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35

    “好!张仪便等与孟尝君共事了。”

    孟尝君哈哈大笑,没说一个字。

    张仪回到驿馆,嬴华匆匆前来,将一个长约两寸比小手指还细的密封竹管递给他。张仪笑道:“你打开,我做不来这种细活儿。”嬴华笑道:“黑冰台密件都是青鹰传送,越轻越好。”说着已经将管头封泥剥下,细巧的小指撬开了管盖儿,从中抽出了一个极细的白卷,打开铺在书案上,却是一方一尺白绢,上面画着两行古怪的符号。嬴华笑道:“哟,这是甚画?河图洛书一般。”张仪走过来一看不禁笑道:“这是金文古篆,樗里疾真能出奇。”嬴华高兴道:“好啊,日后黑冰台都用这金文古篆传信,等闲人识不得了。”张仪笑道:“说得容易,可惜天下没几个人写得。你看:‘燕事已妥,三日后上路,公可径赴燕国,会齐入蓟。樗里。’啊,好,好!”

    “想好了?甚时启程?”

    “明晨启程。”

    “今日辞行?”

    “不用了。你给孟尝君送去这件物事便是。”张仪说罢,走到书案前写了几行字,嬴华封好拿起走了出去。

    次日清晨,张仪的快马轺车便出了临淄。仪仗护卫原本驻扎城外,此时已经在官道边列队等候。嬴华一声号令,马队收起旌旗矛戈,变成了一支精锐的轻装铁骑,护卫着张仪辚辚北上。由于燕齐两国多年不睦,商旅几乎杜绝,过了郊亭,道中车马行人顿见稀少,一眼望去,大是空旷萧瑟。正在这时,却见一人站在道中遥遥招手。驭手缓辔,张仪拱手道:“足下何人?何事挡道?”那人拱手道:“在下乃孟尝君门客冯,奉命有请丞相。”张仪笑道:“孟尝君么,在何处啊?”冯道:“敢请丞相随我来。”张仪便命马队原地等候,下车与嬴华随着冯进了道边小山。树林中多有暗哨,显然是警戒森严。

    密林深处,孟尝君迎了上来:“临淄多有不便,专程在此等候丞相。”

    “正事已毕,孟尝君何须多礼?”

    “田文素来蔑视繁文缛节,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孟尝君有话对我说?”

    “正是。”孟尝君点点头,将张仪拉到一棵大树后低声道,“两件事:其一,齐国可能生变,望公留意。其二,子之凶险,公去燕国,须多加防范。”

    张仪心中顿时一沉,沉默片刻拱手道:“孟尝君大义高风,张仪不敢相忘。”

    孟尝君慨然一叹:“河外大败,丞相入齐,荀况之言。若无这三件事,田文对秦国也是一如既往的偏执仇视。败六国者,非秦也,六国也。田文当真希望齐国师秦友秦,变法强大。惜乎孤掌难鸣。此中难处,尚望体察,莫笑田文优柔寡断。”

    张仪素来洒脱明朗,此时却觉得心中堵塞,看着孟尝君无言以对。良久沉默,张仪道:“孟尝君但有难处,知会张仪便是。”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36

    “但愿不会有那一日。”孟尝君笑道,“丞相上路,恕田文不远送。”

    “后会有期。”张仪一拱手,大步出了山林。

第十章张仪风云(5)

    五、张仪苏秦都祭出了古老的权谋

    三日之后,张仪马队到达易水渡口,在南岸扎营,等候咸阳北上的车队。

    自秦立为诸侯,与燕国来往最少。一则距离遥远,中间隔着魏国、赵国、中山国,几乎从来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二则秦燕相轻,相互瞧不起对方。燕国是西周老牌王族诸侯,说秦国是王化未开的蛮夷之邦;秦国是东周开国元勋,说燕国是死气沉沉的僵尸之邦。同样是距离遥远,秦国与齐国声气相通,常有使节来往,与燕国却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一般冷淡。然而,恰恰是这个生疏的燕国,却做了合纵抗秦的发动者,做了苏秦的根基之邦。

    如此一来,秦国想不理睬燕国也不行了。燕国疲弱,燕国遥远,燕国经常没有动静,但也恰恰是这样的条件,使燕国成为战国中最有可能爆出冷门的国家。张仪的谋划,就是要消除这个躲在大山背后抽冷子暴起的祸根。以秦国目下的战力,对于燕国这样的疲弱之国,挥师北上,完全可以一战击溃肢解,使燕国名存实亡。然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中原战国虎视眈眈,秦国便不可能兴师远征,去对付这个疲弱而又抽搐不定的爆冷国家。唯一的办法,就是笼住它安抚它,使它不要瞄着秦国抽冷子发疯。

    秦惠王最头疼燕国,说:“燕如羊腿骨,食而无肉,弃而可惜。”

    “炖汤也许鲜美。”张仪笑答。

    “炖汤?如何炖法?”

    “细柴文火,慢工打磨。”

    秦惠王品咂片刻,恍然大笑:“丞相是说,联姻?”

    “最古老,又最可靠。”

    “好!”秦惠王拍案,“当年秦晋联姻,保了三十年结盟。而今便与燕国联姻。”

    后来,秦惠王委托嬴华在王族中物色适合远嫁的公主。嬴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定下了人选。奇怪的是,她没有先禀报给秦惠王,却先来说给张仪。

    “哪个公主啊?”

    “栎阳公主。”

    “报给君上了么?”

    “还没有。”嬴华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

    “噢,却是为何?”

    “想先说给你听嘛,你不向我打听公主么?”

    张仪大笑一阵:“哎呀呀,好记性,我早忘到渭水里去了。”

    “甚也不记,好没心!”嬴华粲然一笑,跑了出去。

    公主人选一确定,张仪便与樗里疾商议如何来做。樗里疾嘿嘿笑道:“这种上门之事,要等个茬口才好做。这茬口,就是秦国要在纵横之争中大占了上风。要不,上门联姻只能自讨没趣。”张仪深表赞同,将此事的先期斡旋交给樗里疾办理,自己匆匆赶到河外参战去了。樗里疾老谋深算,明白联姻的关键是要燕国前来求亲,否则,强大的秦国要将一个公主硬塞给人家,岂不贻笑天下?一番思谋,樗里疾紧急修书陇西大驮部族的老酋长,请他暗中斡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37

    这大驮族是樗里疾的祖籍老根,虽然势力不大,却与阴山草原的匈奴素有渊源。匈奴诸部又是燕国与赵国北部最大的威胁,也是两国的夙敌。大驮老酋长接到樗里疾密件,立即带着一头名贵的火焰追风驼与一百名骆驼兵,兼程赶到了敕勒川草原。匈奴老单于一见一团火焰般的红骆驼,高兴得笑个不停。大凡草原部族,对大驮族的火焰驼历来都是垂涎欲滴。这种骆驼非但驰骋赛过骏马,而且能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地奔驰,在草原大漠戈壁中确实比雄骏的战马更是名贵。

    但在秘议之间,匈奴老单于还是开出了条件:十年内秦国不能对匈奴用兵,匈奴占据秦国上郡北部的几百里土地,三年后再归还秦国。大驮老酋长思虑一番,欣然答应了为匈奴斡旋。此时,正逢合纵联军大败,六国一片混乱。匈奴老单于亲自赶到蓟城西北的于延河草原,并邀来了燕国辽东夙敌——东胡部族的首领,共同约见燕易王。

    老单于开门见山道:“燕王兄,我大匈奴已经与秦国修好结盟了,可燕国却乌鸦一样,在秦国后边呱呱乱叫。燕王兄要能与秦国一家人,就是我匈奴与东胡的朋友。要不,就是匈奴东胡的敌手,老夫就要骑着火焰追风驼,住到蓟城去了,啊哈哈哈哈!”

    燕易王与子之密商了一天一夜,终于答应了老单于。旬日之后,燕王特使便到了咸阳,向秦惠王呈上了燕易王“求亲修好,永不为敌”的国书。秦惠王“踌躇”了一番,欣然允诺,对燕国特使道:“一月之后,丞相张仪护送公主到燕国成亲。两国盟约,由丞相全权处置。”硬是留个尾巴,教燕国特使忐忑不安地回去了。

    张仪在易水渡口等了两日,咸阳的送亲车队方才辚辚到达。正好是已经升任前将军的白山率领三千铁骑护送,与张仪的两千铁骑仪仗会合,正是合乎礼仪的王室送亲规格。张仪与白山寒暄一阵,带着嬴华来见栎阳公主。进得公主营区,却见一名女子正在帐前草地上练剑,红衣短装,剑光霍霍,一股英武之气。

    张仪笑道:“孤身入燕,带如此一个贴身侍卫也好。”

    “才不是,她便是栎阳公主了。”嬴华说罢笑叫,“平姐姐,丞相来了。”

    剑光猛然收刹,练剑女子面色涨红地说了声“稍等”,风也似飘进了大帐。片刻之间,一个女子迎出帐来,宽袖长裙,秀发如云,竟是与方才练剑女子截然不同的一个丽人。张仪惊讶地揉揉眼睛:“她?是方才的栎阳公主么?”

    “哟!那能有假么?”嬴华笑道,“栎阳姐姐琴剑诗酒,无一不精。”

    张仪拊掌笑道:“王室有此奇女子,秦国之福也。张仪参见公主。”

    栎阳公主笑道:“丞相多礼,请进帐说话。”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38

    到得帐中坐定,张仪将所知道的燕国情况与燕易王性情、宫廷纠葛等作了一番备细叙说,末了道:“公主孤身远嫁,任重道远。嬴华已经在蓟城建了一家燕山客栈,做公主秘密护卫,公主但放宽心便了。”栎阳公主笑道:“不打紧,嬴平不会有事,也不会误事。”张仪心中一动道:“公主熟悉燕国?”嬴华笑道:“平姐姐在燕国长到十五岁,说是燕国人也不为过。”张仪恍然笑道:“噢——公主是回归的北嬴族?”栎阳公主道:“丞相说对了,族人落叶归根,嬴平也心无牵挂了。”张仪大是高兴:“天意天意!秦人国运来也。”

    嬴秦部族在商王朝灭亡后流散西部,主流一支一直与西部戎狄长期拼打,有两支流落到了燕国与晋国。数百年之后,进入晋国的一支已经与晋国的赵氏部族完全融合,以致天下有了“秦赵同源同姓”的说法;进入燕国的一支,却始终顽强地保留着嬴秦部族的姓氏与独有的生活习俗,被秦人称为“北嬴”。不知道是何缘故,北嬴始终没有回到秦国。秦国变法强大后,秦孝公为了增加人口,陆续派出了三名嬴秦部族的元老到北嬴秘密联络,策动北嬴重返家园。北嬴族长提出了一桩旧时冤案:当年秦献公发动宫变时,北嬴老族长正在雍城,被秦献公以“乱国同党”斩首;若要北嬴回归,便须了结北嬴这块心中创伤。秦孝公与商君未及处置,便接连去了。其后,秘密联络的三个嬴秦元老,又因卷入甘龙叛乱而被新君嬴驷诛杀,这件事又搁置了下来。直到张仪入秦嬴驷称王,秦惠王才重派密使联络,谈好处置方法,北嬴五万余口才绕道九原,从北地郡回归秦国。归秦之后,秦惠王举行了隆重盛大的庆典,以“壮大嬴氏血脉”为功名,封赠了北嬴大小首领二百余人以各等爵位;并在太庙祭祖,下《嬴氏王室罪己书》,对先祖错杀表示了谴责忏悔。自此,北嬴重返老秦,秦国的精锐骑士骤然增加两万,王室世族的力量也大为增强。

    嬴平是北嬴族长最钟爱的小女儿,被秦惠王册封为栎阳公主。她原本便是父亲的外事臂膀,不但熟悉燕国民情风习,而且与蓟城官场人物多有交往。寻常公务,这个嬴平都是一身男装,英姿飒爽,不让须眉。回到秦国,才恢复了女儿装束,做起了无所事事的公主。嬴华逐一对王族公主摸底试探时,嬴平意外地兴奋,非但立即答应,还主动请见秦惠王请求远嫁。秦惠王与已经是“王叔”的北嬴老族长磋商,老族长也欣然答应了。

    于是,这个生于燕国长于燕国的秦国公主,就成了远嫁燕易王的最佳人选。

    看看如此一个公主,张仪原本想好的诸多叮嘱便都省去了,只说了一句话:“燕国但有大乱,秦国力保公主返国。”栎阳公主却爽朗笑道:“不会有事。我姓嬴,我是秦国公主,这就够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39

    张仪哈哈大笑:“公主见事透彻,有秦国后盾,入燕万无一失也。”

    次日,张仪派出快马使者飞报燕王,随后拔营渡河,过了易水,向蓟城浩浩荡荡开来。将近蓟城百里之遥,黑冰台安插在蓟城的秘密斥候飞马来报:苏秦与子之联姻结盟,密谋在蓟城截杀张仪,重组合纵,请丞相不要入燕。嬴华脸色立变,力主张仪返回咸阳,由她以“行人特使”身份护送栎阳公主入燕。张仪思忖片刻,断然道:“果真如此,目下便是一举安定燕国的绝佳时机。不冒大险,焉得成事?走!”

    这时的燕国,却是迷雾重重。

    联军大败后,子之率领燕国残兵连夜从孟津渡河,进入河外方才扎营歇息。一清点人马,南下的六万步骑竟然战死了三万,重伤万余,余下的一万多人马也几乎人人带伤狼狈不堪。尤其是带去的精锐骑兵,竟然只有不到一万人生还。子之自己也身中一剑一箭,剑砍伤了左手臂,箭射到了右肩背。虽然都不是要害部位,也不是毒箭,但却使子之吊着左臂袒着右肩,加之脸上擦伤淤血,一副死里逃生的血人模样。

    但子之顾不得仔细打理自己的伤口,他全力去做的第一件事,是用重金从大梁秘密请来三个善于疗伤的高明医师,连同军中三个医师,不分昼夜地给士兵包扎上药。最后,终于是保住了余下的一万多人马没有流播恶疾。士兵们全部疗伤之后,子之才教医师给自己疗伤敷药,只是此时伤口已经溃烂,人也高烧不退。三名医师精心守护三日三夜,用尽了所有方法,才使子之度过了险情,但人却仍在昏迷衰弱之中。燕国将士们大是感动,万余人围坐在大帐周围,不吃不喝不睡,就是要守候着亚卿醒来。十二个时辰后,子之终于醒转过来,听中军司马一说帐外情形,奋然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帐。

    万余将士霍然起立,纷纷高呼:“将军平安!亚卿万岁!”

    骑兵将军上前高声道:“全军将士请命立即拔营回燕,作速救治亚卿!”

    子之摇摇手:“不能走。要等武安君,一起回燕国。”

    “荆燕将军的两百铁骑没有参战,毫发无伤,武安君不会有事!”

    “不,不能。”子之粗重地喘息着,“你等要走便走,我要等,等武安君……”

    将士们沉默了,突然,万众齐声高呼:“追随亚卿!效忠亚卿!愿等武安君!”

    子之向将士们抱拳拱手,要开口说话,却又突然昏迷了过去。

    这支残兵在河外一直驻扎了十日,待一名骑将军带着苏秦人马赶来时,军粮已经没有了。苏秦立即下令荆燕,将随带军食分出共用,又立即派荆燕带着自己手书赶到邯郸,向平原君讨来了几百石军粮。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40

    扎营当晚,卧榻不起的子之与苏秦密谈了两个时辰。子之坦然说明了两人的困境:自己战败而归,丧师大半,很可能从此在燕国失去军权,也难保不被问罪斩首;苏秦则失去了合纵根基,所谓六国丞相也成了泡影,唯一的根基便是燕国武安君这个爵位,若在燕国不能立足,便将成为水上浮萍,合纵大业也将永远地烟消云散。

    “此等情境,敢问武安君何以解困?”

    子之所言,苏秦心中当然清楚。联军大败,最痛苦的莫过于苏秦。谁都可以将罪责推到他的身上,唯独他不能向任何人推卸罪责。尽管他不是统帅,也不是某国将领,坐镇幕府也只是协调六军摩擦而已。但在四十八万大军血流成河之际,谁能为他这个六国丞相、幕府魁首说一句公道话?将军们是决然不会的,他们只有归罪于苏秦,才能解脱自己。四大公子在国内本来就有权臣劲敌,目下与自己处境也相差无几,自保尚且费力,又何能为苏秦挺身而出?纵然有之,又何能使六国君主与权臣们相信不是与苏秦沆瀣一气?在六国大营纷纷席卷而去作鸟兽散的时刻,苏秦几乎彻底绝望了。突然之间,他看到了六国的腐朽根基,看到了六国无可救药的痼疾,觉得要联合他们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四大公子各自匆忙回国了,原先各国给他的铁骑护卫,竟也悄悄地各自走了,只留下荆燕率领的燕国两百名铁甲骑士一个没走。

    苏秦的军帐,在遍野尸体的战场一直驻扎了五日。辽阔山塬间不断起落着啄尸的鹰鹫,落日暮色中,成群的乌鸦遮天蔽日地聒噪着,秋夜明净的月亮也有了腐尸的腥臭味儿。苏秦漫无边际地在萧瑟的战场转悠着,他渴望秦*队突然冲来,杀死自己了事。可是,那黑色的旌旗始终只在函谷关城头上飘扬,始终没有呼啸着冲杀出来。他不明白,司马错大军为何不清理战场?为何不收缴这些有用的兵器?三日之中,苏秦原本渐渐复黑的须发又一次骤然变白了,白如霜雪,吓得荆燕几乎要哭叫起来。那时的苏秦,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到任何一个国家去。他教荆燕不要管他,只管带着骑士们回燕。可荆燕就是不听,只咬定一句话:“大哥死,我也死!大哥不怕死,荆燕怕个鸟!”只日夜跟着他在萧瑟的战场上转悠,要不是子之的骑兵将军找来,荆燕还真是没奈何。

    如今,子之的顽强却激活了苏秦麻木的灵魂。苏秦巡视了子之的军营,看到濒临绝境的伤兵们在子之的努力下已经恢复了活力,不禁怦然心动。身为统兵大将,子之的确具有过人之处。他的战场谋划没有被采纳,但在危急关头,却依然挺身而出拼死抵抗,败退之后又全力救治伤兵,宁可自己在最后疗伤。凡此种种,都使苏秦蓦然想起了自己在洛阳郊野的顽强挣扎——头悬梁锥刺股,一腔孤愤,从来没有想到过“失败”二字。苏秦啊苏秦,你的那种精气神到哪里去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41

    “以亚卿之见,我当如何应对?”多日来,苏秦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

    “稳定燕国,站稳根基,卷土重来!”

    “如何站稳根基?”

    “你我联手,稳如泰山。”

    苏秦沉默了。在他看来,战国大争之世,名士以功业立身便无坚不摧。如同所有志存高远的名士一样,他蔑视权力场中的朋党之争,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在哪个国家与权臣结盟而立身,更没有想过与哪个将军结盟,以军旅实力来巩固自己的权力地位。在此之前,若有人对他提出这样的动议,他一定会大笑一通嗤之以鼻,可今日,他却久久没有说话。

    “武安君。”子之苍白失血的脸如同一方冰冷的岩石,“你有合纵功业,有六国丞相之身,有燕国朝野人望,是一个天下人物。可是,这些都是虚的,就像天上的云彩。一旦功败垂成,这些资望都会烟消云散。瞬息之间,你的脚下便无立锥之地。”子之沉重地喘息着,惨淡地笑着,“我,子之,六代世族,身为实权亚卿,长期统军抗胡,外有辽东铁骑,内有目下的万余死士,算得一个有实力有根基的大臣。但是,我也有政敌,有对手。这次战败回燕,若他们联手,再拉过燕王,我是必然要被整垮,甚至全族都要被杀掉。武安君,子之所言你我困境,可是实情?”

    “既然如此,如何联手?”苏秦在帐中缓慢地踱着步子。

    “你有能力化解朝臣攻讦,阻挡燕王与旧族结盟。我有实力,保蓟城不会发生宫变,不会动摇你的爵位权力,更不会有人对你暗中动手。”

    “亚卿啊,你在合纵大战中是有功之臣,何怕攻讦?”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子之惨然一笑,“武安君还是不知燕国也。”

    “罢了。”苏秦叹息一声,“那就一起往前走。”

    子之虽然卧榻,却是顿时目光炯炯:“好!立即做明,教蓟城知晓。”

    “做明?如何做明?”苏秦大是困惑,这种事能大张旗鼓地对人说么?

    子之笑道:“你有一个小弟,我有一个小妹,两家联姻,便是做明。”

    “有用么?”苏秦苦笑,他历来蔑视这种官场俗套,更不相信这种老掉牙的世俗透顶的办法,能威慑政敌而改变一个人行将淹没的命运。

    “武安君。”子之从军榻上站了起来,“如公与张仪者,信念至上,联姻自是无用。然则,天下官场凭信念做事者有几人?历来权臣多庸碌,他们就是相信这种血亲联姻,相信这才是割不断打不烂的。你我一旦做明,便无人在你我中间挑唆生事,连燕王也会顾忌三分。武安君,相信我。我早看透了这群鸟兽!”

    “然则,我说起话来不是自觉气短么?”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42

    子之哈哈大笑一阵:“武安君啊,古人有话: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你放胆去说,名头只会更响!”

    苏秦无奈地笑了:“好,听你一回。”

    当夜,苏秦在子之催促下给三弟苏代修书一封。荆燕派快马骑士,连夜送往洛阳苏庄。子之也派出心腹司马先行赶回蓟城安排。苏秦歇息后,子之又召集将士秘密计议了两个时辰。诸事妥当,第二天便拔营回燕了。

    蓟城早已流言四起,狐疑纷纷,宫廷朝野都乱了方寸。

    燕国老世族们原本就认为燕国不宜涉足中原,只可固守燕山辽东并相机向胡地扩张,像当年秦穆公西进称霸一样。这在世族中称之为“北图大计”。对于燕文公重用苏秦发动合纵,世族历来是反对的。可燕国兵力大部分是公室部族掌控,老世族们也无可奈何。苏秦合纵成功,燕国威望骤然增长,老世族们便见风使舵,连忙跟着鼓噪,拥戴燕易王出兵联军抗秦,意图从灭秦大功中分一杯羹。正在人人兴高采烈之际,噩耗突然传来:联军兵败,子之战死,燕国六万兵马全军覆没。

    消息传开,蓟城朝局大乱。老世族们立马急转弯,聚相大骂苏秦误国,子之败军。上书燕易王,请求“驱逐苏秦,斩首子之,以安国人”。原先力主合纵的子之实力派,也裂为几拨各找出路,纷纷附和老世族,怕子之连累他们也做了刀下冤魂。燕易王原本是想通过合纵振兴燕国,所以才将与东胡对峙的六万主力军投入联军,如今六万精锐全部覆没,对他简直就是当头一棒。抗胡大军本是王室根基,有这支大军在,老世族们的私家兵马便不足挂齿,可没有了这支大军,蓟城周围老世族的私家兵马便顿时成了封喉利剑,如何不教燕易王芒刺在背?想来想去,燕易王只有屈尊斡旋,与世族大臣们一起大骂苏秦大骂子之,磋商如何妥善处置罪臣,如何重整“北图大计”。

    正在一团乱麻的时候,又传来消息:子之未死,只是重伤难治;还有一万多伤兵,也都是奄奄一息;苏秦羞于回燕,已经在战场自杀。老世族们更是同声相庆,聚相痛饮。苏秦死活,老世族们本不在意。令人高兴的是,没有了苏秦的子之,纵然活着带兵回来,也只能是上法场的鱼肉而已。燕易王更加蔫了,苏秦与子之,一个有主见,一个有实力,一个是他的灵魂,一个是他的胆量;如今一个死了,一个也快要死了,他这个国王却再到哪里去找如此两个大才?燕易王彻底绝望了,亲自驾车出宫,要与老世族们开价了。

    车行宫门,又传来消息:苏秦安然无恙,已经与子之合营休整;子之创伤痊愈,仍然握有一万多精兵。燕易王一听,立即转头回宫,下令三千禁军严守宫门,决意要等到真相大白再说。这个消息一传开,大臣们又开始了微妙的变化。老世族们狐疑纷纷,难辨真假,可相聚会商之后,仍然坚持聒噪,一片声请求燕王立即问罪苏秦子之,形成“既决”之势。可燕易王偏偏生了热寒急症,不能理事,老世族们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忙于寻找门路投靠的子之同党们却嗅到了一丝另外的气息,连忙停止了奔波,有的索性不再出门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43

    旬日之间,又一个消息传遍了蓟城:武安君与亚卿战场患难,已结联姻血亲,誓同生死,效忠燕王。两三日之间,蓟城朝局立转,老世族们甚嚣尘上的聒噪顿时变成了窃窃议论,蜗居的子之同党们开始逢人便喊“亚卿冤枉”。文臣名士也开始念叨起武安君的盖世才华,只是王宫依然沉寂,燕易王依然热寒未退不能理事。

    这一日快马飞报:武安君与亚卿班师回国。燕易王传下了一句话的王令:“本王带病郊迎。”并没有要求全体大臣跟随。可在郊迎的那天,蓟城所有的官员却都出动了,连百工国人也空巷而出,人们都想看看这支败军之师究竟如何了。

    君臣国人们望眼欲穿地守候到日暮时分,突见前方烟尘大起,鼓角齐鸣,旌旗招展,马蹄如雷,两面大纛旗当先飘扬。眼尖者纷纷叫嚷:“呀——快看!六国丞相武安君苏!”“还有一面!燕国亚卿子!”更有国人失惊出声:“看哪!铁甲骑士!足有两万!”“还有步卒方阵!三个,少说也有五六千!”国人们为燕国在大败之后仍保有如此一支精兵激动了,一时间纷纷高呼:“武安君万岁!亚卿万岁!燕王万岁!”

    朝臣们蒙了,燕易王也蒙了。恍惚之间,弄不清昨日是梦今日是梦?燕易王狠狠忍住了自己,几乎没有说话,只是按照礼宾大臣的引导完成了仪式。奇怪的是,苏秦与子之以及迎接的朝臣,也都几乎没有说话。直到王宫大宴,君臣们才渐渐清醒过来,才开始仔细掂量对面的人物,才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

    “武安君啊,河外大战死里逃生,本王与众臣工为你等压惊了。来,干了。”

    苏秦饮下一爵,肃然拱手道:“启禀燕王:苏秦身为六国丞相,已经将河外大战情形备细记载,分送六国。苏秦在燕国有武安君之爵,所以将送燕一卷亲自带回,敢请燕王明察。”说罢一挥手,荆燕将一个木匣恭敬地捧到了燕王书案。

    燕易王打量着木匣:“传言纷纷,真伪难辨,本王与诸位臣工,都是莫衷一是也。”

    “今日大宴,容我当众说明。”苏秦便从各国兵力、主将说起,说到幕府谋划,说到战法改变,说到大战经过,说到敖仓被袭,尤其详细地讲述了子之在谋划战法与挽救战场危局中的柱石作用,末了道:“联军之败,根源有四:其一,苏秦不善兵事,整合六军不力;其二,子兰徒有其表,调度失当;其三,六军战力参差不齐,军制互不相统;其四,魏国懈怠,敖仓被袭。”

    大殿中一时沉默。苏秦将战败罪责首先归于自己,倒使燕国君臣一时无话可说了。谁都知道,苏秦本来就不是军旅统帅,虽然是坐镇幕府,也只是为了协调六军摩擦而已。若苏秦强词夺理,将罪责全部归于别人,老世族们也许会揪住不放,毕竟他是六国丞相、联军幕府魁首啊。但苏秦一身承担,意图刁难的老世族们倒是要琢磨一番,不敢轻率发难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44

    “六军伤亡如何?”燕易王开始试探最要害处了。

    “具体而论,六军伤亡不一:楚军一触即溃,损伤最为惨重,十五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唯余子兰率残兵一万余逃回;燕军战力最强,损伤却最小,六万步骑尚有三万余精锐完整归来。正因如此,这次合纵大军虽然失败,燕国却是军威大振,洗刷了‘弱燕’之名。燕军能有如此作为,皆赖亚卿子之之胆识谋略也。”

    殿中顿时轰嗡一片。燕国朝野早已经听惯了“弱燕”说法,久而久之也认为燕国就是弱,就是不如中原战国。今日,苏秦竟然说“燕军战力最强”、“军威大振”、“洗刷了弱燕之名”,能不令人吃惊么?

    “果真,如此么?”燕易王心头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秦有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的书简。敢请燕王过目。”

    燕易王拍案道:“御书,念!高声念!”

    御书从荆燕手中接过四卷竹简,展开一卷高声念道:“魏无忌拜上武安君:河内大战,若按子之谋划,可出奇制胜也,燕军有此人为将,燕国之福也……”又展开一卷:“黄歇拜上丞相:楚军溃阵,若非子之将军率燕军浴血奋战,六军将无一生还者!人言燕弱,今却见强燕一端,令我楚人汗颜……”又展开一卷:“武安君台鉴:今次大败,唯燕军孤军力战,力挺危局,令田文感慨万端……”展开最后一卷,却犹豫地看着苏秦,苏秦笑道:“念吧,燕王自有明断。”御书便高声念道:“赵胜顿首:联军之战,赵人当对燕军刮目相看。天下皆说燕国孱弱,谁知燕军竟是如此强悍?赵燕相临,赵胜从此不能安枕也……”

    四卷念罢,殿中大臣们都死死地盯着胳膊吊带上还渗着鲜血的子之,仿佛盯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一般。子之的凌厉果敢杀伐决断,朝臣们倒是都隐隐有所闻,老世族们也正因为如此才将他看作隐患。但子之毕竟是个边将,升任亚卿还不到一年,许多重臣对他还都是一知半解,甚至远不如对宫他熟悉;今日看来,此人在几十万大军阵前能打出威风,竟是大大的非同小可。老世族们想的是:还能不能除掉他?新进大臣想的是:如何在这个人面前辩解自己?

    “诸位卿臣,武安君所言如何?”燕易王完全清醒了,但并没有激动。

    一个老臣颤巍巍站了起来:“臣忝为太师,以为武安君所言纵然实情,也难掩兵败盟散之后果。武安君身为六国丞相,又执掌幕府,当对兵败担承些许罪责,我王亦应给予适当处罚。否则,只恐难以安抚朝野。”

    “太师以为,当如何处罚?”

    “如何处罚,尚请我王与众臣公议为宜。老臣只是动议,却无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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