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55
这便是山东六国的合纵大军。从六色军营的驻扎方位看,更是颇具匠心。虎牢山南麓是火红色的魏国营寨,依山傍水近粮,占尽形胜险要,乃是全军的辎重枢纽位置,正当身为“地主”的魏军驻扎。东南的汜水东岸,是草绿色的韩国营寨,背靠太室山,正在韩国边缘。北临大河的一片山塬,则是红蓝色的赵国营寨,过河北上二百里便是赵国的上党地带,正占据着这里直通赵国的唯一渡口。汜水东面接近荥阳的山塬上,是紫色的齐*营,位置正在韩齐官道的咽喉。东北接近广武的山塬上,是海蓝红的燕*营,正在魏燕官道的咽喉地带。虎牢山西麓的虎牢关外,是茫茫土黄色的楚*营,既是直面函谷关的前敌位置,又是南下楚国淮北地区的最便捷处。六大营寨各有便利,各得其所,没有一番折冲周旋,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片浩大的军营里,驻扎着六国联军四十八万,是战国以来最大的用兵规模。其中魏国精锐步骑八万,主将晋鄙;齐国步骑八万,主将田间;赵国步兵六万,主将肥义;韩国步骑五万,主将韩朋;燕国步骑六万,主将子之;楚国兵力最多,十五万大军,主将子兰。
在这片茫茫军营的东边接近敖仓处,还有一座小军营。这座军营只驻扎着两万余人马,却是六色旌旗六色甲胄,大军帐多,大纛旗多,色彩斑斓分外热闹。这便是由六国丞相苏秦执掌的六国联军幕府。军营中央有一座砖木庭院,被百辆兵车围起的一个巨大的辕门包围着。辕门口一面六色大纛旗迎风舒卷,上书“六国丞相苏”五个大字。辕门内外,二百名长矛甲士列成了一个肃杀的甬道,亮晃晃的长矛大戟一直延伸到庭院口。这便是六军司命的幕府。辕门百步之外,扎着红黄紫蓝四顶没有辕门的大帐,帐口也是各立一面大纛旗,分别是魏公子信陵君、齐公子孟尝君、赵公子平原君、楚公子春申君。
这片军营虽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出令统帅部,但却是四十八万大军的灵魂所在,故而有幕府之名。幕府者,将军统辖三军之府署也。将军出战无常处,所到以幕帘为府署,故曰幕府,或云莫府。究其实,幕府便是后世所谓之将军总帐,或砖石庭院,或牛皮大帐,皆可为幕府,未必有固定法式。
时当落日衔山,幕府庭院里已经亮起了十多盏纱灯,八名侍女正穿梭般地在院中摆布收拾,厚厚的猩红色地毡使得她们变成了无声忙碌的影子。这时,腰悬长剑的荆燕大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也不看侍女们一眼,进入幕府径直掀帘进了后帐。
所谓后帐,是幕府中用小门隔开的一个起居小寝室。此刻,小寝室的军榻上正躺着蜷卧的苏秦,那悠长均匀的鼾声,显然是沉沉大睡者才能发出的。荆燕稍一犹豫,轻轻拍着军榻靠背道:“大哥,天快黑了,该起来了。”鼾声突然停止,苏秦睁开了眼睛坐起来,伸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荆燕递过一条汗巾低声笑道:“大哥真是太乏力了,眼屎涎水都有了。”苏秦呵呵笑着擦去了眼屎口水道:“心松泛了,睡得一个眼屎涎水横流,解乏。”说着霍然站起,“你先去应酬,我冲个凉水便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56
在起居琐事上,苏秦从来不用仆人侍女。国君们赐给他的侍女,都是专门挑选的侍奉能手,可他都一律婉言谢绝,实在推不掉就送给别人。他惯于自理,也善于自理,对伸手来衣张口来饭的那种贵胄生活极是厌烦,认定那种生活对心志是一种无形的消磨。此刻他脱光了身子,走到帐角提起一桶冰水便从头顶猛浇下来。一阵寒凉骤然渗透了身心,顿时便清醒起来,用大布擦干身子擦干长发,换上一套干爽的长袍,分外地惬意清爽。
寻常时日,苏秦也不喜欢给头上压一顶高高玉冠。只要不是拜会国君,他总是布衣长袍散发披肩,最多是一根丝带束了灰白色的长发而已。此刻长发未干,他便布衣散发悠游自在地走出了内帐,来到了大帐口。本想到外边走走,看看落日,可望着庭院中亮晃晃的长矛大戟,他顿时皱起了眉头。
“百夫长,教甲士撤到辕门之外。日后辕门内无须甲兵护卫。”
两个百夫长却是异口同声:“此乃军法,小军不敢擅动!”
“谁的军法?回头我自会向荆燕将军说明,撤出去。”
两个百夫长一举短剑:“辕门之外,列队护卫!”矛戈甲士锵锵然退了出去,辕门内顿时清净宽敞了许多,仿佛一个别致的庭院。苏秦踱步“庭院”,远眺晚霞照耀下锦缎般灿烂的大河远山,心头泛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儿。
秦国食言,楚国愤怒,使眼看就要夭折的合纵骤然有了转机。当苏秦风尘仆仆地赶到郢都时,楚国朝野正在一片愤愤然的混乱之中。楚怀王大感屈辱,一连声地叫嚷要杀了张仪。可真到了决策关头,却莫名其妙地又软了。苏秦与屈原、春申君联络楚国新锐势力的三十多名将军,一起晋见楚怀王。在苏秦的苦心说辞与屈原春申君并一干将军的慷慨激愤中,楚怀王终于当场拍案,决意起兵。眼看国人汹汹,新锐拼命,郑袖不得不沉默了。
老狐般的昭雎一反常态,连夜进宫,向楚怀王痛切责骂张仪与秦国,荐举自己的族侄子兰做楚军统帅,要一雪“国仇家恨”。颟顸懵懂而又自以为精明过人的楚怀王,立即欣然赞同,当场向子兰颁赐了兵符印信。屈原与春申君大是不满,连夜邀苏秦共同进宫。谁知楚怀王却是振振有词:“昭氏封地的兵员最多,粮赋最多。子兰为帅,军兵粮秣不受掣肘,有何不妥?再说昭氏与张仪有仇,他能不死力奋战了?”屈原愤激,历数昭雎祸国殃民勾连张仪的劣迹,断言:“子兰为帅,丧师辱国!”楚怀王闻言大发雷霆,呵斥屈原“败言不吉,灭楚志气”。春申君立即顶上,自荐为将。楚怀王只说了一句“未战先乱,居心叵测”,铁青着脸不再吭声。苏秦担心事情弄僵,楚怀王又再度反复,便婉言周旋,表示赞同楚怀王,提出春申君做监军特使。楚怀王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下来,这才算勉强收场。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57
谁知屈原却是怒气不息,对苏秦颇有辞色,连夜南下,以“新军整训未了,不成战力”为由,将正在北上的八万新军调入屈氏封地驻扎。昭雎大为不满,联络几个老贵族大臣请杀屈原“以解朝野之恨”。楚怀王素来不懂军旅之事,根本不清楚少了新军又是如何,只是打定了主意要不偏不倚,对昭雎打着哈哈不置可否,回头便下书另行调兵。
这次,苏秦对屈原的做法不以为然,说屈原是“以小怨乱大局”。屈原却愤激异常,拍案而起道:“八万新军乃楚国精华,能教子兰狗才挥霍新军之鲜血?真正的楚秦大战还在后头,八万新军不能交给奸邪之才!”春申君只是沉重叹息默默不语。苏秦也没有再和屈原认真计较。毕竟,屈原是楚国新锐势力的灵魂,他那卓越的才华、喷薄的激情、犀利的见解与坚韧的心志,无不给楚国少壮人物以巨大的感召。虽然屈原贬官做了三闾大夫,可训练新军的实权仍然在手,实际影响力远远大于春申君。更重要的是,屈原是楚国支持合纵最坚定的栋梁人物,苏秦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不发新军而与屈原对立。
楚国一出兵,齐国不再犹豫。楚齐一动,魏赵燕韩大见踊跃,两个多月便完成了大军集结。遥望大军营帐,苏秦却总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秦国弱小时,山东六国多次合谋瓜分,可始终没有一次真正的行动;偏偏在秦国强大而成致命威胁之后,山东六国才真正地结盟合纵,成军攻秦。此中意味,直是教人想到天意,想到冥冥之中谁也无法揣摩的那些神秘。
在六国君臣看来,那时没灭秦国,此时一战灭秦,也不为太晚。说到底,六国都认定了可以一战必胜,一战灭秦。每个人都摆出了不容辩驳的数字:秦国差强二十万新军,除了必须防守的要塞重地,能开上战场的充其量十五六万;四十八万对十五六万,几乎四倍于敌,焉能不胜!
苏秦素来不谙兵家,甚至连张仪那种对兵器军旅的好奇兴趣也没有。但生于刀兵连绵的战国,哪个名士对军旅战事都会有些基本了解。苏秦了解秦国,也了解六国,自然不会像六国君臣那般信心十足。但是苏秦仍然认为,这场大战至少也有六七成胜算。兵力上,六国是绝对优势。将才上,秦国有司马错。楚国的子兰统帅四十八万大军虽然差强人意,但有颇通兵法的信陵君襄赞,当不会有大的失误。纵然如此,苏秦还是极力主张设置了六国幕府,为的就是教通晓军旅战阵的四大公子起到轴心作用,弥补六国大将的平庸。令苏秦感慨的是:四大公子个个可以为将,偏偏的个个都没有拜将,却不约而同地被国王任命为“阵前监军兼领合纵特使”,与苏秦共同组成了这座六国幕府。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58
“噢呀呀,武安君好兴致,看日头落山了?”
“春申君啊。”苏秦回身笑道,“你看这长河落日,军营连天,晚霞中旌旗茫茫,战马萧萧,当真令人感慨万千也。”
“噢呀呀,要出第二个屈原了!我可是看不出啥个感慨来。”春申君笑着笑着猛然压低了声音,“噢呀武安君,我总是放心不下了。”
“何事啊?”看着诙谐机智的春申君神秘兮兮的样子,苏秦不禁笑了。
“子兰为六国总帅,虾蟹肉了,硬壳一剥全完。噢呀,我看要教信陵君做总帅。这一仗,可是六国大命了。”
“虾蟹肉?好描画。”苏秦笑容却又一闪而逝,“按照合纵盟约,出兵多他国一倍者为统帅,有何理由换将?”
“噢呀,我是百思无计。你是六国丞相,执掌幕府,不能想个妙策了?”
“临阵换将,事关重大,晚间与信陵君一起会商,再作定夺。”
此时一阵马蹄如雨,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三骑不约而同地飞马而至。三人腾身下马,一色的斗篷高冠软甲长剑,高声笑谈着联袂进入辕门,一阵英风扑面而来。
“四大公子人中俊杰,当真军中一景也。”苏秦遥遥拱手笑迎。
平原君拱手笑道:“武安君布衣散发统大军,才是天下一景也。”
“噢呀呀,平原君一鸣惊人了!我如何想不出此等好说辞来?”
众人哄然一阵大笑,苏秦拱手道:“诸位请进帐,今日尽兴。”
苏秦幕府没有将帅气息。将台令案兵符印剑,帐外聚将鼓,帐内将军墩,这些威势赫赫的物事统统没有。一圈六盏与人等高的硕大风灯,将大帐照得分外通明;厚厚的猩红色地毡上,六张长案排列成了一个马蹄铁般的半圆;每张长案上都已经是鼎爵盆盘罗列,连同案旁三个酒桶与一个跪坐的侍女,每张大案都形成了一个单元。苏秦居中,信陵君平原君居左,孟尝君春申君居右。
苏秦笑道:“今日聚宴,皆由信陵君安排,由他先交代一番了。”素来不苟言笑的信陵君神采飞扬,大手一挥道:“无忌借地主之便,代为武安君绸缪,就近取材。今日是三国菜三国酒:楚鱼、齐鸡、魏麋鹿,赵酒、燕酒、兰陵酒。谁个另有所求,立时办来便是。”春申君煞有介事地低头盯着满案鼎盘,笑叫道:“噢呀呀,满案珍奇,我倒真想叫个秦苦菜来啦!”众人大笑。信陵君一拱手道:“敢请武安君开席。”
所谓开席,便是打开席间最主要的食具,而后再举爵致辞开宗明义。苏秦闻言笑道:“信陵君办事,总归有章有法。”说着拿起手边两支精致的铜钩深入鼎耳之下,将热气蒸腾的青铜鼎盖钩起,再连铜钩一起置于侍女捧来的铜盘中;而后举起已经斟满的铜爵,环视座中一周,慨然笑道:“合纵得遇四大公子,苏秦之幸也!蒙诸君鼎力襄助,终得大军连营。久欲聚饮,跌宕无定。今日一聚,终生难得。来,为联军攻秦,旗开得胜,干此一爵!”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59
“联军攻秦,旗开得胜!干!”五爵相向,尽皆一饮而尽。
苏秦笑道:“诸君性情中人,今日但开怀畅饮,无得拘泥,鸡鱼鹿,来!”
“噢呀呀且慢,”春申君晶莹光洁的象牙箸点着铜盘中红亮肥大的烤鸡,惊讶地嚷嚷起来,“孟尝君啊,我楚国鸡才鸽子般大,这齐国鸡如何这般大个?这能吃么?”
“楚国倒有何物是大个儿了?”孟尝君哈哈大笑道,“你说的‘鸽子’,原是越鸡。齐国鸡,原是鲁鸡。庄子说了:‘越鸡不能孵鹄卵,而鲁鸡固能矣。’说的就是这越鸡小,而鲁鸡大。越鸡细瘦肉精,宜于陶盆炖汤。鲁鸡肥大肉厚,宜于铁架烧烤。这烤整鸡可是我齐国名菜之首,保你肥嫩酥软香,大快朵颐,满嘴流油。来!象牙箸不行,猛士上手,哎,对了。”孟尝君两手抓住两只鸡腿一撕,一口吞去了半只鸡大腿。
春申君看得目瞪口呆,突然拍案:“噢呀呀,来劲啦!”丢掉象牙箸,上手大撕张口狼吞,几口下去,腮边流油噎得喉头咯咯响。众人哄堂大笑,侍女使劲儿憋着笑意,连忙用打湿的汗巾沾拭他满脸的油渍。春申君抚摩着胸口喘息道:“噢呀呀,好噎好噎啦。”孟尝君笑得连连拍案:“快!大个葱,最,最是消噎爽气。”说着拿起铜盘中一根肥白粗大的小葱小葱为中国固有,大葱为西汉后由西域传入。,咯吱咯吱咬了下去。春申君如法炮制,一口下去却叫了起来:“噢呀呀,不爽也罢,辣死人了!”
哄笑声中,春申君揶揄道:“噢呀,齐人如此吃相,大是不雅,诸位且看我楚国人如何吃鱼了?”说着拿起象牙箸,扎住了铜盘中一条金色小鱼,“噢呀,看好了,此乃云梦泽小金鱼,鲜嫩清香,偏是鱼刺极多了。”说话间几条小金鱼已被象牙箸分成若干小段。一段入口,只见春申君文雅地闭着嘴唇,只是腮帮在微微蠕动,银丝般的鱼刺便从嘴角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片刻之间,几条小鱼全部下肚。
四个人都饶有兴致地瞅着春申君,及至鱼盘顷刻干净,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看着面前的鱼盘,却没有一个人敢下箸。春申君乐得哈哈大笑:“噢呀如何?你那大个儿肥鸡,可有这般风味了?少不得呀,我要为诸位操劳一番了。”说着对几个侍女笑道:“将案上鱼盘,都端到那张空案上去了。”又对自己身边的侍女吩咐道,“你去剔除鱼刺了。”那名黄裙侍女飘然过去,一刀一箸玉腕翻飞,须臾之间接连剔出四盘鱼肉。各座侍女捧回案上,盘中整齐码放的精细肉丝丝毫不乱。
“噫——”最年青的平原君长长地惊叹一声,“楚人如此吃法,天下还有鱼么?”
“哗”的一声,满帐大笑。苏秦悠然道:“民生不同,南北各有专精,联体互补,便成天下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00
“武安君此言,不敢苟同。”平原君笑道,“衣食住行出性情,可不能弄成了一锅肉粥。譬如赵胜,生就的马肉烈酒,若是吃小鱼,饮兰陵酒,只怕一筐鱼一车酒也没个劲道。”
“噢呀呀,平原君一顿几多马肉?几多烈酒了?”
“看如何说法,草原与匈奴大战,一次战饭,马肉五六斤,烈酒一皮囊。”
“噢呀,一皮囊几多了?”
信陵君笑道:“骑士皮囊,五六斤上下。”
“噢呀,都是赵酒么?”
平原君大笑:“若是楚酒,冰天雪地中能有满腔烈火?”
“噢呀好!赵酒一爵,干!”众人哄然笑应,一齐大爵饮下。
信陵君道:“为了这赵酒,楚国还和赵国打过一仗,春申君可是知晓?”
春申君皱眉摇头:“噢呀大仗小仗不断,这酒仗,可是不记得了。”
“久闻信陵君精熟战史,说说。”孟尝君兴味盎然。
“我如何也不知道?快说说。”平原君叩着长案催促。
信陵君悠然一笑:“五十多年前,楚宣王会盟诸侯。赵国没参加,却献了一百桶窖藏五十年的上等好酒,示好楚国。楚国主酒吏品尝后对赵酒大是赞赏,然却硬说赵酒藏期不够,酒味淡薄,责令赵国掌管酒食的宰人另送一百桶来。赵国宰人大是叫苦,反复申明陈年赵酒已经全数运来,赵国再也没有这么多五十年陈酒了。楚国主酒吏却以为赵国宰人不懂孝敬规矩,便使出了一个小小计谋。”
“何等计谋?”几人不约而同。
“主酒吏偷天换日,将民间淡酒换装进赵国酒桶,搬上了宴席。楚宣王极为喜欢烈酒,及至饮下,寡淡无味,怒声责问这是何国贡酒?主酒吏惶恐万分地搬来酒桶,指着那个大大的‘赵’字说不出话来。楚宣王勃然大怒,认定赵国蔑视楚国,当即兴兵北上,偏偏却只要赵酒五百桶。赵敬侯也发兵南下,针锋相对,偏偏就不给赵酒。”
孟尝君不禁拍案:“噢嗬,这仗打得稀奇,后来如何?”
“后来?在河外相持半月,谁也没讨得便宜,偃旗息鼓了。这便是旷古第一酒战。”
平原君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为一百桶酒开战,匪夷所思也。”
信陵君道:“亘古以来,有几战是为庶民社稷打的?好生想想。”
“噢呀,这楚国主酒吏可是个小人,脸红了。”
“脸红何来?小人暗算君子,此乃千古常理也。”孟尝君笑道,“孔老夫子多受小人纠缠,临死前大呼: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
“噢呀呀,谁道这是孔夫子临死前喊的,偏你看见了?”
举座大笑一阵,又借着酒话题大饮了一阵。苏秦笑道:“信陵君是准备了歌舞的,要不要观赏一番?”平原君立即接口:“不要不要,再好也腻了,听说孟尝君春申君善歌,两位唱来多好?”话音落点,举座齐声喊好。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01
“谁先唱?”苏秦笑问。
“孟尝君——”举座一齐呼应。
孟尝君酒意阑珊,额头冒着热汗道:“好!我便来。只是今日难得,我也唱支踏青野歌。”
“好!我来操琴。”信陵君霍然起身,坐到了琴台前。
“齐国《海风》。”孟尝君话音落点,琴声叮咚破空。孟尝君用象牙箸在青铜鼎耳击打着节拍,陡然一声激越的长吟:“东出大海兮,大海苍茫——”
别我丽人渔舟飘荡
海国日出远我故乡
云遮明月星斗暗水天无尽路长长
西望故土思我草房
念我丽人我独悲伤
忽闻丽人一朝去魂归大海永流浪
人们听得入神,肃静得竟忘了喊好喝彩。
苏秦黯然道:“渔人酸楚,当真令人扼腕也。”信陵君笑道:“倒是没想到,孟尝君竟有如此情怀。”孟尝君连连摇手道:“惭愧惭愧,我是跟一个门客学唱的,他把我唱得流泪了。”平原君揉揉眼睛道:“好了好了,一篇翻过,该春申君了。”
“噢呀,我是公鸭嗓,可没孟尝君铁板大汉势头了。”春申君神秘地眨眨眼睛笑道,“我看呀,我用南楚土语唱一支。谁能听懂我唱的词儿,我就送他一样礼物。若举座听不懂,每人浮一大白。如何?”
苏秦一指周围的歌女琴师与侍女:“那可得连她们也算进来。”
“噢呀,也行了,我看看她们。”春申君打量了一圈笑道,“她们也不行,我准赢。”
平原君道:“你就唱吧,我正等浮一大白。”
春申君对女琴师笑道:“埙,吹《陈风》了。”女琴师点点头,拿起一只黑幽幽的埙吹了起来。埙音空灵缥缈,《陈风》委婉深沉,倒是正相得宜。春申君咳嗽一声,也用象牙箸击打着节拍唱了起来。只见他面含微笑,一副情意绵绵的陶醉模样,口中却是咿呀啁啾呜呜哝哝仿佛舌头大了一般,忽而高亢沙哑,忽而婉转低沉,一时极为投入。
戛然打住,春申君笑道:“噢呀完了,听懂了么?”
众人瞠目结舌,骤然哄堂大笑,连连指点着春申君,笑得说不出话来。
“噢呀呀,不行吧。”春申君得意地笑着,“这叫寸有所长,举爵了。”
突然间“叮——”的一声,编钟后一个女乐师走了出来道:“小女听得懂。”
“好——”举座一片叫好,分外兴奋。春申君笑道:“噢呀呀,你是楚人了?”女乐师道:“非也,小女薛国人。”“噢呀呀!”春申君大是惊讶,“薛国人如何能懂了?真的假的?”女乐师轻声道:“小女虽不懂南楚土语,但却通晓音律。人心相通,只要用心去听,自能听得懂。”春申君沉默了片刻道:“姑娘能否唱得一遍?”女乐师点点头,陶埙再度飘出,柔曼的歌声便弥漫开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02
投我以木桃兮报之以琼瑶
非为生恩怨兮欲共路迢迢
投我以青苗兮报之以春桃
非为生恩怨兮欲结白头好
女乐师一身绿衣,一头白绸扎束的长发,亭亭玉立,人儿清纯得如同明澈的山泉,歌声深情得好像篝火密林的诉说。众人听得痴迷,都眼睁睁地看着春申君,等他说话。
春申君站了起来,对女乐师深深一躬道:“噢呀,他乡遇知音了。姑娘如此慧心,黄歇永生不忘。”说罢从腰间甲带上解下一柄弯月般的小吴钩,双手捧上,“这柄短剑乃天下名器,赠与姑娘。若有朝一日入楚,此剑如同令箭,畅通无阻了。”美丽清纯的女乐师接过吴钩,轻声念道:“投我以青苗,抱之以春桃。小女也有一物,赠与公子。”说着从贴胸的绿裙衬袋中摸出一个红绸小包打开,露出一只绿幽幽圆润润的玉埙:“这只玉埙,乃小女家传,赠与公子,以为念物。”春申君接过玉埙捧在掌心,又是一躬,女乐师也是虔诚地一躬。不意二人的头却碰在了一起,女乐师满脸通红,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平原君学着春申君口吻笑道:“噢呀,变成孔夫子啦,如此多礼啦?”
信陵君举爵道:“春申君野歌唱得好,有果!来,共浮一大白。”
“噢呀呀,我输了,浮三大白。”春申君与众人饮尽,又连忙再饮两爵,呛得面色涨红,连连打嗝。
孟尝君豪气大发,拍案高声:“酒到八成,来一局六博彩!”
“好!六博彩!”帐中一片呼应。
苏秦笑道:“信陵君是六博高手,你等还不是输?”
孟尝君高声道:“谁说我今日要输?来!我与信陵君对博,诸位人人押彩,如何?”
“好——”乐师侍女们也跟着喊起好来,显然是分外兴奋。
这“六博”正是流行当时的博弈游戏,坊间市井流行,宫廷贵胄更是喜欢。这种游戏的特异之处,正在于无分男女贵贱,在场有份,呼喝嬉闹,毫无礼仪讲究。齐国的滑稽名士淳于髡,曾对齐威王如此这般地描绘六博游戏:“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当真是一副生动鲜活的男女行乐图。如此可以放纵行乐的游戏,如何不令这群年青男女们怦然心动?
平原君高喊:“摆上曲道!”
两个侍女欢天喜地地抬来了一张精致的红木大盘,摆在正中一张长案上。这便是六博棋盘,叫做“曲道”。盘上横竖各有十二线交织成方格,中间一行不划格,叫做“水道”。水道中暂时只有两条精致的鱼形铜片,这是“筹”,由胜方得之兑钱。一旦开始,各种大小铜片便会都投在“水道”中。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03
曲道摆好,人人离席聚到了曲道大案两边。孟尝君与信陵君是博主,隔案对坐。苏秦与春申君打横对坐,平原君挤在孟尝君与春申君之间。其余十余名艳丽妖娆的侍女乐手挤挨在各个缝隙里,或趴在哪个男人的背上,或坐在哪个男人的腿上,一时莺莺燕语,大是热闹。只有那个绿裙女乐师静静地微笑着,趴在春申君背上抱着他的脖颈,却不往人堆里挤。
信陵君笑道:“武安君做赌正,如何?”
“好——”一声呼喝,一片笑声,算是当局者全体赞同,相信了苏秦的公道。
“好了,我便做了。”苏秦故意板着脸道,“先立规:赖赌金者,重罚!”
“好——”女子们喊得最响,得遇四大公子这样的豪阔赌主,她们的彩头往往是难以预料的,再加上六国丞相做赌正,赖赌重罚,谁不欢呼雀跃?
孟尝君大笑:“大丈夫岂有一个‘赖’字?请掷彩。”
六博行棋,先得掷彩。所谓掷彩,便是用两粒玉骰子决定行棋先后。骰子六面:两面白两面黑,一面“五”(五个黑点),一面“塞”(画一块石头)。两粒同掷,“五白”最贵(一白一五)。但有“五白”,众人齐声大喝“彩——”,这便是喝彩。其余的五黑、全黑、全塞、五塞,都不喝彩。掷出彩来,除了掷彩者先行棋,对方还要先行付给在场所有当局者一定的彩头。这便是“五白”一出,齐声喝彩的原因。
苏秦将两粒亮晶晶的玉骰子当啷撒进铜盘:“谁先掷?”
“我半个地主,孟尝君先掷了。”信陵君笑着谦让。
“好!我先来。”孟尝君拿起两粒骰子在大手掌中一阵旋转,猛然抛向空中,待“叮当”落盘,大手顺势捂下,掌下犹有当啷脆响。孟尝君手掌移开,五白赫然在目。
“彩——”诸般男女一齐忘形大叫。
信陵君微微一笑,拣起两粒骰子,手腕一抖摔入大铜盘中。但见两粒骰子在铜盘中光闪闪蹦跳如同打斗一般。“哎哟哟!骰子活啦!”女子们便惊叫起来。此时信陵君单掌猛然捂下,盘中一阵叮当不绝,待手掌拿开,又是一个五白。
“彩啊——彩——”一阵尖叫笑闹哄然爆发。
苏秦哈哈大笑道:“两白相逢也,都付彩头!记下了。”
“人各十金!”孟尝君高兴得赢了一局一般。
“跟上。”信陵君呵呵笑着。
苏秦高声道:“六博将开,先行押彩——”
平原君抢先道:“我押信陵君,百金。”向水道中打下一个刻有“百金”二字的铜鱼片。
“噢呀,孟尝君我押啦,百金!”春申君也打下一个铜鱼片。
苏秦对四周女子们笑道:“赌正抽成。你等押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7:04
女子们笑着叫着押了起来,十金二十金的小铜鱼片纷纷落入水道。春申君大笑:“噢呀呀,小小啦!对他们两个要狠点啦。”趴在春申君背上的女乐师尚未押彩,突然笑叫起来:“我跟春申君,押孟尝君,五百金啦!”一条肥大的铜鱼片“当啷”一声打入水道。
“呀!这个应声虫,好狠也!”孟尝君惊讶地叫了起来。
“轰哗——”一声,男女们大笑着前仰后合地叠在了一起。
苏秦拍掌喊道:“肃静,开始行棋,布阵——”
六博共有十二枚棋子,黑白各六,实际上是一种远古军棋。按照古老的军制,六子分别是枭(帅)、卢(军旗)、车、骑、伍、卒,后四者统称为“散”;枭可单杀对方五子,对方五子联进包围,则杀枭;但在行棋之时,棋子有字一面一律朝下,无字一面朝上;两子相遇,赌正翻开棋面定生杀,枭被杀为最终失败。由于双方都在黑暗中摸索,只能凭已经翻开的棋子判断形势,所以即便有事先布阵,也仍有诸多难以预料的戏剧性结局。正是这种难以预料的戏剧性,才使六博棋具有赌的特殊魅力。
孟尝君执白,信陵君执黑,两人各自在案下一个小铜盘里摆好阵形。小铜盘端上,身边偎依的侍女原封不动地将棋子移上大盘。孟尝君高喊一声:“枭来也!”兴冲冲将一枚圆圆的玉石白子推过水道。信陵君哈哈大笑:“五散来迎!”手掌一伸,推出了摆成弧形的五颗玉石黑子。六博行棋原是可以任意呼喊,但输赢却要在翻开字面后决定,所以也便有了兵不厌诈的乱喊名目。苏秦酒量小,又不饮烈酒,最为清醒,左右一打量,不动声色地先翻开了五颗黑子。
“啊!果真五散!”男女们惊诧笑叫。
苏秦又翻开了那颗孤身过水的白子。
“啊哟!果真是枭!”又一阵更响的惊叫笑闹。
“联兵杀枭了——赢了——彩——”押信陵君的男女们顿时抱在一起叫了起来。
苏秦笑道:“联兵杀枭?好!孟尝君立马兑彩!”
“好口彩,联兵杀枭!输得快活!兑彩——”孟尝君哈哈大笑。
一片笑闹中,绿裙女乐师惊讶地叫了起来:“噫呀!日光半山了——”
众人抬头,亮煌煌的阳光已经撒满了军帐,帐中顿时显得酒气熏天,乱作一片狼藉。说也是怪,正在笑闹的男女们一见明亮的日光,顿时横七竖八地倒在了猩红地毡上,一片呼噜声大起。苏秦心中有事,霍然起身,想将春申君与信陵君叫到一边说话,扫了一眼,不见春申君,仔细搜寻,却发现春申君正埋在一片绿裙下鼾声大作。信陵君虽未倒地,却也趴在长案上结结实实睡着了。豪侠的孟尝君与年青的平原君,则都裹在色彩斑斓的裙裾中喃喃地说着梦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