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35

    “阁下有此胆识,可是公子田文?”精铁汉子在高高的车辕上昂昂拱手。

    “正是,阁下高姓大名?”

    “在下苍铁。”

    就这样,一番快意攀谈,一通大肉烈酒,苍铁带着十五条长发遮着烙印的汉子,做了田文的门客。这苍铁,便是漠北盗跖军的首领。在阴山漠北流窜的近二十年里,这十六人为了熟悉马上生涯,练就了一身降伏野马的高超本领。苍铁本是郢都造车坊的苦役奴隶,悄悄跟一个造车工师学了一手高明的造车术。但更为难得的是,苍铁对驾车驯马有着过人的天赋,在盗跖军中是唯一的马上猛士。进入漠北,苍铁为了使残余兄弟在匈奴骠骑下生存,非但教习马术,而且带领兄弟们驯服了一批野马。为了在进入中原后站稳脚跟,他们在中山国秘密打造了一辆铁轮车,用驯化的四匹野马驾拉,由苍铁做驭手,可日行三千里。为此,军中兄弟都说:苍铁就是给周穆王驾车会见西王母的造父。后来,苍铁便有了“追造父”这个名号。要将如此车马与如此人物送出去,孟尝君确实心疼。更重要的是,还不知道苍铁是否愿意这样做。苍铁不是寻常门客,孟尝君绝不想使他有丝毫的为难。一个浴血百战的英雄,一个九死一生的奴隶,任谁都不会轻慢这样的人物。

    半个时辰后,孟尝君走出了苍铁的小院落,回到府中已经是脚下飘浮,倒身榻上便酣睡了过去。

    日上三竿时分,齐宣王田辟疆正在湖边与一个老人对弈。

    极为平庸的棋艺,丝毫不影响齐宣王酷爱黑白子游戏,更不影响他与天下闻名的高手对阵。从做太子时算起,他已经记不清与多少棋道高人切磋过了。奇怪的是,无论切磋多少高手,他的棋艺始终没有丝毫长进。齐宣王也是丝毫地不放在心上,依旧是每日三局,局后便走进了书房或殿堂。今日对局的老人,是新到稷下学宫的一个陈国棋士。老人布衣白发,棋风凌厉无匹,眼看杀得黑棋全盘无一片可活。齐宣王竟每死一片便哈哈大笑一阵,却没有星点儿缴棋认输的意思,依然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横冲直撞。老人也是怪异,既不生气,也不懈怠,更无高兴,只是石俑一般肃然端坐,一板一眼一刀一枪地应对着,该杀死的绝不退让,该防守的绝不冒进。齐宣王眼看全盘皆死,大笑拍案:“好棋!再来第二局!活一片我便赢!”

    侍女正在收棋,宫外突然传来一阵响遏行云的萧萧嘶鸣。齐宣王眼睛一亮,正待发问,内侍总管一溜碎步跑来:“禀报我王:宫门外有人献宝!”

    齐宣王霍然起身:“是千里马么?”

    “我王圣明!不是一匹,是四匹,还有千里云车!”

    “宣他进宫……且慢!”齐宣王突然打住,略一思忖道,“领他到宫城东门等候。”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36

    “谨遵王命。”老内侍答应一声,一溜碎步消失了。

    齐宣王撂下棋士老人,一句话也没说匆匆走了。对于围棋黑白子,田辟疆是爱而无心,玩乐而已,但对于良马名车,田辟疆却是真正的行家里手,说爱之入骨也毫不为过。齐国正在最强大的时候,父王也叮嘱他不要轻易地将齐国引入战国纠葛,只要守得住齐国的富庶升平,与中原列国做长期竞争,齐国便可大成。守定这个宗旨,他有的是闲暇时间,有的是府库金钱,有的是无上权力,能够将他的喜好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田辟疆不是昏聩君主,他自认玩乐是有度的:每日三局棋,每日一趟马,其余时间处置国务;三局棋是无意消闲,一趟马却是极为认真地锤炼骑术车技,黑白子再输也不打紧,车马锤炼却务求日有长进。一个骑术车技的环节不精熟,田辟疆绝不罢手。往往是车马出城时说好的一个时辰完毕,回来时却已经是掌灯时分了。这几日为了避开孟尝君,田辟疆已经多日没有出城趟马了,虽觉憋闷异常,却也是无可奈何。今日有人献来宝车良马,听那响遏行云的嘶鸣之声,田辟疆便知绝非虚妄,自然是再也忍不住了。

    宫城东门,是个清净隐秘的偏门,但凡君主秘事都从这里出入,等闲大臣不会在这里出现。田辟疆换好一身狩猎甲胄,飞马来到东门,刚刚在箭楼女墙站定,林间大道中一辆驷马高车红云一般飘了过来,辚辚隆隆声势惊人,到得箭楼前三丈处戛然刹车,驷马一车如同钉在地上一般。

    “好!”田辟疆拊掌高声赞叹。

    “禀报我王:献宝义士到了。”车厢中的老内侍尖声喊着。

    “草民铁苍,参见齐王!”车辕上一个精铁般的汉子拱手作礼。

    田辟疆高声道:“铁苍义士,箭楼下调头,我来试车。”

    “嗨!”精铁汉子答应一声,马缰轻抖,驷马铁车辚辚走马向前。堪堪将近箭楼,“哗啷”一响,前后伸展三丈余长的车马竟在城门洞中骤然转弯调头,身后车厢正正地对着箭楼。田辟疆兴奋地喊了一声好,大红斗篷翻卷,大鹰一般落到了宽敞的车厢之中。

    “大王可要试车?”精铁汉子立在辕头却没有回身。

    “如此良车宝马,岂能不试?”田辟疆兴奋地打量着车身与一色火红的骏马,“出城!到郊野我来驾车。”

    “嗨!”精铁汉子脚下轻轻一跺,驷马铁车“哗”的一声飘出了林阴大道,飘出了临淄北门,直向大海边飞去。田辟疆只见两边林木飞速倒退,自觉腾云驾雾一般。饶是行家里手,他也不禁双手紧紧握住了铁柱扶手。片刻之间,车马便到了荒无人烟的茫茫草地,精铁汉子喊道:“大王车技如何?”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37

    “尚可。”田辟疆已经回过神来,分外兴奋。

    精铁汉子又喊道:“先接右手马缰,对了!再左手马缰,好——要轻——”

    齐宣王挺身站在辕头,手执四根马缰,第一次感到了驾车竟是如此美妙。四匹骏马就像一团火焰在茫茫绿草上飘飞,坚实硕大的铁轮无声无息,头上一团白云片刻间被抛到了身后。更妙不可言的是,这车驾来分外轻松舒畅,手中马缰只要持平,几乎不用任何动作便照直飞驰,与寻常驾车者一连串“得儿驾”的吆喝简直是天壤之别。那种车,王者不能上手,此车却是天下神物,天生的王车。

    “海山——”精铁汉子一声大喊,一声呼哨,驷马云车稳稳地钉在了白色沙滩外的山岩顶上。放眼望去,茫茫大海波涛连天,汹涌潮水惊涛拍岸,白色沙滩伸展成辽远的弧线,驷马铁车恰恰伫立在森林苇草覆盖的苍绿色山顶。海风扑面,涛声隆隆,白云悠悠,海燕翻飞,恍如身在荒莽旷远的天尽头。

    田辟疆正在痴痴瞭望,却闻身后遥遥传来骏马嘶鸣与沉雷般的马蹄声,其间还夹杂着隐隐狗吠。凭经验,他知这是狩猎马队在逼近。田辟疆有些惊讶,这里距离临淄少说也有二百多里,谁能到此狩猎?莫非辽东的狩猎部族迁徙过来了?回头一望,几面红色幡旗分明是齐军旗号,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吩咐精铁汉子圈回车马候在一座小山头,要看看究竟何人有此雅兴?

    眨眼之间,一群四散奔突的野鹿野羊出现在绿色的山塬上,红色大旗也风一样飘了过来。奇怪,旗上竟然没有字号。田辟疆不禁有些困惑,心头又蹿出辽东部族的影子。正在犹豫要不要离开,一辆战车飞快驶来,车上一人斗篷如火手执长弓遥遥高喊:“何人车驾在此?莫非天外来客?”

    孟尝君?如何是他?田辟疆又气又笑,不想见他,偏又遇他,当真是好没来由。想飞车走开,未免不伦不类,哪有君主公然逃避臣子的道理?索性不走,他还能在这野荒荒的天尽头聒噪六国合纵么?主意一定,田辟疆悠然自得地站定在高车上,笑看孟尝君追逐猎物而来。

    随着一声“停车”,隆隆战车在三四丈外紧急刹住。孟尝君跳下战车疾步趋前施礼道:“闲暇狩猎,不想却遇我王,唐突处尚请王叔恕罪。”

    齐宣王笑了:“不期而遇,何来唐突?孟尝君,你如何到海边狩猎?”

    “禀报王叔:田文款待贵客,邀客人海猎,图个新奇。”

    “噢?何方贵客,劳动孟尝君亲自出马?”

    “禀报王兄:六国丞相苏秦。”

    “你说何人?”齐宣王惊讶了,“苏秦来了?在哪里?”田辟疆精明异常,既然苏秦撞到了面前,若是失敬,那可是大大的不周。苏秦毕竟是当今天下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等闲国君想见他还真难,过分冷落可是对齐国声望有损的。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38

    孟尝君笑着一指远处的大旗:“那边。武安君要与我比赛猎获物,两路逐鹿了。”

    齐宣王道:“来,上我车,拜会苏秦。”孟尝君飞身上车。齐宣王一点头,驷马云车哗啷启动,在草地上骤然飞了起来。孟尝君惊讶大喊:“哎呀!这是甚车?风神一般!”齐宣王哈哈大笑:“驷马云车!你可曾见过?”孟尝君摇头大笑:“哎呀呀,这是天车!如何得见?”话音落点,驷马云车已经在狩猎战车前钉住了。

    齐宣王跳下云车遥遥拱手道:“武安君入齐,田辟疆有失迎候,尚请见谅。”

    苏秦已经下了战车,也遥遥拱手笑迎:“匆促前来,未及通报,原是苏秦粗疏也。”

    齐宣王一挥手:“孟尝君,扎起大帐,我等与武安君海阔天空。”

    “好!”孟尝君一声令下,一顶牛皮大帐片刻扎好,铺上毛毡,摆上烈酒干肉,顿时无限风光。齐宣王先表示了大海洗尘的敬意,接着着实将今日得到的驷马云车大大夸赞了一番,请苏秦回程一试云车。苏秦与孟尝君着意赞叹,帐中一片融融春意。酒过数巡,齐宣王问起苏秦行踪。苏秦便将组建六国联军的进展说了一遍,特意细诉了楚怀王的转变,说到北上入齐,微笑着打住了。

    “楚国变回,自然可喜可贺。”齐宣王意味深长地一笑,“然则,秦国还未见分晓,此事仍在变数之中,武安君以为如何?”显然,楚国的一切齐宣王都是清楚的。

    “齐王以为,合纵变数在楚?”

    “武安君以为不在楚?”

    苏秦摇头:“不在楚,在齐。”

    齐宣王哈哈大笑:“武安君且说,齐国变在何处了?”

    “齐国之变,如同苏秦的双眼,常人难以觉察。”

    “此话怎讲?”

    “目力不佳,只看得眼前,十丈之外,一片朦胧。”

    “武安君,你是说田辟疆目光短浅?”

    “齐王可曾想过,齐国摧毁了魏国的霸主地位,却为何依然蜗居海滨?三百年前,姜齐绝无今日田齐之富强国力姜齐,春秋时代以姜氏为国君的齐国;田齐,战国时代以田氏为国君的齐国。后者乃政变夺权。,为何却能尊王攘夷,九合诸侯,成为中原文明之擎天大柱?”苏秦目光炯炯道,“此中根本,在于田齐淡漠天下苦难,唯顾一国之富庶升平,以为长此以往他国自会衰落,齐国自会强大。届时瓜熟蒂落,齐国则坐拥天下。乍然看去,似乎深谋远虑。仔细揣摩,却是一条亡国之道。”

    “武安君危言耸听也。”齐宣王对苏秦直接洞察抨击先王确定的秘密国策,觉得老大不快,“即便齐国后发制人,如何便是亡国之道?”

    苏秦一辙到底道:“尝闻齐王饱读经史,古往今来,可曾有过守株待兔得天下者?谚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邦国在激荡锤炼中强大,国人在安乐奢靡中颓废,此谓多难兴邦,千古不变之道也!秦国曾经四面危机,然则奋发惕厉,一朝竟成天下超强。燕国三百余年矜持自好,素来对中原冲突作壁上观,却沦落为连中山国都敢于向其挑衅的最弱战国。痛定思痛,燕文公方决然下水,发起合纵,举国民心为之大振。若鼎力变法,燕国富强便在眼前。齐国已经是三十年富强,却不思进取,以垂暮之静应朝阳之动,沉沦暗夜便在数年之间。此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岂有他哉!”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39

    随着苏秦坦诚犀利的剖析,齐宣王静静地看着苏秦,一言不发,良久沉默,之后喟然长叹:“武安君请明示,要齐国出兵几多?”

    “少则五万,多则八万。”

    “好!八万。”齐宣王一阵大笑,“武安君解惑有功,回临淄大宴。”

    当晚,齐宣王为苏秦举行了盛大宴会,当场下令孟尝君为齐军统帅,赐兵符印信。朝臣大是振奋,纷纷请战。齐宣王当即拍案,准许二十多名王族子弟随军磨炼。一时间,大殿宴会变成了生机勃勃的议政堂,连预备好的歌舞也没有人关心了。

    次日,孟尝君立即派出飞骑调集兵马。三日后,齐国的八万大军便在临淄郊野集中完毕。苏秦忧虑楚国反复,立即向齐宣王辞行,与孟尝君率领八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向虎牢关幕府进发。行至中途,春申君特使飞报:秦国拒绝交还房陵,楚国朝野愤怒,楚怀王却犹疑反复,不敢发兵,请武安君立即南下!

第九章纵横初局(4)

    四、积羽沉舟新谋略

    回到咸阳,张仪吩咐嬴华将楚国特使送到驿馆,自己轻车进宫了。

    张仪将出使楚国的经过一说完,秦惠王拍案赞叹:“用间化仇,一举使楚国混乱,非张卿之潇洒,不能成此大功也!”又恍然笑道,“只是这归还房陵之约,可有些棘手。”

    秦惠王自然清楚,张仪不可能将房陵真正地归还楚国,只是总觉得如此做法有些说不出口来。秦人勇武厚重不务虚华,素来崇尚实力较量,蔑视山东六国的诡诈倾轧,一贯地在邦交中坦诚明争;尤其是秦穆公与百里奚时代,秦国的王道邦交更是有口皆碑;秦献公、秦孝公两代被山东长期封锁,但只要有邦交来往,秦国从来都是信守承诺的。也就是说,秦国朝野对“欺骗”两个字是深恶痛绝的。在秦国历史上,商鞅第一次冲击了老秦人的这种“王道邦交”。在收复河西的大战中,商鞅以“设宴议和”为名俘获了魏国统帅公子卬。那时候,山东六国骂商鞅是“小人负义”,老秦人心中也觉得有些不硬正。可商君却说:“大仁不仁。拘泥些小仁义,置国家利害于不顾,真小人也!”自那以后,秦国朝野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迂腐的王道传统几乎已经被人们遗忘了。虽则如此,像张仪这种做法,还是出乎秦惠王预料的。他佩服张仪的超凡才华,竟能在旬日之间将合纵撕开一个裂口,大大超出了他的期望。但是,以“归还房陵”为名,诱使楚怀王退出合纵,却明显是欺骗。秦惠王总觉得道义上有些难堪,却又不好责备张仪。

    “我王尽管隐在幕后,此事张仪一人处置。”张仪淡淡笑道,“我王若对‘无所不用其极’六个字没有体察,连横便是一句空言。”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40

    “嬴驷不是宋襄公,没有恁般愚蠢的仁义道德,只是……”

    “秦国崛起,六国合纵,秦国与山东皆在生死存亡关头。”张仪一句话廓清大势,脸色郑重起来,“当此你死我活之际,成者王侯,败者贼寇,*裸冷冰冰岂有他哉!若有一丝一毫之迂腐,连横之策便会大减锋芒。昔日宋襄公不击半渡之兵,大败身亡;文种以煮熟的种子进贡吴国,而使敌国颗粒无收。古往今来,贤能豪杰之士欺骗敌国者数不胜数,何能以行骗二字掩盖其万丈光焰?昏聩颟顸之主,恪守王道仁义者亦不可胜数,何能以诚信二字减少其丑陋滑稽之分毫?况秦为法制大国,肩负统一天下之大任,若对强敌稍存怜悯之心,再求自己沽名钓誉,则强势崩溃,大业东流,徒为青史笑柄也。我王出于苦难,成于板荡,若不能理直气壮地无所不用其极,则王道滥觞,秦国锐气锋芒必将大减!此中后患,望我王深思。”

    秦惠王听得心头直跳,肃然起身一躬:“嬴驷谨受教。”

    “我王心坚,臣便意定了。”张仪拱手作礼,“楚国特使,我王只是不见便可。”

    “好!便是如此。”

    此后几日,楚国使者三次求见张仪,丞相府领书不是说丞相进宫去了,便是说丞相出咸阳视察去了。楚使无奈,只有求见秦王。可内侍却说秦王狩猎去了,要十日才回。楚使无计,也顾不得大臣体面,只有日夜守候在丞相府门口等候。

    这日三更时分,恰逢张仪车马辚辚归来。楚使拦住轺车大喊:“丞相何其健忘啦?房陵盟约已定,何日交割啦?”尖锐悠长的楚调使护卫甲士哄然大笑起来。

    张仪下车笑道:“特使何其性急也?一则,我王狩猎未归,王印未用。二则,楚国尚未履约,房陵如何交割?”

    楚使急道:“楚国如何没有履约啦?”

    张仪淡淡道:“楚王承诺退出合纵,并与齐国断交,退出了么?断交了么?”

    楚使红着脸道:“楚王说,那是交割房陵之后的事啦。”

    张仪冷冷道:“盟约是双方订立,如何只凭楚王一面之词?回去问明,楚国若已经退出了合纵,且与齐国断了邦交,我自然会交割房陵之地。”

    楚使一时愣怔,无话可说。张仪大袖一拂,径自去了。

    万般无奈,楚使又等了十多日,总想见到秦王澄清此事,可无论如何也见不上。楚使无法,只好又守候在丞相府门前,好容易等着了张仪,张仪却反倒笑着问他:“如此快便回来了?想来楚国已经退出合纵,也与齐国断交了?”楚使结结巴巴道:“丞相大、大错啦。我没、没有回郢都啦!”张仪哈哈大笑:“那就是说,楚国不打算要房陵了。也好,我也没有那么多土地送人。”楚使愣怔间黑着脸喊起来:“你,你是丞相,说话不作数啦!”张仪揶揄笑道:“芈槐还是国王啦,他都不作数,我如何作数啦?”楚使还要搅闹,张仪大袖一拂,又径自去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41

    绝望的楚使只好星夜离开咸阳,南下回郢都了。

    楚使刚走,嬴华便来禀报:郢都商社飞鸽快讯,苏秦已经赶到楚国,说得楚怀王几乎就要反复了回去,立誓拿不回房陵便与秦国血战。末了嬴华嘟哝道:“我就不明白,你一说芈槐就转过来,苏秦一说芈槐就转过去,是芈槐颟顸糊涂,还是你俩说辞厉害?”张仪哈哈大笑:“如此看去,缺一不可也。”嬴华担心道:“假若楚国真转了,丞相大哥岂非劳而无功?”张仪笑道:“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连横对合纵,绝非一两个回合能见分晓的。此乃长期较量,从宫廷到战场,从邦交到内政,须得拼尽全力、持之以恒地周旋,方能最终战胜对方。合纵初立,若能一击即溃,那你也忒小瞧我那师兄了。”嬴华笑道:“哟,那我这行人可就做老了。”张仪呵呵笑道:“青衣小吏做白头,苦差使也,后悔么?”“你才后悔呢。”嬴华满面通红,粲然一笑,回身便走。

    “哎,你这个行人,回来。”

    “有事么?”嬴华转了回来,脸颊上红晕犹在。

    “请教了:王族中可有待嫁公主?”张仪悠然地踱着步子。

    “你要做甚?”嬴华猛然警觉起来,眼睛一转却又揶揄笑道,“若是丞相大哥想做王室快婿,我倒是可以帮忙。”

    “那好啊,说来我听听,几个?年齿?相貌?艺能?”

    “哼哼,你买牲畜么?不知道!”嬴华黑着脸一跺脚走了。

    张仪愣怔片刻,径自哈哈大笑:“张仪张仪,你好蠢也。”走进书房去了。

    暮色时分,绯云前来送饭,却见幽暗的书房里晃悠着张仪长大的身影,一个人在默默踱步沉思。绯云点亮了纱灯,在一张空案上摆好了饭菜道:“吔,老爷大哥,用饭了。”恍惚坐到案前,张仪突然笑道:“你方才叫甚来着?”绯云撇着嘴道:“吔,是老爷大哥嘛,饭来了,连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张仪拍着绯云的头哈哈大笑道:“绯云啊绯云,我看这可人的小女人最厉害,否则,勾践怎么拿西施郑旦做灭敌利剑?”绯云娇嗔道:“呸呸呸,你老爷是夫差,我可不敢做西施。别瞎说了,吃饭吔。”张仪拿起玉箸,向书案一努嘴:“请领书来,将书简誊清存底,立即呈送秦王。”

    绯云走过去一看,书案上摊着一长卷竹简,简上墨迹方干,显然是刚刚写成。绯云连忙去请来执掌机密的领书。领书问过张仪,卷起竹简到缮写房去了。

    晚饭后,张仪正在书房端详楚国地图,宫中内侍匆匆来到,宣召张仪立即进宫。张仪没有片刻耽搁,上得轺车从府门斜对面的宫墙偏门进了王宫。内侍没有领他去经常议事的偏殿,径直将他领到了大书房。张仪自然清楚,到了这里,便是秦惠王要与他单独密谈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42

    秦惠王正在用饭,眼睛却盯着面前的长卷竹简:

    积羽沉舟长破合纵

    臣张仪顿首:臣从楚国归来,尝思楚芈槐之反复,以为连横破合纵乃长期之功,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极而言之:六国不灭,秦国不统,纵横之争将永为纠缠。有鉴于此,臣出八字对策:积羽沉舟,长破合纵。即不求一次摧毁六国盟约,而以各种手法不间断示好分治,以求各个击破;即或屡次反复,亦绝不休止。长此以往,六国间积怨日深,合纵则不攻自破也。鸿毛虽轻,积多可沉舟,此所谓积羽沉舟也。以臣之见,燕国与秦无旧仇,可嫁公主而结好;齐国偏远,可尊其虚号而结好;楚国贪婪,可以利诱之,使其不断反复,从而自外于合纵;三晋与我接壤,可软硬兼施,胁迫之,分化之。若如此,则合纵必可流于无形矣!

    看到张仪的上书,秦惠王第一个感觉就是惊讶。连横本来就已经是惊世奇策,且一次出使就动摇了楚国,张仪的斡旋才华与连横的威力,已经使秦国朝野刮目相看了。谁能想到张仪在一次出使之后,竟能举一反三,提出更为明晰可行的连横策略?一眼看完,顾不上用饭,秦惠王立即派内侍宣召张仪。

    “我王如此勤政,秦国大有可为。”张仪笑着走进来深深一躬。

    秦惠王一推鼎盘站了起来:“勤政算甚来?没有长策大谋,还不是越忙越乱?来,丞相这厢坐了。”说罢回头吩咐,“上茶。”待张仪坐定,秦惠王拿过案上长卷,不断轻弹着慨然赞叹,“读丞相上书,直如醍醐灌顶,快哉快哉!”

    “我王认同,张仪倍感欣慰。”

    “积羽沉舟,长破合纵。有此八个字,当真是点石成金也!”秦惠王不禁轻叩书案,击节吟哦:“六国不灭,秦国不统,纵横之争便永为纠缠……不求一次摧毁,而以各种手法不间断示好分治,以求各个击破;即或屡次反复,亦绝不休止——丞相可谓一举廓清迷雾,字字力敌万钧也!”

    “我王慧眼,臣倒是多了一番忧虑。”

    秦惠王少见地大笑起来:“丞相啊,对六国的各种手法,今夜可是要仔细揣摩一番了。定策难,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张仪不禁喟然一叹:“六国若有一王如此,苏秦幸何如之!”

    秦惠王不意被触动心思,饶有兴致地问:“若苏秦当年为我所用,卿当如何?”

    “一如苏秦,六国合纵。”张仪没有丝毫犹豫。

    “连横并积羽沉舟之策,苏秦可能提出?”

    “苏秦大才,张仪不疑。”

    “结局若何?”

    “我固当败。”

    “何以见得?”

    “时也势也。苏秦在秦,苏秦胜。张仪在秦,张仪胜。”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43

    “莫非苏秦不明此理?”

    “非苏秦不明也,乃知其不可而为之也。”

    “丞相之言,令人费解。”

    “仁政井田不可复,孔孟毕生求之。六国旧制不可救,苏秦全力救之。事虽相异,其理同一。孔孟为天下求一‘仁’,苏秦为天下求一‘公’也。”

    “强力大争,焉得有公?”

    “给六国一个如同秦国一般重新崛起的时机,还天下大争以同一起点,此谓‘公’也。奈何六国不争,苏秦又能如何?”

    秦惠王默然良久,终是喟然一叹。

第九章纵横初局(5)

    五、媚上荒政杀无赦

    这一夜,君臣二人密谈到五更方散。

    张仪出得宫来,薄雾迷茫,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索性弃车徒步而行,片刻出得宫墙偏门,却见长街树下黑糊糊一片蠕动。张仪虽然吃了一惊,却是胆色极正,大步走近一看,竟是一群肥牛当街倒卧,悠闲地喷着鼻息倒嚼,旁边一张大草席上,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条呼噜鼾睡的汉子。张仪又好气又好笑,低声喝道:“嗨!醒醒了!当街卧牛犯法,知道么?”一个精瘦的身影一骨碌爬起连连打拱作礼:“军大人恕罪,我等少梁村汉,只草草住得一夜,明日献了寿牛便走,求大人法外施恩才是。”张仪见是个白发老人,先软了心肠,温和问道:“寿牛?甚个寿牛?给谁献寿牛?”老人仍是打躬不迭道:“军大人有所不知,我少梁县连年大熟,都是托王家圣明福气。今年少梁县要给秦王祝寿,每村献一头寿牛咧。”

    张仪听得大是诧异——献耕牛祝寿,这可当真是天下头一份!

    那时候,耕牛比黄金还贵重,除了国家祭祀天地的大典,谁敢用活活的耕牛做寿?再说,张仪身为丞相,尚丝毫不知秦王有祝寿之举,山野庶民却如何这般清楚?心思闪烁间张仪笑道:“你等是王室贵戚,好福气。”一个粗壮汉子连忙摇手道:“不咧不咧,草民能有恁福分?”又一个汉子抢着道:“秦王寿诞呀,有人上心咧,四月初三么!不知说几多遍了,少梁谁不知道?”张仪笑问:“那这个人肯定是大贵人了?”汉子正要说,精瘦老人低声呵斥道:“一边去!胡咧咧个甚?”回身对张仪躬身笑道,“他是个半瓜,信不得,寿牛自是庶民诚心献纳了。”张仪笑着连连点头:“那这寿牛,是全村人花钱买的了?”“错咧错咧!”一个汉子高声道,“出钱买牛,那能叫献牛祝寿?这牛可是咱家自个儿献上的!”张仪笑道:“一家一牛,都想献牛祝寿,不就没有耕牛了?”那汉子脸色憋得通红,想说话,却硬生生回过身去了。老人叹息一声道:“军大人,看你也是个好人,就莫再问了。王家圣明,子民祝寿,左右不是坏事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44

    张仪思忖着笑道:“倒也是,不说了。老人家,秦国向来是法外不施恩。我看你还是赶紧将寿牛赶到南市去,那里有牛棚。哎,可不要说在这里碰见过人了。”

    “是是是,大人有理。”老人回身低声下令,“走!各人吆起自家牛快走!”

    汉子们卷起了草席,一片“嘚儿起嘚儿起”的吆喝声中将耕牛赶了起来。突然,一个汉子“哎哟”一声,脚下一滑,摔了个仰面朝天。

    “哈(坏)咧哈(坏)咧!牛拉屎咧!”一个汉子惊恐地叫了起来。

    秦人都熟悉与日常衣食住行有关的律条,“弃灰于道者,黥。”是谁都刻在心头的。将柴火灰随意倒在路边,都要给脸上烙印刻字,何况牛屎?更何况在王宫与相府间的天街上?一时之间人人惊慌。

    “慌慌个甚?都脱夹袄!快!”精瘦老人厉声命令。

    十多个粗壮汉子齐刷刷脱下了厚厚的双层布衣。这便是“夹袄”,春秋两季的常衣。见汉子们已经脱了夹袄,老人指点着低声吩咐:“你等几个包起牛粪!你等几个擦干净街道!狠劲擦!”汉子们二话不说,在飕飕凉风中光着膀子忙活了起来。老人回头对着张仪深深一躬:“军大人,我等草民为王祝寿,无心犯法,还请大人多多包涵,莫得举发,我全里十甲三百口多谢大人了!”说着扑通跪到了地上,其余汉子们也光膀子抱着牛屎夹袄一齐跪倒:“我等永记大人大恩大德!”

    张仪心中大不是滋味儿,连忙扶起老人,殷切道:“人有无心之错,既然已经清理干净,又脏了衣服,还受了冻,我如何还要举发?老人家,快走。”

    老人一躬,唏嘘着与汉子们牵牛走了。静谧的长街传来噗沓噗沓的牛蹄声,张仪的心也随着一抖一抖。寒凉的晨风拍打着衣衫,恍惚间张仪竟忘记了身在何处,痴痴地兀立在风中,一直凝望着牵牛的农人们远去。

    “丞相,早间寒凉,请回府歇息。”家老早晨出门,见状连忙跑了过来。

    回到府中,张仪不能安枕,觉得少梁献寿牛这件事实在蹊跷;又隐隐觉得“寿牛”后边影影绰绰隐藏着更深的东西,只是吃不准这件事究竟是否应该向秦王提出,尤其是否应该由他提出。古往今来,哪个帝王不喜欢为自己树碑立传歌功颂德?虽说秦惠王是个难得的清醒君主,但安知内心没有此等渴望?若是有人暗中授意,出面劝谏岂非自找无趣?然若佯装不知,却又于心何忍?

    虽然不是那种以“死谏”为荣的骨鲠迂腐臣子,张仪却也不是见风转舵的宵小之辈。纵横家的本色,是“审势成事”,不审势则动辄必错,即或搭进性命也于事无补。可眼下此等情势,他却是两眼一抹黑。按照商君法制:庶民不得妄议国政。这“不得妄议”,既包括了不许擅自抨击,也包括了不许擅自进行各种形式的歌功颂德以及对君王与上司祝寿。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的各种祝寿便销声匿迹,秦惠王难道不清楚?蓦然之间,张仪想到了秦惠王车裂商君,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安知这位城府极深的秦王不想对商君之法改弦更张?果真如此,那这祝寿便是试探了?张仪啊,慎之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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