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9:45
“也好,你俩说话,我来侍茶。”燕姬笑吟吟打横跪坐,给两人续上了新茶。
“解谜来了?”苏秦笑问一句。
“正是。”孟尝君呷了一口热茶低声道,“我的一个故旧门客探得消息:两年前,子之与临淄一个元老结成了盟约。你先猜猜,这个元老何人?”
“陈玎?成侯驺忌?”
“驺忌!”孟尝君拍案道,“正是这头老狐狸。他等盟约是:子之做了燕王,请驺忌到燕国为相;驺忌稳住齐国,不干预子之。”
“驺忌退隐多年,素不过问国事,何能有此神通?”苏秦大为惊讶。
孟尝君呵呵笑道:“武安君啊,你是书生,我是村汉,可驺忌是一头千年老狐狸!你能想到他的手段么?”苏秦思忖片刻摇摇头:“还真是无从着手。”孟尝君道:“驺忌训练了一个美艳的女琴师。听好,他没有献给齐王,却给了子之,教子之当做贡品献给了齐王。女琴师得宠后,给齐王拿出了子之的一幅血书:只要齐国不干预子之称王,子之的燕国,唯齐王马首是瞻,还要割地十城给齐国。”
“匪夷所思!”苏秦听得不禁咋舌,却又惶惑道,“若是这般,驺忌身为先朝重臣,完全可直然秘密上书齐王,岂不比那女琴师有分量?何以他完全躲在幕后?”
“这便是老狐。”孟尝君拍案笑道,“以我揣摩,驺忌图谋有二:其一,他对子之把不准,万一失败,他可置身事外;其二,果真成功,齐国不会留他这个‘从不过问国事’的山野隐者。”
“还有其三。”燕姬笑道,“齐王心性,喜好阴谋大事,公然上书反未必成事。”
“着!”孟尝君大笑,“忌讳处一语道穿,嫂夫人真才女也!”
苏秦不禁笑道:“孟尝君,你如何这般清楚?等闲门客有这番本事?”
“季子憨实了。”燕姬咯咯笑道,“这才是忌讳,如何问得?”
“不然不然。”孟尝君摆摆手,“我与苏兄向来肺腑直言,无不可说之事。苏兄可记得,当年我那辆天马神车?”
“噢——想起来了。”苏秦恍然笑道,“苍铁做了王宫司马,执掌禁卫,可是……”苏秦却又顿住了。孟尝君道:“苍铁只知道王宫里的事,且还与我有个约法:只透邦交消息,不说王宫秘闻。”苏秦点头道:“此人大盗出身,倒是有格,盗亦有道了。”孟尝君笑道:“我不是还有几百个门客么?那些鸡鸣狗盗之徒,我一个没放走,他们可是手眼通神。”苏秦不禁油然一叹:“鸡鸣狗盗而大用,孟尝君也!”孟尝君与燕姬不禁大笑起来。
孟尝君走后,苏秦与燕姬又议论了一番,感慨良多,觉得燕齐两国朝野之间交织极深,阴谋阳谋纠葛丛生,确是要慎重行事,只有沉下心来等候荆燕归来,清楚了燕国情势再行决断。旬日之后,荆燕快马归来,苏秦方对燕国的变故有了一个底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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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9:46
原来,在燕王姬哙即位后的几年中,子之先是由上将军兼领了开府丞相,出将入相,军政实权全部掌握。第二年,由苏代会同百官出面上书,请姬哙封子之为相国,行摄政之权。姬哙无奈,下了王书。谁料子之竟以“才德浅薄”为名,推辞不受。姬哙便不作理会了。可苏代又领百官上书:说“辞相国摄政”正是上古大贤之风范,燕王要解民倒悬,要学古圣王敬贤之法,坚请丞相出山摄政。姬哙便又下书,子之便又推辞。如此三番,子之方做了相国摄政,每日在王宫上殿理事,只差没有住进王宫了。
此后两年,子之下令在燕国“整肃吏治,以为变法开路”,先后将王族大臣与燕王心腹将吏置闲,或明升暗降,或调出军中,或借故问罪,总之是一个不剩地剔除出庙堂。尤其是三十多个县大夫,悉数更换为子之部族的才俊子弟。如此一来,燕国朝野议论蜂起。子之又以燕王名义下书全国,申明相国是“代天变法,尊王理政,除旧布新,朝野务须同心追随相国”,之后又连续两次减低赋税,大局方才慢慢稳定下来。
摄政之后,子之给苏代加了一个“王太师”封号,专门给燕王姬哙讲述三皇五帝三代圣王治理天下的敬贤大道。苏代每日进宫,雷打不动地讲述两个时辰,每讲古必涉今,整整讲述了两年。奇怪的是,两年之中,燕王姬哙没有开口问过一个疑难,只是笑呵呵点头称是。去年冬天的一日,苏代讲罢故事,姬哙破天荒地开了口。
“敢问王太师,六国不成霸业,根由何在?”
“国君不信臣下。”苏代回答得非常肯定。
“若要信任臣下,如何做法最好?”
“禅让。将国君之位让于大贤。”
“相国可算燕国大贤?”
“何止燕国?相国乃千古第一大贤。”
燕王姬哙笑道:“王太师说得好。这王位,姬哙禅让给相国。”
就这样,经过一个冬天的筹划,燕王的禅让王书在开春时节颁发了。王书颁布后,非但燕国朝野震动,连几个大国都莫名惊讶,纷纷派出特使到燕国探察究竟。秦国竟然派了一个少年王子叫嬴稷,做长驻燕国的特使。子之怕这个嬴稷与栎阳公主勾连,对他监视得很紧。荆燕还听说,有个燕国王子逃出了王宫,自称太子,正在王室部族的封地与辽东大军中联络,要举事夺位。荆燕因急着回来报告消息,没有备细打探这个太子的踪迹。
“我看,燕国要大乱一场。”末了,荆燕忧心忡忡地说了一句。
苏秦早已经听得黑了脸,拍案大叫:“子之可恶!苏代可怜!从古至今,有这般变法么?有这般新政么?一个狼子野心!一个助纣为虐!还妄称大贤王太师,千古笑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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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9:47
“季子,小声点儿了。”燕姬连忙捧过一盏热茶劝慰道,“各人路要自己走。对子之,对苏代,你都问心无愧了。事已至此,只有心平气和,方能谋划良方。”
苏秦长叹一声,热泪盈眶道:“我是心恸苏代……多好的一个弟弟,我不该教他与子之联姻,我害了他……”说着悲从中来,不禁放声大哭。
燕姬默默地拭着眼泪,给苏秦拿来了一方热腾腾的布巾。良久,苏秦止住了唏嘘平静下来。燕姬低声道:“季子,我看还是将苏厉接到齐国来,该教他经经世事了。”苏秦愣怔了片刻,恍然点头:“对,不能教他再到燕国去了!荆燕兄弟,你就再辛苦一次,跑一趟洛阳。”荆燕笑道:“大哥哪里话?本是该当的,又是大事,我天亮便走。”
次日早晨,苏秦匆匆来到孟尝君府商议对策。孟尝君一时没有个定准主张,只是觉得禅让大典尚未举行,说动齐王恐怕很难。苏秦却觉得,应该教齐王知道燕国的禅让内幕,可是如何教齐王知道,却是想不出一个妥当办法。两人一时不得要领,思忖间孟尝君恍然笑道:“身边一个大才女都忘记了。我看教嫂夫人说说,此等事,她比你我高明。”苏秦也醒悟过来:“我为苏代的事心烦,倒是真没和她说起。”
两人又驱车回到丞相府,燕姬正在苏秦书房翻检典籍,听孟尝君一说倒是笑了:“季子实诚,算人机谋历来不工呢。我倒是想了个法子,只是不知能否用得?”苏秦笑道:“你但说。”燕姬道:“八个字:密人密报,投其所好。”孟尝君大笑:“好!只听这八个字,便对了路数。”燕姬笑道:“小心奖错了,你俩且听我说了再议。”如此这般说了一遍,苏秦与孟尝君不约而同地齐声赞成,三人分头安顿去了。
孟尝君当即进宫,对齐宣王禀报了一个秘密军情:燕国正在彰水北岸的河谷山林中部署军马,意图难料。齐宣王顿时起了疑心,彰水两岸多湖泊,历来是渔猎佳地,也是燕齐两国最敏感的地带;渔民为了争夺水面,在这一带常有冲突;齐威王在位时,曾与燕国在彰水边境打过两次大仗,才划定了各自的渔猎范围,那时自然是齐国占了大便宜。后来,燕国实力不济无力反扑,也就渐渐地相安无事了。如今燕国在这里集结军马,莫非又要滋生事端?
沉吟之间,齐宣王皱着眉头道:“子之还没做燕王,就想翻云覆雨?”说得一句却又突然打住了。孟尝君小心翼翼道:“从既往邦交看,子之对齐国倒是礼敬有加,当不会有险恶用心。”齐宣王冷笑道:“礼敬有加?那得看时候。”转而笑道,“以上将军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孟尝君道:“我方当有所防备。以臣之见,可否以庆贺燕国禅让为由,派出特使,秘密探察子之的真实图谋,而后再作决断?”齐宣王立即点头道:“另外,上将军也不能掉以轻心,要立即向彰水南岸秘密增兵,以防不测。”孟尝君连连点头称是,出宫部署调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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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9:48
三日之后,苏秦进宫向齐宣王禀报新法令推行进展,顺便呈递了一封来自燕国的尚未开启的机密义报。义报,是春秋战国时各国在外国做生意的商人,向本国官署发回的敌情报告;因商人不是官派密使,也不是军中斥候,本无探事职责,所以时人称为“义报”。齐宣王接过义报道:“丞相为何不开启?”苏秦道:“臣在燕国多年,未免多有瓜葛,处置燕国事务唯恐失当,何如我王亲自决断?”齐宣王笑了:“丞相但以公心,何须如此避嫌?”说着启开义报观看,看着看着脸色阴沉了下来,将义报丢在了书案道:“岂有此理!丞相看看,子之在燕国做的好事。”苏秦拿过义报浏览了一番,一声叹息道:“这个子之啊,当年还是良臣一个,如何倏忽之间换了个人一般?”齐宣王揶揄笑道:“良臣?目下只怕是狼臣了。”又敲着书案道,“身为大臣,若堂堂正正地凭实力取代燕王,尚可对天下说话,使出这般阴狠手段,不是自绝于天下么?”苏秦又是一声叹息:“子之行事虽无定准,然对齐国还是恭顺的。”齐宣王嘿嘿冷笑了几声,不再说话。苏秦也不再说燕国的事,只是将变法事宜禀报了一番,便告辞出宫了。
回到府中,苏秦将经过对燕姬说了一遍,燕姬笑道:“燕国那边,我已经派人去找栎阳公主了。过些日子,各种消息都会聚到齐王面前,他自会提防子之。你要硬说强谏,他反倒不听。”苏秦喟然一叹:“目下看来,已经是如此了。看来这君王之心,与寻常人大大不同也。纵横家讲究个揣摩君心而有说辞,我如何没想到这条路子上?惭愧惭愧。”燕姬笑道:“纵横家的揣摩,是揣摩邦交利害中君王的取舍决断,实则揣摩的是事。这等揣摩,是揣摩君王处事的好恶,揣摩的是人。两者大不相同也。”苏秦恍然大悟,躬身笑道:“夫人之言,醍醐灌顶,在下如梦初醒也。”燕姬咯咯笑道:“哟!了不得,我可要收一条干肉了!”
旬日之后,燕国密报接踵而至。特使的快马急报一连几日,全部印证了商人义报中说的事实。最重要的,是特使传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燕太子姬平正在秘密联络王族与军中将领,密谋起兵讨伐子之。齐宣王正在将信将疑,特使急报又到:燕太子姬平秘密拜会特使,请求齐国以王道行事,支持燕国王族;太子若得平乱复位,将割让彰水北岸一百里酬谢齐国。
齐宣王既惊喜又疑惑,当即派出最信任的心腹大臣章子,秘密奔赴燕国。齐王严令章子:务必会同特使秘密约见太子姬平,考察其人其事是否可靠可行?月余之后,章子返回临淄禀报:太子姬平的势力甚大,数十家王室部族都拥戴太子复位,这些封地私兵加起来有三万多人;北抗匈奴的将军市被,也秘密投靠了太子姬平,这一支大约有两万多军马;更重要的是,燕国庶民对子之“新政”怨声载道,纷纷拥戴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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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9:49
“如此说来,太子姬平可望成事?”
章子道:“以臣愚见,姬平比子之更有成事气象。姬平许我王百里之地虽少,却是真心要给的。子之许我十城虽多,却是权宜应酬而已。一旦王位坐稳,子之必然与我反目。”
齐宣王默默踱步片刻,突然高声道:“召丞相、上将军进宫。”
苏秦与孟尝君在宫门车马场相遇,不约而同地会心点头,联袂进了东偏殿。齐宣王直截了当,开首便说:“今日之事,会商如何对付燕国两方势力。”接着备细说明了燕国情势,对新燕王子之与燕太子姬平双方作了一番评判,末了道,“经多方查实,子之对本王有食言迹象,而太子姬平较为可信。燕齐双方犹如三晋之间,交往源远流长,利害盘根错节,一方但有大乱,另方必不能安稳。为此,燕国之乱,齐国不能作壁上观。然则如何涉入?做何方后盾?尚须我等君臣商议定夺,丞相上将军但畅所欲言。”
孟尝君拍案道:“我王所言极是!子之于彰水屯兵,显然居心叵测!如此之人,直与中山狼无异,断不可结盟。至于燕太子姬平,臣闻所未闻,敢请我王定夺。”
齐宣王矜持地笑了:“燕太子姬平一直与本王有秘密来往,以往火候不到,未曾知会丞相上将军,倒是粗疏了。”口气一转,看着苏秦道,“丞相邦交大师,有何高明对策?”
“我王谬奖。”苏秦谦恭地笑了笑,“身在山中不识山,臣在燕国沉溺日久,与子之也曾多有交往,竟对此人没有警觉,实是惭愧。燕太子姬平,臣更是从来没有听过,但听我王决断。”
齐宣王大是舒心。起用苏秦与孟尝君,齐宣王最担心的是被架空。凡这两个人禀报处置的国事,他都要时时事事查实是否与禀报相同。虽然从来没有发现过疑点,但这种警觉却始终没有消除。处置燕国事务,齐宣王更是亲掌机密,亲自调遣,为的就是要教所有臣下明白:齐王在军国大事上还是乾纲独断,不受左右的。今日,见孟尝君与苏秦都是不知就里,且“唯王决断”,舒心之余,反倒有些歉意了,亲切地笑道:“这些都是特使刚刚回报的,本王也是方才知道。”语气一转道,“本王之意:上将军会同上大夫章子,立即秘密集结大军,准备随时开赴燕国。丞相坐镇临淄,全力推进变法为第一要务。一切燕国纠缠,均由本王与上大夫章子处置。”
“我王所言极是!”孟尝君立表赞同后又道,“一俟调兵完毕,臣便将大军交于章子。臣欲辅助丞相镇守国政,推进变法,以为固本之计,望我王允准。”
“也好。”齐宣王笑道,“说到底,内政是根本。”
散朝之后,孟尝君立即去了上大夫章子的府邸,将齐王的王命一说,一起到了上将军府。孟尝君极是爽利,将兵符印信一起捧出道:“对燕之战,由上大夫全权处置,但有难处,到丞相府找我。”章子没想到孟尝君如此推重,受宠若惊,一躬到底道:“虽有王命,章子却不敢僭越。章子以为:可会五都之兵对燕,上将军以为如何?”孟尝君笑道:“好!有五都之兵,安燕足矣。”这五都,说的是齐国五座重镇:临淄、阿城、莒城、即墨、历城,五座重镇都有常驻军马,合称“五都之兵”,大体上便是齐*马的主力。又说得片刻,章子开始忙碌起来了,孟尝君径自来找苏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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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9:50
苏秦正与燕姬在书房,计议如何用老燕藏宝支持燕国。见孟尝君到来,苏秦不禁惊讶道:“调集军马何等繁剧,你能脱身?”孟尝君大笑道:“交给章子办理,我那王兄更放心。”苏秦一时愣怔:“哪?你不怕他背着你出事?”孟尝君笑着摇头:“他就在我府邸办事,怕甚?我也说了,有难处到这里找我。”苏秦不禁又是惊愕道:“交权留府?天下也只有孟尝君能如此作为了。”燕姬在一边笑道:“阴谋阳用,事事都在明处,孟尝君大本事也。”孟尝君又是一阵大笑,问两人在嘀咕何事,莫非燕国又有了变故?燕姬将老燕财宝的事说了一遍,末了笑道:“如何交到燕太子手中?该不该一次交完?季子和我都没个定见,敢请孟尝君说说?”
孟尝君思忖道:“如何交法,倒是不难,我门客可以帮忙。当不当交完,可是难题。一次交完吧,若燕太子复位失败,岂不大坏?说到底,此时大势还不明朗。”
苏秦眼睛一亮,拍案道:“大势不明朗,说得好!我看,这笔财宝目下不能交出,一旦此时交出,必定流失于战乱之中,中饱了权臣悍将私囊而已。唯有等到燕太子复国成功,百废待兴之时,这笔财宝才能用到正途!”
“好!”孟尝君拍掌赞叹,“还是苏兄主意正:夺位在兵,复兴在财。”
“好是好。”燕姬笑道,“只怕太子与栎阳公主要不断派人寻来,纠葛多些。”
苏秦道:“我看,不妨将此意明告太子,也可立下一份誓约,教太子明白:成则复兴有望,败则为国藏宝。”
燕姬笑道:“此话有理,季子也有机谋了。”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孟尝君道:“苏兄,我还要对你说件事:秦国不是给燕国派去了个王子么?前日又来国书,要派一个王子到齐国为质,这究竟是何意?莫非又是张兄要出新名堂?”
苏秦沉吟片刻,意味深长地笑道:“给齐国派人质,唯有一个可能:重提齐秦结盟。此时六国自顾不暇,秦国却主动与齐国结盟,只能说明秦国可能有变,需要安宁治内。若是张仪主谋,未必如此示弱……看来,张兄倒可能有些微妙了。”
孟尝君恍然:“有理!我如何没想到这一层?苏兄且说,如何应对为好?”
苏秦轻轻叩着书案道:“此事不必着急,先拖些许时日,待齐燕局势明朗之后,再派特使到秦国看看,而后相机决断。与秦国结盟,对目下齐国有好处,可一举使齐国成为与秦国并立的两强。唯其如此,不能操之过急,要教秦国先伸手。”
“便是如此。”孟尝君笑道,“苏兄不入秦,过些日子我去秦国。”
第十四章百年一乱(1)
一、关西大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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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9:51
张仪回到咸阳,立即嗅到了一股异常的气息。
长街之上,国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眉飞色舞之间似乎又透着一种神秘。尚商坊的几条街市更是热闹,酒肆、店铺与街边,尤其是那闹哄哄的六畜大市,人们交头接耳,说得一阵笑得一阵,有了难以言传的喜事一般。六国商人们碰头,更是惊诧摇头,啧啧称奇,连呼“了不得!了不得!秦国大神气了”!张仪很是疑惑,秦国律法有“流言惑众罪”,禁止国人议论国政是非、传播流言蜚语,目下这般街头景象,平日是根本不可能遇到的,一定是咸阳发生了异乎寻常的事情。正在困惑之间,猛听见街边一嗓子呼喝:“那是!上将军第一大功!”张仪恍然醒悟,立即吩咐掉转车头向司马错府邸而来。到得府门,家老匆匆迎出,却回说上将军去了校军场。张仪没有再问,又掉转车头驶向校军场。
校军场在咸阳城的西坊国人区,紧靠西门,占地一百余亩,是仅次于王宫广场的又一个城内广场。说是校军场,实际上也只是王宫禁军与城防守军经常在这里训练操演罢了,拱卫咸阳的五万大军则驻扎在东门外的渭水河谷,有自己专门的训练营地,是用不着进入咸阳城校军的。所以,都城内的校军场,实际上是一万王宫禁军与一万城防守军的专用训练场地。此外,这个校军场还有一个特殊用途,便是举行盛大的欢庆仪典,国君、官吏、世族、国人同场欢庆。这种时刻,往往是秦国朝野少见的喜乐狂欢。
一进入西坊长街,行人络绎不绝地向西流去,呐喊欢呼声不断从校军场方向隐隐传来。张仪无须再问,便知这一定是秦王为司马错大军胜利班师在举行庆典。当张仪车马来到校军场石坊时,守门将领立即迎了上来,要将丞相领到王台上去。张仪却笑着拒绝了。下得轺车,他换了一身布衣,又卸了头上玉冠,只带着嬴华与绯云挤进了校军场。
咸阳校军场堪称天下奇观。广场四周是山坡梯田式的木楼看台,层层向高处延伸,最顶层达到三丈余高。正北面南的中央区域是王台,最顶层高出周围看台六尺,足足三丈六尺高。每逢盛大庆典,四面看台人山人海,鸟瞰中央场地的盛大操演,欢呼呐喊声山呼海啸般响彻咸阳。这校军场看台区域的分布,也是颇有讲究:正北面南的中央区域,是王室贵胄与国中大臣的专用区域,咸阳人称为王台;东西两侧各有一千人的军士看台,拱卫着王台区域;与正北王台遥遥相对的南面看台,则是外国使臣与商贾的区域,咸阳人称为“六国台”;东西两面则是国人区,其间又有细致划分:东面三区分别为爵民、士子、百工,西面三区分别为农人、老军、商贾。总的说,但凡庆典,校军场汇集的万千人众囊括了秦国朝野的精华人口,也包容了山东诸国在秦国的各色人士。所以,每一次庆典在实际上则是向天下展示秦国实力的一次绝佳机会,每一个秦人都忒是兴奋,呐喊声也分外的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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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9:52
秦人原是马背部族,保留着西部草原久远而又古老的集会传统。商鞅督造咸阳,建造了这座奇特而又雄伟的校军场,实在是想使秦人的这种集会传统,在都城有个宣泄的去处,不想却成了天下最宏大的都城奇观。后来的阿房宫,自然更是这种集会场地的大手笔了。
嬴华最熟悉校军场,在前面拉着张仪,绯云则在后面护着。三人曲曲折折一阵挤挨,好容易在高低错落的人山中挤到了南面看台的商贾区。这里全是六国商人,无人识得张仪,嬴华绯云护卫起来也方便一些。谁知刚刚走到看台尚未坐定,便闻全场一阵战鼓隆隆,随着是山呼海啸般呐喊:“大力士出场——”“万岁!万岁——”张仪目力极佳,一看场中大是惊讶。
在隆隆鼓声中,但闻“哞”的一声齐吼,五头秦川黄牛沓沓出场,身披大红布罩,头戴青铜面具,狰狞威武如神兽一般。更奇特的是,牛身大红布罩两边分别绣着两个金色大字,一边是“大力”,一边是“牛神”。张仪知道,渭水平原的黄牛被山东六国称为秦川牛,生得肥厚壮硕,力大无比。那最为酷烈的车裂刑罚,便是由五头秦川牛做行刑手的。秦人但说谁力气大,口头谚便是“后生一把牛力气”。如今,这五头秦川牛盛装出场,莫非要车裂巴蜀两王?张仪正在思忖,却闻又一阵山呼海啸般呐喊,一辆两马战车从校军场东口飞驰而入,战车上矗立着一个大汉,黑色披风,黑色铁甲,黑色铁矛头盔,身高足有一丈,真正一座黑铁塔一般。
战车哗啦啦绕场一周,在五头“大力牛神”旁停了下来。黑铁塔向正北王台遥遥一拱,又向各方位看台分别拱手作礼。突然,校军场响彻一个声音:“步卒力士乌获!与五牛较力,庆贺巴蜀归秦——”声音不知从何处发出,如雷声碾过天空,隆隆余音轰鸣不绝,直如天神在空中一般。“雷声”碾过,全场突然爆发出又一阵山呼海啸:“乌获万岁——”“大秦万岁——”
欢呼声平息,一个甲士百人队开进场中,在战车与大力牛神周围散开站成了一个大圆圈。带剑百夫长一挥令旗,战车辕中的两匹白马被卸下辔头牵走,那辆铁轮战车被粗大的锁链牢牢固定在四根预先栽好的铁桩上,唯独留下那座黑铁塔岿然矗立在战车之上。百夫长令旗再劈,五头秦川牛立即被牵到战车周围的五个方位,套上了特制的粗大皮绳亘头,每个牛亘头后的粗大皮绳都被拴在了黑铁塔身上——两手挽着两根,两腿拴着两根,脖颈上还套了一根,这五个位置,正是五牛分尸的要害位置。纵是铜筋铁骨,在五头壮牛数万斤巨力的疯狂撕扯下,也只能是粉身碎骨。蓦然之间,张仪想到了被车裂的商鞅,一阵寒意中生出了一种荒诞离奇,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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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9:53
一阵尖锐的号角,一阵“哞”的牛吼。张仪蓦然惊醒。场中五条牛尾已经变成了五支狂舞的火把,黄牛吃疼发力,吐沫刨蹄,分向五方牛吼狂奔。再看那战车上的黑铁塔,却是岿然不动,兀自发出咬牙切齿的呵呵声。人山人海的校军场,静得如同深山峡谷一般。突然,黑铁塔一声大吼,那领黑色斗篷骤然鼓起,黑铁塔宛如一只钉在蓝天的苍鹰。几乎就在倏忽之间,五头壮硕的黄牛齐齐地惨吼了一声,又齐齐地倒退几步,如五座小山颓然倒地,激起了五团巨大的烟尘。
“五牛较力——乌获胜——”雷鸣般的隆隆声音又一次碾过全场。
“乌获万岁——”“大秦万岁——”校军场沸腾了。
这时,隆隆战鼓又响,两头五彩斑斓的长鼻怪兽踩着鼓点,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校军场中央。“吔!河象!”绯云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张仪仔细打量,五彩斑斓的怪物恰恰正是两头河象。河象是河内河外平原丛林中的大象,在魏韩两国的大河平原上生息,比楚国岭南的大象还要凶猛。寻常时刻,纵是十头秦川牛也敌不得一头河象。更要紧的是,河象极难驯化,除了魏国在吴起做上将军时驯化过三十几头河象,组成过一支象军外,战国没有一个邦国驯化出一头河象。张仪一时想不出,如此两头被装扮得五彩斑斓的河象,却是如何来的?
此时,那隆隆雷声又碾过全场:“虎骑力士孟贲,出场——”全场顿时山呼海啸,万岁之声震耳欲聋。嬴华对着张仪耳朵喊了一句话,张仪没有听清,只好笑着摇摇头往场中一指,示意嬴华只管看完再说。
正在此时,一辆战车辚辚飞进了校军场,一出场便引得一片欢呼。张仪一眼看去,这是一辆特意打造的精铁战车,疾驰之中铁青色一团寒光。精铁战车由四马驾拉,马蹄如雷,车轮隆隆碾起一道粗大的烟尘,声势确实惊人。车上一员猛士,丈余高身材,黑色斗篷,本色铁甲,连鬓络腮大胡须,比方才那个乌获更是粗壮威猛。精铁战车驶过王台,车上猛士发出雷鸣般呐喊:“大秦国万岁——”“秦王万岁——”张仪这才猛然醒悟,原来那碾过全场的隆隆雷声,便是这个猛士的声音。人有声若雷,当真是匪夷所思。
惊讶之际,又一辆光华闪烁的战车隆隆驶进。这却是一辆青铜战车,车上一人黑色绣金斗篷,一身青铜甲胄,头盔上的铜矛足足有一尺长,一脸黄色蜷曲的连鬓络腮大胡须,活生生北地胡人。飞动之中,青铜战车、青铜甲胄、绣金斗篷的光芒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座金光灿灿的天神,全场顿时沸腾了起来。
张仪心下生疑。此人异相,又是高贵异常的青铜战车与绣金斗篷,决然不是寻常武士。秦国的名将猛士,张仪没有不熟悉的,可无论如何想不起此人是谁。莫非是司马错收服的巴蜀王子?不可能,巴蜀人哪有如此胡人长相?正在疑惑,嬴华趴在张仪肩头锐声喊道:“太子!太子荡——”这次张仪听得清楚,心中不禁咯噔一沉。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9:54
再看校军场,孟贲已经跳下精铁战车,如雷之声又隆隆碾过:“孟贲举象——为大力神开路——”雷声方落,全场又狂热地呐喊起来。张仪周围的山东商贾们却是纷纷摇头。寻常人纵是力士,有得千斤之力,也就是极为罕见了。民谚有云:“人无举手之力。”这硕大的河象少说也有五六千斤,如何能举得起来?张仪博杂,素常也算得通晓武道掌故,却也对如此力道闻所未闻,不禁皱起了眉头。
此时,却见场中那个百夫长一劈令旗,一头河象被驯象武士赶到了一方铁板上。铁板架在四根半人高的粗大木桩上,河象晃悠上去,铁板发出咯当咯当的脆响。百夫长再劈令旗,孟贲迅速脱去了斗篷甲胄,只留下一身牛皮短装,大步走到铁板之前,又蹲身钻到了铁板之下。全场万千人众不禁屏息静气,悄无人声。
突然间,“嗨”的一声雷吼碾过,那头硕大的河象惊恐地啸叫了一声,铁板下的孟贲已经两臂伸直,铁柱般地矗立了起来。
“万岁——”全场爆发出山崩一般的呐喊。
孟贲稳稳放下河象,走出了铁板,向北方王台一躬,又是一声雷吼:“大力神!扬我国威!”雷吼余音隆隆间,便见令旗起落,那辆青铜战车的四匹驭马被卸下牵走,另一头更加肥大的河象又晃悠着踏上了战车。张仪明白:青铜的硬度韧性不如精铁,所以打造战车的铜板比铁板厚出了许多。也就是说,这辆青铜战车要比那辆精铁战车重量大出许多,再站上一头更加肥大的河象,总重量无论如何也在万斤之际。更难的是,战车之下无环无扣,难抓难抠,轮辐间仅可容常人窝身蜷伏,极难着力。如此情状,要举起这万斤巨物,当真是匪夷所思。
万众瞩目之下,但见金装大力神脱掉了绣金斗篷与青铜甲胄,也与孟贲一般,只留下一身牛皮短装。他却没有孟贲那般如雷虎吼,只是甩了甩胳膊腿,便蹲身钻进了青铜战车的轮下。校军场的万千人众大约也知道此人不是寻常力士,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偌大校军场如幽静的山谷。六国商人与使臣们更是瞪大了双眼,迷茫地盯着场中发怔。
静寂之中,只见百夫长令旗一劈,威猛雄壮的孟贲乌获铁塔一般守在了青铜战车的两侧,四名驯象武士也手提长鞭,四面守住了在战车上山一般晃悠的河象。突然之间,一声沉闷的嘶吼,青铜战车连同那头小山一般的河象倏忽升高,又倏忽降落。那头硕大的河象惊恐地啸叫了一声,山一般地卧倒在战车上,拉出了一堆黑黝黝的粪便,战车却依然矗立在空中纹丝不动。
“啊!快看,双腿都插进地里了!”一个山东商人尖叫起来。
校军场地皮原本是夯实的硬土,更兼经年马踏兵踩,几乎坚硬得与大青砖一般无二。如此地面,双腿竟能猛然插下两尺有余,谁能不惊心动魄?一片寂静喘息之中,校军场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人们将头上的玉冠竹冠纷纷摘了下来,提在手里弹着叫着跳着,“大秦国万岁”的呐喊一浪高过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