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15
今日不然,燕国朝野的狂热,使他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他实实在在地觉得,六国合纵是自己的血汗功劳,纵然身佩六国相印也当之无愧。但是,他也实实在在地以为,六国合纵不能从根本上挽救任何国家,更不会给庶民百姓带来富裕康宁。将六国合纵看成救世神方,将苏秦看成上天救星,实在是一种虚妄。期之愈深,失之愈痛,一旦六国合纵出现危机,光环与泡沫骤然消失,人们又当如何?如果说,国人百姓的欢呼颂扬,苏秦还能释然一笑,那么国君大臣给他的旷世礼遇,则的确使他隐隐不安。他本能地觉得,六国君臣之中,极少有人把握六国合纵的真实用心与本来图谋。他甚至有了一丝隐隐的恐惧:六国合纵一旦立于天地之间,这个庞然大物的命运,已经不是他能操纵的了。
燕易王为苏秦举行了盛大的接风宴会,国中大臣与王室贵胄三百多人济济一堂,钟鸣乐动,高歌曼舞,觥筹交错,人人欢欣。席间燕易王拍案下书:拜苏秦为燕国开府丞相,赐易水封地二百里,在蓟城起造武安君丞相府邸。既是武安君,又是开府丞相,这便是老百姓们津津乐道的“封君拜相”,也是天下君王对臣子的封赏极致,同样也是布衣入仕所能达到的最高峰。燕易王话音落点,大殿中一片高呼:“武安君万岁——”“丞相万岁——”苏秦依照礼仪一躬到底谢了王恩,却没有燕国君臣所期望看到的欣喜激动。但燕国君臣这一丝失望也一闪而逝,便迅速被宴会的大喜大庆淹没了。
三更时分,大宴方才结束,看着峨冠博带的大臣们与灿烂锦绣的贵胄们川流不息地走出大殿,苏秦心中空荡荡的。从始到终,他都没有看见燕姬的身影。她是前国后,只要在蓟城,燕王断无不请她赴宴之理。难道她不在蓟城了?她能隐到哪里去?
“武安君啊。”燕易王从中央王座走了过来,“大宴散去,本王留了几名大臣再与武安君小宴叙谈,听武安君说说六国大势如何?”燕易王三十余岁,一副络腮长须,粗壮敦实,酒后正是满面红光兴致勃勃的样子。
“臣亦正有此意。”苏秦拱手道,“然则,人少为好,臣欲向我王陈明秘策。”
燕易王略有沉吟,终于笑道:“好,那就留宫他、子之两人。”
群臣退去,燕易王在大殿东侧的书房外厅设了小宴。说是小宴,实则是每人一鼎燕国的酸辣羊肚汤醒酒,之后就是饮茶。燕易王安排这个小宴,本意不在酒,而在于让大臣们听苏秦讲述六国合纵的经过与各国详情,以及如何使燕国声威大震的宏图长策,以振奋朝野。可苏秦却提出“人少为好,陈明秘策”,燕易王便感到有些扫兴。但苏秦目下是六国一言九鼎的人物,燕易王想想也就听从了,只留下了两个武臣相陪:一个是边丞宫他,一个是辽东将军子之。宫他原是周室大夫,护送燕姬嫁于燕文公后,留在了燕国,此人正在盛年又颇通兵法,燕文公任命他做了掌管全国边境要塞的边丞,虽然并不显耀,但却是实权臣子。子之是燕国东北方的抗胡边将,正好来蓟城办理兵器,燕易王想教他听听天下大势。其所以留下这两个人,是燕易王估料苏秦的秘策必是组成六国联军攻秦,而这两人恰恰是燕易王心目中要派出的将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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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6:16
“武安君何以教我?”羊肚汤饮罢,燕易王拭去额头汗珠,笑吟吟看着苏秦。
苏秦悠然笑道:“魏王告诉臣,孟夫子给他说了一个故事,我王可否愿听?”
“好。”燕易王道,“孟夫子常去大梁游,惜乎不来燕国也。”
“孟夫子说:有个宋国农夫种下一片麦子,天天到地头看,两个月了,麦子老是只有两三寸高。农夫心中着急,将麦苗一根根拔高了几寸,满眼望去,一片麦苗齐刷刷高了许多,蓬勃碧绿大有起色。农夫匆匆回家,高兴地对老妻与儿子说:‘今日辛劳,揠苗助长。明日再揠,过几日就能收获了。’老妻儿子大是惊讶,连忙赶到地头,一看之下,好端端的麦苗已全部枯萎了。”苏秦打住,依旧微笑地看着燕易王。
“完了?”
“完了。”
“甚个故事?”燕易王沉吟道,“世间有如此蠢人么?”
“真正揠苗助长者,可能没有。然做事相类而急于求成者,数不胜数。”
“噢——”燕易王恍然道,“武安君是说,六国合纵不能急于求成?”
“非纯然如此。”苏秦道,“孟夫子这个故事的真意,告诫人做事须得求本,而不是虚张声势。根本坚实,声势自来。根本虚弱,纵有外势而依旧枯萎。我王以为然否?”
“也是。武安君似有弦外之音?”如此一个故事,燕易王确实有些茫然。
苏秦肃然道:“臣之本意:六国君臣大多未能体察六国合纵之本意。”
“合纵本意?难道不是六国抗秦么?”
“抵御强秦,只是六国合纵之直接目标,当务之急罢了。”苏秦虽目力不佳,此时眼中却是灼灼生光,“六国合纵之根本,在于争取数年甚或十余年稳定,使各国能够抢出一段时间变法图强,与秦国作根本国力之竞争。但识得这一要旨,便将合纵视为手段方略,而将变法图强视为真正目的。惜乎六国之中,只有楚国体察了这一要害,否则楚威王不会如此果决地力行合纵。魏赵韩齐四国,都对利用合纵机遇而变法图强,没有丝毫体察。臣今归燕,似觉燕国朝野亦无变法图强之筹谋,举国上下,皆视合纵为挡风之墙、御敌之盾。而除此之外,究竟该当如何作为?却没有思谋对策。如此情景,臣不能不忧心忡忡。”
在发动合纵的游说中,苏秦的说辞从来只涉及各国所面临的威胁、各国间的恩怨纠葛以及与六国共同大敌——秦国的仇恨,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君主说出六国合纵的深远本意。不是不可说,而是没有必要说。六国君臣中浅薄平庸颟顸者多,深远意图往往会被看做不着边际的书生空言,何如不说?除了楚国殿堂那场特殊的论战,苏秦只用对面君王能够听得懂的语言说话,甚至对于四大公子,他也没有剖陈过六国合纵的本意。今日有感于燕国最初的知遇之恩,却是真诚坦率地说了出来,一席话显得分外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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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6:17
燕易王却被苏秦说得有些懵懂了。他暗自觉得好笑,不就变法强国么,这也是秘策?一百多年来不知多少人说过了,但凡名士都将这个变法挂在嘴边,至于如此郑重其事?谁不想强大,可那容易么?燕国连场像样的胜仗都没打过,秦国欺负,赵国欺负,齐国欺负,连中山国也欺负,威胁日日不断,能守到今日已经是罕见了,大势不稳,谁敢变法?虽作如此想,他却不能对苏秦如此说,思忖一番笑道:“武安君说得也是,本王受益匪浅。燕国一旦康宁,立即着手变法如何?当务之急嘛,还是派军入盟,打败秦国。两位将军以为如何?”
宫他挺身拱手道:“臣以为大是!外敌不去,何论内事?”
“要抗秦,也要变法!”辽东将军子之只硬邦邦一句话。
苏秦沉默片刻,突然带有几分酒意地大笑起来:“我王已经想到此事,原是臣画蛇添足也。”少顷似乎醒过了神,笑道,“合纵成军,燕国何人为将?派军几何?”
“宫他为将,出兵五万。”燕易王爽快脆捷。
子之突然高声道:“子之请命为将,血战秦国,为大燕雪耻!”
燕易王似有犹豫,笑道:“此事回头商议便了。”
“好!将军请战,燕国有望!”苏秦哈哈大笑一阵,“臣,今日醉了……”一言未了,烂泥般软倒在地毡上。
燕易王大笑:“哎呀,武安君酒量当真浅也。来人,王车送武安君回府。”
一辆华贵的驷马青铜篷车辚辚驶出了王宫。三月的燕山风浩荡吹来,车帘啪啪直响,躺在车中的苏秦霍然坐起,打开车帘,扑面一阵料峭寒意。苏秦顿觉清爽,猛然长身站上车辕,如同站在轺车伞盖下一般,斗篷与大袖齐舞,长发与高冠纠结,空旷寂静的长街响彻着他的曼曼吟诵:“钟鼓锵锵——河水汤汤——忧心且伤——怀允不忘——”
离开燕国南下的时候,苏秦已经有了一座武安君府邸,那是一座王族罪臣的抄没府邸。虽然在穷困的燕国已经是很显赫了,但就实而言,也就是一座四进六开间的大宅院而已。这座府邸苏秦只住了不到十日便走了,连庭院中的房屋都没有时间看完。燕易王接到苏秦北上归燕的消息,加紧对这座府邸进行了一番修缮,又从王宫与官署挑选出了二十多名侍女与官仆,在一名王宫老内侍的督导下日夜整修刷洗,使武安君府变得亮堂堂一片生气。王车到达府门,家老总管领着四名侍女前来迎接,一看武安君醉不可支,立即用软榻将苏秦抬了进去。
王车一走,苏秦立即恢复了常态,饮了几盏淡茶,在庭院转悠了两遭,惊讶地发现这座不大的庭院已经变得与他离开时有了霄壤之别,除了不够宏阔,完全是一个贵胄府邸了。既然如此,燕易王为何还要另外为他起造新的武安君丞相府?难道这里不能开府理事么?对于穷弱的燕国,一座华贵宏大的府邸需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燕王难道没有想过么?尽管燕易王今日对他的主张表示了淡漠与嘲笑,苏秦也不愿意初回燕国便与燕王发生摩擦,但苏秦还是不忍看到燕国在如此衰弱之际做如此的大肆铺排。思忖良久,苏秦回到书房,提笔向燕易王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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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6:18
谏君相府邸书
王欲为苏秦新起君相府邸,臣心殊为不安。墨子云:国有七患,城郭沟池不可守而治宫室,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大患之首也。臣之府邸四进六开,仆从数十,修葺一新,开府可也,理事足也,无当新起宏阔府邸。先祖立国之初,燕山荒莽,林草连海。先燕人奋发惕厉刀耕火种而成家园,遂立于北国诸侯之首。当此内忧外患之际,边卒饥寒,战车锈蚀,工匠穷困,农人饥馑,我王当辄思先祖国人之大德,固本用财,聚集国力,激励民心,以为变法图强之奠基。《周书》云: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王若虚耗国家财货,铺排君臣行止,上不厌其乐,下不堪其苦,国家忧患多矣!
“当”的一声,苏秦掷笔,青铜笔杆撞得玉石砚台脆响。
帷幕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苏秦霍然起身,沉声喝问:“谁在帐后?”
纱帐一阵婆娑,暗影中走出一个斗笠垂纱裙裾曳地的人来,看那高挑婀娜的身材,便知是女子无疑。苏秦心中一动:“你?可是……”只见那人缓缓摘下吊着黑纱的斗笠,显出了那永远烙在苏秦心头的绿色长裙与披肩白纱。
“燕姬……”苏秦揉揉蒙眬的眼睛,“果真是你么?”
“季子,没有错,是我。”燕姬灿烂的笑脸上闪着晶莹的泪花。
苏秦端起书案上的风灯,喘息着一步一步挪到近前,凝望着那张不知多少次闯入他梦乡的面容:乌发依旧那么秀美,肌肤依旧那么皎洁,眼睛依旧那么明亮,微笑依旧那么神秘,哪?哪是……苏秦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燕姬眼角细密的鱼尾纹,骤然之间泪如泉涌,颓然跌倒,手中的风灯也“咚”地砸在地毡上。
“季子……”燕姬低低惊呼一声,将苏秦抱起,放在了日间小憩的小竹榻上。
苏秦却睁开眼睛霍然坐起道:“燕姬,快说说!你是如何过来的?你藏在何处?”
“呀,捏得我好疼。”燕姬轻声呢喃,又粲然一笑,“你躺下,我再说好了。”
“好。”苏秦也笑了,“一见你,我竟弱不禁风了。”斜倚在了竹榻靠枕上。
“太操劳了。”燕姬幽幽一叹,“迢迢驰驱,时时应酬,日日应对,夜夜上书,有如此做事的么?”
“无妨,打熬久了,我撑持得住,先说你。”
燕姬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向苏秦讲述了宫闱巨变中她的经历。
燕文公骤然死去,燕姬大为起疑。文公虽然已经五十余岁,且有老疾缠身,但据太医的诊断与燕姬自己的体察,燕文公在三五年之内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就在燕姬陪着太子去举行春耕开犁大典回来时,老国君已经死在了书房之中,面色紫黑大睁双眼形容可怖!燕姬立即查究侍奉老国君的内侍侍女,却找不出任何头绪。就在她喘息未定的时分,太子竟然带着三百名精锐甲士与几名大臣赶到了后宫,丝毫没有询问老国君的死因,也丝毫没有与她商量,立即下书宣布了国公薨去的消息,宣布了国丧,宣布了太子即位。令燕姬惊讶莫名的是,平日里对她甚是敬重,她也曾多次助其度过危机的太子,竟然在顷刻之间变得冷酷凌厉,对她视若无物。燕姬沉住气一句话也没有说,便离开了寝宫,立即着手清理了自己的物事,做好了随时离开宫廷的准备。整个国丧的一个月里,她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庭院一步,既不参与葬礼,更不过问国事朝局。突然之间,她这个国后变成了被遗忘的古董,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大丧之后,新君宣布称王,在新御书御书,燕国掌管国君文书的官员,相当于秦国的长史,也就是国君秘书长。清点燕文公书房时,却发现少了一方最重要的传国玉印、一副燕国秘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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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6:19
新王气势汹汹来找她时,将那座小庭院包围了。燕姬非但没有惊慌,反而笑吟吟地向新王申明:她奉天子王命,要重回洛阳王室。新王阴沉着脸说,只要她交出玉印与秘图,就放她回洛阳。燕姬一阵大笑道:“我不回洛阳,死在燕国又有何妨?”新王无奈,只好屏退甲士,一个人温言软语地劝她求她。燕姬全然不为所动,冷冰冰地提出:“先君死得蹊跷,查明死因,究办谋逆奸凶,再说此事不迟。”新王万般无奈,只好连夜与心腹密谋,第二天便将宫中内侍总管与三家大臣满门斩首,蓟城国人一片欢呼。
新王又来见燕姬。燕姬便将玉印交给了这个已经十分陌生的昔日太子。新王又索要秘藏图。燕姬拿出了燕文公的遗书,遗书上赫然写着:“秘藏图交由国后燕姬掌管,新君可酌情支取,不可更改执掌。若有违背,宗庙不容!”新王愣怔半日,长叹一声道:“国后意欲如何?”燕姬笑答:“唯想隐于秘藏之地,远离宫廷纠葛,如是而已。”新王道:“若有急处,如何找到国后?”燕姬道:“先君有三只信鹞,但放一只,两个时辰内我便可收到,届时我自会指明地点。”新王思谋良久,只好答应燕姬离开蓟城。
燕国虽国用拮据,但历代国君都秉承了老周王族的谨细传统,将一定的剩余财货囤积隐藏。六百多年下来,这些秘密藏匿的财宝实在是不可小视。燕国敢于以穷国弱国摆老贵胄架势,一大半原因是因了这些惊人的秘藏。离开这些秘藏,燕国不能应对任何一场像样的大仗。唯其如此,新君无论如何不敢开罪这位奉先君遗命掌管秘藏图的国后,反而每隔一两月便派出信鹞嘘寒问暖一番。如此一来,燕姬过起了真正的隐居生活。
“他要跟着信鹞踪迹找你,岂非大大麻烦?”苏秦有些着急。
“季子傻也。”燕姬笑道,“不是信犬,不是信鸽,是信鹞。鹞子如苍鹰,一展翅直上云中,难觅踪迹,他却如何跟踪?这也是历代燕君的老法子,从来没有闪失的。”
“如此便好。”苏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荆燕上次回燕,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今日宴席也没见你,我真有些急也。”
“新君多权谋,将宫中封锁得很是严密,对外却无事一般。季子以为新燕王如何?”
“权谋机变有余,雄心正才不足,不是好气象。”苏秦忧心忡忡。
“你还愿意将燕国作为根基么?”
“燕国为合纵发端,天下皆知,还当是立本之国。”
燕姬笑道:“夜深了,这些事择日再说。”
苏秦恍然坐起:“你究竟在何处?如何找你?”
“三日之内,按图来寻。”燕姬微笑着从袖中抽出一方白绢摁到苏秦手掌中,“保你有说话的好所在。我走了,你别动。这里的内侍官仆都是我的旧人,出入忒便当。”说完戴上斗笠,一闪身转入帷幕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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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6:20
苏秦顿时觉得空荡荡的,茫然怅然恍惚烦乱,片刻间一齐涌上心头。睡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索性到庭院中闲走。蓟城刁斗已经打响了五更,天中月明星稀,横亘北方天际的那道山峰剪影好像就压在头顶。山风还没有鼓起,天地间万籁无声,苏秦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感,胸中憋闷极了。
合纵发端便危机丛生:联军尚未建立,楚威王就突然病逝了;燕文公、齐威王、魏惠王,几个对秦国怀有深刻警惕的老国君也都死去了;任何一国,随时都可能突然生出各种各样的麻烦。燕易王的言行使他突然悟到:六国合纵的真实意图,可能永远都难以被人理解了,更是难以实现了;他所面对的,将是层出不穷地奔波补漏;六国合纵所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很可能只是一张需要不时修补的盾牌。
一想到这里,一种浓浓的沮丧渗透到苏秦心头。在洛阳郊野冰天雪地中构思的远大宏图,在今日六国君臣们的狗苟蝇营中,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变法不好么?强国不好么?为何这些君主权臣们就是不愿意做?真是一个天大的谜团。骤然,苏秦觉得自己疲惫极了,苍老极了,对世事无奈极了,真想躲进一个世外仙山,仔细地透彻地揣摩一番人世间的奥秘。可是,世外仙山在哪里?洛阳苏庄么?老父故去了,留下的苏庄只是一片充满了世俗渴求的故园旧土而已。两个弟弟期望着二哥将他们带上入仕的大道,让他们一展才华;大嫂期盼着他的权力万世永恒,使苏氏家族永远辉煌;妻子倒是期盼他是一介平民男耕女织,可她能给苏秦的,依然是一种窒息,一种深深陷入田园泥土而不许自拔的窒息。说到底,当你褪尽身上的权力光环时,那片故园旧土给你的便只是蔑视与嘲笑,而绝不会给你一种出世的超脱。梦中仙子一般的燕姬,偏偏又陷入了燕国的宫廷阴谋之中,该当自由的时日,她却依旧戴着国后的桂冠,并没有远走隐世的打算,她似乎注定要在这个阴谋圈子中周旋下去,永远地留在燕国土地上。果真如此,苏秦的梦幻也将永远地化为乌有……
三十岁尚是处子之身的苏秦,第一次萌生了深刻的迷茫,有些无所措手足了。
“大人!如何睡在这里?”一个侍女惊慌地喊着。
苏秦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躺卧在水池畔的一张石案上,衣衫潮湿冰凉,露水珠儿尚在晨雾中晶莹生光。侍女小心翼翼地扶起苏秦:“大人,家老正在四处找你呢。”苏秦慵懒地打了个长长的响亮的哈欠,揉揉眼睛问:“有事么?”
“说是荆燕将军紧急求见。”侍女低声回答。
“荆燕?”苏秦精神一振,霍然起身,大步匆匆向书房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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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6:21
随着苏秦归燕,荆燕在燕国也声名大振。大宴之时,燕易王下书封荆燕为中大夫。对于一个平民出身的武士来说,原先的千夫长已经是荆燕的最大出息了,封为中大夫而位列朝臣,无异于极身荣耀彻底改换门庭。可荆燕却红着脸对燕王说:“荆燕一介武夫而已,不敢位列庙堂之上,愿终生为武安君属吏。”燕易王大感意外,又要在朝堂显示用贤气度,倒也着实劝说了几句,期望他接受王封。可荆燕却只是红着脸摇头,一句话也不说。燕易王扫兴又无奈,只好褒奖几句作罢。苏秦也颇为困惑,趁席间如厕,于无人处询问缘故,荆燕却只木讷道:“心智浅薄,当不得大命。”见荆燕不愿多说而又绝无更改的样子,苏秦也没有多问。大宴未完,荆燕南下大梁联络去了,如何恁快便回来了?
荆燕正在书房外焦急地徘徊,见苏秦衣衫不整长发散乱满脸青灰地匆匆走来,不禁迎上前去惊讶问道:“大哥如何这般模样?”苏秦摆摆手道:“无妨,酒多了而已,出事了?”荆燕低声急迫道:“斥候急报:张仪出使楚国!我怕你有新谋划,便半道折回,你定了主张我立即出发。”苏秦沉默着没有说话,思忖片刻道:“你在外厅稍待片时,此事容我仔细想想。家老,给将军上茶。”说完大步进了书房。
一个时辰后,苏秦走出书房,手中拿着四个铜管道:“荆燕,你立即分派得力骑士,将这四份书简分送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四大公子。三日后你随我南下,你来准备细务,我有一件事需要料理。”
“大哥放心,你尽管办事,我这便去。”荆燕将铜管插入腰间皮袋,大步出门去了。
苏秦觉得有些困倦,来到浴房在冷水中浸泡了片刻,神志顿时清爽。这是他在郊野苦读时形成的习惯,夏日在冰凉的井水中浸泡,冬日赤身在冰雪中打滚儿,那冰凉的气息直渗心脾,消解困顿最为有效。冷水浴完毕,他又匆匆地吃了一鼎肉汁面饼,便乘坐一辆四面垂帘的辎车直出蓟城北门。到得郊野无人处,换上一匹青灰色阴山骏马,苏秦直向大山深处飞驰而去。
三月的燕山,苍黄夹着青绿,莽莽苍苍地横亘在面前,数不清有多少河谷有多少奇峰。来到一条清波滚滚的河边,苏秦一番打量,脚下一磕,骏马沿着河道直向那道最为低缓平庸的山谷驰去。走得一程,山谷突然由南北向转为东西向,苏秦左手马缰轻抖,进入了西面的山谷。大约走得三五里,山谷渐行渐窄,身上却觉得越来越热,燕山特有的那种饱满浩荡而略带寒意的春风,不知不觉间竟变成了和煦温暖的习习谷风。面前奇峰高耸入云,地上柔柔绿草如茵,满山林木苍翠葱郁,与山外直是两重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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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6:22
苏秦驻马张望一番,觉得这道山谷的奇妙景色在燕山之外断难想到,当真是平中隐奇。突然,他听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隆隆之声,走马循着隆隆声深入山谷,大约里许,迎面一道大瀑布从高高的山峰上跌落,飞珠溅玉,水雾中断断续续地闪烁出不断变幻的彩虹。抬眼四望:瀑布正在山谷尽头,两边奇峰对峙,中间谷地只能可可地容下这片碧绿的深潭;潭边谷地生满了野花野草,层层叠叠交相纠结,却叫不上名字。鸟鸣虽湮没在隆隆瀑布声中,但那些灵动出没于花间草丛树梢的五彩身影,却实实在在的是生机盎然。
“天泉谷?好个所在!”苏秦大伸腰身做了一个长长的吐纳,觉得身上酥软了一般。静了静神,他从长衫衬袋里拿出一只黑黝黝的陶埙吹了起来。这是洛阳人烙在心头的踏青民谣,在《诗》中便是《王风》中的《黍离》,是周人在东迁洛阳时西望镐京废墟,对部族衰落的迷茫与叹息。这首歌儿,在中原战国也许已经被人遗忘了,但洛阳王城的子民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随着悠扬沉郁的埙音,谷中突然飘出了悠长的歌声: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
歌声苍凉肃穆,正是《黍离》的老词,那种滞涩的唱法,那种独特的招魂般的呼唤,不是周人决然不能唱出。
“燕姬——你在哪里?”
“右首看——”
苏秦转身,朦胧看见了山花烂漫的山腰中随风飘展的一点雪白。虽然目力不佳,他也断定那是燕姬无疑,打马一鞭,骏马长嘶间箭一般向东边山峰冲来。
“季子!我来了——”山腰一阵清亮的笑声,一个绿衣白纱的身影轻盈地从山上飘了下来,堪堪地落在了马背之上。一阵丰满柔软的馨香与温暖顿时从背后包围了苏秦,淹没了苏秦。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异感受,闪电般袭击了他,使他差点儿跌下马来。猛然,他一把将那丰满柔软的绿裙白纱揽了过来,紧紧地箍在怀中,一阵急促的喘息,两个灼热的躯体在马背上重叠了,融化了……
“真是一头饿狼。”花草丛中,燕姬摩挲着苏秦的脸颊。
“中山狼!”一阵大笑,苏秦又将燕姬拉进了怀中。她满脸红潮地喘息着,紧紧抱住了津津冒汗黝黑闪亮的结实身躯,任那令人如醉如痴的潮水裹挟着腾腾热汗,恣意地向她冲击,在她晶莹丰满的身体里尽情翻涌。她仿佛变成了一叶轻舟在波峰浪谷中出没,又仿佛一片羽毛在风中飘荡,悠上巅峰,飘下深谷,湮没在无边的深深的愉悦里。她尽情地叫喊着呼唤着寻觅着,却又更深更深地湮没了自己……
阳光徜徉到山顶的时候,燕姬醒了。她没有惊动苏秦,到山根小溪流中收拾好自己,坐在他身旁,静静地端详着守候着,一任那一抹晚霞从山顶褪去。终于,苏秦睁开了眼睛:“噫!天黑了?”燕姬亲昵地笑着在他脸颊上拍拍:“季子,你是真累了呢。”苏秦霍然坐起摇摇头笑道:“从来没有如此酣睡过,冷水冲冲,三日三夜也没事。”燕姬咯咯笑道:“真是头中山狼呢。看那边,山根便是小溪,潭中溢出的天泉水,只怕有点儿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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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6:23
“越凉越好。”苏秦走了过去,躺在了溪中的卵石上,任清凉的山溪哗哗流过自己。
“夜来何处啊?山洞?谷地?”燕姬坐在溪边大石上笑吟吟地喊着。
“都是仙境。”苏秦仰面朝天躺在水流中,快乐地高声答着。
燕姬笑着站了起来,打开她的随身皮囊,支开了一顶白色小帐篷,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此时,一轮明月爬上山顶,峡谷的一线天空碧蓝如洗,花草的淡香和着瀑布激扬的水雾,混成清新纯馥的气息弥漫在谷中,隐隐水声传来,倍显出一种无边的静谧。苏秦出了山溪,只觉一种从未体味过的轻松舒畅,情不自禁地对着天中明月高声吟哦:“谁谓河广?一苇航之。谁谓天高?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天高?暮暮朝朝——”
燕姬笑了:“被你一改啊,这首《河广》还真是深远了许多。”
《河广》原是宋国流浪者的思乡歌谣。苏秦心思潮涌,将“谁谓宋远”一句,改成了“谁谓天高”,意境便大为深远起来——谁说大河宽广?一苇扁舟便可渡过。谁说上天高远,踮起脚来便可相望。谁说大河不宽广?一苇小舟不容逾越。谁说上天不高远?暮暮朝朝也走不到。
苏秦喟然一叹:“今日天堂,只怕是暮暮朝朝也。”
“你呀,先来吃喝了。”燕姬笑道,“只要想走,又岂怕暮暮朝朝?”
“说得好!”苏秦大笑一阵,猛然闻见一股奇特的酒肉香气飘来,驱前几步,见篝火铁架上烤着一只红得流油的山鸡,旁边摆着一坛已经启封的兰陵酒与两只陶碗,不禁大喜过望,“噫!如何有酒肉了?”燕姬笑道:“不出一箭,百物齐备呢,回头细说。来,先共饮一碗。”“且慢。”苏秦端起陶碗笑道,“总该有个说辞也。”
“今日得遇君,永世毋相忘。”
“魂魄绕子衿,来生亦相将!”
两碗相撞,两人一饮而尽。燕姬的笑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顾不上擦拭,拿下铁架上红亮的山鸡用短剑剖开,递给苏秦一只硕大的鸡腿。苏秦一手接过,另一手却轻轻抹去了她脸颊的泪痕。“季子……”燕姬一阵颤抖,连忙背过了脸去用汗巾堵住了自己泉涌的泪水,回过头来又是灿烂的笑容。苏秦大撕大嚼,燕姬一块一块地将山鸡递到他手上,自己却始终只是默默地凝望着。
“完了?呀!你如何一点儿没吃?”苏秦惊讶地摊着两只油手叫了起来。
燕姬“噗”地笑了:“看你吃比我吃舒心多了,来,洗洗手擦擦脸。”说着从身后扯过一个皮囊解开,倒水教苏秦洗手擦脸。收拾完毕,两人默默相望,一时无话。良久,燕姬低声道:“几多时日?”
“还有十二个时辰……”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6:24
“还来得及。看看我的住处吧。”
“燕姬,你要在燕国永远住下去?”
燕姬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天地虽大,何处可容我身?我的梦想,一半已经破灭了。剩下的一半,将永远留在我的心里……燕姬不能嫁给你,不能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妻。你不能娶我,不能名正言顺地做我的夫。可上苍偏偏教我们相遇,教我们相知,教我们相爱。你说,我们又能如何?纵然无视礼法王权,可你还有刚刚开始的功业,那是你终生的宏图,我们没有毁灭它的权力……”
心中一阵大痛,苏秦生生地咬牙忍住了那几乎要喷发出来的呐喊,不能!他不能给燕姬留下太过猛烈的伤痛。沉默良久,苏秦渐渐和缓过来,拨弄着篝火低声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处境。”
“季子,我是万无一失的。对付宫廷权谋,自保还是有余的。”燕姬目不转睛地看着苏秦,“倒是你,太执著,看重建功立业,忽视权谋斡旋,我真担心你呢。”
“我有预感:六国合纵的真正目标,已经不可能达到了。目下我只有一个愿望:促成六国联军,与秦国大打一仗,使秦数年内不敢东出函谷关。以铁一般的事实说话:合纵抗秦,能够为中原六国争取时日。白白挥霍浴血争来的时日,那是六国自取灭亡!真的,我不想将遗恨留给自己……”一阵粗重的喘息过后,苏秦慨然笑道,“这个愿望一成,我便与你隐匿山野,做世外仙人。六国自顾不暇,那时谁来管一个逃匿了的苏秦?谁来管一个早已消失的国后?”
“季子!”燕姬猛然扑到苏秦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山月已到中天,那堆明亮的篝火渐渐地熄灭了。
第九章纵横初局(2)
二、怪诞说辞竟稳住了楚国
春申君比谁都焦急,天天以狩猎为名,在郊野官道等候苏秦的消息。
眼看张仪在挥洒谈笑间颠倒了楚国格局,新锐人士都有些蒙了,人心惶惶,心思灵动者已经开始悄悄向昭雎一边靠拢了。连小小郎中的靳尚,也成了郢都的热门人物,昔日的新锐们纷纷凑上去小心翼翼地逢迎,求一个穿针引线的门路。若秦国一旦将房陵之地交还于楚国,楚国正式退出六国合纵,楚国变法岂不眼睁睁地就夭折了?第一次,春申君感到茫然无所适从了。对张仪这个人,他实在是揣摩不透,更想不出应对办法。张仪入楚,春申君与屈原事先都知道,可并没有在意,其中原由在于:昭雎是张仪的大仇人,张仪一定会借着秦国强大的威慑力,逼迫楚王杀掉昭雎;昭雎则一定会全力周旋反击,无论结果如何,昭雎的势力都会削弱,楚王都会重新倚重新锐人士。他们认定:入楚对张仪是个泥潭,对昭雎是场动难,对他们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春申君与屈原,那时都不约而同地说出了“作壁上观”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