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15

    “子之亚卿可有谋划?”燕齐老邻,孟尝君素闻子之才干,见他横眉冷笑,便知就里。

    子之从将军墩站起,从容道:“六国丞相、诸位公子、将军,子之以为:六国联军虽众,然亦有不足处。最大缺陷,是老兵车与老步兵太多,无法与风驰电掣的秦军铁骑抗衡。若依成例战法,摆开大阵迎敌,联军战车与老式步兵,非但必成秦军鱼肉,且也是我军累赘,极难取胜。”子之寥寥数语便击中联军要害弱点,众人不禁一怔。

    “唯其如此,须得出奇制胜。”子之胸有成竹,“其一,六国联军须立即精编,遴选各军铁骑与铁甲步兵,使联军能够与秦军打得硬仗!其二,不必拘泥于函谷关外决战,可将联军分为三路:第一路由楚国战车步卒与韩国步兵组成大阵,在函谷关外吸引住秦国大军,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第二路由燕国辽东铁骑与赵国步兵合成,北上袭击秦国北地郡;第三路由魏齐骑步合成,从西南袭击崤山,可从背后拿下函谷关,并对秦军主力前后夹击。若得如此,秦军必败!”

    大帐中一片沉默。公子、将军们虽然都赞许点头,然却没有人说话。

    在子兰看来,这明摆着是将楚军看作废物,将子兰的统帅权力变成了无足轻重的留守,将楚国的合纵盟主地位一笔抹杀。虽然不满,但基于方才难堪,子兰却不想第一个反对。在苏秦看来,这确实是一个极具才华的构想,不禁很是赞赏这位燕国亚卿。但想到自己毕竟不通兵家,不能首肯,便等着别人说话。在四大公子看来,谋划是不错,实行起来却很难:譬如魏国派出的只是五万步兵,且主要守在敖仓要道,主将晋鄙则是墨守成规唯君命是从的那种人,要按子之战法,魏国就要增兵换将,否则不可能攻下崤山重地;然则要增兵换将,必然要大费周折,大敌已在眼前,如何容得你从容周旋?赵将肥义本是很有胆识的军中干才,却也虑及赵国派出的步兵不足以奇袭作战,而要调来防御匈奴的精锐骑兵,又绝非他说了能算,也缄口不言。田间、晋鄙、韩朋,则都是平庸之辈,不置可否。如此等等,一时间大帐中竟无人呼应。

    “信陵君,还是你来说说。”苏秦瞅准了最合适的评点者。

    信陵君没有推辞,慨然一叹道:“子之将军之谋划,确是上乘战法。六国若能如此分头攻秦,何能有得今日?然则,以联军实情而言,谋划虽好,却极难实施。精编大军、增兵换将、粮秣辎重、探察地形、预备乡导、更换兵器,凡此等等,牵涉六国,皆非旬日之功。秦军便在眼前,张仪司马错容得我等半月一月?”说着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为今之计,只能就目前军力,谋划可战可胜之法,忠于职守,恪尽人事,岂有他哉!”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16

    “噢呀,信陵君,你就说如何打了?”

    “对呀,好赖也是四十八万,怕他个鸟!”孟尝君粗豪地骂了一句。

    “信陵君但说,我听你!”平原君立即毫无保留地敞明了与信陵君的坚实纽带。

    信陵君笑道:“武安君、子兰将军,无忌以为:既不能奇计取胜,便当同心协力,战阵对之。具体战法,仍当以子之谋划为根基,略作变通而已。决战之日,子兰将军率楚韩大军居中成阵,魏齐大军从西面攻杀,燕赵大军从东面攻杀;三路大军成掎角之势,相互策应,即或不能大败秦军,也当将秦军压回函谷关。”

    “好!简单易行!”孟尝君立表赞同。

    “噢呀,那可是要立即变动军营位置了。”

    子兰豁达地笑道:“只要能打胜仗,军营变动何难?”

    子之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那就如此这般了,我看可行!”平原君说得果断利落。

    肥义道:“还是六国丞相定夺,六国联军听凭号令!”分明没有将子兰放在眼里。

    苏秦看看无人争辩,便道:“信陵君与子之亚卿的谋划,合我军情,甚是妥当。若没有歧见,请子兰上将军发令。”

    子兰心中顿时踏实,对苏秦拱手一礼,走到帅案前肃然端坐,发下令旗令箭,限令五国兵马在明日内移营到位:魏齐大军于楚军西北扎营,燕赵大军于楚军东北扎营,韩国兵马在楚军西侧并立扎营;三营各推进三十里,于函谷关外形成犄角阵势。

    号令完毕,已经是明月东升。苏秦一行出得楚军大营,走马沿着大河东来,没有丝毫的激动兴奋,河水滔滔,马蹄嘚嘚,没有一个人说话。良久,孟尝君哼起了古老的战歌,伴着呜咽的大河涛声,分外的沉重忧伤。人们怦然心动,跟着哼唱起来。古老的战歌被涛声马蹄声搅成了无数的碎片,弥漫在清冷的月光下,散落在萧瑟的古道上: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

    弓矢既调王师既征

    萧萧马鸣猎猎旆旌

    披坚执锐烈士大成

第十章张仪风云(3)

    三、河外大战张仪偏师袭敖仓

    函谷关的中军大帐彻夜通明,探马如梭,军令声声,一片紧张忙碌。

    第一次置身大军之中,张仪分外振作。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以丞相之身参赞军机,只是如饥似渴地观察着大军运行的每一个环节,品味着,感悟着,甚至在短暂的睡梦里也揣摩着自己的心得。身为军旅家族的后裔,张仪少年时候对沙场征战充满了向往,对兵家名将更是奉若神明。在莽苍苍的王屋山,当老师第一次问他欲操何业时,张仪毫不犹豫地回答:“兵家。”可老师却说他“命中乏金,入军必败”,派他与苏秦专修了纵横之学。虽则如此,张仪对兵家的向往与对铁马生涯的兴趣却没有稍减。今日如愿以偿,自是精神抖擞,处处刻意揣摩。在中军大帐,他对司马错频繁的调遣、命令从不过问,只是看,只是想。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17

    目下,张仪觉得司马错集结大军的方式,与他所想象的大是不同。

    秦国共有二十万大军。依张仪所想,如此关乎连横成败的大战,自然要聚集全部重兵到函谷关外决战。可从咸阳赶到蓝田幕府调遣大军时,司马错却将秦军分成了五支:西部大散关与陈仓要塞留守一万,东南武关留守一万,这两万留守军全部是步兵;蓝田大营驻扎四万,全部是精锐铁骑;其余十四万大军分为三支:第一支主力大军十万,步骑混编,全部开出函谷关扎营;第二支步骑混编两万,秘密开进崤山东南部河谷扎营;第三支两万,全部精锐铁骑,秘密开进函谷关外大河南岸的山谷中扎营。司马错严令:“两日之内,各军务必到位扎营。除函谷关大营,其余各部务求驻扎无形,绝不能被敌军觉察!”

    晚来更深,明月高悬在函谷关箭楼,刁斗声声,山塬倍显幽静。张仪布衣散发,悠闲地踱进了中军大帐。司马错笑道:“丞相好洒脱。请坐了。”张仪笑道:“入得将军帐,方知军旅事,张仪特来讨教一二。”司马错坦然笑道:“丞相不明,但问便是,何敢言教?”

    “西南无战事,何以留守两万?”

    “战国多突发之战,我能袭敌,敌亦可袭我。有险无守,天堑也是通途。此所谓有备无患也。”

    “既有留守,何以尽皆步兵?”

    “固守险关,步兵强于铁骑。一旦遇袭,我唯固守,步卒足矣。”

    “关中无事,何留四万铁骑于蓝田?”

    “凡大战,必有不测之变。四万铁骑居关中,专一策应不测之危,是为万全。”

    “崤山河外两军,何能做到驻扎无形?”

    “六*营难以无形。秦军独可:熟肉干饼,不起军炊。”

    “以十万当四十八万,若敌军山海压来,何以应之?”

    “函谷关外山塬,堪堪容得二十余万兵马驰骋,敌方若人海而来,必自为鱼肉。”

    张仪哈哈大笑:“啊,不想如此简单,却害我好生揣摩。”

    司马错笑道:“凡事明则简单,不明则奇诡。譬如连横之先,举国困惑,丞相一旦敞明,岂不也很简单?”

    “言之有理!”张仪慨然拍案,“道理虽简单,事中人却多有迷惑。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却非天才不能为之也!当年房陵之错,不正在于有险无守么?”

    “丞相悟性,令人佩服。”司马错拱手笑道,“我倒是正要求教丞相:六国幕府多有英才,他们可能如何谋划?”

    张仪道:“六国幕府以苏秦与四大公子坐镇,此所谓幕府五魁。幕府之下,是六军统帅子兰,再次是五国主将。论兵家才能,幕府五魁大体与张仪不相上下,都是半瓶水。其中唯有信陵君通晓兵法,然此人遭魏王嫉妒,却是从来没有提兵战阵的阅历。至于上将军子兰,更是拘泥成例的贵胄公子,既无军旅行伍之锤炼,更无统帅大军之才能,唯知弄权而已。此人为帅,不能服众,只能生乱。下余五国主将,三平两能:三平庸者,晋鄙、田间、韩朋;两能者,肥义、子之。肥义虽能,职爵却低,又兼依附平原君,只能以平原君马首是瞻,不会出谋。子之位高权重,又是燕王心腹,建功心切,最有可能出谋划策。归总而论,信陵君与子之是左右战阵大计的两个人物。”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18

    “丞相以为,六国幕府会生乱么?”

    “生乱必不可免,然有苏秦在,不会乱得没有头绪。”张仪踱步思忖道,“两个人物能拿出甚个妙计?我却是若明若暗,想不清楚。”

    “其实,丞相已经说清楚了。”

    “噢?我说清楚了?”张仪大笑摇头,“如何我却还在雾中?”

    “计自人出,人必有本。”司马错微微一笑,“子之是与胡人作战的能将,所谋必不能离开骑兵。骑兵所长,在于快速奔袭。若子之谋我,必不在正面硬仗撑持,而在袭我北地与崤山,使我首尾不能相顾,然则也有一难。”

    “难在何处?”

    “燕国派兵六万,骑兵却只有一万。若要奔袭,须得增加魏国铁骑。而魏国又恰恰没有派出骑兵。丞相以为,六国重新增兵甚或换将,有可能么?”

    “断然不可能。”张仪一挥手,“六国成军,乃利害算计之结果,谁肯以一将之谋乱格局?”

    “如此我便踏实了。”司马错舒了一口气,“无奔袭之危,下面的棋便由不得他了。只是,司马错要有求于丞相了。”

    “噢?要我做甚?说便是!”张仪一下子兴奋起来。

    司马错低声说了一阵,张仪哈哈大笑:“好!我张仪便真洒脱一场!”

    军师大帐便在中军大帐旁边,张仪回帐一说,绯云高兴地跳起来收拾。嬴华却直愣愣道:“你真要领军?”张仪笑道:“还有假么?快去收拾甲胄。”嬴华道:“可知秦军军法,无端败军者斩?”张仪道:“无端败军,自要斩首。却与我何干?”嬴华急红了脸:“别装糊涂了,不是战阵之才,何须无辜涉险!”张仪笑道:“樗里疾老调,君上都没赞同,还说个甚?”嬴华道:“正是君上严令:我必须保护你安然无恙。”张仪揶揄笑道:“那就整日价睡大觉完了。”嬴华又气又笑道:“秦军将才多的是!”张仪笑道:“然则,谁有我熟悉河内?”说着拍拍嬴华肩膀,慨然高声道,“有如此大军,如此统帅,如此谋划,我张仪竟连走马战阵的胆识也没有,何颜对秦国父老?何颜居丞相大位?”嬴华默然片刻,粲然一笑道:“好!随你了。”便进了后帐。

    片刻之间,嬴华绯云出帐,看着帐中铁塔也似的一条大汉,不禁相顾愕然。原来张仪已经披挂整齐:头上一顶带护耳护目的无缨铁盔,身上一副大护肩的将军铁甲,脚下一双牛皮铁头战靴,手持一口越王吴钩。张仪本来身躯伟岸,一身黑色铁甲上身,双眼在护目小孔中晶晶发亮,加上弯月形吴钩,在灯下无声矗立,顿显威猛可怖。

    猛然,嬴华绯云咯咯笑作一团:“吔!活活一个江洋大盗!”

    张仪这身披挂,是秦军的战将铁甲,全副重量达六十余斤,若加上弓箭兵器连同干粮干肉,当在百斤上下。仅此一点,可知做秦军猛将之难。张仪此刻铁甲上身,顿时涌出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快感,竟大是畅快。听得两人笑声,张仪一拱手道:“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了。”嬴华绯云更是笑得不亦乐乎。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19

    “噫!你如何不披挂自己的上将甲胄?也轻便点儿。”嬴华很是惊讶。

    “此乃奇袭,帅甲斗篷招摇过甚。噢——好英武的少年将军!”

    嬴华与绯云,却是一身牛皮铜片软甲,足下战靴,头顶铜盔,身上斜背一个牛皮袋,当真是纤细英武的少年将军一般。张仪对两人叮咛了此行要点,三人便大步出帐,恰逢司马错派来的随行军务司马也刚刚赶到帐外,四人就着上马桩跨上战马,飞驰出了大营。

    秦军的主力营寨扎在函谷关外的崤山北麓,六国联军的新营地已经推进到洛阳以西的山塬地带,中间相距不过数十里之遥。而秦军的一支骑兵已经插到了六国联军的身后,隐蔽在虎牢山西面的山谷之中。张仪要去的地方,正是这支骑兵隐藏的无名谷,地形不熟,当真是难以寻觅。

    张仪原是魏人,修业的王屋山也在魏国,天下游学时首先踏勘的也是魏国,对河内河外地形自然极为熟悉。他离开秦军营地,立即向东北方向飞驰。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大河南岸的茫茫草滩。时当仲秋,大河进入枯水季节,河滩齐腰深的茫茫苇草已经变黄变干,沙滩泥地,也已经变成了潮湿的硬板地。战马飞过,弹性十足的地面非但消解了马蹄声音,茫茫苇草又遮掩了骑士踪迹,莫说朦胧月色下难以发现,纵是白日,一里之外也难以觉察。张仪选的这条“时令大道”确实快捷,放马奔驰,月到下弦之时,四人已经越过孟津渡口。又过半个时辰,便进入了虎牢山地。

    虎牢山扼守大河南岸,四周多有丘陵山谷,虽然不算险峻高山,却也是林木苍莽曲折回环。按照军务司马说的方位,张仪没费力气便找到了虎牢山东北的这条山谷。进入谷口,缓辔走马,幽静异常,丝毫没有人马迹象。

    突然之间,一声长长的狼嗥掠过了山谷。军务司马一撮嘴唇,立即发出三声短促尖锐的鸮鸮,古人对猫头鹰的叫法。鸣。叫声方落,山道两旁黑黝黝的小树突然倒下,两个长大身影倏忽冒出在马前,低声喝道:“东有虎牢!”军务司马低声道:“西有函谷。”一个身影低声道:“随我来。”大步向谷中走去,另外一个身影又立即变成了黑黝黝小树中的一棵。

    拐了两个山头,来到一道不起眼的山谷。月色之下,但见满山林木,却无一顶军帐,没有人声,没有马嘶,与寻常幽谷没有两样。张仪大是疑惑,两万骑兵如何能隐藏在这里?寻思间已经随着“小树”摸黑进了一座山洞。洞口很小,洞中却颇为宽敞,隐隐传来一片沉重的鼾声。

    “小树”咳嗽了一声,沉重的鼾声突然刹住。一个身影霍然冒出:“军令到了么?”军务司马低声道:“白山将军,丞相到了。”“啊!”对面身影轻轻地惊呼了一声,低声道,“骑右将白山,参见丞相!”张仪笑道:“免了免了,目下没有丞相,只有将军张。记住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20

    “嗨!”白山答应一声道,“请随我来,到亮处说话。”

    拐过几块巨大秃圆的山石,一缕月光洒在了洞中,在习惯了黑暗的来人眼里,倒是分外的清爽。几个人在秃圆的石块上坐定,一名军士拿来了四个皮囊与一个布袋,白山道:“丞相……不,将军张,这是虎牢泉水干牛肉,先垫补垫补了。”张仪摇手道:“我等与骑士一样,自带军食,日后无须专供。就地取水,倒是可以享用一些。来,先痛饮一袋,虎牢山泉水甜美闻名。”四人咕咚咚饮罢,军务司马道:“白山将军,上将军有令:奇袭战由丞相决方略路径,你只管打仗。打得不好,军法是问!”

    “嗨!但请将军张下令,末将主战便是。”

    张仪笑道:“白山将军,我来军前,只因我对河外熟悉,并非我通晓战阵韬略。上将军虽有如此将令,你却只将我看做一个乡导。我有计策便说,若有不妥,你便不要听。万勿心存上下芥蒂,因而痛失战机。老秦人本色不作假,是么?”

    白山拱手慨然道:“丞相如此襟怀,末将疑虑顿消。右骑两万,全数郿县孟西白子弟,打仗断无差错!丞相,不,将军张但决谋略路径便是。”

    “好!”张仪笑道,“再隐蔽一日,可有保障?”

    “断无差错。”白山信心十足,“这道山谷是前哨,战马骑士都隐蔽在后面一道三面环山的绝谷。不支军帐,不起军炊,马入山林喂料,人入山洞就食,再隐蔽三两日也可。”

    “骑士军食还可支几日?”

    “三日。”

    “游哨放出多远?”

    “周围十五里。”

    “好!明日大睡,养足精神,往后几日只怕想睡也没得空了。”

    “嗨!”白山应命一声又道,“丞相鞍马劳顿,也请休憩。我去拿几条军毯?”

    “不用。将军处置军务去,有事随时报我便了。”

    白山答应一声,出了山洞。张仪笑道:“睡吧,动静越少越好。”四人卸下甲胄打开军毯裹住身子睡了过去,片刻之间,一片鼾声。

    正当午时,秦军大营前飞来两骑快马。距营门一箭之地勒马,一人遥遥高喊:“我是联军特使,来下战书,作速通报上将军!”

    “特使稍待——”秦军寨门一声回应,便闻马蹄如雨而去。片刻之后,一骑飞出营门高声道:“特使随我来。”话音落点,马头已经回转,带着两骑飞驰进了营寨。

    中军大帐却是空荡荡的,帐外只有两名甲士,帐内也毫无肃杀之气。两名特使坐定,一名军吏捧来陶壶陶碗,斟满凉茶请特使慢饮。两特使相顾困惑,一人昂昂道:“我等来下战书,要见上将军!”军吏拱手道:“上将军正在午眠,请稍待片刻。”一特使笑道:“噢呀,好洒脱了。”军吏道:“夜受贼风,上将军偶有小疾而已。”另一特使笑道:“定是巡查风寒,崤山寒症可是厉害也。”军吏板着脸道:“两军敌对,请勿闲话。”两特使便不再说话。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21

    小半个时辰后,后帐传来一阵沉重的咳嗽喘息,接着听见脚步声,一个身着软甲外罩丝披风的黝黑瘦子走了出来,目光向两人一扫,却是炯炯有神。他缓步走到帅案后坐定:“你等便是联军特使?”声音中带有明显的咝咝喘息。

    两特使站起,身材高大者道:“联军特使景余、田锋,参见上将军!这是我六军统帅子兰上将军之战书。”军吏接过战书,抽去布封套,将一卷竹简捧送到帅案之上。

    黝黑瘦子矜持地一手展开竹简,瞄得一眼笑道:“子兰有古风也,下战书,司马错可是头一遭遇到,要何日决战啊?”

    “战书写得明白,明日决战!”

    司马错笑道:“既学古人,便当学像。战书隔三,子兰不懂么?”说着提起铜管鹅翎笔在竹简上大书了“三日后决战”五个大字。军吏上前卷起竹简,交还特使。

    特使昂昂道:“我上将军有言:天下皆云秦国虎狼之军,我独不惧!但受战书,便是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两军对阵决战,不得施偷袭惯技!”

    司马错哈哈大笑,呛得咳嗽起来,咝咝喘息一阵,满面潮红声音嘶哑道:“好!对阵决战,教六国输得心服口服。”

    “上将军保重,本使告辞!”两位特使赳赳大步出了中军大帐,一阵马蹄出营去了。

    后帐转出精神奕奕的司马错:“山甲将军,亏了你这个现成病号,竟在如此两个人物面前周旋,还行!”黝黑瘦子喘息着道:“不就两个军使嘛。”司马错摇头微笑道:“一个孟尝君,一个春申君,大人物也。”黝黑瘦子高兴得一跳:“哎呀!山甲病得值了!”帐中一片大笑。

    子兰的中军大帐顿时热闹起来了。

    孟尝君春申君回来将经过备细一说,帐中顿时歧见纷纷。下战书探营,原是苏秦的主意,本意是想试探秦军能否答应这种正面阵战。因为楚军的两千辆兵车与各国二十余万步兵,最适合列阵而战;若能以兵车步兵列成正面大阵,两翼辅以骑兵突袭包抄,则胜算在握。这是联军幕府反复商定的最佳战法。如今带回的消息大是令人意外:司马错非但答应列阵决战,而且在三日之后;更重要的是,司马错似乎患了“崤山寒症”——这是崤山狩猎山民的一种怪病,一旦染上,嗜睡厌食,月余则枯瘦如柴。若果真如此,岂非六国大幸也!使幕府魁首与将军们惊喜的是这一点,产生分歧的也是这一点。

    子兰最是激动,主张拖延旬日,待司马错病势沉重时一举猛攻,务克全功。赵将肥义则认为,拖延下去有可能使秦军换将,不如将计就计,就在三日后如期决战。魏将晋鄙、齐将田间、韩将韩朋都支持肥义,认为这是万全之法。燕国主将子之则提出惊人主张:明晚发动突然袭击,一举击溃秦军主力。子之雄辩地说了三点理由:其一,兵不厌诈,安知司马错不是装病?其二,六国联军协调费力,不宜久拖而宜速战;其三,所有事态中,只有司马错批回“三日后决战”这一事实可信无误,三日内秦军戒备必然松弛,是联军战胜的唯一机会。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22

    经过一番激烈争辩,谁也驳不倒子之的雄辩理由。立足司马错病情,显然是一种侥幸,而且极可能上当,连子兰也不再坚持了。从各方面看,提前突袭都是一种可行的战法。最后,终于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认可。

    “好!”平原君笑道,“司马错善于偷袭,今日也教他尝尝偷袭的滋味。”

    “噢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房陵之仇得报了!”春申君更是高兴。

    “别忙。”孟尝君笑道,“战场诡诈,我能袭人,人也能袭我,先想想自己的软肋为是。”

    “孟尝君所言极是。”苏秦道,“六军之要,在于粮道。敖仓到六军营寨一百余里,每日都有辎重车队在道,信陵君以为安全否?”

    信陵君沉吟有顷道:“晋鄙将军拖后,为的就是护卫粮道。再说,敖仓之西是虎牢要塞,虎牢之西我营寨连绵,此等重地,应当没有险情。”

    “也是。”平原君道,“若是六国分头运粮,道路遥远,防守拉开,难保不失。如今粮道只有一条,且敖仓乃魏国根本,不说晋鄙大军,敖仓令的军营还有五千铁骑。再说函谷关到敖仓两百余里,险道要塞均有防守,秦军根本无路可走。”

    “背后如何?”苏秦问,“从河内南下不行么?”

    “武安君多虑了。”素来寡言的晋鄙道,“河内南下只有两个渡口:孟津渡口乃周室洛阳要塞,我军也近在咫尺;白马渡口乃卫赵水道,历来是赵国重兵守护,断无差错。”

    “噢呀,南边更不可能,除非秦军插翅飞过三川,再飞过韩国了。”

    “如此便好!”苏秦拍案,“子兰将军,你下令了。”

    子兰兴奋地升帐发令:齐韩赵三国步兵以田间为将,分三路夜袭秦军大营;燕齐楚三国骑兵以子之为将,在秦军大营外两翼截杀;其余楚国大军由子兰亲自统领,在正面的广阔地带封堵秦军;信陵君与孟尝君率领精锐步兵五万,趁乱抄后,攻下函谷关;里外左右,四面夹击,务求一举歼灭秦军主力。苏秦坐镇幕府,记功督察。

    幕府五魁与将军们掂量一番,都觉得这是一场很有气势的大战,尽皆赞同。于是立即各自回营,准备明晚突袭大战。

    太阳刚刚到得山巅,山谷中幽暗下来。

    午后,张仪醒了过来,用短剑划开一张干面饼,再塞进一大块酱干牛肉,狼吞而下,再灌了半袋山泉水,顿时精神抖擞。召来白山与军务司马,三人躲在山洞角落又是画又是说,整整折腾了一个时辰有余。白山与军务司马不熟悉河外之地,随军的两个乡导也只能在你说清地名后准确带路,不会完整地将虎牢、敖仓方圆百里的地形描述出来,更不会画图描述。而对于一个率领两万骑兵,要完成一场大奔袭的将军来说,完整地熟悉地形道路之间的关联是极为重要的。张仪与白山说得几句,立即觉察出这个致命弱点,于是不厌其烦地从当下所在的山谷画起,详细解说了所有山头、河流、大路、小路的关联,又教白山多次复述演练,大费了一番工夫。亏了白山是郿县白氏世家子弟,家道虽在商鞅变法时中落,却也识文断字颇有天赋,总算确定无误地弄清了这一带地形道路的全貌。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23

    说完地形又议战法。白山的主张很简单:找到地方猛攻而入,烧了粮库便撤。张仪笑道:“如此只能骚扰六国联军,可惜了两万铁骑。听我说……”张仪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末了笑问:“如何?说实话了。”话未落点,白山便跳了起来连叫:“好好好!听丞相的,兄弟们人人立功!”嬴华绯云被惊醒过来,听得军务司马一番学说,高兴得立即吃喝收拾,做好了夜袭准备。

    天一落黑,白山下令收拢游动步哨。山林中长长的三声狼嗥之后,白山带着张仪一行出了山洞,拐过两个山头,进入了一道长长的峡谷。白山低声道:“丞相,这是一面谷,只有这一个出口。”张仪一路打量,只见这山谷越走越宽,最里面竟是一片环山盆地,山坡上的林木在黑夜里一片黝黑。

    张仪笑道:“人马都在山坡密林中?”

    白山道:“正是。下令集中。”

    “且慢。”张仪猛然想到一件事,向白山低声交代了几句。白山高兴得连连点头:“这样好!弟兄们一定更起劲。”说罢两手搭上腮边,顿时一声虎啸在山谷回荡开来。接连三声虎啸,山坡密林中黑影连串成片地拥下,轻微急促的脚步声在谷中像连绵细雨落在了无边荷塘。片刻之间,谷地中聚集起两个巨大的骑士方阵,没有丝毫的人喊马嘶。方阵列定,军吏将张仪四人的战马牵了过来。张仪一看,马口衔枚,马蹄裹布,鞍辔也都固定得紧趁利落毫无声息,不禁对秦军铁骑油然生出一种钦佩。

    白山走马阵前低声喝道:“各千夫长,下传全体骑士:今夜奇袭,由丞相亲自领军!”回身便道,“敢请丞相训示全军。”张仪走马前出,低声道:“下传全体骑士:此战关系秦国存亡,务求大胜,人人立功!张仪决与全军共荣辱!”话音落点,骑士方阵一片低沉激昂的轰嗡声,瞬间又恢复了肃静。

    “左阵一万,随丞相先行!右阵一万,随我押后!”

    白山军令一发,张仪挥手号令:“左阵出动!”脚下轻触马镫,那匹“黑电”便无声地飞了出去。但见朦胧月色下,黑色方阵流水般涌出了峡谷。

    出得虎牢山地,张仪仍然上了大河南岸的时令大道,从茫茫苇草滩直向东北而来。大约小半个时辰后,白山的一万铁骑也在时令大道尾随飞驰。行三十余里后,张仪前军折向东南,进入鸿沟堤岸下的谷地,从鸿沟北岸的护渠荒田疾进。白山的后军则继续驰向东北。

    秦军的袭击目标是敖仓。

    敖仓,魏国最大的粮仓与物资重地,也是天下最大的粮仓与货仓。其所以在这里修建最大的粮仓,一是这里地势险要,二是这里交通便捷。在黄河与济水分流处的三角谷地,有一座敖山。敖山并不高大险峻,事实上只是一座丘陵山地,但因为孤立于两条大河之间的平原,所以险要易守。除了两条大河,敖山西面又有魏国开凿的引黄河入大梁又南通淮水的最大沟渠——鸿沟。如此一来,敖山三水环绕,更兼临近大梁,陆路官道畅通,物资集散极为便捷。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24

    从魏武侯起,魏国在敖山开始修建粮仓,经过近百年扩建完善,整个敖山建成了一个城堡式的粮仓,山下则是十多个临时集散的小仓场。由于规模庞大,魏国人呼为“敖仓城”。魏国在敖仓设置了敖仓令,爵位官职与郡守等同,有五千精锐铁骑长期驻守。后来秦国统一,仍将这里扩建为天下最大的粮仓,以致“敖仓”成为天下粮仓的代表称谓。这是后话。

    一个多月来,由于敖仓要供应六国联军四十八万人马的粮食物资,大大繁忙起来。山下十几个仓场堆满了随时准备装运的粮货,人声鼎沸,夜夜火把,加上正常进出的出粮缴粮车队,往往是昼夜不息地大开着城堡。敖仓令与所有的部属吏员、仓工都忙得团团转,一有空闲连忙躺倒打盹。山下军营的五千骑士昼夜警戒,时间一长,也是混混沌沌了。今日暮色时分,守军接到敖仓令命令:“歇仓一夜,明日卯时开仓。”于是一片欢呼,晚饭之后全营倒卧,敖山上下一片酣睡。

    正是子夜时分,张仪的一万铁骑抄到了敖仓背后的山坳。奇怪的是,天色突然阴沉下来,厚厚的乌云淹没了月亮,秋风呜呜地刮了起来,近在咫尺的敖仓一片寂静,除了点点军灯,山上山下一片黝黑。出发时,张仪已经接到黑冰台密探的报告,知道了敖仓今日歇仓,但仍然没有料到,敖仓竟如此死寂。

    十个千夫长聚来。张仪一阵低声吩咐。千夫长们立即归队,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三个方块。张仪令旗一劈,三个方阵哗然散开,也不喊杀,风驰电掣般冲向了三个方向。最大的一路是六千铁骑,全力扑向了山下的魏*营。第二路两千铁骑,冲上敖山城堡。第三路两千铁骑,杀进了山下仓场与敖仓令官署。

    魏军骑士正在沉沉大梦之中,连营门哨兵也昏昏欲睡,突遭暴风骤雨般的秦军铁骑冲杀,当真是山崩地裂般恐惧混乱。许多人还没有醒来便身首异处,及至人喊马嘶,五千骑士已经伤亡大半。军营奔蹿呐喊之时,山下仓场与官署立即蹿起了大火。片刻之间,敖山上的城堡主仓也成了一片火海。大火一起,白山的一万铁骑便从北面漫山遍野冲了过来,一路向鸿沟,一路向济水,大半个时辰后,便见滚滚滔滔的大水扑向了敖山谷地。

    张仪一声令下,攻入敖仓的秦军骑兵立即向北方的大河岸边飞驰。到得渡口,三千骑士下马,在小半个时辰内彻底摧毁了敖仓码头,凿沉了停泊岸边的百余艘粮船。此时,遥见敖山已经陷在一片火海之中,滔滔洪水正在轰轰隆隆地涌向敖山。张仪与白山聚头,清点人数,只有二十多名轻伤,可谓全胜而归。

    “回兵!”张仪一挥手,沿着大河南岸的时令大道向西飞驰而去。晨曦时分,铁骑越过了孟津,遥闻遍野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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