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5:25
回到驿馆,苏秦对焦急等候的黄歇三人备细说了情由,几个人都是感慨万分。黄歇兴奋地提出重开夜宴,田文哈哈大笑,连声吩咐摆酒庆功。这一场酒直喝到东方发白,除了不再饮齐酒的苏秦与东道主田文,人人都醉倒了。
就在朦胧的秋霜晨雾中,王宫女官快马驰入驿馆,宣布了齐威王的紧急书命:赐封公子田文为孟尝君。
苏秦心中一动:“不好!公子即速进宫,否则只怕是来不及了。”
田文大惊,飞马进宫,大约一个时辰,王宫中传来消息:老国王薨了《礼记》载:天子之死为“崩”,诸侯国君之死为“薨”,战国相同。!
及至午后几人酒醒,苏秦将情由一说,几人不禁愕然。良久,黄歇长叹一声道:“噢呀,老齐王一世英雄,去得也太快了,只可惜呀……”赵胜红着脸急道:“你究竟想说甚?吞吞吐吐好不急人。”黄歇吭哧片刻道:“噢呀,我是担心,老齐王突然一去,往前会不会有绊马坑了?”苏秦摇头道:“该当不会。合纵是老齐王最后的决断,依他在最后时刻突然封田文以孟尝君看,对身后的合纵大事,他定有妥善部署。我等只是要计议一番,如何参加老齐王的葬礼?无忌公子,你以为我等当如何行止?”魏无忌一直在沉默深思,似有恍惚,竟没有听见苏秦的话。黄歇笑了,上前拍了一下魏无忌肩膀:“噢呀魏公子,老王去了,齐国新君自然不会留你做人质,该当高兴的了。”魏无忌已经清醒,却只是摇摇头不说话。赵胜不耐道:“呀,又是一个温吞水!公子说得对,老哥哥摇个甚头?”苏秦摆了摆手,制止了黄歇赵胜的搅扰道:“黄兄见事不透。老齐王若在,绝不会将无忌公子做人质。新王即位,却恰恰有可能将公子扣下做人质。”
话音落点,便听“噢呀”两声,黄歇赵胜一齐惊讶问道:“却是为何?”
苏秦悠然道:“举凡征战沙场的英雄君主,邦国仇恨都铭刻不忘,睡觉都对仇敌睁着一只眼,老而弥辣。寻常人便以为,他们对敌国锱铢必较。实则不然,英雄君主都喜欢实力较量,都有一个明确信条:实力雄厚,邦国自安;没有实力,在在皆空。两位想想,战国以来,哪个明君雄主看重过人质?老齐王若在,断然不会扣留无忌公子做人质。他要的只是魏国一种承诺,但绝不会把邦国安危最终押在这种承诺之上。新君不然,未经锤炼,总喜欢将邦国安危系于某种形式,以为有了人质,便会有邦国安全。无忌之忧,正在此也。”
“噢呀,惭愧惭愧!”黄歇红着脸道,“难怪屈原老说我不深。看来要多读书才是了。”
赵胜深深一躬:“先生教诲,赵胜茅塞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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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忌笑了:“我这些许心思,教武安君一说倒是有板有眼。实则我也没有想透,只是觉得些许不妙而已。”
四人笑了一番,正在计议如何得见孟尝君,以确定如何应对齐国国丧,却闻驿馆外马蹄如雨,孟尝君田文身穿白衣重孝,带着两名宫中女官飞马到来。进得正厅,孟尝君对众人深深一拜道:“老王薨去,田文一来报丧,二来宣告老王遗命。”说罢起身,对两名女官一招手,紫衣女官打开一卷竹简高声宣读:“齐王特书:本王朝夕薨去,合纵特使苏秦等无须为本王葬礼耽延于临淄,宜作速运筹合纵会盟大典。齐王田因齐三十七年秋月。”
另一名绿衣女官接着打开一卷竹简高声宣读:“齐王特书:魏公子无忌者,大贤大才,当随同苏秦等筹划合纵,齐国不得将其扣为人质。孟尝君田文,不得受本王葬礼约束,当随同苏秦等奔波合纵。齐王田因齐三十七年秋月。”
两书读罢,厅中一片肃然沉默,人们都被老国王感动了。
良久,苏秦带头向案头王书伏地大拜,哽咽长呼:“齐王明锐,大义垂范,苏秦等谨遵遗命!”魏无忌泪如泉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晚,苏秦的六国人马离开了临淄。行前,苏秦率领四公子特意到齐威王灵柩前肃穆祭奠,并向守灵的太子田辟疆哀悼作别。既不能参加国丧葬礼,早早离开临淄自然是上策。为了向这位英雄一世的老国王表示敬意,统率行止的魏无忌下令:三日以内,六国人马白衣白甲,禁酒禁乐,直到河内营地方可开禁。
第七章大成合纵(5)
五、苏秦佩起了六国相印
大河从洛阳头顶汹涌东去,南岸便成了广阔的平原。
说平也不尽平,在这敖仓以西二百里处,有两座山头平地拔起,时人叫大伾山。伾者,两山重叠之象也。其所以叫大伾山,原是这两座山连体崛起,高大重叠而又显赫孤立。若在群山丛中,这两座山本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丘。可它偏偏生在紧靠大河的南岸平原,便显得不同凡响了。春秋战国时人,但凡以“大”字为某事命名,极赞其崇高伟岸。人如“大禹”,水如“大河”。此山冠以“大”字,足见其在时人眼中的显赫不凡。但是,这个“大”字也绝不仅仅是山有险峻雄奇便能得到的,更重要的是,这座山有着久远的神性,有着极为重要的要塞地位。
西周时期,大伾山本来是郑国北部的界山。山上山下林木苍莽,郑国就势圈为“郑圃”,将大伾山做了郑国公室的专有狩猎区域。周穆王喜好出游狩猎,闻得郑圃多有鸟兽,便率王师三千,东来射鸟猎兽。来到山下,周穆王弃车换马全副戎装,立即登山围猎。掌管天下山泽的虞人虞人,西周时掌管天下山林水面的官员,本称“虞”,春秋战国称“虞人”。连忙带领三百军士在前面掠林搜山,驱赶出隐藏的走兽大鸟以供天子射杀。不想掠至山腰,骤然发现一只斑斓猛虎伏在芦苇丛中。眼看天子就在后面,虞人惊慌大呼:“虎伏葭中!我王退后!”周穆王的马前猛士奔戎一声大喝,势如奔雷,飞步赶来,扑入芦苇丛中与猛虎徒手相搏。未及一刻,奔戎手执猛虎双耳,骑着猛虎来到周穆王马前。奔戎一声大吼,猛虎长啸一声,匍匐在天子面前。群臣军士高呼:“猛虎臣服!天子万岁!”周穆王大喜过望,高声下令:“虎为兽王,将其永久关押此山,毋加伤害。”奔戎便将猛虎关进一只山洞,洞口用大石堆砌,大书了“虎牢”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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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之后,人们一提起大伾山,便都呼为“虎牢”。
春秋时期,郑国一度称霸中原。当时的大诸侯晋国是晋成公在位,他联络中小诸侯三十余国,会盟于黄河北岸,决心遏制郑国。经过三日秘密商议,会盟诸国在大伾山修建了一座可以驻屯十万大军的城堡,这座城便命名为虎牢关。虎牢关筑成,诸侯盟军堵在了郑国大门口,逼得郑国不得不与盟国议和罢兵。从此,郑国小霸一蹶不振了。
进入战国,郑国被韩国吞灭,但虎牢关却被吴起率军夺归了魏国,成为魏国向崤山与函谷关推进的要塞基地。秦国强大后夺回了函谷关与崤山,趁势推进到函谷关以东,虎牢关的位置骤然显得更为重要,成了整个中原的西大门。这时的虎牢山与虎牢关,历经百余年修葺扩建,已经成为雄奇险峻的赫赫关城。后世《水经注》如此描述虎牢关:“萦带伾阜,绝岸峻周,高四十丈许,城张翕险,崎而不平。”就是说,虎牢关南有汜水北有济水萦绕,建在大伾山的中央山腰,居高临下地控制着东西两面的要道,城高四十多丈,依山势开合,险峻异常虎牢关在秦末置县,即城皋县,遗址在今河南荥阳汜水镇西。。
苏秦选中了虎牢关,要在这里举行六国合纵的会盟大典。
会盟地点的确定并不是轻而易举的。出得临淄的第一夜,他们整整商讨了两个时辰。寻常时期,会盟地点是由盟主国确定的。今盟主未定(实际上要在会盟时方能确定),与盟各国都想会盟在自己的国土内举行,以显示本国的实力地位。六国合纵,未定盟主,地点的选择自然会有一番微妙的纠葛。黄歇最先提出:会盟当在楚国的淮北。韩国派使委婉提醒苏秦:最好在新郑会盟,以壮弱韩声威。赵胜提出在上党,理由是使秦国不敢觊觎河东。燕国自知偏远,没有提出动议。唯独齐国孟尝君提出在别国举行,齐国目前不宜做东。魏无忌始终没有说话,只说此事非大节,当由苏秦决断。一番思忖,众人都不再说话,只是望着苏秦。
“虎牢关。”苏秦似乎早已经想好,悠然微笑着讲说了虎牢关的历史变迁,最后笑道,“虎牢会盟,恰似当年晋国会盟诸侯,遏制郑国霸权。且虎牢关直面函谷关,抗秦壮志昭昭大白,岂不大长六国志气?”
“好!虎牢关。”众人大是振奋,异口同声地拍掌赞同。
会盟地点一确定,众人一致公推将韩国新郑作为会盟后援基地,以示对唯一没有派特使参与商议的韩国的抚慰。大计定下,各特使便回国禀报并商定会盟日期。荆燕回燕国,赵胜回赵国,黄歇回楚国,魏无忌回魏国。苏秦顾忌孟尝君回去后可能被国丧羁绊,极力主张孟尝君留下,与自己一起到新郑筹划会盟事务。众人一致劝说,孟尝君也就认可了。次日一早,众人在大河岸边约定了回报日期,便分道扬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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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苏秦与孟尝君带领六国护卫三千余人,先行赶到虎牢关外扎好大营,立即派一员魏国将军持魏王令箭与苏秦书简进关联络。这时的虎牢关,已变成了魏国的抗秦西大门,由青年将军晋鄙率领五万精锐镇守。晋鄙验看了令箭书简,亲率一千军马与十辆牛车,拉着几十头猪羊与几十坛大梁酒前来犒劳。苏秦见晋鄙稳健厚重不苟言笑,言谈间也是甚为相投,便在饮酒间委托晋鄙辅助孟尝君进行前期劳作,晋鄙豪爽地答应了。苏秦见大事已定,次日清晨带着一百铁骑南下新郑了。
这时,韩国正面临一场大战,朝野间充满了紧张气氛。
原来,苏秦在几个月前离开韩国后,韩国加盟合纵的消息便传到了宋国。狂妄的宋王偃,立即感到这是大捞韩国一把的最后机会,立即秘密准备,撤回了驻守在边境的全部兵马,并派出密使与秦国联络,要两路大举进攻韩国,图谋一举破韩。不想在宋国的韩国商人将消息秘密传回了韩国,韩国顿时紧张起来。一个宋国已经令韩国大为头疼,再加上秦国泰山压顶,韩国岂能保全?于是韩国一边紧急备战,一边派出飞骑斥候打探合纵消息,一边派出紧急特使向三晋老根——魏赵两国求救。
正当风声鹤唳之际,苏秦到来了。韩宣惠王一听大喜过望,立即亲自出城郊迎。及至苏秦将合纵经过情形备细说明,宣惠王感奋不已,虔诚地向苏秦一躬到底:“先生天下大器,救韩国于水火之际,自今日伊始,先生便是我韩国丞相!”苏秦连忙谦让,韩宣惠王却生怕跑了这个目下能调动六国兵马的救星,更是力劝不止,且立即命内侍捧来丞相大印,亲自佩在苏秦腰间方才作罢。
苏秦喟然一叹道:“韩王听臣一言:苏秦断定,宋国秦国必在三几日内销声匿迹,宋国很可能还要派使与韩国结盟修好。此非苏秦之力,而是合纵之力也。”
“是么?”韩宣惠王迷惘地睁大了眼睛,突然高声道,“先生莫忙,看个水落石出再走。”情急之相,显是生怕苏秦走了。
苏秦哈哈大笑:“大事未了,苏秦如何走得?”
三日之后,斥候传来密报:秦国没有出兵;宋国特使上路,前来议和修好。消息传开,新郑顿时沸腾,比打了一场大胜仗还热闹。韩宣惠王大宴苏秦,感慨之情溢于言表:“合纵未动,不战而屈人之兵。丞相奇才矣!大哉合纵也!”
就这样,苏秦佩着韩国相印、带着六百名韩国的铁骑护卫与韩国的太子特使,一起回到了虎牢关。几天之中,孟尝君已经指挥军士将会盟场地的各国行辕驻地大体划好,唯等苏秦定下次序式样,便可动工搭建。苏秦将韩国的情由说了一遍,感慨良多。孟尝君大笑不止道:“世事忒煞作怪!背晦之时,要官都没有,气运来时,不当官都不行。我看呀,先生这相印不止一个也。”苏秦揶揄笑道:“孟尝君是说自己?”“对对对,我也是。”孟尝君连连点头,“一个庶出子,正在提心吊胆的当口,爵位高冠就雨点般地来了,打得你缓不过气来。”苏秦破天荒开怀大笑:“孟尝君啊,当真可人!莫怪鸡鸣狗盗之徒也追随。”两人同声大笑,引得另一座帐篷的韩国太子连忙派人来问有何好事,两人更是乐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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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5:29
正在苏秦准备盟约文本,孟尝君搭建会盟祭坛的忙碌时刻,荆燕飞马赶回,带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老燕公溘然病逝了。
苏秦想起燕公对合纵的发轫之功,对自己的知遇大恩,不禁悲从中来,跌足大哭,在虎牢山北麓专门设置了一个祭坛,向北遥遥拜祭。直到入夜,荆燕才独自走进苏秦大帐,将一个密封的铜管交给了他。苏秦默默打开,赫然一幅白纱,娟秀两行大字:
苏子无恙乎?别来甚念。燕公骤薨,大志东流。新君称王,我心惴惴。唯有大隐,可得全节。思君归来,点我迷津。君业巍巍,远人慰矣。
苏秦读罢,百感交集,痴痴愣怔了半日。
大半年来六国奔波,虽说是风云变幻惊险坎坷,却也是淋漓尽致挥洒才华的快意岁月。在环环相扣的紧张斡旋中,燕姬已经深深地沉到了他的心底。骤然之间,燕文公病逝,燕姬成了孤悬老树的一片绿叶,酷烈的权力风雨,是随时都有可能将这片绿叶撕碎的。“新君称王,我心惴惴”,可见燕国宫廷绝不平静,燕姬已经觉察到了暗藏的危险。“唯有大隐,可得全节”,燕姬是个奇女子,在燕文公晚年多病的几年中,她一直是燕国举足轻重的人物,与太子也一直相处得颇好。然则一国新君即位,就是一场权力重新分配的冲突,传统的权力绝不允许一个女子夹在其中,除非她本身具有极大的实力。燕姬虽有斡旋之才,却决然不是强力女主之气象。在此危机四伏的关头,她置身权力场之外而“大隐”,的确不失为保全自己的明智选择。至于如何大隐?苏秦相信燕姬能找到最合适的方式。想到燕姬一时尚无性命之忧,苏秦心中略感宽慰,不禁长长出了一口粗气。合纵正在最后的要紧关头,自己如何能北上燕国?也只有等合纵告成之日,再回燕国与她相见了。
这一夜,苏秦生平第一次难以入眠,大帐踱步,直到东方发白。
日上三竿,孟尝君来邀苏秦去视察盟主祭天台,将及大帐,突闻马蹄声疾。孟尝君手搭凉棚一望,便见一骑火红色骏马风驰电掣般冲下官道,冲进了军营,瞬息之间飞到了中央大帐前。见孟尝君仗剑而立,骑士滚鞍下马道:“公子无忌紧急书简!”孟尝君连忙打开,一行大字触目惊心——魏王病逝,举国哀痛,国丧在即,会盟似可稍缓。
“岂有此理!”孟尝君愤愤地嘟哝了一句,快步直入大帐。
苏秦还和衣伏在长案上,听得高声疾步,猛然睁开眼睛,见孟尝君神色有异,心中不禁一沉,人已霍然站起。孟尝君面色阴沉地将竹简递给苏秦,却是一句话不说。苏秦凑近一看,惊讶得愣怔了片刻。孟尝君冷笑道:“魏王做了五十一年国王,比我王还年长十多岁,凭甚说也是老喜丧了。如今却要借国丧之机延缓会盟,真真岂有此理!果真延迟,我对齐国朝野如何开释?莫非齐王国丧就比不得魏王么?”苏秦尚在嗟叹惋惜之中,孟尝君的愤愤之情,却使苏秦顿时醒悟——此事不能等闲视之,如果会盟因此而更改,第一件大事违了诚信,六国合纵便可能就此效尤。苏秦思忖片刻冷静了下来道:“孟尝君少安毋躁,我等得好生揣摩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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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5:30
“揣摩?”孟尝君揶揄笑道,“先生真乃鬼谷子高足也,明是魏国做大,能揣摩出小来?”
苏秦心知齐魏结怨极深,孟尝君的刻薄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身为合纵总使,却一定要熄灭了这点火星:“孟尝君,你以为魏无忌此人如何?”
“无忌公子没说的,大器局。”
“如此说来,无忌公子不会提出延缓之说了?”
“那是自然。定是新君昏聩,要彰显自己的大孝之名。”
“果然如此,无忌公子难道就不能劝谏?”
孟尝君困惑地笑了:“对也,这无忌公子如何就不据理力争?报来国君之意,将火炭团撂给先生,岂不惹天下英雄一笑么?”
“无忌公子颇有机谋,绝非不能力争,而是想借你我之力。”苏秦颇有神秘意味地笑了笑,“以我揣摩,无忌公子乃新君之子,父王主张延缓会盟而全力守丧,无忌公然反对似有不妥。于是,公子将此意在报丧书简中一并提及,教你我反对,他来助力,如此似乎顺当一些。孟尝君以为然否?”
孟尝君恍然大笑:“有道理!先生果然揣摩有术,田文大长见识。谁去大梁?”
“我去。最迟两日便回。”
“好!田文守营,等候楚赵消息。”
两人议定,苏秦立即忙了起来。先向新燕王修书陈明利害,力主按期赴盟。书简写成,荆燕立即带着书简飞马北上。为防楚国有变,苏秦又向黄歇与屈原各自修书一卷,派两名楚*吏兼程南下。“赵国近便,有事我一并融通,祭台工期不能拖延。”苏秦匆匆叮嘱了孟尝君一句,便带着十名燕国骑士奔赴大梁去了。
说也费解,恰恰在这最要紧的关头,几个大国都出了事。齐威王、魏惠王、燕文公三个老国君一个接一个病逝。赵肃侯、楚威王两个正在盛年的国君,又同时卧病不起。只剩下一个韩宣惠王,一日三探,急得团团转。当此时刻,苏秦没有慌乱。冷静揣摩之后,他认为这正是合纵的生死关口,也是自己终生功业的生死关口,能够挽狂澜于既倒,合纵可成,功业可建;否则则合纵效尤,功业流水,自己将永远成为天下嘲笑的人物。苏秦的秉性特长,正在于他的柔韧强毅。他在奔赴大梁的途中,已经接到了楚国赵国的紧急书简,但仍然风风火火地赶赴大梁。
魏无忌正在忙碌国丧,听得苏秦到来,立即赶回府中。两人秘密商议了一个时辰,苏秦连夜赴魏王灵堂祭奠。遵照传统丧礼,太子魏嗣只得在灵堂旁的偏殿会见了苏秦,对推迟会盟表示了深深的歉意,反复申明了自己的大孝之心。
“敢问太子,何谓大孝?”
“恪守古礼:麻衣重孝,守陵三载,是为大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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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5:31
“敢问太子,古往今来,可有一位国君做到了麻衣重孝守陵三载?”
魏嗣愣怔半日道:“以先生之见,何谓大孝?”这位太子本是个心无定见之人,被一些心腹谋士说动,决意以大孝彰显名节而在天下立格,使朝野景仰,不想苏秦一问,立即没了主意。
苏秦从容道:“大孝者:明大义,守君道,彰社稷,强国家也。”见魏嗣依然愣怔懵懂,苏秦坦率庄重道,“目下天下动荡,强秦虎视在侧,大义之所在于邦国安危,社稷存亡;君道之要,在于外却强敌,内安朝野。唯其如此,可使泉下之先人瞑目,可使新君之功业大显。否则,国家破,庶民散,纵有麻衣守陵,却何以为孝?”
魏嗣沉默片刻,起身一躬到底:“先生之言,当头棒喝也!魏嗣决意跟从先生,如期会盟,建功立业,以慰父王泉下之灵。”
苏秦大拜还礼道:“国无主则乱,太子当立即除服即位,称王建制。一月半之后,虎牢关再会。”
魏嗣大是振作,提出教无忌随同苏秦前往筹划。苏秦却执意要魏无忌留下,辅佐新君安定朝局。魏嗣感动得涕泪唏嘘,直将苏秦送出王宫之外,又叮嘱魏无忌郊送十里方罢。苏秦本来很想有魏无忌这样一个帮手,但又怕魏嗣中途再变,只有教魏无忌留下督促魏嗣。魏无忌也明白苏秦心意,依依不舍地将苏秦送到十里亭下,对苏秦说了赵国的许多宫廷内情,方才看着苏秦上马去了。
及至苏秦马不停蹄地赶到邯郸,赵胜早在等候了。稍作计议,赵胜立即带领苏秦去见主政的太子赵雍。赵肃侯操劳成疾,近日突发腿疾,竟然卧榻不起,事属突然。赵雍与赵胜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对君父说起合纵的紧急。苏秦见赵雍赵胜叔侄依然如故,便知赵国并无国策变化之忧,也就放下心来。三人通气之后,苏秦入宫求见赵侯。
肃侯赵语虽然在位已经二十四年,五十岁刚刚出头,正在盛年之期。但这赵语少年时多有坎坷,三次受伤,患了莫名暗疾,加之即位后昼夜操劳,腿疾发作后便只有常年卧榻了。苏秦见到赵肃侯时,他正在卧榻上听人读简,小小寝宫中弥漫着浓浓的草药气息。从帷幕外望去,卧榻上的赵肃侯满头白发枯瘦如柴,一副英雄暮年的悲凉气象。蓦然之间,苏秦想起了白发苍苍的齐威王的最后时刻,不禁感慨万端,双眼模糊了起来。
“帐外,可是苏秦先生?”赵肃侯声音虽弱,却是耳聪目明,神志清醒。
“苏秦参见赵侯。”
“先生远来,莫非合纵有变么?”
“君上明鉴:齐魏燕三王薨去,楚王与赵侯又骤然患病,苏秦恐合纵有流沙之危,特来禀报,以求良策。”苏秦语气很是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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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5:32
赵肃侯霍然坐起,目光炯炯有神道:“先生毋忧,赵语坐着轮椅车,也当撑持合纵!”
一语掷地,字字金石,大是英雄本色。在这位国君心目中,合纵虽然名义上从燕国发起,然而只是在真正有实力的赵国加盟之后,合纵才成为真正可行的天下大计。赵语始终认为,赵国才是合纵大业的真正根基。赵人自来多英雄豪情,视支撑危局为最大荣耀。当此六国合纵面临夭折之际,赵语想起与父亲赵仲周旋终生的几个老国王都撒手去了,中原战国唯有他一棵老树参天了,支撑合纵,舍我其谁?
苏秦肃然一躬:“但有赵侯,天下何忧?”
赵肃侯哈哈大笑:“老夫也是来日无多,权当最后风光也!”
赵胜在旁高声道:“孙儿欲与先生同去,敢请大父允准!”
“男儿本色在功业,守在邯郸老死么?去!跟先生长长见识。”赵肃侯笑着答应了。
邯郸事定,苏秦心中稍安,次日清晨便与赵胜兼程南下。两天后赶到虎牢关,楚国方面还是没有消息。苏秦反复思忖,终是心有不安,请孟尝君与赵胜在虎牢关留守,自己又马不停蹄地南下了。虽说是一色的快马轻骑,但楚国山重水复,不似中原大道可放马驰骋,想快也快不到哪里去。苏秦断然下令:减人不减马,每人两马,轮换骑乘,昼夜兼程。如此一来,原先的护卫骑士由十人变成了五人,连带苏秦六人十二马,昼夜不停地赶路。
整整四个昼夜,除了就餐喂马,没有片刻歇息。到达郢都城下时,十二匹战马齐齐颓然卧倒,五名骑士也滚落马下,横七竖八地倒卧在泥水之中。只有苏秦摇摇晃晃地走到守门军吏面前,堪堪亮出了楚王的白玉令箭,便软软地倒在了城门之下……
黄歇闻讯,一面派人飞马通报屈原,一面带着太医驾着轺车飞赴郢都北门。来到城门,只见一人倒卧在雨后泥水中,面色苍白瘦削,须发灰白杂乱,两股之间的布衣已经渗出了殷红的一片。骤然之间,黄歇大是惊慌,手忙脚乱地将苏秦抱起登车,马不停蹄地回府急救。片刻之后,屈原也匆匆赶到了。太医堪堪将苏秦的衣服艰难地剥下,只见两条大腿间被马鞍磨破的血肉犹自涔涔渗着血珠,血渍汗污已经使衣裤结成了硬板,一片浓烈的汗臭和血腥味立即弥漫开来。黄歇惊讶得“噢呀”连声,紧张地前后张罗。屈原却是泪眼蒙眬,久久地沉默着。及至将昏迷的苏秦安置到卧榻,太医说了声“无得大碍”,屈原便大踏步转身去了。
“噢呀屈兄,待先生醒来计较一番再说了。”黄歇见屈原神色激奋,连忙劝阻。
“何须等待?我去禀报楚王!”屈原大袖一甩,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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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5:33
一个时辰后,屈原与一队军马护卫着一辆黄色篷车来到了黄歇府邸前。车篷张开,四名内侍从车厢抬下了一张卧榻,卧榻上躺着枯瘦苍白的楚王。卧榻抬到正厅,黄歇方才匆匆迎出,一个大礼参拜,却是默然无语。
“先生情势如何?”卧榻上的楚威王喘息着问。
“噢呀,臣启我王:先生昏迷,尚未醒来。”
“进去。我要,亲守先生醒来。”
卧榻抬进两面竹林通风极好的大寝室,安置在苏秦榻前三尺处。两名侍女将楚威王扶起,靠在一个厚厚软软的大枕上。楚威王静静看着昏迷的苏秦,觉得他比半年前消瘦苍老了许多,那灰白的鬓发,那细密深刻的鱼尾纹,活生生一个久经沧桑的老人。一个刚及而立之年的英雄名士,如此百折不挠,如此不畏艰险,在六国合纵的奔波中折磨得如此疲惫苍老,当真令六国君臣汗颜。
“噢呀,先生醒来了!”黄歇兴奋地叫了起来。
“低声些个。”屈原走到榻前端详,轻声道,“先生醒了?我王来探视先生了。”
苏秦悠悠睁开了眼睛,觉得那股沉沉绵绵的睡意实在难以挣脱,但魂魄深处却总是轰轰响着一个声音,使他不能安寝。那个声音熟悉极了,河西夜行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时,那个声音使他挺了过来;草庐苦读,昏昏欲睡时,那个声音又使他挺了过来。如今,这个轰轰作响的声音又在心底回荡着,将他从无边的朦胧中硬生生拖了出来……他看到了屈原的盈眶泪水,看到了黄歇的惊喜交加,看到了坐在卧榻上的那个苍白枯瘦的黄衣人——楚王?正是楚王!苏秦心中一震,竟霍然坐了起来要行礼参见,却又眼前发黑,颓然跌坐在榻上被屈原黄歇两边扶住。
“先生有伤,躺卧便了。”楚威王连忙叮嘱。
苏秦闭目片刻,大是振作,坚持拜见了楚威王,又冒着满头虚汗简略叙说了各国决断,最后目光炯炯地看着楚威王:“楚王乃合纵轴心,不知病体能支否?”
楚威王微微一叹笑道:“芈商病体支离,本想延缓会盟之期。奈何先生奋身南来,令我等君臣汗颜。先生若此,我等何堪麻木?”喘息一阵,楚威王正色道,“楚秦势不两立,本王决意如期会盟,但听先生号令。”
“楚王壮心,令人感佩之至。”苏秦肃然一躬到底,“苏秦尚有一请,敢请楚王做合纵盟主,担纵约长重担!”
楚威王道:“先生可与列国君主计议过?”
“计议妥当,各国都赞同楚国担纲,苏秦亦认为楚王最为适当。”
屈原很是振奋:“先生之意,大有利于楚国变法振兴,我王当义不容辞!”
“噢呀,我王担当纵约长,可大增六国同仇敌忾之气,大好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5:34
楚威王苍白的脸上泛出了一片红晕,微微笑道:“既然先生信得芈商,楚国就勉为其难了。只是六国抗秦,联军事大,不可落空,尚请先生与屈卿仔细斟酌一个可行谋划,会盟时当全力落实。”
苏秦见楚威王胸有成算,显然也是有此准备,顿觉宽慰道:“楚王所说极是,苏秦已有大致谋划,晚间当与屈原大司马、黄歇公子细加磋商。”
大计商定,楚威王回宫去了。苏秦心头一松,酣然睡去,第二天傍晚方才醒转,梳洗之后顿觉神清气爽饥肠辘辘。黄歇打开一坛陈年兰陵酒,陪着苏秦大大饕餮了一顿。饭罢苏秦笑道:“正好!没耽搁晚间议事,走,到屈原兄府上去。”黄歇哈哈大笑:“噢呀,都过去十二个时辰了,这是第二个晚上也。”苏秦愣怔片刻,不禁大笑起来:“糊涂糊涂,快去找屈原兄!”
“不用找,我自己来也。”但听厅中一阵笑声,屈原已经甩着大袖飘了进来。
三人一阵笑谈,开始商议苏秦的《六国联军案》,直到五更鸡鸣。
此日午后,苏秦与黄歇带着二十名护卫骑士匆匆北上了。
回到虎牢关,荆燕也已经返回,带来了燕国新君的书简,申明了燕国发轫合纵当如期赴约的意愿。至此,六国皆在国内生变的关头扭转了过来,重新坚定了合纵意向,可说是大势已经明朗了。除了魏无忌尚在大梁,苏秦合纵的原班人马悉数聚齐。苏秦设宴与众人痛饮了一番,而后分派各人职责:黄歇辅助苏秦准备一应文告;赵胜人马负责扩整各国的行辕场地并中央会盟行辕;荆燕职司营地护卫;孟尝君爵位最高,筹划仪仗并职司迎宾特使。分派一定,虎牢关外顿时紧张忙碌起来,昼夜灯火,人喊马嘶,整整热闹了一个月。
公元前333年深秋,中原六大战国的国君齐聚虎牢关,举行了隆重的合纵会盟大典。这时候,除了赵国没有称王,其余五国都已经成了王国:楚威王、齐宣王、魏襄王、燕易王、韩宣惠王。其中齐魏燕韩四王都是三十岁左右的青壮国君,器宇轩昂,仪仗宏大,一片勃勃生机。楚威王与赵肃侯是会盟大典的轴心,偏偏两人都身患痼疾,一个坐着竹榻被抬进行辕,一个坐着轮椅被推进行辕,给会盟大典平添了几分悲壮。
苏秦主持了六王初会,公推楚威王为纵约长,会盟大典有声有色地铺排开来。
第一日,举行了极为隆重的祭天大典。祭天台设在大伾山的顶峰,台高十丈,从山麓下的军营望去,几乎是直入云霄。纵约长楚威王被三十六名楚国壮士轮流抬上祭天台。到得台顶,山风呼啸,众人无不担心祈祷。可楚威王竟神奇地站了起来,天平冠粲然生光,黄丝大袖飘飘飞舞,云中天神一般。那高亢沙哑的声音从天上飞来,在大河平原上悠悠飘荡:“伏唯天帝兮芈商拜祭:六国多难,强秦肆虐,生灵涂炭,国将不国。今六国结盟,合纵抗秦。祈望天帝佑我社稷,保我苍生,使我六国,永世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