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8:15
张仪默然良久:“也好,你守一个初衷,我守一个初衷,只有争一番高下了。”
“正道,未必只有一条。你我,都没有背叛策士的信念。”
“苏兄,我是知其可为而为之,你是明知不可而为之。你比我更苦,更难。”
苏秦举起了大陶碗:“不说也罢,来,干了!”两碗一撞,两人咕咚咚一饮而尽。
酒中话越说越多,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忘情唏嘘,说到了王屋山的同窗修习,说到了永远不能忘记的老师,说到了出山以来的种种坎坷,说到了成功路上的万千滋味儿,不知不觉的,天将亮了。汪洋云梦泽水雾蒸腾,天地山水都埋进了无边无际的鱼肚白色,只有那微弱的点点渔火,在茫茫水雾中闪烁着温暖的亮色,悠长的渔歌随着风随着雾,漫漫地在青山绿水间飘荡着:
碧水长天兮昭昭日月不同弦
知向谁边兮点点渔火不同眠
青山如黛兮幽幽吴钩共秦剑
孤舟一叶兮化做了淡梦寒烟
“好!点点渔火不同眠!”苏秦大笑着,张仪大笑着,两人都醉了。酒兴阑珊之际,你搀着我我扶着你,一路大笑着磕磕绊绊地下山了。
第十一章郢都恩仇(5)
五、张仪遭遇突然截杀
嬴华与绯云丝毫不敢大意,俩人真是着急了。
张仪要去见苏秦,两人力劝张仪不要冒险。谁知张仪生气了:“这也不敢,那也不敢,要这条命甚用?”见劝阻不行,嬴华要亲自带领商社武士护卫,张仪更是动了肝火:“纵是两军交战,还有个不斩来使!老友相约,要护卫做甚?摆架势么?我一个,谁也不带!”硬邦邦撂下话,径自飞马去了。
嬴华无可奈何,立即命令商社三个干员便装尾随,又吩咐绯云守在驿馆随时待命,自己去商社坐镇探听郢都动静。五更时分,绯云正坐在厅中打盹儿,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将她惊醒,睁开眼睛,一个商社武士已在眼前:“禀报少庶子:楚军动静有异。公子命你立即出城,带领军营骑士到十里林东口相机行事,公子接应丞相去了。”
话音未落,绯云已经霍然起身,消失在庭院了。
张仪将苏秦送上小船,又摇摇晃晃上山了。他在自己曾经住过的茅屋里转悠了一圈,托看守老仆给老暮之年的田忌带去了他的一封书简。从田忌山庄下来,正是太阳未出的清晨时分,晨雾弥漫,山野一片朦胧,跨上那匹纯黑色的神骏战马,他从半岛山后的陆路回郢都了。这匹战马叫“黑电”,是河外大战时司马错特意为他挑选的,非但奔驰如风驰电掣,更有一样好处,走马极为平稳。这条路来时走过一遍,张仪信马由缰,任黑电在大雾中不断喷着鼻子走马而去。虽是大雾弥漫,黑电也在片刻之间出了山谷,来到一片大树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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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16
这片山林实际是两座浑圆小山包,中间一条小道穿出去,距郢都北门只有十里之地,当地人称“十里林”。此时酒力发作,马背上的张仪有些朦胧起来,一个恍惚,伏在马背上呼噜了起来。
突然,黑电不安地咴咴喷鼻,低低地嘶鸣几声,请示着主人的命令。见张仪依旧呼噜着,黑电骤然人立,长嘶一声,连连倒退。张仪惊醒,使劲揉揉眼睛,瞄着大雾中黑黝黝的山林,嘿嘿笑着拍拍马头道:“黑电,走,身经百战了,还怕这鸟树林子?”黑电又是一声长嘶人立,不断喷鼻倒退,显然更为紧张。
张仪骤然一身冷汗,右手一伸,那口闪亮的越王吴钩已经出鞘:“黑电,几个山贼挡不住我,冲出去!”正在此时,一声尖厉的口哨,右侧山梁上一只黑色猛犬与一道白影掠地飞来。张仪未及反应,白影已经飞上马背抱住了张仪,同时伸手一圈马缰,黑电倏地转身,那条猛犬已经顺斜刺里冲上山坡。黑电长嘶一声四蹄腾空,风驰电掣般追随猛犬而去。
便在此时,突然一声呐喊,山坡上立起两队甲士,箭如飞蝗挡住了去路。猛犬黑电灵异般飞转回来,密密丛林中已经拥出了一片森然无声的甲士,弧形包围了上来。千钧一发之时,丛林中杀声大起,一支骑兵从山林中呐喊冲出,人人头戴青铜面具手执阔身长剑,在清晨迷雾中显得威猛可怖。面具骑队冲开甲士弧阵,与迎面而来的黑电猛犬堪堪相遇。
骑队中一个清脆的声音高喊:“杀上山坡!黑电快走——”
骑队立即旋风般卷了过来,一个冲锋便将山坡上的弓箭手杀散。紧随其后的黑电一声长嘶,与那只猛犬飞出了包围圈。堵在山坡上的面具骑队呐喊大起,反身压了下来,与山林中的步兵甲士杀在了一处。步兵甲士却如潮水般不断涌出,弓箭手也重新聚拢,三面围住了死战不退的面具骑士,渐渐地,面具骑士在箭雨中一个个倒卧在血泊之中……
黑电飞出伏击圈,眼见一个转弯便是官道,却闻突然一声低吼,弯道两边山头凌空飞下一片黑影,吴钩霍霍迎面扑来。黑电久经战场,突然一个人立嘶鸣,马背白色身影已经凌空跃起,挥剑一个横扫,立时几声惨叫,敌手已沉闷坠地。张仪早已经清醒过来,一声怒吼,跳下马便杀入战圈。白衣嬴华高声喊道:“快上马!步战危险!”张仪却怒火中烧,愤怒骂道:“阴险楚贼,背后下手,杀光你等!”吴钩连劈,竟有两三个黑衣人倒在了面前。
嬴华一瞄,猛醒张仪不会马战,立即一剑荡开身边强敌,一声口哨飞身跃起,黑电堪堪冲到,正好坐上马背。嬴华本是马背长大,手中那口奇特的弯剑又是天下闻名的蚩尤天月剑,一旦跃上神骏无比的黑电,顿时成为威猛难当的骑士。拦截黑衣人只剩下二十多个,她一声怒喝,黑电嘶鸣着冲进人圈。嬴华也不一个个劈杀,只是伏身将长剑连续横扫,天月剑光华大展,几乎整个人圈都被一片森森青光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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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17
张仪纵身跳出战圈,顾不得胳膊伤痛,只是连声高喊:“杀得好!杀!”
此时,那只被黑电甩在身后的猛犬刚好赶到,凌空跃起扑入了战团,不偏不倚恰恰扑中了呼喝呐喊的头目咽喉。只听一声长长的惨嚎,头目的脖子竟被血淋淋咬断。大骇之下,剩余几个拔腿便逃,却被黑电与猛犬兜头圈住,在天月剑青光下立时毙命。
遥闻山后马蹄如雷,嬴华大喊:“大哥上马!”张仪右腿本来有伤,加之方才又被杀手刺中一剑,急切间无法纵跃。嬴华飞身下马,情急神力,竟将张仪一举上马。黑电发动间嬴华已经飞身跃上马背,黑电大展四蹄,飓风般卷出了弯道。
山口官道边正有两名商社骑士与一辆驷马篷车等候,见黑电飞驰出山,立即迎了上来。嬴华一跃下马,将张仪抱下马来道:“立即护送丞相回馆疗伤,我不到馆,不许任何人出入!”不容张仪分说,嬴华将张仪抱进了篷车,一声“快走”,骑士篷车哗啦飞了出去。嬴华却飞身上了黑电,一声呼哨,猛犬前冲,绕向了另一条山道。
晨雾弥漫的十里林中,楚*兵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尸体都没有了。只有面具骑士们的尸体与战马纠缠夹裹在一起,遍地一片血腥。嬴华驰马林口,望着遍地青铜面具,只觉眼前一黑,从马上倒栽了下来。黑电嘶鸣喷鼻,猛犬立即在嬴华脸上猛舔……嬴华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方汗巾凑到了猛犬鼻头前:“猛子,闻仔细了。”猛犬咻咻几下,箭一般蹿进了林间尸体中。一阵急嗅,猛子突然狂吠起来。
嬴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走到猛子狂吠的尸体前,只见一具尸体的双腿被马腿压在下面,肩头两脚竟分别中了四箭。嬴华连忙伏身打开了尸体头上的青铜面具,一绺长发顿时散了出来。嬴华惊叫一声:“绯云!绯云……”绯云却没有声息。嬴华连忙将手探到绯云鼻翼,立即感到了一股微弱的热气。此时,猛犬已经全力拱开了压在绯云身上的马腿,嬴华顾不得细想,摘下了那副青铜面具,双手一伸,便将绯云托了起来。黑电立即沓沓走到了一块大石旁边,嬴华费力上了大石,跨上了马背,左手将绯云抱在身前,右手握住马缰,一声轻轻的呼哨,黑电飞出了晨雾弥漫的山林。
张仪的剑伤在左上臂,虽不致命,却也挑开了两寸多深。幸亏嬴华事前已有准备,派商社干员从震泽岛请来了一个专治各种创伤,人称“万伤神医”的隐居老人。老人仔细看了伤口:“狠了些,却是无毒,不妨事。”用自制药汁为张仪清洗了伤口,敷药包扎后又用一幅白布吊住了胳膊。张仪腿上本有楚国老伤,经此激战颠簸,竟有些发作起来,便拄了一支竹杖在庭院中强自漫步,等待嬴华消息。正在焦躁间,门口马蹄声疾,黑电与猛犬竟从车马门直接冲进了庭院。张仪闻声上前,便见嬴华抱着长发散乱的绯云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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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18
张仪脸色苍白:“她,伤得很重么?”
嬴华低声急促道:“四箭两刀!你如何?”
“我没事。绯云……”
“快请万伤老人。”
张仪猛然醒悟:“快!快请万伤老人来!”
绯云被平展展地放在了一张竹榻上。嬴华轻轻地解开了绯云血迹斑斑的衣甲,颤巍巍的四支长箭不断带出伤口鲜血,大腿上的两处刀伤翻着三寸有余的惨白伤口,令人心惊肉跳。张仪看得咬牙切齿,拐杖顿得笃笃直响。万伤老人察看完伤口,皱起了眉头道:“刀箭无毒,伤口也医得,只是这箭杆碍事,很难挖出箭镞了。”嬴华猛然醒悟:“前辈退后,我有办法。”说罢横托着天月剑喃喃祷告:“天月剑啊,当年你为公祖父去箭有功,今日可是四箭,嬴华拜托你了。”话音落点,天月剑“嗡嗡”鸣金震音,观者无不惊诧。
嬴华站起,天月剑倏地出鞘,青光划出一个闪亮的弧线,四支箭杆竟被剑锋立时扫断,却是毫无声息。万伤老人大是惊叹:“如此神兵利器,伤者之福也!”老人虔诚地对天月剑拜了三拜,便开始治伤:几滴浓稠的药汁渗入箭镞伤口,一把雪亮的三寸匕首“噌”的一声插进肌肤,手腕一旋,“当”的一声,铜盘中多了一个血乎乎的箭镞。箭镞挖完,几滴药汁又进伤口,然后包扎妥当。大腿伤口虽然可怕,老人却说没伤着血脉不打紧,创口一清洗,撒上些许白色药末,便用两幅大白布裹了起来。临了老人说:“三日一换药,半月之后当可痊愈。”张仪向老人深深一躬,吩咐嬴华赠送老人医资百金。老人却只拿了两金,笑呵呵道:“山野之人,多金多累。一金衣食,一金制药,足矣足矣!”竟是扬长去了。
张仪心一松,颓然跌在坐榻,铁青着脸死死沉默着。嬴华备细说了事件经过:楚国出动了一千新军甲士,一名被俘获的头目供认,新军奉大司马屈原紧急军令而来;秦骑护卫伤亡二百零八人,商社探员骑士伤亡十五人。
“你说,苏秦真的不知道此事?”只此一句,嬴华骤然打住了。
张仪脸色难看极了,牙齿将嘴唇咬得几乎要出血。突然,张仪霍然起身道:“进宫!”拿起竹杖笃笃笃到了廊下。嬴华连忙追出来扶住他:“大哥,明日再去,你有伤!”张仪一甩胳膊:“就要今日!死了那么多人,张仪忍心?!”嬴华不再劝阻,高喊一声:“备车!”轺车来到面前,嬴华扶张仪上车,跳上车辕亲自驾车出了驿馆。
时当正午,楚怀王正在观赏着例行的饭后歌舞,听得张仪进宫,不禁大皱眉头——他最不喜欢在观赏歌舞时被人打扰。可听内侍一阵低语,顿时惊得脸都白了:“下去下去!快!扶本王迎接丞相。”刚到宫门,便见吊着胳膊拄着拐杖一脸怒容的张仪笃笃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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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19
“几日不见,丞相何得如此啊?快!来扶着丞相!”楚怀王确实有些慌乱了。
张仪却一甩胳膊,径自笃笃进了大殿。楚怀王快步跟进来要扶他入座,张仪却昂昂然挺立在殿中道:“秦国丞相张仪禀报楚王:楚军在郢都北门外十里林截杀张仪,我方救援将士死伤二百余人!敢问:可是楚王下令?”
“啊?”楚怀王惊呼一声道,“断无此事!断无此事!本王要杀丞相,丞相入楚时不就杀了么?何须暗杀了?”
“我想也是如此。”张仪冷笑道,“然则,此事何人主使?楚王必须在三日内查明严惩!否则,我大秦国兵临郢都,可是师出有名!”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
楚怀王连忙追了出来:“敢问丞相,你知道何人主使么?”
“我只知道是楚军!”
楚怀王眼睁睁地看着张仪去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当真焦躁极了。暗杀出使丞相,这在战国还真是头一遭,杀成了还则罢了,杀又没杀成,岂不成为天下笑柄?成为令人不齿的“不堪邦交”之国?秦国一旦发兵,别国如何敢来援救?这不是葬送楚国么?楚怀王越想越怕,大声吼叫起来:“找屈原!给我找屈原!快了!”
片刻之后内侍回报:屈原前日便返回了新军营地,大司马府连书吏也跟着去了。楚怀王一听顿时蒙了,这军务上的事,除了屈原还能找谁?忽然心中一亮,高声道:“找苏秦、春申君!快!”内侍刚跑出宫门便又跑了回来:“禀报大王:武安君、春申君自己来了。”
“快领他们进来!”楚怀王松了一口气,稍一愣怔疾步坐回了王案,胸脯却还在大喘不息。苏秦春申君刚刚进门,尚未走到行礼参见的距离,便听楚怀王高声问道:“黄歇!屈原哪里去了?快说!”
“噢呀我王,大司马留下书简,说奉了王命赶回新军营地,臣却如何知晓?”
楚怀王拍案怒喝:“岂有此理!本王何时命他去军营了?分明是暗杀张仪不成,负罪逃亡了!是也不是?”
春申君大惊道:“噢呀不会!臣启我王:谋杀张仪之事尚须查实问罪,何能仓促指人?”
“查查查!”楚王拍案喝道,“如何查?谁来查?张仪只给三日,否则大兵压境!”
刹那之间,殿中空气凝固了一般。一直沉默的苏秦拱手道:“楚王切勿愤激过甚,容苏秦一言:无论何人主使截杀,都是楚国之责;秦国若趁此兴兵问罪,山东六国又恰逢新败,肯定无人救援,如此楚国大险也。为今之计:楚王当与张仪好生协商,宁可割地结好,也不能孤注一掷。苏秦身为合纵丞相,主张秦楚结好,殊为痛心!然则为楚国存亡大计,臣以为唯此一法可救楚国,望楚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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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20
楚怀王泪流满面,站起来向苏秦深深一躬道:“丞相啊,本王听你的,实在说,我也恨秦国,也想抗秦啊……”
回到府中,春申君唉声叹气,苏秦脸色铁青,大半日中两人面面相觑,竟都没有说话。
十里林截杀张仪,已经惊动了郢都,朝臣国人都骚动了。早晨,当苏秦被春申君从大梦中唤醒,一听便昏倒了过去。好容易醒来,立即拉着春申君去找屈原。谁知大司马府家老却说:屈原留给春申君一封书简,从前日晚出去便没有回来。苏秦顿时冷汗直流,连忙教春申君打开书简,却只有寥寥两句:“兹告春申君:屈原奉王命再练新军,后会有期。”春申君慌得没有了主张,只是反复念叨:“噢呀呀,这可如何是好了?如何是好了?”苏秦二话没说,拉着春申君便走:“快!不能教昭雎抢先,否则全完!”
出得王宫回府,两人的心都凉了。最后,还是苏秦开了口:“春申君啊,屈原将你我,将楚国,都推上绝境了。”
“噢呀哪里话?张仪没死,楚王又听了你言,如何绝境了?”
苏秦沉重地叹息一声:“春申君,屈原早早便谋划好了,他就是要拿张仪做文章,逼得楚国与秦国对抗。此心也忠,此性也烈。然则,他却全然不计后果,恰恰将楚国毁了!”
“噢呀武安君,我不明白,楚国究竟如何能毁了?”
“春申君啊,你当真没有想明白此事?”
“噢呀呀,不就是屈原杀张仪,瞒了你我么?”
苏秦冷冷一笑:“你可知道屈原现在何处?”
“新军营地,他自己说的了。”
“新军营地何干?”
“训练新军了。”
“春申君等消息吧,只恐怕楚王媾和都来不及了,楚国只怕要大难临头了。”苏秦淡漠而又凄然地笑了。春申君仔细一琢磨,脸色倏地变白了,霍然起身:“我去新军!”
第十一章郢都恩仇(6)
六、壮心酷烈走偏锋
就在郢都一片慌乱的时候,屈原已经到了安陆的新军大营。
安陆大营,是屈原多年苦心经营的新军训练大本营。从楚威王委派屈原秘密筹划第二次变法开始,屈原便将训练新军作为最重大的使命对待。战国以来,所有的半截变法,都失败在老贵族掌握的封地私兵手里。吴起在楚国的失败更是引人深思:一个手握重兵的统帅,却无法防备老贵族的私家武士兵变,可见私家武装的危害之烈。封地建私兵,又恰恰是楚*旅的根基,是楚国成军的传统,是最难改变的。要想使变法与变法势力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训练出一支真正忠于变法的新军。为此,屈原花了许多心思,非但请准楚威王:允许新军招募隶农子弟做骑士,而且破例地在新军中取缔了将领的世袭爵位,所有将士都凭功过奖惩升迁。正因为如此,楚国的世族子弟都不愿意到新军中来,而几乎所有的穷苦壮丁都争先恐后地往新军里挤。屈原要的正是这般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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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21
屈原对这支新军的管制颇具匠心:用楚国著名的老将屈丐做了统兵大将。这个屈丐是屈氏部族的元老,也是屈原的族叔。论军旅资望,屈丐是当年吴起部下的千夫长,身经百战,秉性刚烈,更是不折不扣的反秦将军,每每说到秦国对楚国的欺凌,便是声泪俱下。屈原将所有的战阵训练都交给了屈丐全权处置,他在军中只有一件事:常常到帐篷中与兵士们闲说变法,说变法给隶农穷人能带来的好处,说这支大军能如何如何支撑变法。屈原是大诗人,还专门编了一支楚歌在军中传唱:
我无耕田牛羊兮我执矛戈
我无渔舟撒网兮我持吴钩
我无官爵荣耀兮我望新法
我有国仇家恨兮我上疆场
时间一长,新军将士们对变法充满了殷切的期望,对“使楚不能变法”的秦国充满了仇恨。屈原第一次被楚怀王贬黜的时候,新军将士万众愤激高呼“还我大司马”,竟要开到郢都向楚王请命。屈原虽然痛心之极,但还是苦苦劝住了三军将士。他相信,他肯定还会有一次机会。联军兵败,他重掌军权,看到的却是楚王的闪烁不定,听到的是老世族们仇恨的诅咒,于是他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他随时都可能被再次罢黜,甚或会像吴起一样被老世族兵变杀害。反复思忖,屈原暗暗咬着牙关作了决断:一定要使这支新军在他手里生发威力,将楚国逼上变法大道。
楚王将张仪将秦国看作仇敌时,屈原很是兴奋了一阵,认为变法的时机到了——要复仇要强国,便要变法,这几乎是战国新兴的铁则。可是倏忽之间,楚王竟放了张仪,昭雎郑袖又暗暗活跃了起来,张仪居然在郢都重新施展,又将楚国搅得是非大起。
骤然之间,屈原惊醒了:这是他的最后机会,至于能否如愿以偿,便看天意了。他瞅准了张仪是楚国生乱的祸根,是秦楚波澜中的要害人物,如果杀掉张仪,便能在秦国的强大压力下,迫使楚国走上救亡图存的变法之路。本来,屈原是准备与苏秦春申君联手做这件大事的,可一试探出苏秦反对,春申君犹豫不定,屈原便决意自己秘密行动了。
一千新军甲士秘密开到云梦泽北岸,屈原立即出了郢都。他要做最坏的准备,要立即准备第二步棋,而绝不能留在郢都听任被罢黜治罪。走到半途,他接到了截杀失败的消息,不禁热泪纵横,仰天大呼:“上天啊上天,你庇佑妖邪!你何其不公?!”
安陆大营,老将军屈丐已经率领部将二十余人,在中军大帐焦急地等待。将近正午,屈原飞马赶到,低声对屈丐说了几句,走到帅案前痛心疾首道:“诸位将军,屈原无能,没有除掉张仪!目下秦国虎视眈眈,楚王却一味退让,楚国危如累卵,屈原敢问各位:我当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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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22
“讨伐秦国!雪我国耻!”大将们异口同声。
“好!众将有复仇猛志,楚国便有希望!”屈原一拍帅案,感慨万端道,“这一仗没有王命,非同寻常。但是,屈原有王室兵符,楚王战后追究,罪责由屈原一身承担。战胜了,诸位大功!战败了,诸位无罪。”
帐中沉默了,良久,大将们轰然一声:“愿与大司马同担罪责!”
“岂有此理?”屈原笑了,“诸位记得了:有新军在,楚国便有振兴生机。都跟我一体论罪,连救我的人都没有了。屈原不会打仗,只能为诸位做这一件事,不要争了。”
白发苍苍的屈丐道:“我等早准备好了,随时可拔营!大司马下令了!”
“好!屈原只定两件事:屈丐将军统兵攻秦,屈原调集粮草辎重。”说罢一拱手道,“老将军,调兵军令由你来!”
屈丐大步赳赳走到帅案前下令:“大军立即集结,由大司马训示全军!随后按三军顺序开拔,兼程赶赴丹阳!”
“谨遵将令!”大将们轰然一声,立即鱼贯出帐了。
片刻之间,山野军营响彻了此起彼伏的牛角号,尖锐急促,听得人心颤。不消半个时辰,八万新军在大校场列成了整肃的方阵,除了猎猎战旗毫无声息。已经跨上战马的屈丐可着嗓子喊了一声:“三军整齐!大司马训示——”
一身软甲,金黄战袍,屈原大步走上了将台道:“三军将士们:秦国大军压境,楚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关头!不打败秦国,楚国不能变法,就只有灭亡!你们将沦为亡国之奴,你们的好日子,就会像云梦泽的晨雾一样被风吹散!你们的爵位,你们的土地,你们的家园,你们的父母妻儿,都会被秦国虎狼的利爪撕得粉碎!楚国勇士们,为了楚国,为了变法,为了你们的梦想,为了新军的荣耀,用你们的满腔热血去洗雪国耻,去打败秦国虎狼!”
“洗雪国耻——灭尽虎狼——”“变法万岁——”群情沸腾,万众汹涌,山呼海啸般的吼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号角呜呜,马蹄沓沓,八万大军开拔了。屈原飞身上马,泪眼朦胧地将大军送出三十余里,方才忍痛折返。他要做的事任何人都替代不了,这便是为大军征集粮草。调集粮草如同调集军队一样,必须持有国王的兵符。楚*法:兵粮一体,要想调粮,须得先有调兵权,无调兵之权便无调粮之权。这次大军出征没有王命,调集粮草便成了最大的难题。军营屯粮只够十日,已经先行运出。连同路程耗粮,大军到达战场后便只有三日余粮了。其后粮草若不能源源接济,新军抗秦便将成为天下笑柄。在楚国大臣中,只屈原有楚王叫嚷复仇时秘密特赐的兵符,与中原各国的虎符不同,那是半只有铭文的铜象,军中呼为“象符”。若楚王还记得此事,紧急下令各粮仓取缔屈原象符的效力,屈原便要抓瞎了。目下,屈原不断祷告上天:但愿楚王一时颟顸,将秘赐兵符的事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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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23
回到留守大帐,屈原立即命令军务司马:携带大司马令箭,到安陆仓调集军粮十万石先行运出。这是一次试探,若能够调出,则十万石粮米足够八万大军支撑一月有余,即便此后楚王废了屈原象符,至少也还有回旋的余地。安陆仓是供应新军粮草的最近粮仓,仓令已经好几次与屈原堪合兵符,若安陆仓调不出粮草,就意味着楚国所有官仓都对屈原关闭了。
次日清晨,军务司马风尘仆仆地禀报:安陆仓能调粮,但却只有两万石存粮,压仓之外,只能给新军一万石。屈原一听大急,一万石仅仅只是十天的军粮,对于七八百里的运粮距离来说,除去押运军士与民伕牛马的消耗,运到也几乎只剩下五六千石了。所谓千里不运粮,便是这个道理。往昔,房陵大仓在楚国手中,那里距离丹水最近,虽然是山路难行,却可以牛驮人挑天天运,不愁接济不上;如今房陵丢失,楚国其他几个官仓顿时干瘪起来,不是没有充足的粮草,便是距离遥远难以运输;安陆仓堪堪合适,偏偏却只有一万石。若不立即筹划,大军断粮是完全可能的。
“一万石运走没有?”
“正在装运,午后便可上路。”
“好。备马!立即回封地!”
“大司马,这,这如何使得啊?”军务司马顿时急了。
“快去!走啊!”屈原铁青着脸色喊起来。
屈氏是楚国的五大世族之一,封地八百里,正在云梦泽南岸的湘水、资水、汨罗水的交汇地带,土地肥沃宜于耕耘,是楚国著名的粮仓宝地之一。在五大世族中,屈氏部族的封地最偏远,但却最大,拥有的粮草也最多。情急之中,屈原的心思便动到了自家身上。但是,屈原也不敢说有把握调出屈氏粮草。他虽然被立为屈氏嫡子,承袭了屈氏门第爵位,成为屈氏部族在朝中的栋梁人物,但却还不是族长。粮仓是部族公产,要大批地无偿地调做军粮,纵然是部族首领,也难以一言了断,更何况屈氏部族中的前三代老人还都稀稀落落地健在,如何能容得你一句话便开了公仓?
经过一夜奔波,天放亮时屈原终于到了封地治所。这是湘水汨罗水交叉点的一座城堡,北靠汪洋连天的云梦泽,西依莽莽青山,东临两条大水,南面便是片片盆地沃土与星罗棋布的小湖泊,当真比得中原一个二三等的诸侯国。
屈原多年未归故里,仓促回来,城堡外的年青后生们居然认不出这风驰电掣的人物是谁了。若在寻常时日归来,激越奔放的屈原一定会早早下马,与耕夫渔樵们谈笑唱和起来。可今日顾不得了,屈原匆匆与城门头目验证了身份,惊喜万分的守军头目未及飞步禀报进去,屈原便打马一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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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24
“咳!你,你是屈原?大司马?”白发苍苍的老族长眯缝着双眼,颤巍巍地上下打量着。
“屈原参见前辈族长。”屈原破例地拜倒在地,行了一个大礼。
老族长连忙伸手扶住:“快起来了,大司马是我屈氏宗嫡,岂能行此大礼了?”
屈原高声道:“家国一体,屈原归乡,自当以老族长与诸位前辈为尊了。”
“大司马有此胸襟,我屈氏振兴有望。来人,接风宴席侍候了。”
“老族长在上,屈原归来,有事相求了。”
“有事?那就快说了。”
屈原匆匆将事体原委及调粮请求说了一遍。老族长顿时皱起了眉头:“不瞒大司马,粮草是有啊。可楚王刚刚下了王令:房陵失守后官仓空虚,要增加封地粮赋三成……”老人沉吟片刻,一拍长案,“老夫之见,先将族老们请来商议一番再说了。缓赋抗赋的事不是没有过,只要族中同心,好说。”
“谢过老族长!”
族老们原是各支脉七十岁以上且有战功爵位的老人,大多曾经是各支脉的显要人物。按照屈氏族规:支脉要人但入赋闲高年,便移居部族城堡颐养天年,同时成为参与族务商讨的族老。因为都住在城堡,所以来得也便捷。老族长使者出去不消半个时辰,三十多位族老便聚齐了。
老族长站了起来,笃笃点着竹杖道:“大司马,都是自家人,一个屈字掰不开,你就说了。”
屈原恭敬起身,向厅中族老们深深一躬道:“诸位前辈:虎狼秦国欺凌楚国,虎狼丞相张仪,更是多次欺骗戏弄楚国。楚王偏信昭氏,不纳忠言,非但放了张仪,还要向秦国割地求和。屈原愤然截杀张仪,不想却失手未果。为了挽救楚国,屈原以王命兵符为名,将八万新军开到了丹水,与秦国决一死战!奈何自房陵被秦国攻占后,军粮难以接济。万般无奈,屈原只有求助本族了……”骤然之间,泪水涌出了屈原眼眶,“四百多年来,我屈氏从来都是楚国的忠烈望族,新军将士更是多有屈氏子弟。而今,楚国的生死存亡,扛到了屈氏部族的肩头!屈原空有一腔热血,却是独木难支,恳望我族前辈,撑持破碎的楚国……”
大厅中一片苍老的喘息唏嘘。一个老人颤巍巍站了起来:“大司马,统军大将可是我那个小子?”屈原拱手道:“正是屈丐将军。诸位前辈:新军三十二员将军,二十六位是屈氏族人哪。”
“大司马是说,我屈氏一族,扛起了八万新军?”一个老人顿着竹杖。
“不!还扛起了楚国啊!”又一个老人站了起来。
屈丐的老父亲走到屈原身边,笃笃点着竹杖:“老哥哥们,还说啥子么?屈氏不救楚国,还等别个救了?屈氏一族为楚国流的血,比这汨罗水还多!还有啥子舍不得的物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