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15

    万伤老人目无旁顾,径自走到榻前,动手解开了那包裹胸口的白布,一道寸余宽的刀口翻着白肉赫然现在众人眼前。老人凝神看得一阵,又搭脉片刻,一时微微皱起了眉头。

    “老人家,可有救治……”面色苍白的燕姬轻声一问,止不住地啜泣了。

    春申君向燕姬摆摆手。万伤老人叹息了一声道:“这刀伤不宽,却是极深,已经刺到了脏腑。”春申君低声对老人嘟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楚语,老人道:“目下情势,老夫只能保丞相清醒得两三个时辰。”一语未了,燕姬瘫倒在地昏了过去。一个老太医连忙过来,一根红色石针刺进了燕姬人中穴。

    万伤老人走到书案旁,打开了那只随身携带的皮囊,拿出一柄闪亮的小刀与几个指头般粗细的陶瓶儿,倒出几色小米般的药粒,加上些许清水在一个小小玉盏中化开,来到榻前娴熟地清洗伤口,并着意教那说不清颜色的药水缓缓地渗入伤口深处,而后用白布包裹了起来。张仪看得仔细,那白布只包了一层,却再也不见血水渗出。清洗完伤口,万伤老人又用半盏清水化开了一粒黑豆大小的药丸,用一片光洁的竹板撬开了苏秦紧咬着的牙关,将药水徐徐灌了进去。连续做完,万伤老人站在榻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苏秦,眼见苏秦苍白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红晕,老人才轻轻地嘘了一声,叮嘱道:“饮水只能一盏。”走到书案旁收拾去了。

    正在此时,苏秦的眼皮悠悠开了,一丝细亮的光芒迷离闪烁。众人屏住了气息,眼见那迷离的光芒渐渐稳定,渐渐清晰,渐渐地活了起来。终于,苏秦轻轻地张开了干燥的嘴唇,喃喃道:“太热了,茶水。”燕姬连忙捧过一盏凉茶,仔细地给苏秦喂了下去。

    盏茶饮下,苏秦神奇地坐了起来,慌得燕姬连忙在背后扶住。苏秦盯住张仪惊讶笑道:“张兄,你如何来了?齐国没有出兵也。”张仪连忙道:“苏兄不要起来,躺下说话。”苏秦笑道:“不打紧,我觉得没事。”说着一一与几人笑语寒暄,抬脚下了竹榻。燕姬连忙扶住他站了起来。苏秦却对燕姬笑道:“夫人,备家宴,今日我要与诸位痛饮一场!”春申君看了看张仪与孟尝君,见两人都没有阻止的意思,也勉力笑着不说话了。

    正在此时,一个老内侍轻步走进,对苏秦一躬道:“禀报丞相,大王有急事回宫,请丞相好生歇息,大王晚间再来探望。”苏秦看了老内侍一眼,一阵大笑道:“来日方长,何愁无歇?知己聚首,却是难求!”语调吟诗一般铿锵。燕姬目光回避着苏秦,大袖遮面,急匆匆转身去了。孟尝君略一思忖,对苏秦道:“嫂夫人还是留在这里好,此事我来操持。”不待苏秦答应,立即追了出去。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16

    大约半个时辰,一场最为丰盛的宴席摆置整齐。临淄烤鸡、震泽银鱼、东胡炖羊、逢泽麋鹿,天下名菜一应皆上,每案两鼎三盏四盘。兰陵楚酒、邯郸赵酒、临淄齐酒、咸阳秦酒、燕山老酒,天下美酒应有尽有,每案前都摆了五只形色各异的酒桶。看着上菜布酒的侍女穿梭般往来如连绵飞动的流云,苏秦不禁拊掌大笑:“张兄黄兄,孟尝君今日要我等做天堂仙饮,何其痛快也!”

    张仪一阵大笑:“好!今日与苏兄做千古一醉!”

    春申君也粲然笑道:“噢呀呀,我黄歇今日是非醉死不可了!”

    笑声未落,孟尝君走了进来道:“苏兄,我与嫂夫人已经安排妥当:阖府大酺,为你庆贺。我等一醉方休!”

    “好!”苏秦笑道,“我这身子舒畅得要飘起来一般,今日不醉,更待何时!”

    孟尝君笑道:“今日苏兄高兴,便讲究它一番。我做司礼,诸位但听号令。”说罢清清嗓子高声道,“钟鸣乐起,宾主入席——”话音落点,浑厚的大钟六响,悠扬的乐声立时弥漫了茅屋大厅,一片和声唱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这是春秋诸侯宴乐挚友宾客的《鹿鸣曲》,渗透着肃穆浓郁的古风。苏秦不由自主地大摆了一下衣袖,肃立一侧,躬身伸手,做了一个请宾客入席的古礼。张仪与孟尝君、春申君也相对一揖,又并排对苏秦一揖,随着乐声进入了各自坐席。

    孟尝君没有入座,站在案前高声道:“嫂夫人入席——”

    乐声中,只见大木屏后悠然飘出了一个绿色长裙的女子,无珠玉,无簪环,一头如云的长发用一幅雪白的丝巾束住,素净如布衣仙子,却顿使厅中一亮。春申君不禁笑道:“噢呀,嫂夫人一出,茅舍生辉!”燕姬粲然一笑,向三人做了一个主妇古礼,笑吟吟地跪坐在苏秦身边笑道:“季子与我成婚,三兄都没有饮得喜酒,今日一并补偿了。”张仪拍案大笑道:“嫂夫人主意,当真妙极!孟尝君,司礼可是把住了。”孟尝君笑道:“有此等好题目,何愁今日不能尽欢?”突然一嗓子高声道,“举座一饮,为苏兄新婚大喜,干!”

    举起酒爵,苏秦笑了:“原说是燕国安定后成婚,既然燕姬说了,今日便是大婚!张兄、田兄、黄兄,我与燕姬先干了!”说罢与燕姬一碰铜爵,一饮而尽。孟尝君三人也举爵相向,汩汩饮尽。

    “张兄啊。”苏秦看看张仪,慨然笑道,“你我比不得孟尝君春申君,都是孑然一身闯荡天下。我倒是很想知道,何时能为你贺喜啊?”

    “苏兄放心。”张仪笑道,“我回到咸阳便成婚!”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17

    “好!”苏秦颇为神秘地一笑,“可是常随左右的那两个女公子?”

    “知我者,苏兄也!”张仪哈哈大笑。

    “噢呀——”春申君一声惊叹,“听说那两个女公子,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家老。张兄大大艳福了!”几个人一齐大笑了起来,又为张仪即将到来的大喜共同干了一爵。

    张仪呵呵笑道:“一路之上看到齐国变法大见成效,我还想隐居海滨,带着我那两个小哥,与师兄嫂夫人终日盘桓也。”

    “大妙!”苏秦兴奋异常,当当拍案,“张兄不知,我也有退隐之想。待齐国大势安定,我回燕国,安定燕国之后,我便与你一起隐居。明月清风下海阔天空,山溪松林间对酒长歌,琴棋为伴,丽人相随,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何等快意也!”

    “好!我等着师兄……”张仪喉头一哽咽,大饮一爵,低头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孟尝君慨然一声叹息:“苏兄啊,我这上将军也不会长久了,到时去找你!”

    “噢呀,我也一样了。”春申君苦笑,“屈原走了,楚王昏了,我也找个退路了。”

    “风雨多难见世事。”苏秦双目闪亮,感慨万端道,“二十余年,天下格局又是一变。合纵连横之争,六国虽然落了下风,却结束了秦国的一强独大,这是我等都没有想到的。六国的二次变法开始了。往后,至少是秦、齐、赵三强并立,说不定还得加上一个燕国。看来,华夏一统是条漫漫长路,也许还得再熬上几十年。人生有年,我等只能走得这几步啊!看看,苏秦张仪,已经都是两鬓白发了。孟尝君、春申君、信陵君,也都是磨得老成器局了。逝者如斯夫!我等一代已经流将过去了,恋栈无功,虚度岁月,岂是英雄作为?张兄、田兄、黄兄,当归便归,何如归去?何如归去啊……”

    一席话百味俱在,说得几人都是唏嘘不止,齐齐地大饮了一爵。燕姬拭泪笑道:“难得季子今日至情至性,正有乐师,我唱一支歌给季子如何?”

    三人一片叫好。孟尝君喊了一声,廊下乐师们奏起了悠长的序曲,等待歌者有词便随行伴奏。燕姬站了起来,向苏秦一个灿烂的笑脸,翩然起舞,深情地唱了起来,那是一首洛阳王畿的踏青情歌,词却是因人而异的:

    春草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悠悠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一时唱罢,座中同声赞叹。苏秦爽朗笑道:“燕姬与我相识二十余年,今日第一次放歌。我也来和一曲!”

    “噢呀,那可是妇唱夫随了,好也!”春申君一口楚语,夫妇二字咬得含混,众人大笑起来。却见苏秦座中站起,大袖一摆,苍哑厚亮的歌声绕梁而走: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18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

    将恐将惧维予与汝

    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习习谷风维山崔嵬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将安将乐非汝弃予

    弃予如遗上天弃予

    上天弃予——

    暮色已至,灯烛大亮,歌声戛然而止。苏秦哈哈大笑,座中唏嘘沉寂,谁都能从那悲怆苍凉的歌声中听出苏秦并没有糊涂,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时刻……明哲如斯,教人何以宽慰?

    “季子……”燕姬哭喊一声,扑过去抱住了苏秦。

    张仪深深向苏秦一躬:“大哥,你我虽不能如庄子一般旷达,也算得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若有心事,便对兄弟说。”孟尝君与春申君也是肃然一躬:“苏兄,但说便是了。天下事难不倒我等兄弟!”

    苏秦拉着张仪的手笑了:“好兄弟,你我纵横天下,也算是做了一场功业,此生无憾,夫复何言?只是四弟苏厉已经到了齐国,正在稷下学宫,张兄代我督导训诲,莫使他学了苏代。”

    张仪肃然一躬:“大哥毋忧,张仪记住了。”

    “孟尝君。”苏秦转过身来笑道,“燕姬总在燕齐之间,若有急难,请代我照拂。”

    孟尝君慨然一躬:“嫂夫人但有差错,田文天诛地灭!”

    苏秦又拉着春申君道:“春申君啊,我在郢都败给张兄,愧对楚国也。一想到屈原,我便夜不能寐。君兄若得使屈原复出,促成楚国再次变法,楚国大有可为矣!”

    春申君含泪笑道:“噢呀,苏兄有如此叮嘱,黄歇便不能退隐了。也罢,拼得再做几年官,也要救得屈原,救得楚国了。”

    正在此时,屋外传来一声长喝:“齐王驾到——”

    几人正待举步出迎,苏秦一个踉跄软倒在燕姬身上,面色顿时苍白如雪,喉头间便是粗重的喘息。待燕姬将苏秦抱上竹榻,万伤老人已疾步赶来,一番打量,轻轻摇头。张仪燕姬四人不禁泪如泉涌。齐宣王听得动静有异,已经快步走了进来,凑到榻前俯身一看,竟带出了哭声:“丞相,你如何这般走了啊……”

    “齐王……”苏秦又一次睁开了眼睛,疲惫地喘息着,“他日出兵燕国,务必善待燕国臣民。燕人恩仇必报,若屠戮臣民,是为齐国种恶……”

    齐宣王频频点头:“明白,本王明白。”又凑近苏秦耳边急促问,“丞相,谁是谋刺凶手?”

    “谋刺苏秦者,必是仇恨变法之辈。”苏秦艰难地一字一顿,“齐王可大罪苏秦,车裂我身,引出凶手,一举、一举铲除复辟根基,苏秦死亦瞑目了……”

    “丞相!”齐宣王哭声喊道,“本王定然为你复仇……”

    苏秦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深入两腮的唇角一丝微微的笑意,一头雪白的长发散落在枕边,平日沟壑纵横如刀刻般鲜明的皱纹,顷刻间荡然无存。平静舒展的脸上那般年青,那般明亮,渗透出一片深邃睿智的光芒。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19

    “大哉苏公!”万伤老人一声赞叹,又一声感慨,“去相如斯,老夫生平仅见也!”对着苏秦深深一躬,径自去了。人们默默流泪,默默肃立,默默地注视着那个方才还意气风发谈笑风生此刻却仿佛沉睡了的老友。终于,燕姬轻轻走到榻前,深深地亲吻了苏秦,将自己的绿色长裙脱下来盖在了苏秦身上。

    “王侯之礼,厚葬丞相——”齐宣王突然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

    孟尝君愣怔了:“王兄,丞相说……”

    齐宣王恨声道:“丞相之意,怕我治罪无证据,要引凶手自己出来而已。齐国本已愧对丞相,焉得再折辱丞相尸身?孟尝君,本王令:立即出动你门下所有异能之士,查清谋刺来龙去脉,将凶手斩草除根!”

    “臣遵王命!”孟尝君大是振作,“三日之内查不清,唯田文是问!”

    齐宣王走了。孟尝君四人一阵商议,张仪与春申君都赞同齐宣王做法,燕姬也以为齐宣王并未违背苏秦本意,只是主张先设灵祭奠,铲除凶手之后再正式发丧,三人尽皆赞同。商议完毕,张仪敦促孟尝君去部署查凶,说那是第一要务。孟尝君一走,张仪便与春申君分头行事:春申君立即坐镇丞相府主事,荆燕辅助,依照王侯大礼设置了隆重的祭奠灵堂;张仪则与燕姬一起,请来大巫师给苏秦净身着衣并做停尸祈祷,一直忙到次日午后,棺椁进入灵堂,一切方算大体妥当。张仪春申君坚持要与燕姬一起,给苏秦守灵三日。孟尝君一阵忙碌,部署妥当,也来给苏秦守灵。

    夏日停尸,本是丧葬中最为头疼忌讳的时节。暑气燠热,尸身容易腐臭,而丧礼规定的停尸日期却有定数,官爵越高,停尸越是长久。贵若王侯,灵床地下与四周虽有大冰镇暑,也往往难如人愿。于是便有了“死莫死在六月天”的民谚。苏秦突然遇刺,正在盛夏酷暑之日,停尸本是极难。可忒煞作怪,自棺椁进入灵堂,天气便骤然转凉,碧空明月,海风浩浩,一片凉意弥漫,大有秋日萧瑟之气。齐宣王本来已经下令:王室冰窖藏冰悉数运往相府,王宫停止用冰。然则只运得两车,便再也没有运,因为连这两车冰都没有化去。

    齐人本有“宽缓阔达,多智好议论”之名,临淄城也算是天下口舌流淌之地。有此异常天象,自然是议论蜂起。于是,便有了对苏秦的诸多感念,对谋刺凶手的一片骂声,寻常以某人“死在六月”为由头的诅咒踪迹皆无。更有一首童谣传遍巷闾,那童谣唱道:

    春草佳禾草鱼德大

    马心不良流火走血

    这一晚,张仪正与春申君对坐灵堂廊下,孟尝君匆匆到来,先给两人唱了这首童谣,请两人破解。春申君困惑摇头道:“噢呀,童谣历来是天书,谁能先知了?”张仪一阵思忖,一阵吟诵,俄而笑道:“大体不差。这凶手,孟尝君当已经查出来了。”春申君惊讶道:“噢呀,张兄神人,如何猜测得出了?”张仪笑道:“历来童谣,皆非无风之浪。那必是知情之隐秘人物,抛给世人的一个谜语。此首童谣,头两句暗藏苏秦名号,颂苏兄对齐人有大德。后两句却是说,凶手七月便要伏法,且是马旁姓氏。”孟尝君一时惊讶得口吃起来:“啊,啊,张兄,人说鬼门博杂,果然不虚,你是神目如电!”春申君着急起来:“噢呀呀,你倒是说了,凶手是哪个贼子了?”孟尝君笑道:“莫急莫急,请来嫂夫人,我一起说给你等听。”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20

    燕姬的声音从灵堂帷幕后传了出来:“孟尝君但说,我听着。”

    孟尝君一阵喘息,耐着性子述说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开春之后,新法已经在齐国站稳了脚跟,民众一片颂声,连长期与齐国争夺渔猎水面的燕南民众,也纷纷逃来齐国定居。苏秦顾及燕齐盟约,亲自带着齐北三县的县令去安抚燕国流民,劝告他们返回燕国。可流民对燕国“新政”怨声载道,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去。无奈之下,苏秦只有下令齐北三县悉数吸纳燕国流民,许其在荒芜地区集中为村落居住。流民大是感激,竟在一个春天,开辟出了近万亩可耕之田。亏了燕国忙于内讧,两国才没有纠缠。苏秦从齐北回到临淄,上书齐宣王,请发王令:允许在齐国定居的流民“一体为民,有功同赏”,其中最要害的是允许新国人从军,不得有任何歧视。这种法令在秦国虽然已经推行四十余年,但在齐国、燕国,还都是惊世骇俗的“使贱成贵”法。

    此法一出,朝野大哗。稷下有名士曾说:“齐国山高水急,齐人贪粗好勇。”对于尚武成俗的齐国人来说,从军做骑士或步军技击勇士,都是无上的荣耀,本国隶农渔猎子弟尚且不能做,何况与战俘一般低贱的流民?然则,国人也从年复一年的传闻与亲身经历中,知道了秦国新法的好处,知道了齐国要变法便得慢慢“脱俗还法”。议论归议论,吵闹归吵闹,毕竟也没有生出大事来,新法还是颁布了。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那日傍晚,孟尝君正在听斥候禀报燕国情势,突然听得总管冯在院中锐声叫道:“家君不好!丞相遇刺了!”话音未落,冯冲了进来,拉起孟尝君便走。待两人快步走到巷口,发现苏秦正倒卧在幽暗的巷口,身下鲜血一片,吓得赶来守护的几个门客面如土色。孟尝君对门客大喊一声:“快!四面搜查!”立即抱起昏迷的苏秦回到府中,请来王宫太医一看,说是不擅刀伤,只能止疼。孟尝君命令冯立即找到苍铁,火急赶到楚国,请春申君寻觅万伤神医。这边大体包扎了伤口,止了大出血,孟尝君便将燕姬接了过来。燕姬一看大急,立即将苏秦小心翼翼地抬回府中。孟尝君护送到府,见苏秦仍然昏迷不醒,对燕姬匆匆叮嘱了几句,急忙赶了回来。

    门客们禀报说:搜遍了方圆十余条街巷,可疑凶手踪迹皆无。

    孟尝君急得面色涨红,拍案高声怒道:“查!给我查!何方神圣?竟敢在田文门前行刺丞相!查不出来,我田文陪着苏秦一死!”孟尝君历来善待门客如贤士,这次当真动了肝火,门客们无不惊心,却也都更加敬佩孟尝君,异口同声起誓:“不能查凶雪耻,永不为士!”毕竟,战国士人皆豪杰之风,朋友贵客遇刺门外而不能手刃真凶,那当真是无颜面对天下。更何况孟尝君门下以“多有奇能异士”闻名,若不能查凶除恶,那才是永远不能洗雪的耻辱。数百名门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容孟尝君插手,天罗地网般撒向了齐国城乡。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21

    齐宣王在苏秦尸身旁严令孟尝君时,真凶事实上已经落网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次竟是那几个鸡鸣狗盗之徒立了大功。那个善盗者,本名叫桃大,一班市井却叫他“掏大”,意思是从来不盗小物事。做了孟尝君门客,桃大也想做点正经事,怎奈总没有大用场,干瘦矮小也无法可变,纵穿得一身光鲜,也是无人看得入眼。久而久之,又恢复了一身布衣,一个酒葫芦,整日醉得东倒西歪,逢人便想一试身手。这日暮色时分,桃大胡乱哼唱着要回门客院,一进那条石板街巷,瞄见一个黑衣白发的老者悠悠地跟在一辆轺车后面。桃大眼尖,又是惯盗,不经意间瞅见了老者皮靴内插有异物。饶是如此,桃大也浑没在意,总以为老者是轺车高官的隐秘卫士,径自哼唱着跟在后边。方到巷口,车后的老者却突然痛苦地叫了一声,跌倒在地。前面的轺车闻声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一个高冠之人,向老者走了过去。桃大依旧是浑没在意,卫士伤病,主人照拂,再是寻常不过了,径自向门客院拐了过去。

    可就在这刹那之间,桃大瞥见了一道细亮的光芒!接着便是老者扶住了高冠之人。桃大心思灵动,便知事体不对,风一般飘了过去,疾如闪电般从老者身上取得一物。几乎同时,老者也突然消失了。桃大喊了一声:“快救人!”自己便追了下去。

    两个时辰后,当孟尝君正在愤然之时,桃大一身泥土一脸脏污地回来了。虽然没有追上凶手,桃大却盗得了凶手皮靴中的一柄短剑。孟尝君找来太医一看,短剑恰有一尺,无毒,却极是锋利,正与苏秦肋间的伤口相合,只是没有血迹而已。

    “桃大无能!那个老东西有两柄短剑,这柄没有用上,那一柄在他手上。”桃大一边自己骂自己一边说,那个老东西出得临淄北门便不见了,他在方圆十余里都找遍,也没有见到可疑的藏身处所。孟尝君思忖一阵猛然醒悟,拍案道:“天齐渊!牛山!盯准这个巢穴!”

    一阵紧张周密地准备,一百多个门客络绎不绝地向天齐渊撒了过去。冯亲自在一个秘密山谷坐镇应变。孟尝君忙着去了苏秦府,生怕苏秦突然故去。忙到昨晚,冯秘密急报:真凶藏匿处已经被围,要死尸还是要活人?孟尝君立即下令:“一律要活口!”

    凶手果然在牛山,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个凶手是一个年青憨厚的药农。

    讯问时凶手颇为奇怪,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一脸的窘迫愧色,咬着牙只是不说话。孟尝君心中一闪,走近药农亲切笑道:“看得出,你后生是个剑击之士,也是个为国立功的人才。给你明说,齐王已经定了苏秦大罪,杀了他原本有功。你只要说出受谁指使,我便上书齐王,为你请功。”药农后生眼睛扑闪着憨憨笑道:“俺才不管你是功是罪,只要不连累爷爷,俺便说。”孟尝君立即道:“齐国新法,已经没有株连族人之罪,我保你爷爷无事。”后生道:“你是谁?俺却信你?”孟尝君正色道:“我是孟尝君,言出必行,一诺千金,你不信么?”年轻人慌忙便是一拜:“孟尝君俺却知道,是侠义班头。”孟尝君哈哈大笑:“既认我这个班头,你便说,谁要你杀人?”药农后生道:“要俺杀人的,是公孙家老。”孟尝君道:“你可知道,你杀的是谁?”年轻人道:“俺只知道,是家老仇人。”孟尝君又问:“有人看见,杀人者是个白发老人。你如此年青,不能冒功。”年轻人憨厚地笑了:“打开俺的镣铐,你自会知道。”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22

    待镣铐打开,药农后生背过身片刻,一回头,一个白发苍苍精瘦黝黑的老人赫然站在厅中。桃大高声尖叫:“没错!就是他!就是他!”药农后生嘿嘿笑道:“牛山药农谁不会这一手?俺平常得紧,惊乍个啥?”

    孟尝君二话没说,立即带着药农后生,点起三千骑士,飞马赶到天齐渊。监视天齐渊与牛山的门客禀报:天成庄方圆三十里,牛山药农封户百余家,无一人走出监视圈。可是,当孟尝君踏进庄时,那景象却教他惊呆了。

    庭院石亭下的古琴前,坐着成侯驺忌,嘴唇纠缠着一片钩吻草,嘴角渗着一缕暗红的血,一头白发变得碧绿,一脸红润却变得亮蓝!数十年号称齐国美男子的驺忌,死得如同鬼魅一般。站在这具鬼魅后面的,是一个真正的白发老者,精瘦矍铄,钉在亭下,一脸平淡的微笑。见孟尝君来到面前,他淡淡地笑道:“老夫公孙阅,一切罪责皆在我身,无得难为成侯尸身。”孟尝君嘲讽笑道:“公孙阅,你这头老狐也有今日?”公孙阅淡淡道:“成侯毕竟琴师,有谋略而无胆识。若依老夫之计,阶下囚该是田文苏秦了。”

    回到临淄,冯向孟尝君备细叙说了公孙阅与驺忌的故事与阴谋。

    这个公孙阅,跟随驺忌三十余年,是驺忌唯一的心腹门人。三十多年中,公孙阅为驺忌承办了几乎所有不能公之于人的机密大事:谋取丞相、整倒田忌、争得侯爵、扩大封地等。驺忌崛起的每一步,都有公孙阅扎实细致的谋划功勋。奇怪的是,公孙阅从来不求出人头地,只是心安理得地为驺忌效力。驺忌深知公孙阅虑事周密,才思过人,几次想杀掉公孙阅灭口。但是一个偶然的发现,却使驺忌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日,一个女弟子给驺忌拿来了一本书,说是在公孙阅枕下翻到的。驺忌打开发黄的羊皮纸,竟是一本无名册籍。翻看内文,尽是各种权术计谋与治人秘术,开列了一百余条,各自还有简短解说,末了两行大字是:“修习机谋之术,可借机心之主,与主共始终,此术可大成。”驺忌一阵沉吟,反复揣摩,对这个女弟子秘密部署了一番。

    驺忌曾是名动天下的琴师,国中多有少年才俊争相拜师修习。可驺忌从来不收仕宦子弟做学生,只收得寥寥几个女弟子,还都是王室搜罗来的少女乐手。这几个女弟子对老师奉若神明,个个忠诚驯顺得猫儿一般。后来,有三个女弟子竟争先恐后地献身于驺忌,做了奴隶一般的侍妾。偏是这个叫做琴渊的最聪慧美丽的少女弟子,驺忌却从来没有动过手脚。女弟子百般娇媚委身,驺忌都稳如泰山。就在琴渊十六岁的时候,驺忌派给她一个差使:侍奉家老公孙阅。琴渊聪慧绝顶,自然晓得老师心意,便留心公孙阅的一切隐秘,这才有了那本神秘册籍的发现。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23

    从此,琴渊真心实意地侍奉公孙阅了,而且教公孙阅实实在在地觉得这个少女爱上了他,以他为活着的希望。时日一长,少女劝公孙阅带她远走高飞,独自立业,何须与人为仆?公孙阅却说:“我跟丞相修习,若得独立,大功便成流水。”少女问修习何学?公孙阅答说,仕宦之学,将来光大门庭。后来,少女与公孙阅更是亲昵,劝他直接投效齐王,做个上大夫,岂不比做仆人风光万倍?公孙阅很不高兴地说:“做仆也自有乐趣,只要丞相在世,我便不会走。你若不耐,公孙阅绝不相强。”

    从此,驺忌打消了相机除掉公孙阅的念头,亲自主婚,将琴渊嫁给了公孙阅。新婚后三日,琴渊哭着来找老师,说公孙阅是个只会胡乱折腾的阉人。驺忌大是惊讶,第一次感到了公孙阅的神秘莫测,也顿时对公孙阅的一切怪诞与异于常人的做法恍然大悟。琴渊依旧是公孙阅的夫人,从此却也成了老师卧榻的美丽尤物,虽然常常带着满身的伤痕。公孙阅浑然不觉,只要他有兴趣折磨她时她不反抗,他便万事也不知道。

    就这样,驺忌与公孙阅成了永远的狼狈。

    苏秦变法开始后,驺忌谋划的贵族反扑一败涂地。驺忌本来想就此罢手,可公孙阅告诉他,成侯在贵族背后的密谋,虽然没有被齐王发现,却被孟尝君盯上了。孟尝君心狠手辣,正在筹划以门客假扮盗贼,血洗天成庄。驺忌正在郁闷难消,听得此说杀心顿起,将一张古琴愤然摔在了地上:“杀!杀光他们!”公孙阅原本只要驺忌一句话,以利他调遣各方力量,如今得话,立即应命:“成侯放心,十日之后,公孙阅教田文暴尸街头。”驺忌冷冷笑道:“你说杀田文?”公孙阅一点头,却听驺忌阴声道:“大错也!生死之仇,只有苏秦。若无苏秦,岂有老夫今日?岂有齐国乱象?先杀苏秦!孟尝君嘛,老夫慢慢消遣他。”驺忌主意既定,公孙阅便从去年冬天开始密谋实施,立即秘密进入了牛山。

    牛山药农,是驺忌请求保留的封户。这些药农有一百多户,世代采药治药,人称“东海药山老世家”。这些药农终年盘旋在大山之中,且多是独自行走,不怕小伤小病,就怕猛兽侵袭。一个好药农,必须同时是一个搏击高手。千百年流传下来,牛山药农的搏击术渐渐地引人注目了。海滨齐人多渔猎生计,也多是单干行径,打斗争夺家常便饭,练习单打独斗的技击之术在齐东蔚然成风。所谓技击,便是搏击的各种技法,从各种兵器到各种拳脚,无不讲究技法。齐东技击最有名的,首推这牛山药农。公孙阅深谋远虑,自然不会放过如此一个技击高手云集的封地,当初驺忌自请只要牛山百余户,便是公孙阅的主意。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20:24

    未雨绸缪,公孙阅早已经对各户药农了如指掌,不费力气找到了一家只有爷孙二人的药农。

    这家药农不同寻常,没有姓氏,人只呼为“活药家”,祖祖辈辈做的是“采活药”生计。所谓“活药”,是猛虎、豹子、狗熊、野猪、羚羊、麝、野牛、野马、大蟒、毒蛇等一应活物身上的可用药材。“活药”以活取最佳,尤其是巫师方士一类鬼神之士,往往还要亲眼看着“活药”从活物身上取下,方得成药。要做这种生计,没有一身过人的本领,无异于自投猛兽之口。世世代代下来,这“活药家”锤炼出了一套独门技击术,称之为手刃十六法。这“手刃”包括甚多,短刀、短剑、匕首、袖箭、菜刀、石子,举凡各种不显山露水的物事,皆可成夺命之利器。寻常武士纵是手持丈余长矛,也难抵活药家掌中一尺之剑。公孙阅曾亲眼看见,活药孙儿只一刀便将一只斑斓猛虎当场刺死。这后生更有一手绝技,刺杀猛兽分寸拿捏之准,竟是教几时死便几时死,绝无差错。

    活药爷爷八十有六,依然是健步如飞,走险山如履平地。孙儿二十出头,厚重木讷,黝黑精瘦,一身人所不知的惊世功夫。公孙阅早已经对这活药家下足了工夫,除隶籍、减赋税、许妻室、以领主之名常常适时送来各种照拂。爷爷感激得常常念叨:“家老但有用人处,我这孙儿便是你的。”公孙阅自然是从来不提任何请求,使这活药家爷孙大有恩无可报的一种忧愁。

    公孙阅一来,眼中含泪,说是他的仇人到临淄做了大官,正在四处追杀他,他来告别活药爷孙,要远遁山林去了。爷爷一听大急:“有仇必报!家老何要逃遁,不长仇人气焰么?”公孙阅哽咽道:“我如何不想报仇,只是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报得大仇?”爷爷慷慨高声道:“孙儿过来!自今日起,俺便将你交给了家老,不能给家老报仇,就不是俺孙子!”后生本来就听得冲动,爷爷有命,更是激昂,憋出了一句话来:“家老,只要让俺识得人面!”

    公孙阅将后生秘密安置到临淄城中,委派可靠仆人领着后生守候在孟尝君门前,终于死死认准了这个高冠人物。动手前一日,后生问公孙阅:“要咋个死法?”公孙阅说:“三个时辰死吧,我等良善,也不要他受太多折磨了。”事后回来,后生却红着脸说,他没杀过人,又受到一个飞盗的搅闹,刀下可能重了些,此人可能活不到三个时辰。公孙阅连说没事儿,便要与后生饮酒庆功。后生端起酒一闻,黑脸嘿嘿笑了,硬是说爷爷久等不放心,竟连夜进了牛山。公孙阅没有敢拦挡,眼睁睁看着后生去了。

    冯说,当门客武士六十余人围住了那座山屋,准备做最惨烈的搏斗时,活药爷爷却拉着孙儿出来了。老人对冯说:“俺老夫有眼无珠。孙子交给你了。”说完径自进了那洞窟一般的石门,活药孙子便低着头跟他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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