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9:35
无奈之下,荆燕找了在王宫做护卫的一个将军,说想在王宫做几日护卫。将军叫市被,是当年军中老友,虽然觉得蹊跷,却也没有多问便答应了。将军市被只告诉他,王宫近年怪事多,莫得大惊小怪惹祸。荆燕自是慨然允诺,选了在王宫巡查的游击头目来做。荆燕原本就做过王宫甲士,对宫中情形不算生疏,做了游击巡查,自是不会出无端纰漏。然则一连半个月,王宫中都是白日冷冷清清,晚间死气沉沉,找不出些微消息。荆燕有韧劲儿,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又专门选了后半夜巡查。他从少年时候听族老们说财宝古经起,便有了一个顽固的想法:大凡财宝秘事,都是更深人静时的故事。
一日夜里,荆燕终于有了一丝惊喜——往昔后半夜总是黑沉沉的庭院里,却有一处隐隐闪烁的亮光。从方位看,这亮光在池边树林之内。荆燕知道,那地方只有一座消闲的茅亭,当年燕文公便在那座茅亭里第一次召见了苏秦,后来燕易王夏日也常在这里消夜。新王即位后子之当政,这里便荒凉起来了。如此夜半时分,谁能在这里消闲?荆燕教随行的十名军士原地守候,一个人悄悄走近了树林,仔细一看,却发现一棵棵大树后都有一个黑色的长矛影子,自己根本不可能穿过树林,更别说走近茅亭。
憋了一阵子,荆燕猛然想起:护卫苏秦泅渡潍水后,自己拜了个楚国渔民子弟为师,水性已经大长。荆燕脱了衣甲,从岸边苇草中悄悄地潜进了池水。片刻之后,悄无声息地到了茅亭岸边。伸头从苇草缝隙中望去,荆燕大吃一惊:茅亭中两男一女三个人,其中一个竟然是他的老友——将军市被!其余两人背对池水,听声音都很年青,他却不识。
只听那个年青的男声说:“既然心同,这便是一桩大业。聚众似乎不难,最缺的便是金钱了。”那个女声说:“钱财倒是有一大坨,只是此人难找。”男声急迫问:“一大坨?却在哪里?”女声道:“在燕山几个无名洞窟,图在那个人手里。”男声追问:“那个人是谁?在哪里?”女声道:“文公国后,在燕山隐居。”男声道:“既在燕山,如何找她不到?”女声道:“她可不是寻常女人,我已经找了多次,所有的山洞都找遍了,没有踪迹。”男子长长地叹了一声:“莫非天意,燕国当灭也?”一时沉默了。将军市被却突然道:“我有一法,但却涉及先君宫闱,不知当说不当说?”男子道:“兴亡大业,有何忌讳?但说无妨。”将军市被道:“传闻国后与武安君笃厚,若能得武安君襄助,请她出山,定然不差。”男子沉吟道:“武安君与那厮交谊深厚,如何能助我?”女声道:“倒是未必,武安君襟怀正大,与奸佞绝非一党。只是要找到武安君却难,机密大事,没个合适人选。”将军市被笑道:“也是天意,目下正好有一人——武安君的义弟。”“啊——”男女不约而同地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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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9:36
荆燕惊诧莫名,连忙游出水池上岸,估摸市被天亮后肯定来找自己,怕难以脱身,给市被留下一书,趁着天色未明便出了蓟城。本想立即来齐国报讯,但荆燕多了一个心思,怕燕姬被他们先找到,又去了燕山搜寻。荆燕重新走遍了每个山洞,在每个洞中反复查勘,终于在马厩洞中的马槽下面,发现了一个羊皮纸袋……
“大哥你看,这个物事!”
苏秦连忙拆开,里面是一幅白绢,上面两行大字——
国将不国斯人无忧
难寻难觅不请自到
娟秀中透着刚健的字迹是那般的熟悉亲切,苏秦怅然叹息了一声,久久无话。
看来,燕国王室又有了一支新的秘密力量,似乎还是苏秦不熟悉的神秘人物。那个女子,苏秦揣测,极有可能是燕易王的王后栎阳公主。可是那个主导“大业”的男子何人?苏秦却想不出来路。燕王姬哙的儿子才十五六岁,难道会是这个少年?假如不是他,王室中还能有何等人物?这样的“大业”,没有王室人物主导,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一支力量聚在一起,还能做何等大业?自然是要从子之手中夺回王室的权力,恢复燕国的姬氏社稷了。他们要找自己,还要通过自己再找出燕姬,如此一来,他与燕姬都要被卷进这个漩涡了。燕姬对燕国的事历来有定见,可偏偏难觅踪迹,若那人秘密派人找来齐国,自己该如何应对?在燕国大政上,苏秦觉得自己第一次陷入了无所适从的茫然。说到底,还是对子之的新政心中无数。子之若真是个申不害般的铁血变法人物,苏秦宁肯负了燕国王室,也会支持子之。可偏偏子之的国事举动,总是教苏秦觉得一股浓烈的异味。说他是奸佞野心,也不全像,连苏代都那么拥戴他,你能说子之没有过人之处?一边衰朽老旧,一边生猛无度,何以燕国就涌现不出一股堂堂正正的新生势力?
燕国的事再头疼,苏秦也不能误了齐国的变法大事,只有忙碌起来。
封地收缴完毕,已经是黄叶萧疏了。秋霜来临之时,元老贵胄们也衰草般蔫了下去。也是苏秦法令有度,并没有将元老贵胄们的封地剥夺净尽,总是或多或少地酌情保留了三五里。如此一来,齐国贵族的封地统共只剩下不到一百里,说起来还没有一个县大。这在天下七大战国中,几乎与秦国一般,成为封地最少的大国了。
封地藩篱一打碎,苏秦立即重新规划政区。根据齐国传统与实际情势,苏秦取消了邑、城两种政区,齐国归并为七十三县,原来的“城”,一律变为县的治所,也就是县城。后来乐毅破齐,连下七十余城,便是这时定下的县城。如此一来,政区大大简化,少去了邑、城、县三政并立时的许多累赘纠葛。政区一划定,苏秦立即对七十三县的县令作了一番大调整:一是查办了一批贪吏,撤销了一批庸吏;二是裁汰县府冗员,明定每县只许有十六名属员;三是县令异地任职,将乡土县令一律调换到他县;四是从稷下学宫遴选了二十名务实正干的学子,补齐了县令缺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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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9:37
这两大步走完,又到了来年夏日。从这时开始,苏秦的丞相府开始连续颁布法令,每月三法,一直颁布了四个月,十二道法令才全部颁行全国。苏秦的变法,自觉地仿效了秦国的商鞅变法,虽然没有商鞅法令那般冷峻那般完整,但诸如奖励耕战、废除世袭、废除奴隶、耕者有田、大开民市、训练新军、统一政令等主要法令都是齐备了的。
“臣之变法,当用十年之期,三波完成。此为第一波,确立筋骨,后当徐徐图之。”苏秦对齐宣王这样说了齐国变法的总谋划。
第十三章最后风暴(6)
六、冰雪铭心终难却
冬月初,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覆盖了临淄。
郊野雪雾茫茫,一辆辎车正从北方的雪原上驶来。辚辚车声消解在无边无际的雪的帷幕里,如同白色海洋的一只乌篷小舟,悠悠荡荡。辎车很小,篷布很厚实,一匹已经看不清颜色的马拉得很是轻松,从容走马,拉着一辆空车一般。最奇怪的是,这辆小小辎车没有驭手,也听不见车中人的呼喝,似乎信马由缰地在雪原上游荡。可是,不知不觉之中,临淄城高大的箭楼影影绰绰地显现了出来,那匹从容碎步的走马停了下来,努力地昂头嘶鸣了一声,前蹄不断地在雪地上刨了起来。良久,辎车中传来一阵模糊的呻吟。驭马又是一声嘶鸣,展开四蹄,向着茫茫雪雾中的箭楼奔驰而去,小小辎车变成了飞速滑行的雪橇。
如此大雪,行人几乎绝迹。临淄城门虽然洞开着,城门口却看不见一个甲士。快马辎车飞来,径直冲向城门。突闻一声大喝,一个雪人咔咔走来,拦在了当道。抖去积雪,却是一个长矛在手的武士。原来城门两侧的两排雪树,竟是被大雪覆盖了的守门兵士。辎车驭马灵敏异常,见武士当道立即止步,四蹄笔直撑住,将辎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齐国新法,查验通文照身!”长矛甲士口中的热气,随着齐人咬字极重的吼声一起喷了出来。驭马一声嘶鸣,黑色车帘中伸出了一方摇摇晃晃的木牌。甲士一看,高声喊道:“禀报千长,我不识字。”雪树中咔咔走出又一尊雪人,抖落积雪,是一个带剑头目。他走过来一看木牌,惊讶地凑近了车辕要掀开车帘。突然,厚厚的绵帘中倏地伸出了一口雪亮的长剑!
带剑头目惊讶跳开,高声命令:“十人出列!随我押送辎车进城!”
十名甲士左右夹住了辎车,头目前行牵马,在大雪纷飞中缓缓进了临淄。拐得几条长街,来到了丞相府门前。头目上前对守门领班说了几句,领班匆忙走了进去。片刻之后,荆燕大步流星地赶了出来,绕着辎车转了一圈,从怀中掏出一个叮当作响的小皮袋对城门头目道:“多谢千长了,天冷,几个钱给兄弟们买酒。”头目一声道谢,高兴地带着甲士们去了。荆燕回身走到辎车前拱手道:“在下荆燕,敢请贵客进府。”说罢牵了驭马从旁边的车马门径自进了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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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9:38
苏秦从王宫回来时,天虽然一片雪亮,实则已是暮色时分,书房里已经掌灯了。苏秦没有先到厅中用饭,而是先进了书房。他要立即替齐王修一封紧急国书,可刚刚提笔,荆燕匆匆走了进来道:“大哥,瑞雪大吉!你猜谁来了?”苏秦看看荆燕神秘兮兮的模样,不禁笑道:“孟尝君么?有酒就是大吉?”“差矣差矣!”荆燕斯文一句,自己倒先笑了,“先别说,你随我来。”不由分说夺过笔撂下,拉起苏秦便走。
来到苏秦起居的小庭院,但见院中席棚下停着一辆小小辎车,苏秦眼中陡然一亮。大步走进,见燎炉红亮的寝室中纱帐低垂,帐中影影绰绰显出一个绿衣女子的身形,弥漫出淡淡的药味儿与一股熟悉的异香。
“燕姬……”苏秦惊喜地叫了一声,冲上去撩开了帐幔,却木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了。卧榻之上,燕姬面色苍白双目紧闭,额头上胳膊上都裹着渗血的白布,双脚也包裹着厚厚的丝绵套儿。苏秦一阵惶急,转身到厅中急问:“荆燕,这是如何事来?”
“大哥莫慌。”荆燕低声道,“她来时一辆辎车,浑身带着刀伤,冻得冰块也似,已经不能说话。我方才找太医来看过,刀伤不在要害,冻伤也已经冷敷回暖。太医说,人可能要昏睡两三日,只能喂米汤汁,他会每日来酌情换药。大哥,燕姬不会有事。”
苏秦急迫道:“荆燕,你去给掌书说,立即将我的书房搬到这个外厅来。我就在这里,守着她……”荆燕劝道:“大哥,我已经派好了两个侍女,累倒了你,就全乱了。”苏秦断然道:“我没事,不要侍女。你去办,我在这里等着。”
荆燕默默去了,片刻之后,掌书领着几个属吏将处置公文的日常器具搬了过来,将外厅布置成了一个简单书房。苏秦看了看昏睡不醒的燕姬,一阵怅然百感交集,涌出了一眶泪水,叹息良久,坐下来起草那封紧急国书。
日前,大权在握的燕相子之向齐国派来特使,请求来春在大河入海地与齐王会盟,缔结燕齐修好盟约。苏秦是邦交大师,齐宣王不知如何应对,自然要召苏秦商议。苏秦一眼看出:这是子之的一个试探——一旦齐国与子之会盟修好,便意味着齐国默许了子之在燕国掌权。从战国形成的势力圈看,燕国历来依靠齐国解决棘手事端,隐隐然是齐国的势力范围。子之有苏代谋划,自然明白此中奥妙,便以摄政相国的名义向齐王动议结盟。齐国若答应,便是承认了子之权力,他便可能立即动手,废黜燕王而自立;若被拒绝,则是与燕国结仇,却并不影响子之摄政。齐王的难处正在这里,承认子之吧,怕这个生猛人物将来反倒成为齐国的后患;不承认子之吧,似乎又没有理由,他是燕王册封的摄政相国,一切都是“代燕王行事”,又如何拒绝?于是,这封国书自然地要苏秦这个邦交大师来起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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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9:39
虽然还牵挂着寝室中的燕姬,但苏秦毕竟很有定力,一旦在书案前坐定,片刻间拟就了这封国书:
大燕相国子之:齐燕结好,实属我愿。然燕易王在位时,齐国与燕国已经订立友邦盟约。多年以来,两国罢兵,边境安宁。重新订立,反示天下以两国嫌隙。田辟疆之意,原盟可矣,无须添一蛇足。齐王九年冬。
写罢斟酌一番,苏秦觉得这是目下能够做到的最好转圜——既能稳住子之,又不公然承认子之的“王权”,尚算满意。看着羊皮纸上的墨迹晾干,苏秦唤来值夜书吏拿去誊抄刻简,天一亮便送进王宫。
书吏走后,苏秦立即起身走进寝室,见燕姬依然在灯下昏睡,不禁仔细打量起她的伤口:额头白布虽然渗出了一片血迹,但周围鬓发之际依旧是那样光洁,并没有青肿,伤势当不是很重,可能不会是刀剑之伤,而很可能是擦破的皮肉之伤;左胳膊包扎的白布,隆起了一个大包,渗出的渍印似乎也没有血色,而是淡淡的黄色,这个伤口很可能是刀剑创伤,并且已经肿胀化脓了;右边膝盖包扎的白布里,衬着一层厚厚的丝绵絮,绵絮外是固定的两个夹板,看来这里是骨伤了;两只脚则套在宽松硕大轻软的厚绵靴里,太医还给脚下专门摆了一个小小的燎炉,炉中木炭火不猛不弱,脚边正是一片温热。
再看寝室,苏秦发现竟然有六个大燎炉在墙边围成了一圈,木炭火烧得红亮亮的,却没有一点儿呛人的气息,暖烘烘的一片干爽。看来太医、荆燕与两名侍女真是费了一番心思。
一番打量,苏秦不禁感慨中来,跪坐在燕姬身边默默流泪。一阵伤感,轻轻抱起燕姬的双脚,脱去那双硕大的绵靴,将那双光脚放进了自己胸前。立刻,一股森森冰冷流遍了他的全身,仿佛胸前贴上了一块大冰!苏秦一个激灵,却更加紧紧地偎住了那双冰冷青红的赤脚。苏秦曾经在冰天雪地的茅屋里度过了三个寒冬,可也从来没有冻伤到如此程度。一个生于长于天子王城,身为一国王后的燕姬,冻伤若此竟然还能找到临淄,期间所受的惊险坎坷定然是难以想象的。
茫茫大雪之中,天渐渐亮了,苏秦紧紧抱着燕姬一双冰冷的赤脚,昏昏睡去了。
直到荆燕领着太医走进了寝室,苏秦还没有醒来。白发苍苍的老太医看着抱足而眠的丞相苏秦,一双老眼湿润了。老人对荆燕摇摇手,轻步到了外厅低声道:“吩咐厨下,炖一鼎麋鹿汤。那女子至寒,丞相要热补。”荆燕匆匆去了。老太医坐在外厅兀自唏嘘不已。苏秦醒了过来,听见外厅人声,将燕姬双脚套上绵靴,自己整好衣服走了出来,见是太医,苏秦忙问燕姬伤势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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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9:40
老太医唏嘘道:“此女不打紧,只是复原慢一些。后来,至多是腿脚有些不灵便。”苏秦急迫道:“腿脚不灵便?是冻伤?还是骨伤刀伤?”老太医道:“骨伤刀伤好治,这寒气入骨日久,只怕难以驱赶净尽。”苏秦愣怔一阵道:“医家驱寒之法甚多,前辈当真没有办法?”老太医沉吟良久,叹息一声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常人难为也。”苏秦忙道:“前辈只说,是何良方?”老太医道:“老朽辽东人氏。辽东猎户遇冻僵之亲人,尝以赤身热体偎之三日三夜,可驱赶冻伤者体内积寒。然则,此法对热身者为害过甚,至寒必伤其身,热补虽能稍减,却不能除根,常致虚痨之症,常人何能为之?”
苏秦心中明白,也不多说,只看着老太医给燕姬诊脉开方查验伤口。末了,老太医说三日后再来换药,唏嘘着走了。老太医一走,苏秦吃了荆燕拿来的那鼎麋鹿炖,身上顿时热汗津津。苏秦看看荆燕笑道:“兄弟,帮大哥一个忙,在书房守得三日,不要教任何人来打扰。”荆燕叹息了一声点点头:“荆燕知道大哥心思,只是每日一鼎麋鹿炖,定是要吃。”苏秦点头道:“好,便依兄弟。”
荆燕立即办事,先请来掌书,将外厅公事器具照旧搬入书房,又与掌书秘密商议了片刻,去找孟尝君帮忙。孟尝君慨然道:“武安君生平多难,此事该当。我挡住王宫不紧急召见。其余公务,你与掌书先拦下。”荆燕心中底定,回到府中守在大门廊下,凡求见官员,一律婉言挡回。掌书则坐镇书房,应对丞相府属官,凡呈阅文书者,一律答复三日后再回。如此一来,丞相府顿时清静了下来。
荆燕一走,苏秦立即做了一番冷水沐浴,擦干后全身赤红。走到大雪纷飞的庭院,他第一次虔诚地对天三拜,祷告上天赐福于燕姬。回到寝室,苏秦掀开轻软的丝绵大被,轻轻脱去了燕姬的贴身小衣,赤身躺下,搂住了燕姬——饶是冷水沐浴全身赤红,苏秦依旧感到了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彻骨的冰凉立即潮水般淹没了自己,一阵颤抖,竟觉四肢沾在了冰冷的躯体上不能分开。苏秦心中一阵大恸,骤然间热泪泉涌,紧紧地将冰冷的燕姬揽在了自己怀中。渐渐地,苏秦麻木了,朦朦胧胧地飘到了洛阳郊野那冰天雪地的茅屋之中,夜读的他冻得全身发硬,站起来跺着双脚搓着双手,铁锥扎得腿上满是鲜血……大黄呜呜着趴到了他的脚上,他搂着大黄,一手伸进大黄的两腿中取暖,一手还捧着竹简喃喃念诵,冷啊,太冷了……飘啊飘啊,春光明媚的燕山幽谷,燕姬迎着他袅袅飞来,那绿色的长裙就在眼前飘拂着,却总是够不着抓不住……啊,终于抓住了,柔腻光洁的肌肤,令人心醉的异香,滚烫绯红的面颊,灼热疯狂的冲击,好热,好累,她笑了,紧紧地搂住了他,雪白的双臂将他圈向丰腴的河谷,他是那般饥渴,品咂着啜饮着,她咯咯地笑着,拽着他的长发,拍打着自己的胸脯……饿了,为何那般饥饿?等不及那野羊烤得焦黄,割下一块狼吞虎咽,那咯咯的笑声总是不断,那圆润细长的手指正抹着自己嘴角的肉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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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9:41
终于醒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苏秦面前闪烁。
“燕姬……”
“季子……”燕姬紧紧抱住了苏秦,“终是见到你了……”
“燕姬,你是如何受伤的?快说给我听。”
“季子,别急,他们都在外边等着呢。还有孟尝君,先起来,晚上再说,啊。”燕姬坐了起来,哄小儿一般溺爱地将苏秦扶了起来。
孟尝君午后就赶来了,已经与荆燕在外厅等了近两个时辰。天将暮色,老太医也来了,说丞相若能在掌灯之前出来,便是无事了。看看天色已晚,孟尝君不禁着急起来,在厅中焦急地走来走去。正在此时,绵帘“啪嗒”一声,众人看时,却都惊讶得呆住了——苏秦那已经返黑的一头长发突然又变白了,白得如雪,一丝黑发也没有。绿色长裙一领貂裘的燕姬扶着苏秦,恍若一个美丽的仙子扶着一个年迈的老翁。
“苏兄……”孟尝君叫了一声,哽咽住了。
苏秦笑了,看得出,笑得很轻松:“田兄……没事,只是累了些个。”又摆摆手,“坐了,诸位坐了。”又连忙对太医道,“前辈,快看看她脉象如何?”
老太医唏嘘着点点头:“夫人请坐,待老朽看看脉象。”燕姬微微一笑:“老人家,我没事,还是先给他把脉。”说着眼眶湿润了。老人连连点头:“哎哎,都要把的,都要把的。”说着将手指搭在了燕姬手腕上,凝神片刻长嘘了一声:“夫人,真没事了,骨寒退尽,气虚而已,将息几日,便得痊愈。”苏秦一直凝神看着听着,此刻高兴得哈哈大笑,笑声未落,颓然软倒,面色苍白,双唇青紫。
“季子……”燕姬一声哭喊,扑到了苏秦身上,孟尝君与荆燕大惊失色。
老太医抢前搭脉,嘴里说一句“莫慌,不打紧”,手里一支圆润锋利的砭石针已经捻入了苏秦的涌泉、神门两处大穴。众人凝神屏息间,苏秦脸泛红润,悠悠醒转,睁开眼睛一脸笑意,待要说话,却被老太医摆手制止:“丞相须得心气平和,大喜大悲,虚弱不胜也。”荆燕连忙问:“可吃得麋鹿炖?”老太医摇头道:“麋鹿炖三日足矣,多则虚火过盛,鱼羊汤正好。”荆燕连忙快步到厨下去了。
片刻之后,两鼎热气腾腾的鱼羊汤到了面前,雪白的汤汁上飘着细碎的小青葱,苏秦看得“咕”地咽了一口口水。孟尝君笑道:“馋了就好!你俩快吃,我一边等候。”说着与荆燕走到了廊下看雪,老太医兀自在书案前斟酌药方。片刻后,苏秦与燕姬已经吃罢,浑身汗津津的,精神显然好了许多。
孟尝君走过来笑道:“苏兄啊,我看你再歇息旬日,大事我给你挡着,无须心急。”苏秦笑着连连摇手:“些许摔打,何须小题大做?明日便能理事。哎,这几日可有大事?”孟尝君笑道:“那就明日再说,你能行我可不行,告辞。”说罢一拱手径自去了。老太医药方开好,又叮嘱了几句也告辞了。苏秦正要问荆燕这几日相府的事,却发现荆燕早就走了,摇摇头笑道:“这几位,当我真是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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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9:42
“难道你不是病人么?”燕姬轻柔地笑了,“走,我扶你进去,有话躺着慢慢说。”
进得寝室,燕姬将苏秦扶在卧榻上,又拿来一个大枕教他靠着坐了,自己去调理了一番燎炉木炭,不使寝室过热,又煮了一壶淡淡的临淄竹叶茶给苏秦捧过来一盏。苏秦打量着燕姬极是娴熟精到的女工操持,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馨涌上了心头,不禁笑道:“燕姬,男有女,便是家,对么?”燕姬笑道:“女有男,也是家。”苏秦点头笑叹:“噫!活到今日,方知家之安乐,不亦悲乎?”燕姬咯咯笑道:“老百姓说了,有家方是浑全人,大丞相今日才知道?”苏秦喃喃道:“有家方是浑全人?好,说得好啊!看来,苏秦只算半个人了。”燕姬跪坐到榻前笑道:“别想了,有我在,你便是个浑全人。”苏秦恍然道:“哎呀,如何岔了?你快说说,遇到了何种变故?如何到临淄的?”
燕姬轻轻叹息了一声,说起了她的离奇遭遇。
原来,苏秦与春申君离开燕山天泉谷不久,燕易王就派来秘密使者,要全部收回先祖藏宝。燕姬对此早有预料,苏秦一走便离开了天泉谷。密使找不到燕姬,飞马回报蓟城。燕易王又惊又怒,派出了十多名剑道斥候进入燕山,全力搜寻燕姬。特使在原来的山洞中留下书简,声言只要燕姬交出藏宝图,她便永远有了自由之身。正在燕姬谋划如何与特使交涉之时,一个女子与一个少年竟然在她极为隐秘的新住处找到了她。女子说她是燕易王王后栎阳公主,少年是燕易王王孙,叫姬平,并且拿出了只有燕姬可以辨认出的先君遗物为证。女子说:她与王孙秘密前来,是要与她商议一件大事,绝无加害之意。为防万一,燕姬将他们带到了孤峰绝顶,并用大石封死了唯一的羊肠小道,就在那座山风呼啸的孤峰绝顶,她们说了整整一个晚上。
栎阳公主告诉了她一个惊人的秘密:当年燕易王周围的侍从都被子之收买,燕易王每日的食物中都有一种无色无味的异药。栎阳公主发现时,燕易王已经得了一种怪病,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似乎羊角风,却又比羊角风更可怕。人已经一天天干枯了,头发都变成了红色。有一天夜里,侍从们都不在身边,燕易王流着眼泪叮嘱栎阳公主:一定要找到燕姬,不能教这笔巨大的财富落到子之手里,他“派去”的特使与剑士都是子之的心腹。燕易王说,他的儿子姬哙是个庸才,王孙姬平却是个英雄少年;叮嘱栎阳公主一定要保住姬平性命,助他将来振兴燕国。两件事说完,燕易王就昏迷了过去,从此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燕姬对子之本来就很厌恶,听了这一番述说,当初振兴燕国的心志又陡然振作,慨然应允了栎阳公主的请求。三人议定了一个办法:栎阳公主暗中联络留居燕国的老秦旧族与军中将领,为姬平积蓄一股力量;燕姬去找苏秦,请苏秦设法使苏代离开燕国,既剪除子之羽翼,又使子之不能继续打与苏氏结盟的旗号;更重要的是,要为姬平寻求齐国支持,将来不使齐国变为子之的同盟;姬平则以全身为主,在子之势力旺盛时蛰伏起来,对国事不闻不问。一切都说好了,可少年姬平却突然提出:藏宝图应当交给他保管。燕姬见栎阳公主没有说话,也多了一番心思,推说藏宝图如何能带在身边,待危险过后再起出来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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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9:43
天将黎明时分,三人决定趁着黑暗缒绳下山。方要动手结绳,突然听得山腰一阵石子滚动的刷拉声。燕姬立时警觉,教栎阳公主与姬平立即从山后缒绳下峰,自己留下来断后。栎阳公主欲待争辩,被燕姬厉声呵斥,也不再多说,立即与姬平缒绳下了后山。燕姬思量之间又恐后山有人,想将剑士们吸引到山腰这面来,好教栎阳公主与姬平安全逃脱。主意拿定,燕姬故意向着前山蹬下了一块山石,哗啦啦一阵大响,又低低地惊叫了一声,似乎险些儿失足。响声过后,山腰有人呼喝:“国后但下山无妨,燕王只要一图,不要人命!”燕姬高声道:“既然如此,你等在山根等候。否则,我跳下山谷,为先君殉葬了!”山腰声音惶恐道:“国后万万不可,我等下山等候便了。”大约剑士们觉得燕姬无路可逃,说完后果然下山去了。
燕姬久在山中,对燕山的每一座山峰都极为熟悉。这座孤峰的山腹,本来就是老燕国一座最大的藏宝洞,山腰正好有一个隐秘的通气孔。燕姬小心翼翼地缒绳到山腰,正打算从通气孔钻进山洞,突然听到急促轻微的脚步声,显然是剑道高手正在逼近。此时若进山洞,剑士们必然在此仔细搜索,难保这座最大的藏宝洞不被发现。
情急之间,燕姬连忙隐身到一棵粗大的老枯树后。不意这棵枯树连根松动,轰轰隆隆地跌下了高峰。饶是燕姬身手敏捷,于黑暗中紧紧抠住了枯树皮的大裂缝,还是在山风呼啸的高空跌落中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她第一个感觉就是冷。原来,那棵巨大的枯树正好横搭在山下一条小溪上,她半身缠在枯枝中,半身浸泡在溪水中,薄薄的冰碴儿已经覆盖了她的双腿。她费力地折断了身边虬结的枯枝,艰难地爬出了山溪,找到一个避风的小山洞晾干了衣服,耐心等到天黑,方才小心翼翼地摸索到自己隐藏车马的另一座山下。车马洞极是隐蔽,所幸没有被人发现。她怕辚辚车声动静太大,没有敢坐车,草草准备了一番,爬上马背连夜出了燕山。
白日里,她找一个荒村小店吃饭睡觉喂马。天一暮黑,她便策马上路。如此三日,她过了彰水,进入了齐国边境。正是这日,天空彤云压顶,飘起了鹅毛大雪。凭这些年的野外阅历,燕姬知道这场雪绝不是三两日便能结束。她清楚地知道,她的伤势不允许耽搁,若寻宿等候,很可能她要一病不起了。于是,在一家小店里她用了一袋金币,买下了主人拉木炭的一辆小板车;又托主人用五个金币去十里外的一座城堡,请来了一个车匠,将小板车改成了一辆结实的小辎车。两日之后,在车辕上压了一袋马料,她在大雪之中上路了。
这匹驭马是辽东胡马,是燕姬从小马驹开始亲手养大的,取名叫“小乘黄”。“小乘黄”是辽东燕人传说中的神马,背上有角,形如狐狸,急难时能平地飞起。燕姬叫它“小乘黄”,也是因了它非但耐得奇寒,而且机警通灵,对燕姬任何微小的声音与暗示都很熟悉,除了不会说话,与人一般无二。小乘黄显然也知道主人在危难之中,茫茫雪原上,完全凭着嗅觉寻路奔驰,但遇岔道嘶鸣几声,待燕姬马鞭伸出车帘一指,又立即奔驰。经常是一日之中,只回过头来吃几口干草料,再吃一阵冰雪,便立即启动,累了便碎步走马也绝不停下。后来,燕姬经常昏迷,小乘黄也明白了只要向东南便可,也极少停下来问路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9:44
燕姬说完了,苏秦泪光闪烁。良久沉默,他轻轻搂住了她:“燕姬,你受苦了。”
“季子,受苦的是你。”燕姬轻柔地笑了,“你竟用如此奇法,舍身救活了我……我原本只道活不了,只想最后见到你……”汩汩泪水在燕姬的笑脸上任意流淌着,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第十三章最后风暴(7)
七、阴谋阳谋万象生
开春之际,燕国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燕王姬哙将行大典,要将王位禅让给子之!
苏秦接到的只是齐国商人的“义报”,燕国方面却没有任何正式的国书通告。姬哙没有王书,子之也没有相国文书。在燕齐邦交中,这是极不寻常的异象。苏秦立即派荆燕秘密返回燕国探查确实详情,一面会同孟尝君立即进宫禀报。齐宣王一听大皱眉头,想笑却笑不出来:“禅让?当真莫名其妙!姬哙君臣想做尧舜么?”苏秦道:“姬哙非尧,子之非舜,禅让更非真。为今之计,齐国要预谋应变之策。”齐宣王一阵沉吟道:“齐国正在变法之中,也是朝野不宁,还是看看再说。”说罢一声叹息,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苏秦与孟尝君便告辞出宫了。
出得宫门,孟尝君正要上车,却突然走近苏秦低声道:“燕国之事,慎言为好。”说完匆匆登车去了。苏秦大是惊讶,孟尝君本豪爽不羁之人,为何出此神秘告诫?齐王今日虽然犹疑,却也并无异常。一个国王,在邦交大事上说出“等等看看”之类的话,那是再平常不过了;策士之能,便是将国王从游移不定说服到自己的谋略上来,又何须慎言?然则孟尝君又绝非胆小怕事之人,他有这个告诫,背后必然有秘事隐情,只是在宫门不便多说罢了。一路想来,苏秦猜不透其中奥妙。
晚饭用罢,苏秦与燕姬说了今日入宫情事。燕姬思忖片刻道:“子之与齐国朝臣私相来往甚多,说盘根错节也不为过。以孟尝君之说,其中似乎大有蹊跷。”苏秦不禁默然。子之与齐国老臣来往密切,倒是多有耳闻,但在他看来,那无非是合纵大势下的一种需要,如同他与六国权臣的来往一样,又能有何密谋?更不可能影响邦国间的根本利害。所以,对子之与齐国朝野的交往,他也从来没有往其他方面想过,莫非他错了?
“丞相,孟尝君到了。”家老进来低声禀报。
一看家老神秘模样,苏秦已知孟尝君是秘密前来,不禁笑道:“我去接,在哪里?”
“来者自来,何须接也?”一阵笑声,便服散发的孟尝君走了进来。
燕姬连忙笑着起身,吩咐侍女上茶,寒暄两句道:“孟尝君但坐,我要回避了。”
孟尝君摆手笑道:“一做嫂夫人,便有了妇道,与我也见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