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25
谁能料到,张仪静悄悄地住在驿馆,竟能与昭雎化敌为友;竟能渗透宫闱与郑袖结盟;竟能使楚怀王大失分寸,置先王遗命于不顾而与虎谋皮。等到春申君与屈原挺身而出,血谏抗争的时候,惜乎大错铸定,为时已晚了。对如此一个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诡谲莫测之士,屈原也是束手无策,只是反复念叨:“一定要等苏秦,此人非苏秦不是对手,一定要等。”
郢都北门外的山塬已经是郁郁葱葱了。淮南的春日比中原要来得早一些,风中的寒气早已消散,和煦的微风中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春申君与门客们在山塬上追逐着星散的野兔狐鹿,眼光却不时地瞟一瞟山下伸向北方的官道。
“春申君快看,有车队南来!”一个门客站在山头大喊起来。
绿色平原的深处,一股烟尘卷起,正缓缓地向南移动着。正在这时,一骑骏马从郢都北门飞来,遥遥高喊:“报——武安君书简到——”随着喊声,骏马已风驰电掣般来到面前。春申君接过书简打开一瞄,打马一鞭,向山下飞驰而来。
北方烟尘,正是苏秦的骑队。从蓟城出发时,苏秦免去了全部车队辎重,只带领原先的一百名剽悍骑士,人各快马,兼程南下。荆燕乘一匹西域汗血马早发半日,前行联络。马队赶到邯郸,平原君已经在郊外等候;赶到大梁,信陵君也已经在郊野等候。一声问候,一爵烈酒,苏秦匆匆安排一番,便马不停蹄地驰驱而去。一路兼程疾行,竟与先发两日送信的骑士同日到达。郢都城楼已经遥遥在望,苏秦看见迎面一骑飞来,那熟悉的黄色斗篷随风翻卷,不是春申君却是何人?
“武安君——”
“春申君——”
两人同时飞身下马疾步向前,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噢呀,武安君好洒脱!”春申君一番打量,一阵大笑。原来苏秦为了疾行快赶,非但亲自骑马,而且是一身红皮软甲,长发披散,身背长剑,斗篷头盔一概没有,活脱脱一个风尘剑侠。
“骑术不高,只好利落点儿了。”苏秦也是一阵大笑。
“噢呀别说,这剑背在身上还当真利落也!苏秦背剑,日后我也学学。”
苏秦笑道:“偷懒你也学么?不常用可背,你等剑士要背剑,急了拔得出来?”
“好,回头你教我便了。噢呀快走!屈原等急了。”春申君随着话音飞身上马,一磕马肚,箭驰一般飞出。苏秦骑队随后紧跟,片刻间进了郢都北门。
到得府邸,春申君立即命人去密请屈原。屈原这时已经是三闾大夫,军国大政难以参与。但凡大事,春申君却还是与屈原尽量地先行秘密商议,尽量地不张扬。当屈原到来时,苏秦刚刚用冷水冲洗完毕,换了一身轻软的布衣来到正厅。二人见面,四手相握,苏秦说屈原瘦了,屈原说苏秦黑了,一番感慨唏嘘,直到春申君招呼入席落座。饮了一爵洗尘酒,春申君便将楚威王病逝后的朝局变化与张仪入楚的经过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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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6:26
屈原拍案愤激道:“张仪可恨!昭雎可恶!靳尚可耻!郑袖可悲!楚王可笑!楚国可怜也!”春申君连忙摇摇手,示意屈原不要过分犯忌,又连忙吩咐家老关闭府门,拒绝造访。
苏秦沉默良久,方才问道:“讨回房陵,谁先动议?”
“噢呀,那是我王自家先提,本为搪塞我等,不想张仪竟一口应允了。”
“盟约双方,谁人签押?有秦国王印相印么?”
“噢呀,我听一个老内侍说:张仪只写了名号,说相印王印皆在咸阳,回去补上了。”
“派出特使交割,是何方主张?”
“自然是楚国。”屈原又愤愤拍案,“张仪忒煞可恨也!”
苏秦微微一笑道:“看来,事有转机也。”
“有转机么?”春申君大是惊喜,“噢呀,武安君快说!”
苏秦道:“张仪为人洒脱,行事机变细密不拘常法,不似我等这般拘泥。将合纵撕开一个裂口,自是秦国当务之急。当此情势,楚王提出任何要求,张仪都会先行答应下来,回头再谋化解之策。以方才几个事实看,秦国根本没想归还房陵。果然有此预谋,张仪自会先有筹划,将秦国义举传扬得天下皆知,更会带着秦王的印鉴王书与丞相大印。据此推断:楚国特使一定是无功而返。两位说说,假若如此,又当如何?”
“噢呀,楚王亲口说的:‘果真受骗,本王自当统帅三军雪耻复仇!’”
屈原惊讶了:“如此说来,这张仪也忒出格!做了丞相,竟敢拿邦交大事行骗,日后如何立足于天下?岂非奇闻一桩?”
苏秦笑道:“以王道礼法衡之评判,说张仪是欺诈行骗,也不为过。然则以战国机谋算计观之,却是无可指责了。生灭兴亡,无所不用其极,自家昏庸,何怨敌国狡黠?”说罢一声长长的叹息。
“噢呀武安君,你只说,目下如何走这步棋了?”
苏秦略作沉思后道:“先说三步:第一步,我拜会楚王,为下一步立定根基;第二步,加快组建联军,促使抗秦大局明朗起来,使楚王不致过分松动;第三步,房陵骗局一旦大白,立即联军攻秦。只要打得一仗,楚王再想变,只怕也难。”
“妙!噢呀呀果真棋逢对手,非苏秦不能对张仪了!”
屈原也舒展一笑:“第三步若能走成,武安君便挽救楚国了。”
苏秦笑道:“明日拜会楚王,只我与春申君前去,此中意味,尚请屈兄体谅。”
屈原爽朗大笑,曼声长吟:“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凰高飞而不下,鸟兽犹知怀德兮,何云贤士之不处?”
“屈子诗才,天下无双也!”苏秦不禁拊掌赞叹。
“噢呀,屈原兄久不开口,今日吟哦,大是吉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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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6:27
苏秦又说了燕赵魏韩四国已经开始着手调派大军的情势,以及信陵君、平原君的信心,末了道:“从百年邦交看,中原锁秦的历次盟约,软弱处都在楚齐两国。楚国之变,因由在于地域广阔、内乱频仍,往往自顾不暇。齐国之变,因由在于与秦国相距遥远,少有直接的利害冲突。目下看来,六国合纵之薄弱环节,依然是楚齐两国。楚国本是合纵盟主,居于六国合纵之枢要,楚国站在谁边,谁便有了六成胜算。由此观之,楚国齐国,乃是天下纵横的两大主要战场。今次第一局,便是争夺楚国!”
“大是!”屈原恍然道,“武安君,二位该去见楚王了。我去办另一件事。”
“噢呀,说得入辙,到时辰了。”春申君霍然起身,“武安君,进宫。”
“进宫?”苏秦笑了,“这是丑时,算哪家时辰?”
“噢呀走吧,车上再说,否则迟了。”春申君说着拉起苏秦便走。
在四面垂帘的辎车中,春申君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诉说着楚怀王的怪癖。
芈槐是个谜一般的君主。由于楚威王的严厉,芈槐也从军打过仗,也在低层官署当过小吏,还在楚威王离京时做过监国太子。该经过的都经过了,可依然是一个富贵安乐素无定性的纨绔王子,忽而清醒得出奇,忽而颟顸得滑稽。就说这起居议事,楚威王历来是鸡鸣三遍即起,批阅公文一个时辰,卯时准定朝会议事。那时候,芈槐只要在郢都,每次也都是参与朝会的。可自己做了国王后,竟鬼使神差地大转弯。夜里不睡,白日不起,每隔三日,才在午后来到正殿坐上片刻,碰巧有大臣求见便见,若无人求见,便在殿中观赏一个时辰的歌舞,然后立即回到后宫。即位一年,没有一次大朝会。大臣要见楚王,就得猫捉老鼠一般守候在大殿外。
春申君有一个门客叫李园,在宫中做主酒吏,深得楚怀王赞赏,成了随身不离的玩伴儿。每次要见楚王,春申君都要事先找李园打探芈槐的行踪。苏秦要来,春申君更是上心,派了一个心腹门客专门与李园联络,随时报知楚王行踪,否则,想见楚王也见不上。苏秦听得大皱眉头,心中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儿。
楚怀王正斜倚在坐榻上,观赏一支新近排练成的歌舞,饶有兴致地和着节拍哼唱;却见一领黄衫的春申君匆匆进来,身后还有一个散发无冠的红衣人,不禁大皱眉头,极不情愿地坐了起来,挥挥手教舞女们下去了。
“臣,春申君黄歇参见我王。”
“春申君,此地乃王宫,不是人市,晓得?”楚怀王斜眼瞄着红衣散发人,一脸阴云。
“噢呀我王,此人正是你大为称颂的六国丞相、武安君苏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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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6:28
“啊——”楚怀王长长的惊叹仿佛在吟哦,高低起伏,似乎恍然惊醒一般。随着悠长起伏的惊叹,笑意终于铺满了白胖的脸庞,脚步也移到了苏秦面前,“武安君大名如雷贯耳,先王屡次说要带我见你了。”嘴上说着,眼光却不断上下打量着苏秦。
春申君心中清楚,拱手笑道:“噢呀我王,武安君风尘仆仆,刚到郢都一个时辰,沐浴后未及更衣,便来拜见了。”
“噢——”又是一声长长的吟哦惊叹,“武安君如此奋发,芈槐敬佩不已了。来来来,这厢坐了,慢慢说话,上,上茶了——”芈槐本来想喊上酒,一想这是大殿不宜随意摆酒,磕磕绊绊地喊成了上茶,结巴得满脸通红。
“多谢大王礼遇臣下。”苏秦恭敬地拱手作礼,表示他完全理解这是楚王的特殊敬重。
芈槐原本不喜欢倨傲名士,如今见赫赫苏秦这般谦恭有礼,心中大感舒坦,呵呵笑道:“谦谦君子,武安君可人。那个张仪是你师弟?如何忒是气盛?”
“秦国强大,张仪自然气盛。”
“秦国强大么?”芈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秦国不强大么?”苏秦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芈槐一怔,骤然哈哈大笑:“回得有趣!秦国啊,是强大,虎狼之国嘛。”
“既是虎狼,大王可知是何种虎?何种狼?”苏秦兴致勃勃。
芈槐困惑地摇摇头:“毋晓得,虎狼就是虎狼,不一样么?”
“那是自然。”苏秦悠然笑答,仿佛一个老人在给一个孩童讲说天外奇闻,“是丛林虎,是中山狼。”
“丛林虎?中山狼?好厉害么?”
“当真厉害。”苏秦似乎余悸在心一般,“丛林虎吃人不吐骨头,中山狼能变身骗人,吸干人之骨髓。”
“你,见过?”
“见过。”苏秦点点头,“我只差被中山狼啃开头颅,吸了骨髓。”
“噢——”芈槐脸色发青,“那你还活着?”
“明知必死,性命相搏,就活了下来。”
“啊——”芈槐吟哦着恍然点头,“只要死打,就能活。”
“对对对。”苏秦大为赞赏,“我可不如大王聪明绝顶,这是一个世外高人告诉我的:中山狼能窥透人心,人无死战之心,则狼必定要吃了你。若想死战到底,狼便放你逃生。”
“噢——”芈槐又一次吟哦惊叹,“中山狼,上天派来专吃懦夫了?”
“大王圣明!高人正是如此讲说。”
芈槐哈哈哈大笑了一阵:“如何当得,如何当得啊?”舒畅得脸上泛出了红光。
苏秦郑重其事道:“本当聒噪大王,不想大王对秦国本性竟有如此洞察,苏秦自愧不如,也就不饶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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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6:29
“武安君大可放心。”芈槐慷慨拍案,“本王立誓继承先王遗志!晓得?要不是他等添乱,本王连张仪见也不见!晓得?”
“晓得晓得。”苏秦连连点头,“臣只待大王派定军马,与秦国决战。”
“那是。”芈槐挺挺胸膛道,“楚国出十万军马!够了?”
“大王气壮山河,苏秦万分敬佩。”苏秦深深地一躬到底。
“还是武安君善解我意,她还说我笨……”芈槐嘟哝一句,突然打住。
春申君拼命憋住笑意,将脸埋在大袖里猛烈咳嗽了好一阵。出得宫来登上辎车,终于憋不住了,大笑不止道:“噢呀呀武安君啊,这,这便是你等纵横家的说辞了?”笑着笑着竟软倒在车榻上。苏秦悠然吟道:“说人主者,当审君情。因人而发,说之要也。如此而已。”春申君恍然道:“噢呀,还是我等不得法,激烈认真过甚了。”苏秦笑道:“要在别个君主,也许如此。然在这个楚王身上,我却没谱。也许是我的说运好,歪打正着了。”
刚回到府邸,家老捧给春申君一支铜管,说是三闾大夫派人送来的。春申君连忙打开铜帽抽出一页皮纸,赫然一行大字——吾去安陆五六日还。
春申君大是惊讶,愣怔着说不出话来。旁边苏秦问:“安陆?要紧地方么?”春申君低声道:“云梦泽东北岸山城,新军训练营地,原是屈原兄掌管。”苏秦听罢也是一怔,踱着步子不说话。春申君着急道:“噢呀武安君,这位老哥哥此刻去安陆,会不会有点鲁莽,会不会添乱?”苏秦笑道:“至少不会添乱。屈子大才,岂能没有这些许分寸?鲁莽,大约也不会。至于他究竟想做何事?我却说不准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好,那就先放下,回头我派得力门客照应便了。走,先用饭再说。”
饭后二人又密议了一个时辰,苏秦进了寝室。连日奔波疲惫,竟呼呼酣睡到日上三竿方醒,梳洗完毕出门,却见荆燕匆匆赶来,禀报说马队已经开出北门外等候。春申君陪着苏秦匆匆用饭,饭罢相互叮嘱几句,苏秦便与荆燕飞马出城了。
苏秦的谋划是:趁楚国特使没有从咸阳返回,而楚国也不会有明确举动的这段时日,尽速赶到临淄稳住齐国,最好能与孟尝君一起带出齐*马,赶赴虎牢关联军幕府;齐国一定,回头再照应楚国。
第九章纵横初局(3)
三、门客大盗开齐国僵局
这时的临淄,一片悠悠然升平气象。
齐国地处大海之滨,不在中原腹心,很少受到根本性威胁。齐国所接壤的三个大邻国——燕国、魏国、楚国,也极少挑衅齐国。除了真切地感到威胁,齐国历来不愿意主动搅进中原的混战圈子。只要战火不烧到自家国门,齐国朝野就尽情享受着“远在天尽头”的富庶风华。齐威王时期不得已救赵救韩,两次大胜魏国,奠定了东方强国地位,但却依然固守着齐国的这个老传统。苏秦进入临淄街市,行过鱼市、盐市、铁市、农市、百物市,又行过官署国人街与稷下学宫大道,熙熙攘攘一片升平,平静奢靡的气息扑面而来,丝毫没有国难临头的危急紧张气象。恍然之间,苏秦似乎看到了昔日的安邑与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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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6:30
国人若此,孟尝君又当如何?难道他也淡漠了六国合纵?
孟尝君成了大忙人。前些日刚刚搬进修建好的新府邸,原来的府邸改成了门客院。此刻,孟尝君正与冯几个舍人,忙着商议分配门客的居所衣食的等次。封君之后,孟尝君名声大振门客骤增,已经到了三千余人。
这些门客大体分为三类:一是列国求仕无门的布衣之士,一是流动天下的游侠剑士,一是各种各样的逃匿罪犯,其中大多数是复仇杀人而逃亡者。就个人说来,这些人大都是各个阶层游离出来的能者,身怀一技之长,生性桀骜不驯,将名望与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但有待遇不周或自感委屈,轻则扬长而去,重则公然诉求搅闹,绝没有息事宁人一说。偏是孟尝君豪侠义气,不吝钱财,又精明机警长于斡旋,竟使这些昂昂豪徒人人以为孟尝君只对自己最好。每次接纳门客,孟尝君都要亲自接见,一则抚慰激励,二则询问其家人亲戚恩人仇人的居处下落。所有这些问答,都被屏风后的书吏记载下来。过后,门客的家人、恩人、亲戚便会接到一笔安家钱财,门客的仇人也会遭到各式各色的报应。
一次,孟尝君设夜宴为一个新门客接风。席间,仆人不小心将厅中大灯撞翻,顿时一片漆黑。对这种无心错失,孟尝君历来宽厚,灯灭了倒是一阵大笑:“黑食白食皆是吃,来!再干了!”新门客却大起疑心,以为席间宾客酒菜有别,不想教人看见,故意黑灯。于是,门客愤然起身摔碎酒碗,一声“告辞”,抬脚就走。
“义士且慢。”孟尝君站了起来,在重新点亮的煌煌灯光下,笑吟吟端着自己的食盘走了过来,“义士,换换如何?”说着便端起了新门客的食盘。新门客回身,见孟尝君的铜盘中也是一盆鱼羊炖,不禁大是羞惭,深深一躬慨然高声道:“吾以小人之心猜度君子,污人名声,有亏士道,当还公子一个公平!”说完肃然坐下,拔剑猛然刺入腹中,大睁着双眼,端端正正地坐着死了。
从此,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待”的名声传遍天下,列国游士纷纷来投。虽则如此,门客毕竟还是有别的。大争之世,养士本来就是为了实力较量,若才能大小一体待之,如何能以功过赏罚激励才能之士?但如此一来,数千人的衣食住行,就成了一个需要逐一考功的细致事务。几十个门客舍人(头领)排定之后,孟尝君便得核查询问一遍。饶是如此,也还有难以预料的突发搅闹。尤其是有了两座府邸后,门客的居所显著变化,需要孟尝君亲自处置定夺的事务更多,忙得不亦乐乎。
“禀报孟尝君:六国丞相苏秦到。”家老疾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啊?到了何处?”孟尝君大是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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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6:31
“马队驻扎城外,轺车已到了府门。”
孟尝君霍然起身,向冯说一声“改日再议”,匆匆出门去了。
苏秦本可径直进门,无须通报,但他却按部就班地下车,让家老去通报,自己在府门外悠然地踱着步子,欣赏这极有气派的六开间门厅。未及片刻,孟尝君大步匆匆出门,玉冠也没戴,红衫散发,一派洒脱,老远便拱手大笑道:“武安君别来无恙乎!”
“天远海阔,新楼高卧,孟尝君当真潇洒也。”
“武安君骂我了不是?咳,也该骂!”孟尝君一阵大笑端详,“满面风尘烟火色,武安君倒是当真受苦了,走!”拉起苏秦的手一路笑着进了门厅。
少不了海鲜珍奇的接风宴席,在慷慨激昂的高谈阔论与花样翻新的频频劝酒中,苏秦也有了三分酒意。这就是孟尝君:不管你与他有多少嫌隙恩怨,一旦坐到一起,你都会如坐春风,如对明月,觉得天下一切事情都好商量,于是放开海量饮酒,敞开胸襟说话,所有的怨气都随着坦诚的快乐悄悄地消融了。等到孟尝君吩咐撤去酒席屏退左右,开始煮茶叙谈的时候,苏秦对孟尝君的一丝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
“武安君,田文问心有愧也!”孟尝君拍案叹息着,“合纵大典归来,新王对联军大事不置可否。田文几次请见,王顾左右而言他,硬是转不过话题。紧接着便是启耕大典、学宫春典、官市解冻等等,凡冠冕堂皇的事都派我去,只是不与我说合纵联军。月前,又逢搬迁府邸,杂乱无章,无暇他顾,合纵联军竟一无进展。你说,田文奉先王遗命,受六国丞相之命,身为合纵专使,却是一筹莫展……”说着“咚”的一拳砸在案上。
苏秦呵呵笑道:“何须如此自责?孟尝君,你只要做好一件事,便是补天了。”
“武安君但说,田文万死不辞!”
“尽快教我见到齐王。”
“就这件事?”
“就这件事。”
孟尝君哈哈大笑道:“武安君哪武安君,你也忒小瞧田文了!莫说今日,便是当初见先王,不也没费力气?这算得补天之事?传扬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苏秦带着三分醉意摇摇手:“那就试试你的通天手眼了。”
孟尝君又气又笑道:“这有何难?用得着通天手眼?你只想好说辞,明日午后进宫便是。”说话间站了起来,绕着苏秦踱步,“你不说,我替你给田文下令:田文,你要据理力争,拿到兵符印信,半月内将五万兵马带到虎牢关……咦——武安君,你这是何意啊?”
扯着粗重的呼噜,苏秦已经倒在地毡上,睡着了。
孟尝君一阵大笑,立即吩咐侍女将苏秦扶到寝室休憩。安顿好苏秦,孟尝君依然是精神奕奕毫无倦色,一番思忖便吩咐备车进宫。他要和苏秦开一个小小玩笑,教他天亮便见齐王,懵懵懂懂的说辞不利落,而后再教他多见几次,看他还认为这是大事么?孟尝君原本豁达豪侠,与门客们也时有善意戏弄之举,越想越觉得此计大妙,想到苏秦在王殿懵懂黏糊而又惊诧的样子,不禁在车中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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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6:32
午夜的宫门空旷冷清,孟尝君的高车特别显赫。宫门司马原是孟尝君的一个门客宫门司马,齐国掌管宫门警卫的官吏。,因其剑术搏击出类拔萃,且通得些许文墨,孟尝君便荐举给齐威王做了侍卫。此人忠于职守,唯王命是从,齐宣王即位便将他拔为宫门司马。见孟尝君辎车到来,宫门司马匆匆迎上,拱手低声道:“主君何夤夜前来?”
“我有急务,要面见齐王。”
“哎呀,”宫门司马满面通红道,“王有严命,三日内不见任何大臣。”
“如何?”孟尝君大急,“三日不见,究竟为何?”
“在下如何得知?”宫门司马一脸沮丧。
孟尝君愣怔片刻,情知剑士门客都是“义”字当先一腔热血,稍有为难定然是没有退路,若开口请他疏通,无异于逼他当场自杀。堂堂孟尝君,用一条将军人命换得苏秦面见齐王,还有何面目在天下周旋?想想笑道:“王命便是王命,与你无关。你只告我齐王明日的行踪,我来设法。”
“齐王严命:我等护卫军士,不得步入二进之内,更严禁与内侍宫女接触。”
孟尝君摇摇手制止了宫门司马。他知道,宫门将领并不是国君的贴身卫士,寻常时日也只能从内侍宫女的口中得知国君行踪,这条路一断,再要他探听,便是大犯忌讳的事了。稍有不慎,又是一条人命。心中如此想,嘴里还不能说,孟尝君便道:“没事,三日后也不迟,我走了。”宫门司马一脸愧疚深深一躬,却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孟尝君猛然回身笑道:“哎,三日后还要你帮忙也。”
“嗨!”宫门司马顿时精神抖擞如释重负。
辎车辚辚碾过长街,孟尝君第一次茫然无计了。赫赫孟尝君见不上齐王,有这种咄咄怪事么?看来,这个族叔新王是有意不见他无疑了。有意不见,便是有意搪塞六国合纵,岂有他哉!六国丞相苏秦来解这个扣儿,齐国合纵专使孟尝君,竟连面君程序都启动不了,颜面何存?这时,他才对苏秦方才的话体察出意味来了。想想颇觉奇怪:苏秦事先探听清楚了临淄内幕么?不像。苏秦做事极是方正,不可能也没有时间秘密探听临淄王宫的内情。看来,苏秦对齐王的心思是揣摩透了,至少比他这个齐国重臣要清楚得多。一番叹息,孟尝君雄心陡起,脚下猛然一跺,那辆驷马辎车在空旷的长街飞驰起来,隆隆辚辚声势惊人。
生就的好强好胜,越是常人不能做到的事,孟尝君越是发力。
记得母亲说过,他是五月初五生的,能活下来已是个奇迹。按照阴阳家的说法:五月子败家,不利父母。当初,太医号准了母亲生子日期后,父亲田婴忧心忡忡,思前想后终于咬着牙对母亲说:“不要了!不要生这个儿子了。”可母亲身为小妾,将儿子看成生命,当时虽然没说话,实际上已经打定主意要生这个儿子。于是,母亲与忠实的女仆在临淄郊野找了个农家住下,将儿子生了下来,寄养在农夫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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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6:33
后来,母亲时不时偷偷去探望儿子。五年后,母亲秘密托人,将儿子送进了稷下学宫读书。十岁时,孟尝君已经长成了一个谈吐不凡的英俊少年。有一次,母亲鼓起了最大勇气,将儿子带到了田婴面前。田婴一见,很是喜欢这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问可是母亲的娘家族侄?母亲低声回答:“不。他是你十年前的儿子,取名田文。”父亲惊愕愤怒道:“当日命你不要生,如何竟敢擅自生了?!”母亲吓得瑟瑟发抖道:“君若不取,妾身与儿子远走便是。”少年田文却昂昂挡在母亲身前,向父亲一躬道:“君为王族名士,能否见告,何以不要五月子?”田婴气呼呼道:“五月子,长大后不利父母,男害父,女害母!”田文高声道:“人生受命于天?还是受命于家?”父亲一听,愣怔着不说话了。田文昂昂然高声道:“我若受命于天,你又有何忧?我若受命于家,则必当光大门户,无人能止。”父亲惊愕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留下便了。”
回归王族公子的身份后,田文在家族中还是被视为“庶出五月子”,处处受气。母亲为此郁郁寡欢。少年田文憋闷极了,心中一百个不服气,下决心要显示学问,改变母子处境。一日,四十个儿子济济一堂,由父亲考校学业。例行问答完毕,父亲说:“周旋列国,辩才当先。谁若能问得住我,谁便是田门英才。”锦绣华贵的大小哥哥们争先恐后地发问,一个也没有难住父亲。父亲长叹一声:“看来,田门到此为止矣!”
此时,田文霍然起身,高声发问:“子之子为何?”
“为孙。”父亲悠然笑了,兄弟们也哄堂大笑——如此问话,何其浅薄也。
“孙之孙为何?”田文小脸绷得紧紧的。
“玄孙。”
“玄孙之孙为何?”
父亲愣住了,摇摇头:“不知道了。你等,谁个知道啊?”厅中一片摇头,没有人再笑了。父亲回头问:“文,你自己知道么?”
田文高声答道:“玄孙之孙为来孙,来孙之孙为昆孙,昆孙之孙为仍孙,仍孙之孙为云孙,云孙之后,以代计之。此谓人伦梯次也。”
举厅惊愕,田文一举在家族中成名。父亲对他开始另眼相看了。有次父亲问他:“子以为田氏有何缺失?”田文肃然答道:“古云: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田氏富豪敌国,门下却无一贤,诚非大患乎?”父亲睁大双眼看着他,当真是惊讶了。第二天,父亲便命田文为掌家公子,主接待宾客招贤纳士。几年之间,田文的豪侠睿智与特立独行的做派,使诸多名士宾客深为钦佩。田氏敬贤的名声大起,田婴家族倏忽成为齐国举足轻重的势力。列国诸侯但凡出使齐国,都指名道姓地要求田文做会谈特使,末了,竟纷纷请求齐威王与田婴将田文立为世子。正是在这种声望下,田文终于成为田婴家族的继位栋梁。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34
孟尝君没有失败过,更没有在邦交宾客的周旋中失败过。更何况,这次六国合纵是他功业名望的根基,如何能败在一个最不起眼的环节上?
回到府中,孟尝君立即急召门客舍人议事。片刻之间,二十多个舍人聚齐,孟尝君将事情一说,众人一片默然。孟尝君从来不公然指责门客,只是阴沉着脸不停地兜圈子踱步,舍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大是难堪。谁都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孟尝君要在这些奇能异士中找一条出路,众人却是无计可施,安得不如坐针毡?
良久,冯道:“主君,我看可教苍铁一试。”
“如何试法?”
冯嗫嚅道:“只是,主君要失去一件宝物了。”
孟尝君冷冷一笑:“何物是宝?你倒是好清楚。”
冯知道仗义疏财的孟尝君真是生气了,连忙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舍人们纷纷点头称是。孟尝君思忖一番也觉可行,不禁笑道:“好!我这便去见苍铁,其余接应事宜,冯调遣。”舍人们散去,孟尝君便向门客院的车骑部走去。
苍铁,出身赫赫大盗,是门客中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物。此“盗”,却非窃贼或寻常抢劫者,而是反抗官府的奴隶叛逆军。春秋战国之世,盗军蔓延最广泛者,是奴隶制解体最缓慢的楚国。在楚国盗军中,势力最大战力最强的,是“盗跖军”。跖率领的盗军,全部是官府罚做苦役的奴隶,脸上烙着永远的印记,走到哪里都是永远的罪犯。逃亡造反后,他们或在楚齐吴越魏几个大国,或在十多个小国的边界山地,或在茫茫大湖中流窜,以各种形式袭击官府,防无可防剿无可剿,一时震动天下。后来,在各国官军的围追堵截下,跖终是战死了。但是,跖的盗军并没有销声匿迹,而是散成了几股逃进了高山密林。其中一股近千人的盗军,从楚国北部山地偷越秦国大散岭,向北流窜到了阴山草原。
十余年后,中原大势渐渐稳定,奴隶制也土崩瓦解了。这股流窜草原的楚国盗军,在争夺水草的拼打中只剩下了二三百人,也都到了四十余岁,日益地思念故土。最后,头领拍板决断:回中原!经过一年多的仔细打探,他们选择了齐国薛邑作为落脚之地。这薛邑,是田婴家族的封地,与楚国风习相近。当时的田文虽然还未封君,但已掌家多年。他闻得封邑来了一群流民,也没在意,只下令划出一大片山林教他们定居。毕竟,在人口稀缺的战国,没有人会拒绝流民进入自己的封地。
一日,孟尝君率领门客骑士到这片山林去狩猎。刚到山口,便听得山林中一片响遏行云的嘶鸣。门客中有一人原是马贼,断定这是漠北野马特有的嘶鸣。孟尝君大觉奇怪,当即遴选了十名骑术剑术俱佳的门客,随他进山察看。进得山谷草地,眼前的景象使所有人大为震惊:四匹雄骏的火红马驾着一辆庞大的铁车,在两山之间来回飞驰!铁车上的驭手长发飞舞黝黑精瘦,身包一张斑斓虎皮,仿佛一段生铁钉在车辕,手抖四根马缰,口中不时吹出各种呼哨。每到山根,驷马一齐嘶鸣、一齐急剧转弯,声震山岳间比四个人一起反身跑还来得整齐利落。那风驰电掣的车速,任谁也闻所未闻,那几乎贴着草地飞起来的气势,任谁也大为向往。孟尝君情不自禁地高喊:“壮哉猛士!”随着山鸣谷应的喊声,驷马铁车骤然回头冲来,又在闪电般的冲击中,骤然山岳般钉在了距离孟尝君五尺开外。但见驷马人立,铁轮隆隆,草皮大飞,门客们不约而同地跳开,只有孟尝君纹丝不动地钉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