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5:55

    说也奇怪,一出尚商坊进入国人街区,却是平静如常,店铺照常经营,行人照常匆匆,似乎从身边辚辚驶过的车马仪仗与他们毫无瓜葛。车行顺利,片刻之间便到了宫城外一条幽静的大街。车马停稳,樗里疾晃着鸭步走过来道:“请张兄下车,这便是丞相府了。”

    进入街口,张仪便开始留意打量。这条街颇为奇特,很宽很短,苍松夹道,只有一座显赫孤立的府邸;隔街的高墙之内,是绿色小屋顶高耸的咸阳宫,隐隐可见斜对府门的宫墙还开有一道拱门。一座府邸能建在如此位置,竟然还有直通宫中的门径,定然是一座极不寻常的府邸,也绝非仓促间专门修建的。

    “樗里兄,鸠占鹊巢,可是不能做。”张仪下车笑道。

    “张兄不知,君上为这丞相府邸费神了,进宗庙祷告占卜,才定在这里。”

    张仪不禁又惊讶了——国君赴宗庙祷告占卜那可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不是事关国家兴亡,是绝不会祷告祖先祈求上天的。如此说来,这座府邸的启动在秦国是极不寻常的事了?猛然,张仪心中剧烈地一跳:“樗里兄,这是何人府邸?”

    “商君府。一直封存未启。”惯常诙谐的樗里疾一脸肃穆。

    骤然之间,张仪感慨万端,对着府门深深一躬道:“商君之灵在上:张仪入主秦国丞相,定然效法商君,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若有欺心,甘受商君法治!”

    樗里疾也是深深一躬,兀自嘟哝着:“商君啊商君,商於郡守樗里疾来了……”

    暮色之中一阵清风掠过,仪仗幡旗“啪啪啪”大响,原本关闭着的厚重的铜钉大木门竟隆隆大开。全体护卫甲士无不惊讶肃然,拜倒高呼:“商君法圣,佑护大秦!——”

    樗里疾高兴道:“张兄,商君请你了!进府。”

    张仪又是深深一躬:“多谢商君。”拉着樗里疾大步进入府中。

    庭院中已经是灯火通明,先行派来的侍女仆人正在院中列队等候,见张仪到来作礼齐声:“恭迎丞相入府!丞相万岁!”樗里疾嘿嘿笑道:“这是我从官署仆役中挑选的,都是商君府原来的老人。若不中意,张兄可随时替换。”张仪笑道:“好说好说,粗疏布衣,何有忒多讲究?但按商君旧例便了,各司其职去吧。”“是。”侍女仆役们井然有序地散开了。

    樗里疾带着张仪与绯云巡视了一周,熟悉了国事堂、出令室、大书房、官署厅等要害处所。最后来到跨院,樗里疾道:“张兄啊,唯独这寝室是原先的琴房棋室刷新改的,若不中意,日后便新建了。”绯云指着灯光下熠熠生辉的华贵家什与低垂的纱帐笑道:“吔!和大梁贵公子一般了,教人发晕。”张仪皱皱眉笑道:“另建自是不必了。这太得奢靡,绯云另行收拾一番。”樗里疾嘿嘿笑道:“这也是君上主张,说先生是魏国人,要教先生过自己习惯的日子。”张仪不禁大笑道:“君上好心。魏国人如何都能如此过日子?张仪倒要看看商君与公主的寝室,是否也这般华贵?”樗里疾笑道:“张兄要看,这便去看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5:56

    一个已经生出白发的老侍女,领着他们来到了与大书房相连的寝室。一路走来,张仪笑道:“樗里兄不觉怪异么?这里毫无尘封多年的迹象,倒像是天天都有人居住一般。”樗里疾笑道:“嘿嘿,我也觉得忒煞作怪。”掌灯领路的老侍女低声道:“丞相恕罪,这是我等老仆天天夜里进来打扫,多年没有断过。”樗里疾倒是惊讶了:“我如何不知道?你等却如何进来?”老侍女笑道:“驻守军士与管辖我等的吏员,都知道我等是商君府老仆,没有不给方便的,上大夫且勿怪罪他等才是。”张仪听得大为感慨:“民心悠悠,可比苍天。人死如商君者,死亦无憾也!”樗里疾久久默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进得商君寝室,几个人都愣怔了。里外两进:宽大的外间只有六张长案而已,里间是真正的寝室,却也是青砖铺地、四面白墙、一张卧榻两床布被、一面铜镜、一座燎炉、一张长案而已。没有厚厚的红毡铺地,没有艳丽的轻纱帐幔,甚至寝室连带必有的坐榻、绣墩都没有,简单粗朴得令人惊讶。这是任何一个寻常布衣士子都可以拥有的寝室,然而,它却恰恰是爵封商君权倾朝野一妻富甲天下一妻贵为公主的商鞅的寝室。

    绯云鼻头发酸,抽抽搭搭地哭了。

    张仪眼中闪烁着晶晶泪光,喟然长叹道:“苏秦啊苏秦,你我吃得数年之苦,比起商君终生清苦,却是两重天地了。极心无二虑,唯商君之谓也!”

    这天夜里,张仪久久不能入睡,索性披衣而起在园中漫步。听得咸阳城楼上刁斗打响了五更,张仪驾车进宫了。

    嬴驷也没有入睡。

    张仪的长策谋划,拨开了久久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彷徨心绪一扫而去,看清了秦国的位置,明白了该做的事情,也强烈地意识到:秦国将在自己手里开始大大地转折,对山东六国即将展开长期的正面的抗衡。当初,公父秦孝公与商鞅肝胆相照,才创下了秦国无与伦比的根基。今日,秦国战车要碾碎山东六国的合纵大梦,就要与张仪同心携手。是的,秦国不能没有张仪。

    长夜应对之后,一个大胆的决断便在嬴驷心中形成了。张仪走后,他留下嬴虔、樗里疾与司马错共议,征询他们对张仪的官职任命。嬴虔说了客卿,要先看一段再说实职。司马错说了上卿,以为客卿太虚。樗里疾则说了左庶长,说张仪大才,当按商君入秦同等对待。当嬴驷断然说出“丞相”两个字时,三位大臣都惊讶得良久沉默。

    嬴驷拍案慷慨道:“苏秦合纵于六国艰危,一身佩六国相印!张仪受命于秦国危难之际,我老秦人如何能惜官惜爵,竟不如山东六国?”一语落点,三人恍然大悟,异口同声地赞同拜张仪为秦国丞相。嬴驷在用人上极有器量,立即想到要将封闭多年的商君府赐予张仪,但又担心宗族大臣生出纷纷议论,天亮后便到宗庙祷告占卜,得出的竟是“龙战于野”的振兴卦象。嬴驷立即将卦象书告朝野,并同时下书将商君府赐予张仪做丞相府,由樗里疾立即操持开府事宜。上应天命,元老大臣们也无话可说,朝局竟是出奇地稳定。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5:57

    嬴驷舒了一口气,午间小憩片刻,令内侍急召嬴华进宫。与嬴华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已是暮色时分,嬴驷草草用过晚餐,恰恰樗里疾便来禀报日间进展。嬴驷静静听完,大是舒心,便与樗里疾继续商议给张仪配备辅佐官吏,又是整整一个时辰。樗里疾走后,嬴驷倒头大睡。直到五更刁斗,他才习惯性地警觉起身,梳洗一罢,来到庭院在寒风中练剑。

    “禀报君上,丞相晋见。”

    “噢?快请进来。”嬴驷说着连忙收剑整衣。张仪黎明进宫,嬴驷还真有些没有想到。对待张仪,嬴驷是做好了准备的,决然不会拿张仪做寻常朝臣对待,一心要充分接纳这个东方名士的洒脱不羁。一个人真有本事,不拘小节又有何妨?更何况老秦部族本来就是粗犷豪放的,除了行军打仗,谁也不习惯在细节上抠掐别人。昨日张仪醉倒在君臣小宴,众人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觉得这位名士本色可人,一迭连声地争着送张仪回去。依嬴驷想法,张仪今日就是大睡一天一夜,他也丝毫不以为怪。想不到张仪如此敬事,竟然五更进宫,嬴驷当真是怦然心动了,隐隐约约地,嬴驷觉得张仪已经与秦国融成了一体,真是天意。

    “君上勤政奋发,臣敬佩在心。”张仪深深一躬,全无寻常挂在脸上的调侃笑意。

    “一旦大任在肩,立见英雄本色。丞相弃独居之风,毅然树执政典范,才当真令嬴驷敬佩也。请入座。本想明日才能见到丞相。”爽朗的笑容罕见地溢满嬴驷黝黑的脸膛。

    “君上,臣想立即筹划君上称王大事。王号一立,臣当立即以秦王特使东出。”

    “对朝局,丞相有何想法?”国君称王,官员权力结构必然地要有所变化。嬴驷之意,是要听张仪的整体谋划。

    张仪思忖道:“朝局官制,秦国与楚国一样,历来有不同于中原的旧制法统。其弱点在于职爵混淆、事权不明。孝公商君未能破之,不是不破,而是虑及世族难以接受。臣以为,目下秦国已成天下第一大国,不能以僻处西陲之习俗,自外于天下文明潮流,不能以当年军民一体之旧制为设官根基。当破除旧制法统,仿效中原官制。”

    “大是!嬴驷也有此想法,丞相一并筹划之。”

    “既如此,臣不日当上书详陈。”

    “丞相啊,商君当年执政变法,有文武两大辅佐。我想将樗里疾派为丞相政事辅佐,你意如何?”

    “上大夫辅佐?未免太得屈才了。”张仪有些意外,然仔细一想,自己要着力连横斡旋,内政的确不能尽全力;樗里疾本来就是上大夫主持内政,说是辅佐,实际上是给自己派一个分管内政的大臣,以免内政与邦交脱节;可是樗里疾乃秦国资深老臣,名义确实不顺当,思忖至此,张仪道:“臣以为,当以樗里疾为右丞相,与臣共执国政为好。”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5:58

    “有胸襟!”嬴驷赞叹一声,“不过事先言明:不是共执国政,而是右丞相辅佐丞相,以便丞相出使,政事不至于紊乱可也。”

    张仪笑道:“如此安排,臣心中大是实在。”

    一经说定,张仪告辞出宫。一路之上,越想越是佩服这位秦公的权力调度之能。樗里疾与自己携手共事,可谓相得益彰,既大大增强了丞相权力的一统,又使樗里疾原先的“上大夫主持国政”在设置丞相后有了一个最好的归宿,非但不显尴尬,而且还有所晋升。更重要的是,一举消弭了老秦权臣与山东名士之间无形的鸿沟。剩下的便是将司马错安置妥当,秦国便是文武协力的大好局面。张仪已经想好了司马错的位置,他相信秦公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只是要由自己这个丞相提出来而已。

    用过早膳,张仪走进了书房。

    这个书房,正是当年商鞅处置政务的主要场所。说是书房,实际上由四个隔开的政令典籍室与一间宽大敞亮的批阅公文厅组成。与寝室相比,商君这书房可是罕见的大气派,既实用又讲究。在樗里疾督促下,又增加了秦国近年来所有的公文副本,足不出户便可了解秦国政令。书房老仆前来请示:“丞相若觉何处不当,我等重行摆置便了。”张仪爽朗笑道:“甚好甚好!若需更改,我自会随时吩咐。”说完,便走进典籍室开始浏览起来。

    张仪天赋极强,读书奇快,又几乎是过目不忘,浏览这公文典籍更是一目十行。老仆人在门外只听得竹简一卷一卷哗哗响,以为张仪在搬动竹简,几次三番匆匆进来道:“丞相,但有搬简粗活,小老儿来做便了。”张仪头也不抬地接连打开三卷竹简:“我在读简,没有搬,你去吧。”老仆人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惊叹:“丞相如此读书,当真是旷古未闻!还是小老儿来给你展卷,我熟悉,丞相只说要哪卷便是。”张仪笑道:“也好,顺着次序拿,一次展开十卷,我走过你便收起上架。”老仆人惊讶咋舌,便从书架上一次抱下十卷,在厅中头尾相接全部展开。张仪从边上慢步走过,便是一轮读完。不到一个时辰,老仆人搬上搬下展开合起,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张仪关切笑道:“老伯啊,歇息片刻吧,日后找个年青帮手了。”老仆人擦着汗连连感慨:“小老儿一辈子照料书房,当真是头一遭儿,搬书的竟没有读书的快!”张仪不禁哈哈大笑道:“都是公文,好看好懂,不用揣摩的。”老人连连摇头:“那也得一个字一个字过不是?丞相天神!若能记得住,就更神了。”张仪又是一番大笑。

    “何等美事,张兄如此开怀?”随着声音,樗里疾从书房外摆了进来。

    “樗里兄啊,来得正好。”张仪走出典籍室来到书房正厅,“我正在浏览典籍,樗里兄请坐。”待樗里疾坐定,张仪便将与国君商定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就实而论,我这丞相与商君不同。商君治内为主,大良造便是总摄国政。今日却是外事为主,张仪担连横之任,大体无暇内政。你我合力,便是内外不误。只是樗里兄屈居张仪名下,却要担待一二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5:59

    “张兄见外。樗里疾吉星高照,做了右丞相还敢不满么?”樗里疾嘿嘿嘿笑着,“君上原本与黑肥子说好的,依当年景监、车英例:我左迁一级,做丞相府丞辅佐张兄。偏是张兄抬举,君上临时一昏,竟教黑肥子捡了个肥羊腿,你说我还能抱怨谁去?”

    “樗里兄当真可人也!”张仪不禁大笑,“秦国内事,张仪拜托了。”

    樗里疾肃然拱手道:“丞相毋忧,樗里疾定按丞相方略行事,一力承担!”

    两人又商讨了秦公称王的诸般细节与秦国新官制的构想,便到了正午时分。一顿粗简便饭过后,樗里疾匆匆走了。张仪依旧走进了书房,他给自己的期限是:三日之内,通读所有的典籍政令;秦公称王之日,熟悉秦国所有的政事官署。这天晚上,他整整在书房待到五更,前半夜阅读,后半夜草拟了《王国新官制书》,直到天色放亮才回到寝室。

    经过近一个月的紧张筹划,秦国终于在这年初冬举行了称王大典。

    大典简朴而又隆重。嬴驷在咸阳北阪举行了祭天大礼,向上天禀报了“称王靖乱,解民倒悬”的宏愿,又隆重拜祭了太庙,祈求列祖列宗佑护秦国。正午时分,嬴驷在咸阳宫正殿即位称王,史称秦惠文王。称王大朝会的第一件事,是由张仪宣布推行新官制。这种新官制不涉及爵位,而只框定了政务大格局:

    丞相开府总摄军国政务,设行人、属邦等专门官署

    右丞相辅佐丞相处置政务,主内政民治

    上将军秦*旅最高统帅,战时开府

    国尉掌军事行政,于丞相府设置官署

    长史掌王室机要并日常事务

    大田掌秦国农耕土地,设太仓、大内、少内等粮食物资属官

    司空掌秦国工程、商市并作坊制造,设工师、关市、工曹等属官

    司寇掌国中治安、行刑、牢狱并各种形式的罪犯

    廷尉掌国中司法审讯

    国正监掌官员监察(后来的御史台)

    太史掌文事并编撰国史等,设太庙、太祝、卜、史等属官

    内史掌都城军政,设中尉(都城卫戍)等属官

    新官制事权明确,归属顺当,比较于老秦国的重叠掣肘确是面目一新。但更令朝臣们兴奋的是,秦以大国规模设官,官署机构与吏员数目都有相应扩大,几乎是人人升官。张仪宣读完毕,大殿中一片“秦王万岁”的欢呼声。新国王嬴驷亲自宣读了任张仪为丞相、樗里疾为右丞相、司马错为上将军的王书,大殿中又是一阵欢呼。

    当天夜里,咸阳城彻夜欢腾,连尚商坊这个六国商贾区域也是彻夜聚酒,一片慷慨。老秦人有了王国子民的骄傲,顿时扬眉吐气。六国商贾与游学士子们,则是慷慨中大有迷惘:十多年以来,列国称王者多了,可没有一次像秦国称王这样的冲击。秦为王国,将给天下带来如何变化?人们说不清道不明,但却实实在在地相信,这是战国以来最值得记住的日子之一。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00

第八章连横奇对(3)

    三、匕首金窟黑冰台

    天色已晚,张仪用完饭正要再进书房,门吏来禀报:有一个叫做应华的商人求见。

    “吔!我去接。”绯云一阵风跑了出去。

    白衣应华翩翩进得庭院时,张仪已经站在廊下含笑拱手:“小弟别来无恙啊?”

    “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今日大哥,可是威风了得也。”应华笑吟吟走到张仪面前,“不想我么?”张仪大笑:“想你又能如何?神龙见首不见尾。”应华一笑道:“你当了恁大官,小弟在那里碍眼,是以不辞而别,大哥不怪小弟么?”张仪揶揄道:“碍眼?只怕是又到哪座山猎虎去了。”应华咯咯笑道:“虎为兽王,猎一只便行,哪能天天猎得?”绯云笑道:“吔,公子大哥好容易来了,站在风地里说甚,快进去暖和着。”说着拉着应华胳膊进了正厅。

    张仪对书房文吏吩咐了几件事情,便来到正厅。绯云已经将燎炉木炭火烧得通红,茶也煮好了,厅中暖烘烘的一片春意。应华笑道:“大哥有绯云姑娘侍奉,真个好运。”绯云粲然一笑:“吔,公子大哥才是好运。”却又打住了不说。张仪入座笑道:“小弟生意如何?要否我这个大哥帮衬?”“真是。”应华板着脸道,“就会谈生意,比我还商人似的。”张仪大笑道:“我倒是想说别的,你可应么?”

    应华明亮的眼睛盯住张仪,点头道:“说,迟早的事。”

    张仪一拱手道:“能否见告,阁下究竟何人?”

    “大哥怀疑我不是宋国商人?”应华依旧笑吟吟的。

    张仪笑着呷了一口热茶:“宋国有应氏,却没有你这个公子。依我看,你是那个‘嬴’,而不是这个‘应’,如何?”

    “大哥何时有此想法?”

    “就在你报出‘应华’名号时。”

    “为何不说?”

    “为何要说?”

    两人对视片刻,同声大笑。绯云却惊讶得不敢做声了。虽然张仪也对她说过应华不一定是商人,但在她想来,“应华”最大可能是个官场公子而已。如今“应华”变成了“嬴华”,竟是个真正的王室公子,她如何能再像从前那样做“大哥”对待?

    嬴华却对门外老仆人道:“你下去,没有传唤,不要教人到这里。”回身爽朗点头道,“大哥没错,我是嬴华。”又看着绯云笑了笑,“我也不是公子,我是一个女子。”说着摘掉束发锦带,一头瀑布般的长发便黑亮亮地垂在肩头,又脱去外边白袍,一件红色长裙便衬出了一个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美丽女子,粲然一笑,顾盼生辉。

    “吔——好美!”绯云惊讶地赞叹着。

    张仪也惊讶了。他虽然想到了嬴华是个王室公子,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会是一个公主。一个年青女子竟有如此才干,当真令人难以想象。嬴华红着脸笑道:“没有人知道我是女儿身,也请大哥小妹毋得外泄。”说着一个原地大转身,回过头来,又神奇地变成了一个白色长衫的英俊士子。她对着张仪绯云笑道:“大哥小妹,谁也不许将我做外人对待,小妹还得叫我大哥哥。”绯云顽皮地伸着舌头:“吔,好个美人哥哥呢。”张仪不禁笑道:“小弟日常间做何营生?”嬴华道:“一事一做,说不准。这次我是要向丞相讨个官做做了。”绯云先笑了:“吔,走遍天下,可有公主讨小官做的?”嬴华笑道:“秦国不同,任你王孙公子,不做事没有俸禄,国人也瞧不顺眼。”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01

    张仪:“真的想做事?”

    嬴华:“我还要上书丞相,采纳我的谋划,这叫无功不受禄,对么?”

    “倒是不错,颇有名士气度。说来听听,有何谋划?”

    嬴华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挺挺胸:“启禀丞相:以在下之见,要分化六国,便要在六国权臣中寻觅亲秦代言者。如此之人,唯有黄金收买、利刃胁迫两法。不受金帛,匕首随之,非如此不足以收分化奇效。闻得丞相有言:分化六国,须得无所不用其极。在下斗胆前来,呈上一策:建立黑冰台,专事秘密作为。在下自荐做黑冰台总事,丞相以为如何?”嬴华语气神态虽然不乏调侃,但也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全然不是谈笑之语。

    张仪皱起了眉头:“黑冰台?事实上已经有了?”

    “这名号,是在下来路上才想出的。要说事实,只有寥寥百余人,还大都散在山东六国。也是当初君上刚刚即位时,觉得六国内情刺探不力,将秦国原在六国的秘密斥候从国尉府剥离,归总交我掌管。大哥,不对,丞相。丞相的事,也是借了这个方便,我也是借此做了一回商人。”

    “你这黑冰台,可曾在咸阳动过手脚?”

    “那可不敢。”嬴华笑道,“秦国唯法是从,纵有权臣不轨,都是依法惩治,如何用得此等手段?丞相怕黑冰台乱政么?”

    张仪脸色缓和了一些道:“一个国家走上正道,是千难万难的一件事,些微缝隙,都有可能毁坏根基。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便是这个道理。以文乱法,以武犯禁,正是法家治国最反对的两宗大害。商君焚书禁侠,正是为了杜绝这两大祸端。小弟若到六国官场走上一遭,便会看到上层倾轧的黑幕:不*制,唯讲势力,结党营私,豢养死士,为自己清除政敌。专诸刺王僚、聂政刺韩傀、要离刺庆忌,天下赫赫有名的刺客,最后都成了搅乱国政的利器。这次,因苏秦合纵而被封君的四大公子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都算得天下英雄了,却也都是各自养士成百数千。所为何来?还不是显示私家强力?六国朝局无定形,一半原因在崇尚阴谋、刺客与暴力。秦国所以清明,正在于法制担纲,官场多公心而少私祸。黑冰台一出,我只恐它会变成一头难以驾驭的怪兽,到头来伤了秦国根基也。”

    嬴华听得良久沉默,半晌道:“丞相大哥说得大是,原是我思虑浅薄。只不过,黑冰台只对外不对内,不用太可惜。”

    张仪被嬴华一个“丞相大哥”叫得不禁一笑,气氛缓和了许多。

    “丞相大哥,在下小弟有一法,可防此患。”

    张仪终于禁不住笑道:“丞相大哥?在下小弟?亏你想得出。说,甚方法?”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02

    “且先不说,保管丞相大哥满意便是。”

    “好,事关重大,且容我与右相、上将军、太傅商议,再禀报秦王允准。”

    嬴华惊讶道:“哟!这可是丞相的份内权力,如此无担待,黑冰台还是秘密么?”

    张仪锐利的目光骤然盯住嬴华,却又释然笑道:“你公子哥懂甚?此等团体一旦成立,威力必是奇大。若不事先通报国中大臣并经我王允准,就会成为你我手中的私家利器,害人害己害国家,后患无穷。张仪纵有担待,岂能拿国命做儿戏?”嬴华终于明白了其中干系,却又故作生气道:“芝麻大个事,丞相大哥一说也成了胡瓜。好,听你的,谁教我要讨官做。”

    嬴华走后,张仪思忖一番,立即将黑冰台一事起草了一份专门密件,连夜上书秦王。惠文王接到密件,次日便召丞相张仪、太傅嬴虔、上将军司马错、右丞相樗里疾进宫商议。君臣议决:秦国成立黑冰台,隶属丞相府行人寺行人寺,战国时秦国职掌外事的官署,长官称“行人”,隶属丞相府。管辖,直接听命于丞相张仪;其所需经费与属员俸禄单列,由右丞相樗里疾掌管发放;其属员遴选由太傅嬴虔与上将军司马错确认,并发放“铁鹰牌”方为有效;其属员之爵位封赏,则须经秦王下书;黑冰台所有事宜,只限君臣五人知晓。

    如此一来,黑冰台自然成了只对外事邦交,而不会对朝局国政造成无端威胁的秘密利器。

    张仪回到府中,正要差人去召嬴华,她就恰到好处地翩翩来了。嬴华进门就问:“丞相大哥,如何?”张仪笑道:“你有耳报神么?如何总是来在节骨眼上?”嬴华道:“我呀,心思一动,就知道哪里有事。”张仪揶揄道:“噢,巫师一个。”嬴华咯咯笑着:“就做巫师,缠着你不放。”张仪没听见一般正色道:“公子大策已经我王决断,立即着手。自今日起,公子便是丞相府属官,职任行人,专司外事。”

    “是!属下参见丞相。”嬴华精神抖擞地深深一躬。

    张仪又将朝会商定的有关黑冰台的诸般职掌说了一遍,末了道:“黑冰台的所有事宜:总署地点、剑士数额、所需金钱等,要尽快开列施行,若能在冬日之内完成,便能在来春出使六国时派上用场。”

    嬴华道:“属下请丞相即刻视察黑冰台旧署,丞相或可另有决断。”

    “另有决断?”张仪笑道,“如此说来,公子早有准备?”

    “敢请丞相大哥只带绯云一人,莫带护卫才是。”

    张仪点点头,绯云便飞步入内取了那口越王剑出来,跟在两人身后出了门。门外已经有三匹骏马在空鞍等候,张仪便知嬴华是着意请自己来的,也不说话,翻身上马跟着嬴华出了咸阳北门。片刻之间,三骑快马飞上了北阪,穿过松林进入了一道峡谷。北阪虽是林木葱茏,大势却并不险峻,也没有石山,偏这道峡谷却大是奇特,两边大石嵯峨,谷底流水潺潺,山腰山头被苍松翠柏封得严严实实,连寻常峡谷的一线天也没有。进入谷中,就像进入了一个漆黑的山洞,除了流水松涛之声,一切都被淹没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03

    到了一个避风处,嬴华回身道:“大哥,马拴在这里。”说着跳下马来,也没看见如何动作,手中便骤然亮起了一支火把。光明之下,但见一个小小的山洞,又干燥又避风,靠壁处还有一个长长的青石马槽。“吔!山洞马厩。”绯云低声惊叹着下马,又将张仪的马牵了过来一并拴好,笑问,“公子大哥,可有草料?”嬴华走过来道:“看看,记住了。”说着右手抓住马槽顶端的一个不起眼的石疙瘩一旋,喀哒一声,正对马槽的山洞顶部竟裂开了一道大约四指宽的缝隙,碎干草混合着碎豆瓣儿便哗哗地流淌下来。看看马槽将满,嬴华一旋石疙瘩,洞顶缝隙又喀哒关闭。“这边有水瓮。”嬴华说着又向洞底石墙上一拍,一道石板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硕大的陶瓮赫然便在眼前。绯云眼尖,一眼看见瓮上漂着一只小木桶,便抢上去打了一桶水均匀地泼在马槽,又回身将木桶丢进大水缸,再一拍石墙那个掌印,石门“咣”地合拢。“吔,这样啊,记住了。”绯云好奇而又兴奋地笑叫着。

    嬴华又递给绯云一支火把:“我领路,你断后,大哥中间,走。”说着出了山洞。

    出得山洞马厩,嬴华领着张仪绯云趟进了一道哗哗溪流。说也奇怪,虽是冬天,这山溪水流却是暖暖的丝毫不见冰凉。顺着山溪向前,溪流中光滑嵯峨的巨石几若一道天然的山梯一般,攀缘而上,越走越高,水声也如沉雷般轰鸣起来。绯云的火把早已经被飞溅的水珠打灭,嬴华的火把却始终在高处闪动。借着光亮,张仪看见山溪已经变成了一道瀑布,他们竟攀缘在水帘之中;又攀了两级“山梯”,居然进到了水帘之内,呼啸的山风顿时消失,面前一片温暖干燥的乱石山体。

    嬴华叮嘱道:“跟我来,小心,脚不要插进石缝。”说着举着火把从两块巨大山石的缝隙中侧身走了进去。张仪虽然瘦削,身材却是高大,长长吸了一口气,才扁着身子挤了过去,里边竟然是个天然石洞,却是空荡荡的。嬴华将火把向右一摆:“这里了。”脚下猛然一跺,右首山石轧轧开裂,一道石门赫然出现在眼前。

    “进来。”嬴华举着火把先走了进去。张仪跟进,眼前一间两三丈见方的山洞,也是空荡荡的。嬴华用火把点亮了两边壁洞里的四盏纱灯,洞中顿时大亮。张仪看到了右首墙上的一道小小铁门,笑道:“机密在这里?”嬴华嫣然一笑,上前抓住铁门把手左右各拧了三转,一阵隆隆声,铁门缓缓洞开。“丞相大哥,跟我来。”嬴华率先进洞,又点亮了两盏大纱灯。灯光之下,一个摆设如书房一般的山洞赫然呈现在眼前——几个书架、几个铜柜、一张石案、一个插着各式长短剑的兵器架。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04

    “噢——这是中军幕府了。”张仪颇带揶揄地笑了。

    “难道不是么?”嬴华笑着打开了一只铜柜,捧出一只小小铜箱,一摁机关,箱盖“当”地弹开。嬴华拿起一个形状怪异的青铜物件道:“这是君上特赐的兵符,不是大将虎符,而是秦国公室调动禁军的‘凤符’。持此兵符,可到宫廷护卫中任意挑选铁鹰剑士。”又拿起一支大约四五寸长的金制令箭,“这是秘密金令箭,可到公室府库直接支取钱财,多少不限量。”

    张仪笑道:“权是大也。”

    嬴华没有丝毫笑意:“这些,都是君上在特殊时日的特殊调遣。今日回归正道,交于丞相,黑冰台日后纳入外事调遣,不再由我一人秘密掌控。”

    张仪正色道:“秦王已经朝会决策,黑冰台便是国家利器。本丞相命:公子以行人之职,兼掌黑冰台,凤符与金令箭由行人掌管,只是每次使用,须得本丞相准行方可。”

    “是!属下明白。”嬴华将军一般赳赳挺身,拱手领命。

    张仪笑道:“如此大费周折,就为了藏这几样物事么?”

    “那岂非暴殄天物?”嬴华笑了,“丞相大哥跟我来。”出了“中军幕府”,打开了另一道石门,洞中却码满了两排大铁箱。嬴华笑道:“猜猜,这里面都是何物?”张仪道:“黄金珠宝罢了。”嬴华道:“秦国王室的祖传宝物,十有*都在这里了。君上说,有用于国,方为宝物,留在宫中做摆设糟蹋了,都教我给搬出来了。”

    张仪不禁慨然一叹,想起天下以收藏珠宝为乐事的魏惠王,想起六国贵族对财货珠宝的贪婪,想起楚国权臣争夺金玉财宝用尽机谋,那个昭雎竟然诬陷自己偷了他一对玉璧而置自己于死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财货珠宝为天下利市之精华,视之如粪土者能有几人,秦王若此,秦国安得不强?

    “这是兵器库。”嬴华的声音惊醒了张仪,抬头一看,这个山洞里却环绕着一架又一架长剑短剑。“这些兵器都涂着一层厚厚的牛油,所以光芒收敛了。”嬴华笑道,“这些短剑都是一等一锋利的匕首,黑冰台勇士人各一把。长剑只给单独行动者配备。”嬴华说着从架上拿下一把短剑,用石桌上的细纱擦去牛油,短剑顿时青光闪烁森森逼人。嬴华将短剑插入配套的牛皮剑鞘,双手捧起道:“绯云小妹,如今你是丞相护卫了,本行人将这把短剑配给你。这是楚国风胡子匕首,削铁如泥。”绯云笑道:“吔,谢过行人大哥了。”张仪大笑道:“甚个叫法?全无法度了。”嬴华却高兴得咯咯直笑:“好!就这样好。丞相大哥,行人大哥,还有……家老小妹。”这“家老”本是中原人对大管家的称谓,用到绯云身上倒也颇有趣味。一语落点,三人一齐大笑。

页: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查看完整版本: 大秦帝国·第二部 国命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