之说,老太医早已提过,只是秦惠王素来平实,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士,心中存了个宁死不贻笑于朝野天下的念头,从来不提方士一说。张仪说出,却给了秦惠王意料不到的震撼。一则是张仪学问博杂,见识非凡;二则是张仪素来不拘成见,以求实效为宗旨,由他说出,秦惠王相信不是荒诞虚无之说;三则是张仪明白秦惠王心思所在,话说得透,理论得清。张仪提得出来,可见方士也并非纯然的子虚乌有。更何况,赫赫大名的张仪有此动议,秦惠王接受方士便有了最硬实的一个理由,纵是没有成效,天下非议也有张仪在前;以张仪之能,不愁对方士治病没有雄辩的说辞。

    “丞相如此说法,那,试试了。”终于,秦惠王喃喃说了一句。

    突然,一阵“嗵嗵”鼓声,老内侍的尖锐嗓音从茅屋外荡了过来:“暮鼓三十六——月上沣水头——”张仪方一愣怔,便见秦惠王哈哈一阵长笑,从坐榻上一跃跳下,白发飞舞嘶声笑叫:“你!你是何人?这般面熟,啊哈哈哈哈!”冲出了茅屋,在草地上大笑着兜圈子跑。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12

    嬴华从竹林中蓦然现身,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内侍们在草地周围站成了一个大圈子,警惕地注视着疯狂奔跑的老人,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张仪默默地走出了茅屋,扶起了嬴华悄声道:“走,迟了只怕出不了松林塬。”

    回到咸阳,已经是二更时分,两人都是毫无睡意。张仪在书房无休止地踱步,嬴华只是默默拭泪,全没有了寻常的英风笑语,气氛凝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虽说两人对秦惠王的怪异病症各有想象,但今日亲眼看见,还是不啻霹雳当头,惊心动魄。老父丧礼都没有哭出来的嬴华,一路泪如雨下,软在张仪身上几若一片丝绵。张仪面色阴沉,心中沉甸甸地像压了一块大石。在那一刹那,他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大乱将至,秦国大险!

    他反复咀嚼了与秦惠王的全部对话,一直在紧张思索着该走的路子。

    “小妹。”张仪终于站定在嬴华面前,“你我必须分开行事。”

    “分开?你去哪里?”

    “我去齐国。你留咸阳。”

    “却是为何?你且说个由头出来!”嬴华霍然站起,语调冰冷得刀子一般。

    张仪恍然大悟,从松林塬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对嬴华说今日面君之情,突兀要分开,嬴华定然是以为自己要逃离秦国了。不禁笑道:“我昏了。来,你坐好,听我说。”将日间与秦惠王的经过备细说了一遍,末了道,“要尽最后一份力,要设法治愈君上,就要去齐国寻访方士。可我又不放心咸阳,便想了这个分头行事的主意。”

    “我在咸阳,能做何事?”嬴华虽然已经明白,终是皱着眉头。

    “只做三件事。”张仪郑重其事道,“其一,以我之名与司马错会商,要他在我回来之前稳住咸阳大势。司马错已经萌生退隐之心,君上也已生出取代上将军之意。当此微妙之时,既不能捅破这一层,又得教司马错振作行事。其二,辅助樗里疾处置好相府政事,要紧的是严密看管丞相印信,尽可能少地发布丞相书令。其三,启动黑冰台,严密监视咸阳宫,暗中保护君上。”

    嬴华不禁舒展眉头笑道:“还真行,我以为你也像我一样,乱了阵脚。”

    “小妹啊,危难关头,咸阳为根。”张仪一声叹息,“你在咸阳比我根基深,又是王族机密干员之身,秘密行事比我更有成效。否则,张仪如何舍得与你分开?”

    “知道了。大计有你,我就踏实。”嬴华紧紧抱着张仪低声道,“只是,今日乍见王兄发病,我便心惊肉跳,总是想起老父当年将自己关在黑屋子里的模样,可怕,只想哭……”

    张仪揽住了嬴华瑟瑟发抖的双肩,抚摩着她的秀发,拍打着她的肩背:“君上有噩梦,小妹也有噩梦。其实,人都有自己的噩梦。我也曾经有过,那是酷烈人生烙在心头的伤痕,有的人能医治这种创伤,有的人不能……”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13

    “有了你,我也能。”嬴华紧紧搂着,笑得一脸泪水。

第十四章百年一乱(4)

    四、大星垂沧海

    轻车快马,张仪出得函谷关,五六日之间进入了齐国。

    时当五月,正是农家最忙的时光。一入齐界,遍野都是收割整田的农夫,比沿途的魏国、鲁国的田畴红火了许多,田埂歇晌的农夫们也时时飘出舒心的田歌。虽是行程匆匆浮光掠影,张仪也立即感受到了这种不同,很是为苏秦的变法成效振奋。虽然苏秦发动的合纵一时分崩离析,在燕国也失去了立足之地,一时曾经落魄临淄,但在齐国的这场变法,却足以弥补所有的缺憾,使天下仍将对苏秦刮目相看。苏秦最终能有此等归宿,张仪很是欣慰。毕竟,是苏秦开了天下纵横先河,没有合纵,张仪的连横价值何在?何以在秦国立足?说到底,张仪是敬佩苏秦的,虽然是相互较量,张仪似乎还胜出了一筹。但从内心说,张仪倒是实实在在地以为:苏秦是开辟天下格局的大手笔,而自己只是应对跟进的应变之才而已;自己的胜出,与其说是才智谋略,毋宁说是背后的实力强大——假如苏秦在秦国,或者两人对调,天下大势真不知又是何等格局?看着一路红火景象,张仪动了心思,咸阳朝局明朗后,若秦国不能容身,便与嬴华绯云来齐国海滨隐居,也好多多与苏秦燕姬盘桓,尽享知己交谊之乐。

    想归想,进得临淄,张仪却没有顾得上去看望苏秦,驱车直奔孟尝君府邸而来。寻找方士,最快捷的方法是请孟尝君帮忙,只有先将这件大事落到实处,张仪才能心中稍安。

    一进那条熟悉的石板街,张仪就觉察到气氛异常。寻常幽静的小街,车马如流,官吏出入不断,两排全副甲胄的武士钉子似的从街口一直延伸到府邸大门。孟尝君素来不喜张扬,此等阵势,定然是发生了非常之事。莫非齐国要对燕国用兵了?及至到得府门,家老正从门厅下送一人出来,识得是张仪车马,连忙迎了上来道:“丞相来得不巧,孟尝君不在府中。丞相且府中稍待,老朽派人去请主人回府。”张仪问:“孟尝君进宫了?”家老低声道:“丞相府有急事,我家主人已经去了一个时辰。”张仪摆手笑道:“不用,我自去丞相府,一总见了两个。”车辕驭手是绯云,听得明白,一圈马缰,轺车辚辚出了石板街。

    片刻之间,到得相府街口,也是甲士森严。相府门前车马排成了长龙,官员们在车马场站成了一片锦绣,人人都沉着脸不说话。张仪不禁哑然失笑,无非是齐王来到了苏秦府中,君臣三人会商出兵而已,纵然是一件大事,如何便这般阵势?心中一转念,想到在咸阳并没有接到嬴稷王子来自燕国的消息,齐国显然是要对燕国秘密用兵了。果真如此,倒确实是一件大事,既然被自己这个秦国丞相遇上了,自然得思谋一个对策,总是不能教齐国独自吞了燕国这块肥肉。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14

    思忖之间,已到丞相府大门前。手持长剑的荆燕正赳赳守在门廊下,见是张仪轺车,匆匆大步迎了上来:“丞相请随我来。”带着张仪一行,从旁边的车马门进去了。一入庭院,静得幽谷一般,除了钉子一般的甲士,无一人走动。

    张仪不禁笑道:“曾几何时,齐国的规矩大了?”

    荆燕一脸肃然,也不说话,只是匆匆疾走,与平日豪爽判若两人。张仪也不多问,下了轺车,从容跟着荆燕往庭院深处而来。齐国号称富甲天下,历来有官俸优厚的传统,稷下学宫的名士都是六进宅院,大臣官邸更是宽敞。苏秦的丞相府虽说也是六进规格,但却比寻常六进宽阔了两三倍,每进都是横开二十余间,直与小诸侯的宫殿一般。几经曲折,荆燕没有带张仪到政事堂或苏秦书房,曲曲折折却是往后园而来。

    一眼看去,这后园林木茂盛,花草葱茏,水池竹林山石草地,足有五六亩大小,分外的清幽。转过一座巨石堆砌的假山,竹林中出现了一座独特的居处,木楼茅屋相间,渗出一片浓浓的山居气息。那竹楼茅屋之间,孤零零立着一块形状奇特的白色巨石,石面上深陷着两个暗红的大字——燕苑,分明苏秦的手迹。

    张仪对苏秦最是熟悉不过,一路看来,便知定然是那个燕姬来到了苏秦身边,两人在后园建了这座幽静的居处。苏秦的寝室原来在书房之后,与处置公事的政事堂很近,是燕姬喜欢幽静,才有了这座燕苑。看这燕苑气象,便知苏秦有了一片安适舒心的天地。蓦然之间,张仪为自己的归宿,第一次生出了一片怅然。

    “丞相请,我去照看府门了。”荆燕说完,径自去了。

    张仪恍然醒来,却见茅屋前石亭下都是默默肃立的侍女,时有浓郁的草药气息飘来。张仪心中顿时一沉,喊了一声:“苏兄,张仪来了。”大步进了茅屋。

    一时间,屋中人愣怔了,张仪也愣怔了——屋中一张硕大的竹榻上,躺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榻前伏着一个绿色长裙的女子,孟尝君与齐宣王都忧心忡忡地站在榻边,两名老太医正在书案边紧张地商量着……张仪一阵大急,哭喊一声:“苏兄!”手中铁杖当啷丢开,扑向了榻前。

    “张兄……”孟尝君一把抱住了张仪,将他扶到了榻前。

    苏秦的上身*着,胸前包裹着厚厚的一层白布,殷红的血迹已经渗透出来,恍惚一朵血染的大花,令人心惊肉跳!苏秦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气若游丝,眼看是挣扎在生死边缘了。一阵大恸,张仪双手捂面,死死咬住了牙关没有哭喊出声,泪水泉涌般从指缝流了出来。

    突然,门外脚步急促,一声楚语荡了进来:“噢呀孟尝君,万伤神医到了!”话音落点,春申君大步走进,一个清瘦矍铄的白发老者跟在身后。这万伤神医曾为张仪绯云治过刀箭之伤,张仪自然识得,只是此情此景,只是与春申君及万伤老人匆匆点头示意罢了,连旁边的齐宣王也退到了一边,免得礼仪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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