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8:45
殿中一时肃然沉默。白发苍苍的嬴虔激动得喘息起来,当当地敲着燎炉嘶哑着道:“说得好!有魄力!灭一韩国,天下震恐,不定山东就呼啦啦崩了!”
此时秦惠王表现出了难得的定力,看着其他几个没有说话的大臣,缓慢地踱着步子道:“此时生死攸关,不能踏错一步,都说话。”
樗里疾又嘿嘿笑了:“要攻城掠地,黑肥子还是先听听上将军说法。”
“臣初谋大政,也想先闻上将军高见。”甘茂立即追随了樗里疾。
“也是,打仗要靠上将军了。”秦惠王笑道,“司马错寡言多谋,说说。”
一直沉默的司马错,谦恭地对张仪拱手作了一礼:“丞相鞭辟入里,所说拓地三要义,司马错至为敬佩。然则,司马错以为:目下不宜灭韩,而应灭巴蜀两国。”
“巴——蜀——”一言落点,又是波澜陡起。樗里疾比方才张仪提出灭韩还要惊讶困惑,本来想笑,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两声长长的惊呼。
在当时的秦国朝野,清楚巴蜀两国者寥寥无几,到过巴蜀两地的大臣更是凤毛麟角。纵然知晓者,也莫不将巴蜀看做楚国岭南般遥远荒僻的山地小邦。而今,上将军司马错竟要去攻占这茫茫大山中的化外之邦,当真是匪夷所思。难怪樗里疾惊讶莫名,想笑都笑不出来。
“上将军,巴蜀……好,你且说下去。”秦惠王蓦然想起司马错奇袭房陵之前的话“无八分胜算,臣不敢谋国”,终究是稳住了神,决意听司马错说完。
“君上,列位大人。”司马错没有丝毫的窘迫,拱手侃侃道,“古谚有云,欲富其国,务广其地;欲强其兵,务富其民;欲王天下,务张其力。目下秦国地小民少,国无殷实财货,仓无三年积粮,急图大出,必耗尽国力而无所成。灭韩固能大增实力,然则事实上却极难成功。六国合纵虽然破裂,但陡起灭国之祸,山东六国必生唇亡齿寒之心,必将拼死救援。大战但起,秦国兵员财货何能支撑三年以上?此为韩国不可灭也。”
“近在咫尺不可灭,远在千里倒可取了?”张仪揶揄地笑了。
司马错道:“丞相明察:巴蜀虽远隔崇山峻岭,但两邦人口众多,又多有河谷平川;其山地盐铁丰饶,其平原雨量丰沛,水患一旦根治,便是天然粮仓。秦国若取巴蜀之地,当增民众百余万,地扩一千里,抵得上半个楚国。”
话音落点,殿中君臣不禁为之一动,张仪却冷冷追了一句:“愿闻如何取法?”
“巴蜀之难,在于路无通途。”司马错先一句挑明了症结,又侃侃道,“奇袭房陵之时,司马错已经探察清楚,进军巴蜀有三条路径:其一,轻舟溯江而上,专运兵器辎重;其二,五千轻兵出陈仓大散岭,从山道入蜀地;其三,五千轻兵出褒斜古道,沿潜水河道入巴地。以我军之坚韧,进入巴蜀不是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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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46
“嘿嘿嘿。”樗里疾笑道,“上将军啊,若有一军埋伏,可就颗粒无收喽。”
司马错淡淡一笑:“敢问右丞相,半月之前,可有巴蜀使者入咸阳?”
“嘿!黑肥子如何忘了这茬儿?”樗里疾一拍大腿,“巴国蜀国打了起来,都来请我出兵,君上还没给回话。”
“是有此事。”秦惠王点点头,“虑及路途艰辛,没打算救援,所以也没有周知诸位。”
“纵有此事,巴蜀依旧不可取。”张仪断然道,“巴蜀虽大,却多是险山恶水,且多有瘴疠之患。得此一千里,非但不增秦国实力,且要下大力气驻军治民。张仪以为:无三十年之功,巴蜀终是累赘。敢问上将军,若巴蜀之地能大增国力,何以楚国不拓岭南三千里,却要拼死争夺淮水以北尺寸之地?”
“丞相此言差矣。”司马错竟一句先否定了张仪,惊讶得燎炉旁的嬴虔都瞪大了老眼,司马错却依旧板着脸道,“其一,巴蜀外险峻而内平缓,既无大国胁迫之忧,又无匈奴骚扰之患,治理之难,更比陇西戎族来得容易,堪为秦国真正的大后方。其二,岭南与巴蜀不同:岭南燠热,丛林参天,部族散居山洞水边,纯以渔猎为生,而无农耕之习俗;巴蜀两邦则与中原大同小异,更有仰慕中原文明之心,若有精干大员十余人,三年之内必有小成,十年之内便是大成。”
“三年?十年?”张仪冷冷一笑,“耗时劳师,不足以成名。空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何能与灭韩相比?”
“非也。”司马错丝毫不为张仪气势所动,执拗反驳,“当下灭韩,实为冒天下之大不韪,一获恶名,二树强敌,导致天下汹汹,岂非与连横长策背道而驰?”
张仪陡然一怔,立即反唇相讥:“攻占杀伐但凭实力较量,何论善恶之名?上将军何时变成了儒将?”战国之世,“儒将”是一种讥讽。此言一出,殿中君臣不禁为之一怔。
“攻城拓地,无须沽名,却也无须自召天下口诛笔伐。”司马错对那个“儒将”似乎浑然无觉,依旧顺着自己的想法说了下去,“巴蜀求援,秦以禁暴止乱为名而取之,顺理成章。拔两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得实利而天下不以为贪,一举而名实相符,何乐而不为也?韩固当灭,然秦国今日无力。巴蜀固远,秦却伸手可及。愿丞相三思。”
“谚云: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中原之地,正是今日天下之朝市!谋利而不上市,谋政而不入朝,岂非南辕北辙?”张仪对中原的地位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臣言尽于此,唯愿君上定夺。”司马错终于退让了。
“臣与上将军,同心不同谋,君上明察独断。”张仪也笑了。
“同心不同谋,丞相说得好。”秦惠王此刻担心的正是将相失和,尤其对于号称天下第一利口的张仪,秦惠王更担心他拉不下脸。此刻张仪一句话便撂开了他这块心病,自然大是激赏,“将相同心,国之大福也!丞相这句话胸襟似海,国之良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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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47
樗里疾笑道:“嘿嘿嘿,以守为攻罢了,君上不要上当喽。”
张仪哈哈大笑:“知我者,黑肥子也!”
殿中哄然大笑,连不会笑的司马错也大笑了起来,方才的紧张气氛一时烟消云散了。正在秦惠王要说散朝时,一个书吏匆匆进来交给了甘茂一卷竹简。甘茂打开瞄得一眼,连忙双手捧给了秦惠王:“赵之国书,请君上过目。”秦惠王笑道:“你念,一道听听。”
甘茂展开竹简高声念道:“赵雍拜上秦王:雍虽继位,然赵国积贫积弱,雍愧对社稷,愧对朝野。今欲变法富民,奈何无从着手。秦国变法深彻,实为天下之师。雍欲师从秦国变法,祈望秦王派一大臣,为我变法国师。秦赵同源,恳望秦王允准。赵雍二年秋。”
殿中一时愕然。历来变法大计,在各国都是最高机密,等闲大臣也不可能参与筹划,更别说公然求助于他国了。而今这个新赵君竟匪夷所思,非但明告变法意图,而且请求秦国派一个“变法国师”,当真是不可思议。
“嘿嘿,赵雍这小子有花花肠。”樗里疾拍拍肚皮,“我看要当心,看看再说。”
秦惠王一直在缓慢地转悠,笑道:“邦交纵横,丞相全权处置,我等不用费尽心思揣摩了。”说罢一甩大袖,“散朝。”径自走了。
“上将军留步。”张仪走到司马错身边低声说了一阵,司马错频频点头。
第十二章不宁不令(4)
四、新朋旧情尽路营
回到府中,张仪立即吩咐绯云备酒,自己则亲自去偏院请来了孟尝君。
酒坛一打开,孟尝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真正的百年赵酒,张兄信人也!”张仪笑道:“孟尝君是谁?张仪敢骗么?”孟尝君哈哈大笑:“未必未必,今日此酒,敢说不是买我了?”张仪也是一阵大笑:“孟尝君胆大如斗,心细如发,果然名不虚传。”说着举起面前大爵:“来,先干一爵再说。”
一爵下肚,张仪品咂着笑道:“敢问田兄,齐国可想变法?”
“想啊。”孟尝君目光闪烁着却不多说。
“想在秦国请一个变法国师么?”
孟尝君哈哈大笑:“妙论!张兄想做天下师了?好志气!”
张仪诡秘地笑了:“你别说嘴,先看看这件物事。”说着从案下拿出一卷竹简递了过去。孟尝君打开一看,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愣怔得一阵,慨然拍案道:“天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田文可是开眼界了。”张仪摇头悠然一笑:“奇亦不奇,不奇亦奇。你先说说,这赵雍究竟意图何在?”
孟尝君思忖良久,只是微微一笑。
“不愿说?还是不敢说?”张仪目光炯炯地看着孟尝君。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活法罢了。”孟尝君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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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48
张仪哈哈大笑:“妙辞!你我同去邯郸,看看这猪如何拱法?”
孟尝君眼睛一亮:“好!去看看这头笨猪。”
一通酒喝了一个多时辰,孟尝君仿佛换了个人,没有了爽朗的笑声,只是自顾饮酒,对张仪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酬着。
三日之后,一行车马东出咸阳辚辚上路了。张仪此行轻车简从,只有一个百人队做护卫骑士,比孟尝君的门客骑士还要少。可孟尝君却留意到了,张仪的随员中多了几位,虽然是寻常甲胄,却隐隐然是百战之身的神秘人物。虽说与张仪甚是相投,可孟尝君毕竟身为重臣久居高位,深知邦交大臣间“可交人不可交事”的来往准则,更何况面对秦国这样的对手国家的丞相?于是,一路上只是海阔天空痛饮酒,绝不主动涉及公事,更不与张仪的随员私下说话。反倒是张仪无所顾忌,每日宿营痛饮,都要说一阵赵国,说一阵秦国,间或也说一阵自己的使命与身边的随员人等。将到邯郸,孟尝君对张仪此行的诸般事务,竟有了*不离十的了解。
这日天将暮色,车马在漳水北岸扎营。漳水距邯郸不过二百多里路程,明日起早上路,大半日便可抵达。这种分际,在车马商旅叫做“尽路营”——来日路尽,大抵总要酒肉一番。特使人马若无急务,大体上也与商旅路人的传统一样。张仪与孟尝君都是经年远足的名家,自然更要借着这个由头痛饮一番了。大帐中风灯点亮,两人便人手一方干牛肉,谈笑风生地痛饮起来。
“田兄啊,赵*力比齐国如何?”饮得几碗,张仪又扯上了国事。
孟尝君笑道:“不好说,赵齐似乎还没打过仗。”
“噢?”张仪又是诡秘地笑了笑,“燕韩也没打过仗,也不好说么?”
“那好说。韩国弱小,自然不如燕国。”
“赵国大么?比韩国多了五个县而已。”
孟尝君不禁笑道:“张兄啊张兄,你无非是想教田文说:赵国战力与齐国不相上下,是么?”
“不是要你说,是你不敢自认这个事实,可是?”
孟尝君苦笑着点点头:“就算是,你又有题目了?”
“敢问孟尝君,”张仪煞有介事地笑着,“你若是赵雍,最想做甚事?”
“田文不是赵雍,也不是赵雍腹中虫子。”孟尝君也是煞有介事。
“再问孟尝君:赵雍要做的这件事,对齐国有没有好处?”
孟尝君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张兄啊张兄,齐赵老盟,离间不得也!”
“错。那要看是不是离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离间谁了?”张仪微笑着摇头。
“我想想……”孟尝君举着的酒碗停在了半空。
“敌无恒敌,友无恒友。孟尝君,记住这句话,便是谋国大师。”张仪悠然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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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49
“敌无恒敌,友无恒友。世事无常了?”孟尝君举着酒碗兀自喃喃。
“非也。”张仪哈哈大笑,“邦国之道,唯利恒常。”
孟尝君冷冷打量着张仪,眼中射出异样的光芒,有些冰冷,又有些迷茫,似乎已经不认识面前这个令他倾心的名士了。张仪却没有丝毫窘迫,坦然地迎接着孟尝君的目光,脸上甚至还挂着几分微笑。良久无言,孟尝君默默地走了。
“呱嗒”一声,后帐绵帘打开,嬴华走了过来:“是否太狠了?不怕适得其反?”
张仪笑着摇摇头:“孟尝君之弱点,在于义气过甚,几瓢冷水有好处。”
“齐赵老盟,不要又逼出一个屈原来。”嬴华显然还是担心。
“孟尝君不会成为屈原,平原君也不会成为屈原。”张仪在帐中转悠着,那支精致闪亮的铁杖笃笃地点着,“屈原之激烈,在于楚国至上。任何伤害楚国利益与尊严的人与事,屈原都会不顾一切地复仇,哪怕此人曾经是他的至交知音,也会在所不惜。孟尝君却是义气至上,在国家利益与友情义气相左时,他甚至很难有清楚的取舍。你说,他会成为屈原?”
嬴华轻柔地笑了:“但愿无事,我只是怕再遇上郢都那样的险情。”
“怕甚来?至多再加一支铁杖。”
“不许胡说!”嬴华低声呵斥着,一手捂住了张仪的嘴巴娇嗔道,“那是胡乱加的么?没心肝!”男装丽人情之所至,灿烂娇柔分外动人。张仪第一次看见嬴华流露出女儿情态,鼻端又是温热馨香,心中骤然一热,几乎就要伸手揽住那丰满结实的女儿身子。但也就在心念电闪之间,张仪生生地咬牙忍住了,头一偏一阵哈哈大笑:“好好好,有你这一支便够了。”说着笃笃笃地点着那支铁杖,“要不是屈原,你能打造出这件宝贝来?”
“还有一支,也是宝贝。”嬴华的笑脸上闪烁着一丝诡秘。
“只许一支,又如何还有一支?”
“不许笑!这个‘一支’,不是那个‘一支’。”
张仪凑到嬴华耳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嬴华脸色顿时涨红,咯咯笑着猛然抱住了张仪。
“吔!两个大哥好热闹。”绯云一副顽皮的鬼脸,捧着铜盘走了进来。张仪红着脸拍拍嬴华的头笑道:“看看,小妹要哭了。”绯云放下托盘笑道:“吔,你才哭呢。”说着走过去将嬴华拉了过来:“大哥哥,不,大姐姐坐好,听我说,你与大哥该成婚了,甚时能办了?”嬴华本来低着头大红着脸,听绯云一本正经的管事操办口气,“扑哧”笑道:“哟,小妹比我还着急,你甚时办呀?”
“吔?关我甚事?”似乎不胜惊诧,绯云长长地惊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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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50
“吔?关我甚事?”嬴华惟妙惟肖地学着绯云口吻,人却笑得靠在了长案上。
张仪想不到如此一个偶然场合,竟将多年困扰心头的事明朗了,便想索性说个明白。心思一定,虽然也是红着脸,却是从容笑道:“心里话:你们俩都与我甘苦共尝,都救过我的命,都为我受过苦难,再说,也都是窈窕淑女杨柳丽人,我一个也不能舍。张仪多年不成婚,便是等着有一天将话说开了,不想今日竟合了气数: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妻子,姐妹一般,无分大小。”
“吔!胃口好大呢。”绯云做了个鬼脸。
“哟!我姐妹嫁不出去了?”嬴华也咯咯笑着。
张仪笃笃顿着铁杖站了起来,一副大丈夫气派:“毋庸再议,俩姐妹今夜便是我妻!回到咸阳再补婚典。”说着径直走了过来。嬴华跌在地毡上惊讶地叫了起来:“哟!匈奴单于呀,抢人了?”绯云笑叫起来:“吔!谁教你惹他了?有姐姐受的折磨呢。”
张仪丢掉铁杖,哈哈大笑着一边一个,将两人抱起来走进了后帐……
第十二章不宁不令(5)
五、将计就计邯郸策
虽说是初冬尚未入九,邯郸已经是北风料峭了。当张仪与孟尝君一行进入这座坚固雄峻的城堡时,却发现一两年之中,邯郸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三晋之中,赵国以久远的尚武传统著名。春秋时期,赵氏一族的优秀子弟大多都在军中做各种将领,赵氏也就长期掌握了晋国的军权。尽管期间多有坎坷沉浮,但军旅尚武传统已经成为赵氏永久的部族徽记。立国之后,赵氏部族的这种传统,化作了弥漫朝野的尚武习俗。虽然赵国还不是第一流强国,但却是谁也不敢轻易触动的一只卧虎。除了魏国在全盛时期的几次挑衅攻赵,中山国几次偷偷摸摸的袭击,中原大国都没有与赵国发生过十万兵力以上的大战。其所以如此,是谁都明白一个事实:赵国的精锐军力都在阴山、云中的千里草原大漠与匈奴抗衡,而从来没有将精锐的骑兵开进中原。
自赵烈侯起,历经武侯、成侯、肃侯四代,赵国的经国方略始终都是很明确的四个字:北战南和。南进中原争霸,赵国不如地广人众的魏齐楚三国;但北出河套拓地,赵国却有很强的优势。赵成侯曾经发誓要像秦穆公一统西戎那样,结结实实拿下全部阴山草原与敕勒川谷地,回过头再南进中原。可几十年打下来,竟是人算不如天算——偏偏这时正是草原诸胡的强盛时期,匈奴的大小单于们本来就嗷嗷叫着要南下中原,便与赵国硬碰硬地大打起来。十几场大战下来,双方都对对手的战力大为惊诧,眼睁睁地谁也战胜不了谁,鲜血凝下的仇恨却是越积越深了。犹如两只猛虎对峙,谁也不敢后退,双方都被牢牢地粘在了广袤的草原大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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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51
赵国狼狈了——北不能退,南不能战,窝火了几十年。
这种紧绷绷数十年的“常战”生涯,邯郸街市便有了人人皱眉的独特色彩——充斥官市民市的交易物,大多是牛马兵器与各种皮革,它们杂乱无序地堆砌在街市帐篷中,与盐铁布帛店铺交相混杂,仿佛是草原上的月终大集市;弥漫邯郸街区的浓烈气息,是香辣的酒气与马粪牛屎的臭气;行人一不小心,便会被到处都可能遇到的牛屎马粪猛跌一跤,招来满街大笑。再光鲜的服饰,上市一趟都会变得脏污不堪。于是,但凡邯郸国人都有一身专门上市做买卖的粗布衣服,叫做“市衣”。至于王公贵胄,那是绝不会踏进商市街区的。
不知哪一年,稷下学宫的一个士子游了邯郸,编了一首美其名曰《赵风》的童谣:
邯郸邯郸脏臭百年
满市牛马辣臭熏天
女儿疾走避粪遮颜
若得杨柳学步邯郸
时日一长,这首童谣传遍列国,成了商旅游人嘲笑赵国的必修歌谣——不会唱“赵风”,等于没有来过邯郸。
可今日入邯郸,这一切竟然都神奇地消失了。街市货品虽然不多,却整齐有序地分类排列在店铺中,杂乱拥挤的街边帐篷全都没有了。更令人惊奇的是,满街悠然游走的牛马也没有了,散发着浓烈血腥味儿的生皮革,也竟然看不到了。脚下的青石板干干净净,昔日随处可见的热烘烘的牛屎马粪踪迹皆无,满街之中风吹酒香,分外醉人。
绯云走过去问一个店主,老人昂昂高声道:“咋?小哥还当我脏臭邯郸么?牛马皮革市,早搬到城墙下去了。”张仪与孟尝君同声大笑,齐齐喊了一个“好”字。
正在此时,一队人马沓沓而来,为首一人大红斗篷,老远滚鞍下马高声笑道:“丞相大人、孟尝君,别来无恙了?”孟尝君连忙下车迎上来笑道:“平原君别来无恙?来,正主是丞相,我是陪客而已,快来见过。”张仪虽然与平原君赵胜仅有过草草一面之交,却也素知“四大公子”秉性,也已经下车迎了过来:“平原君,张仪又来叨扰。”
“丞相老是给我脸面。”平原君连忙谦恭地一躬到底,朗声笑道,“原是赵国请丞相做国师来的,赵胜粗疏,出了城竟没接着人,当真罪过也。”
“那就将功补过,说!哪里有百年赵酒?”孟尝君立即笑着顶上了一句。
“自然有了,丞相请。”赵胜说罢,恭敬地将张仪虚扶上车,然后利落地跳坐上车辕笑道,“孟尝君随我来。”一抖双马丝缰,轺车在石板长街辚辚而去。
片刻之间,轺车马队停下,平原君府邸赫然面前。平原君将轺车停稳,虚手扶下张仪,立即吩咐已经肃立待命的管事家老,将所有随员连同孟尝君的门客骑士,一并安置在偏院摆酒款待。孟尝君笑道:“平原君,还是教他们住驿馆好。”平原君笑道:“丞相随员与孟尝君门客,都是要办事的,赵胜岂敢唐突?请。”孟尝君目光向张仪一闪,张仪微微一笑,径自随平原君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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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52
正厅中宴席已经摆好,平原君指点着酒菜笑道:“两位看看,一色的胡羊,纯正的赵酒,如何?”张仪与孟尝君同声大笑,连连道好,迫不及待地凑近长案,打量着耸起了鼻头。平原君将张仪请入宾客主位,将孟尝君请入陪客尊位,亲自跪坐案前开启酒坛泥封,执起长柄木勺,为两人斟满了第一爵赵酒。而后平原君在末座长案前举起了酒爵:“丞相、孟尝君皆为贵客,赵胜代我王为两位接风洗尘,来,先干一爵!”
按照礼节,主人代国君接风,客人须得先谢王恩而后饮酒。孟尝君素来豪爽,视平原君如异姓兄弟一般,此刻却觉得年青的平原君有些做作,不禁先自有些别扭,竟看着张仪没有举爵。张仪却呵呵笑着举爵高声道:“孟尝君啊,你我该多谢赵王,多谢平原君了,来,干!”孟尝君只说了一句:“好,干了!”一饮而尽,抓起盘中热腾腾的胡羊腿大啃起来。
张仪笑道:“平原君,邯郸大变,教人刮目相看也。”
平原君大笑:“脏臭邯郸,能迎国师?些许收拾,值得刮目相看?”
“要说请国师,这礼数就差池了。”孟尝君揶揄地顶上了一句。
平原君笑道:“田兄老是打我,赵胜饮了此爵,先给丞相赔罪了。”说罢将大爵咕咚咚饮干,又在座中一躬,“实不相瞒:阴山告急,赵王巡边督战去了,委托赵胜迎候国师,尚请丞相恕罪。”
张仪哈哈大笑:“平原君啊,还真当张仪做国师了?来,先喝酒!”饮干一爵又品咂一番道,“啧啧啧,果然凛冽非凡,比我那百年赵酒还有劲力,奇了!”
“这是王室作坊特酿特藏。”平原君拍案笑道,“临走时,赵胜送每人十坛!”
孟尝君高兴得用羊腿骨将铜盘咂得“当”的一声大响:“好!这才叫慷慨平原君也。”平原君不禁大笑起来:“哎呀,照你老哥哥说法,赵胜不送酒便不慷慨了?”孟尝君摇头晃脑地拉着声调:“然也然也,不交酒肉,谈何朋友?”平原君眨眨眼睛揶揄笑道:“如此你我是酒肉朋友了?”孟尝君似笑非笑道:“也许当是,酒肉,再加朋友。”张仪哈哈大笑,平原君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通酒直喝到刁斗打了三更,张仪与孟尝君回到各自的小庭院去了。
平原君也是有名的养士公子,门客虽然没有孟尝君那般声势,至少也有*百人了。为此,平原君的府邸中建造了十几座独立的小庭院,专门给名士能才居住。今日接待张仪孟尝君两位大人物,竟是派上了用场。张仪被安置在“松谷”小庭院,一池清水,几株苍松,六间古朴的茅屋,的确很是雅致幽静。孟尝君被安置在“竹苑”,庭院中竹林萧萧,石山错落,一座红色木楼耸立,又是另一番情境。松谷与竹苑一东一西,中间隔着两排办事吏员的公事房,是平原君府中各擅胜场的两座最好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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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53
孟尝君沐浴后并未晕酒,吩咐在寝室廊下煮茶,与自己一个门客品茶闲谈。这个门客本是赵国人,兴致勃勃地对孟尝君说起了赵国的诸般风习。孟尝君听得心中一动:“你说,赵国民风最抢眼处何在?”门客毫不犹豫:“尚武之风。”孟尝君又追一句:“赵人尚武,比齐人如何?”门客思忖片刻道:“齐人尚武,多在防身,民间多练个人技击之术,以剑器格斗为最多。赵人尚武,是聚村结族,群练群战,以骑术箭术马上劈刀为最。”孟尝君沉吟道:“这就是说,赵人尚武为群战,齐人尚武为私斗?”门客笑道:“正是如此。”孟尝君一时无话,只是默默啜饮。
正在此时,木楼梯传来笃笃的脚步声。孟尝君抬头之间,一身常服的平原君已经笑吟吟站在面前。孟尝君恍然笑道:“啊,赵酒虽烈,却不上头,还有一个清醒者。来,品品我的蒙山茶了。”平原君笑道:“但有好酒,孟尝君皆是通宵达旦。今日三更散宴,如何能尽兴?”说着一个熟练的响指,一个黑影倏地从楼下飞了上来,两坛赵酒赫然摆在了孟尝君面前,黑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平原君笑道:“更深人静,不想多有响动,田兄见谅。廊下风大,进去痛饮。”
孟尝君向门客一瞄,那门客不失时机地告退了。进得寝室外厅,孟尝君微微一笑:“平原君,你方才已经醉得软倒了,醒得如此快当?”平原君狡黠地笑笑:“田兄心知肚明,那是骗张仪而已。”孟尝君不禁失笑:“班门弄斧也,张仪不是苏秦,那么好骗?”平原君道:“雕虫小技,骗不过也无妨,左右找个由头早散了,我与兄有话。”孟尝君淡淡笑道:“有话便说,此刻我不想饮酒。”
“好!”平原君正色道,“赵胜最敬佩者两人,第一信陵君,第二孟尝君。对你们两位,赵胜从来不敢虚言。”
“唔?弯子绕得不小。”孟尝君似乎很疲惫,慵懒地坐在地毡上靠着大案。
“田兄你说,赵国最大的危险何在?”
“匈奴、东胡。”
“错。秦国!”
“秦国?”孟尝君惊讶又揶揄道,“刚刚拜了老师,翻脸不认人了?”
平原君没有理会孟尝君的揶揄嘲讽,直直盯着孟尝君,肃然道:“秦国雄心勃勃,实力强大,以统一天下为己任。从长远看,秦国是山东六国的致命威胁,尤其是赵国的致命威胁。认不准最大之敌,便找不到救亡图存之法。”
“哎呀,我还以为有何高论,这不就是苏秦合纵说么?”
“孟尝君,苏秦合纵说是如此。可你仔细想想:哪个国家真正接受了苏秦的秦国威胁论?合纵所以屡屡失败,正因了六国并没有真正将秦国看成长远的致命的威胁。而今,赵国真正清醒了。你能说,这仅仅只是苏秦合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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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8:54
孟尝君目光骤然一亮:“平原君,长进不小啊。”
“赵胜不敢贪功,这完全是赵王的想法。”
“你是说,赵王将秦国看成了真正的大敌?”
“正是如此。”
“哪?赵王可有大谋长策?”
“十二个字:外示弱,内奋发,整军备,改田制!”
“第二次变法?”孟尝君霍然站了起来。
平原君点点头,自信地笑道:“赵王要我转告孟尝君:齐国不是赵国之敌,赵国强兵对齐国没有任何威胁,赵齐两国只能是友邦。”
孟尝君沉默了。赵雍做太子时,他已经隐隐感到了此人绝非庸常之辈。可即位两年,赵雍却也没见惊人之举,孟尝君心中最初的赵雍也就渐渐淡出了。初入邯郸所看到的变化,虽然又使他蓦然想起了英气勃勃的赵雍,可一想到这也可能是为了讨好张仪做做样子,也没有在意。相反,倒是平原君那种似乎竭力要隐藏什么的闪闪烁烁,使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儿,觉得赵国变得难以琢磨了,与齐国这个老友邦似乎疏远了。而今细细回想起来,一切竟都是那么明朗那么简单——赵国对秦国虚与委蛇,对齐国却是诚心结好。
“笨!真笨!”虽说豁然开朗,孟尝君还是狠狠地骂了自己两句。身为齐国王室重臣,也算是久经历练名满天下,却连平原君这个年青人也不如,竟差点儿被张仪拉了过去,与赵国生出嫌隙来。可细细一想,秦国还是不能得罪,张仪也还是不能得罪,得想一个不着痕迹的转圜办法……五更鸡鸣时,孟尝君已经有了主意,头一落枕呼呼睡去了。
日上三竿,孟尝君匆匆来到了松谷。张仪正在吃饭,一见孟尝君进来便笑了:“来,先坐下吃饱再说,尝尝秦羊炖比赵胡羊如何?”孟尝君看见另一案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铜鼎与一盘面饼,不禁讶然笑道:“你知我要来?”张仪笑道:“知不知有何干系?吃不吃可是肚肠兴亡也。”孟尝君原是没有用饭,毫不推辞地入座掀鼎,稀里呼噜将一鼎浓热的炖羊汤喝了下去,冒着一头热汗赞叹:“好鲜美的秦羊炖,酒后最是来得。”
张仪丢下了细长的铜勺,擦拭着额头汗珠道:“孟尝君,我倒想临淄的鱼羊汤了。”
“好啊,到临淄我教你整日鱼羊汤。”
“明日便去如何?”
“如何如何?”孟尝君心中一沉,面上却哈哈大笑,“张兄,你是来做国师,教人家变法也,一件事不做,能溜之大吉?”
“国师?鸟!”张仪笑骂了一句,“人给一支麦秆,你指望张仪当铁拐使了?”
“此话怎讲?”孟尝君一副困惑神色,“赵国礼数不够么?”
“一夜之间,孟尝君便改了脾性,邯郸牛屎酒厉害也。”张仪呵呵笑道,“不过,张仪还是老脾气,直话直说:赵国要变法是真,至于请教秦国,虚应故事罢了。赵雍厉害也,一副恭敬模样,公然将变法倡明了请教你。你纵然醋心,也总不能在学生变法时攻打学生,引得天下汹汹是么?软软地,给老师套了个笼头,请老师不要张嘴。孟尝君啊,比起楚国,比起屈原,赵雍何其高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