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5:05
“嘘——别扯了,妈妈来了。”
“妈妈?”樗里疾笑不可遏,“这地方有妈妈?你妈妈还是我妈妈?”
田文可劲儿捏了樗里疾一把,低声道:“只是妈妈,谁的都不是。”
“莫得乱捏。谁的都不是,算甚妈妈?”樗里疾更是惊讶。
田文情急,伏在樗里疾耳边狠狠道:“妈妈就是女人班头。别聒噪了。”
一个身着白纱长裙的丽人轻盈走来,向田文款款一礼道:“公子请随我来。”田文惊讶道:“妈妈如何识得我?”丽人妩媚地笑了:“临淄谁人不识君?公子光临阳春雪,也是我门一大盛事呢,请到楼上消闲。”田文释然笑道:“我陪这位贵客前来,先生口味很是高雅,妈妈留意了。”丽人一双清凌凌大眼飞快地扫了樗里疾一番,庄重温柔地微微一礼:“小女子见过先生。”举止极是温文尔雅。樗里疾不由自主地一拱手,竟冒出了一句道:“多承关照。”田文不禁“噗”地笑了。樗里疾顿觉狼狈,狠狠地瞪了田文一眼。那位丽人却是嫣然一笑:“先生原是贵人雅客,请了。”说罢飘然举步,带二人绕过铜镜,踏着猩红松软的厚厚地毡走上了楼梯。樗里疾看看金黄锃亮的楼梯扶手,伸手一弹,竟是“当”的一声,不禁惊叹出声道:“噫!真货!”“阿嚏!”田文生生憋住笑意,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脚下踩空,身子便猛然一闪。白裙丽人却好像事先料到一般,轻轻偎身一扶,恰到好处地将田文身体稳住了。樗里疾却嘿嘿笑了:“善有善报也。”丽人回首,眼角一瞟道:“先生诙谐可人,真名士呢。”一句话竟使樗里疾暖烘烘的,不禁又拱手道:“公子妈妈褒奖,如何敢当?”一句话出口,田文与女子不禁笑得跌坐在楼梯上,田文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你,妈妈……”樗里疾原是真不知晓此中规矩,认真摇头道:“非也非也,君子不掠人之美,岂有争妈妈之理?”看他认真争辩的模样,田文与女子更是笑作了一团。
好容易上得楼来,丽人带着两人曲曲折折拐了好几个弯儿,才来到一间绿纱环绕极为典雅的房间。丽人笑问:“公子、先生,先吃酒?先沐浴?”
田文道:“先沐浴了。”
“吃酒。嘿嘿,十日前我已沐浴过了。”樗里疾认真摇头。
丽人第一次惊讶地张开了小口,又连忙用一方白巾捂在了脸上。田文哈哈大笑道:“老夫子也,你多久沐浴一次?”
“一个月。打起仗来就没日子了。”
“早馊了!”田文笑叫,“别聒噪了,先沐浴。”
丽人已经被笑意憋得面色通红,闻言连忙“啪啪”拍了两掌,便见从左右绿纱后分别飘出两名美丽活泼的少女,分头向两人作礼:“敢请大人行沐浴之乐。”田文笑道:“先请樗里先生,可要小心侍奉了。”丽人妈妈向少女只一瞄,那个少女立即敛笑低眉,化成了一个温顺淳朴的村姑对樗里疾羞怯怯道:“敢请阿大沐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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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5:06
秦人土语将父亲唤做“大”,这“阿大”几近义父之意,后来演化做“干大”,中原叫做“干爹”。樗里疾年近四十,加之肤色黧黑粗糙,寻常也时不时以“老夫”自嘲,听少女呼他“阿大”,自觉也当得如此少女的父辈,竟顿生淳朴乡情,呵呵笑道:“好好好,阿大就沐浴一回。你等我,出来吃酒。”
“不等,此处是自个方便。”田文笑吟吟地拒绝了。
“如何能自个方便?要方便一起方便!”樗里疾已经走到了隔间口,却回头认真起来。
田文道:“好了好了,一起方便,我等你。”
丽人与少女见樗里疾走了进去,不由自主地喷声大笑,一齐软倒在田文身上……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男仆匆匆走了进来对丽人一躬道:“禀报东主,公子门客紧急求见公子。”
“何人?”田文急问。
“报名冯。”
田文霍然起身道:“请妈妈关照,贵客稍时出来,护送他到街口篷车,我去了。”说完也不待丽人回答,匆匆去了。
冯带来了一个突然消息:潍水暴涨,苏秦一行可能延期。田文顿时面色铁青道:“走,回府计较。”坐在车中一言不发,心中却是分外焦急。冯也不多问,专注驱车,片刻回到田文府邸。
田文是齐威王庶孙,被齐威王称做“田氏新锐”,在齐国贵胄子弟中可谓独领人望。这次,田文奉齐威王密令:全力斡旋“苏秦五国”与秦国特使,为齐国谋划最佳出路。田文很清楚,无论自己如何权衡,最终都要老齐王亲自接见双方作最后决断。而这位曾经英气勃勃的国王,如今年事已高,痼疾缠身,近日愈见不善,眼看是随时都可能溘然长逝。加之樗里疾又耗在这里,苏秦一行自然是越早到越好。为此,田文在六百多名门客门客,春秋战国时期贵族权臣私家聚养的士人,即所谓“养士”,主要为权臣谋划利益并付诸实施。中遴选出三十人的一支精悍队伍,交给文武全才的舍人舍人,战国时期贵族权臣的家臣称谓,有才能的门客一般都是舍人,具体职责临事而定。冯,由他率领这支人马随时探听各国动向。苏秦游说赵国成功后,这支人马撒开了大网,随时将各种消息送到临淄。苏秦入楚,樗里疾入齐,齐国成为合纵与秦国双方争夺的焦点,这支人马便更加忙碌了。眼下潍水莫名其妙地暴涨,冯他们竟查不出是何方神圣作祟,岂非咄咄怪事?若耽延日久,岂不大大误事?
回到府邸,田文一面派出一个精明门客去驿馆找理由向樗里疾解释,一面立即与冯一班心腹门客商议。冯早有思索,提出了三路并进的主张:其一,由他率领二十名善于泅水的骑士连夜赶赴潍水,争取渡过潍水接应苏秦;其二,由两名门客携带田文密件,连夜赶赴潍水岸边征集大船,能将苏秦全部人马接过来更好;其三,由驯马奇士苍铁驾千里车,从齐鲁边境绕道潍水,若苏秦一行走了远道,立即用千里车将苏秦一人先行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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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5:07
冯说罢,其他人没有异议,田文也欣然赞同,于是立即分头出发。田文自己则急忙赶赴驿馆安抚樗里疾,毕竟,这个秦国特使也是不能得罪的。
冯马队出发的时候,苏秦的五国使团刚刚抵达潍水东岸。
潍水发源于琅邪郡境内的潍山,是以名为潍水。琅邪郡本是越国后期的都城,楚国灭越后,琅邪之地成了楚国的北部边境。潍水向西北独立入海,流经临淄东部平原,成为横贯齐国境内的最大河流。潍水在独立入海的二等河流中(古人将独立入海的江、河、淮、济四条大水称为“四大名水”,没有包括流程较短的独立入海者),堪称大水,水流丰富,河道宽阔,过山河段则狭窄湍急。其时,潍水在楚国境内的两岸尚是人烟稀少的荒凉地区,数百里茫茫盐碱滩,连当时的越国都无心占领,而将长城修筑在盐碱滩之南,楚国灭越后承袭了越国北境,无心派兵向北推进。齐威王初期,本想占据这块茫茫芦苇滩作为向南推进的根基,后来却觉得揽在手里反倒惹事,便将齐长城修筑在可耕田的南部边缘。于是,这片一望无际的茫茫盐碱地便成为楚齐两国的一片无人缓冲区,倒也乐于为双方所接受。
苏秦的五国使团已经有了两千多随行军马,连同辎重车队与文吏随员,足足有三千人。按照魏无忌的调遣,从郢都乘楚国舟师的十艘大战船,从淮水顺流东下,穿过洪泽下船乘马,兼程北上,再从齐国境内的高密城西渡潍水,直达临淄。一路顺利,第六日可到齐国境内。然赶到潍水岸边,所有人都茫然无措了。
寻常清澈的潍水,变成了一条恶浪汹涌的浑浊泥流。岸边良田统统被淹没在齐腰深的泥水里,河边的官道也被浸成了踩不得人马的软根路。遥望西岸,黄蒙蒙无边无际,莫说无船,纵然有船,这汹涌澎湃的泥水与西岸无边无际的浅水烂泥,又如何能过?
“噢呀呀,洪水如此厉害,有船也不行!”黄歇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狗贼子!一定是秦国使坏!”赵胜恶狠狠骂了一句。
“武安君,我看只有绕道了。”魏无忌看看苏秦,又看看茫茫泥流,“选十匹快马,武安君先行。路上若不出事,半个月可到临淄。”
“其余人马?”荆燕急问。
“原地守候,能走再走。”
黄歇、赵胜都没有说话,显然也认为这是唯一的选择了。赵胜少年心性,见苏秦没有异议,便急匆匆道:“选马的事交给我,我有现成的五匹胡马,保你一日六百里!”
“且慢。”苏秦摇摇手,“绕道之烦之险,在郢都已经议过……没有办法,只有泅渡。”
“噢呀噢呀,泅渡?笑话!太险了!”黄歇连连摆手,脸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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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5:08
赵胜锐声道:“武安君,如何泅渡?你会水么?”
荆燕黑着脸:“万万不能!万一出事,我无颜回老燕山了。”
只有魏无忌沉默着,见苏秦望着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道:“武安君一身系天下安危。谚云水火无情……”
“诸位休要再说了。”苏秦冷静果断,“齐王时时有不测之危,秦国也意图拉过齐王。岂能耽延半月一月?合纵成败,在此一举。行百里半九十,岂能功败垂成?”看看几个人的沉重犹疑,苏秦慨然一叹,“生死何足论,唯愿死得其所也!我带荆燕泅渡,三位公子绕道,其余人马原地守候。”
话音一落,几个人“轰”一下嚷嚷起来,黄歇声音最响:“噢呀,泅渡就泅渡!为何我就不算?有比我水性更好的了?”赵胜更是面红耳赤:“武安君大谬,瞧不起我赵胜么?赵国剑士有丢下正主儿不管的么?大谬大谬!”魏无忌摆摆手,庄重地对苏秦一拱手道:“武安君之言气壮山河,泅渡便是。只是,武安君命无忌掌军行止,须得听我分派,不能乱了军法。”
苏秦点头:“也好,公子分派。”
魏无忌转身肃然道:“诸位听我将令:公子黄歇,在楚国子弟中挑选三十名水中好手,随侍武安君两侧,专司保护;公子赵胜,遴选十匹上等骏马,带二十名骑士牵马泅渡;将军荆燕,率领军马留守东岸;我魏无忌,带领二十名壮士保护一应文箱泅渡。若无异议,立即分头准备,半个时辰后泅渡!”
“我有异议!”荆燕慷慨激昂,“要我留下,荆燕立即自刎!我不能离开武安君,燕国壮士也不能离开武安君,就是这话!”说着锵然拔剑,明晃晃的剑锋已搭在了脖子上。
全场愕然。苏秦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原是他从安危考虑,不想教三个栋梁人物涉险,将燕国壮士看作自己老根,才首点荆燕跟随,如今魏无忌却将自己的安排颠倒了过来,荆燕又是如此激烈,委实难以处置。
默然良久,魏无忌轻轻一叹:“将军放下剑,无忌留守便了。”
荆燕缓缓撤剑,却惊讶地看着魏无忌,心中有些茫然。在他看来,赵胜最年青,该当留守才是,如何魏无忌要自己留下?他可是行军总管啊,可转念一想,以赵胜的少年气盛,又如何肯放弃英雄举动?方才他还说苏秦瞧不起他,争执起来,魏无忌又该当如何?想想,荆燕深深一躬道:“多谢公子成全,荆燕永世不忘公子。”
魏无忌哈哈大笑道:“哪里话来?我随后设法赶来便是,也许,就是我留守合适。诸位,开始准备!”
三个人都匆匆去了,苏秦对魏无忌慨然一拱道:“公子屈己容人,真乃全局之才。苏秦先行一步,定设法早日接回公子。”魏无忌笑道:“不劳先生费心,走!我帮先生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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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5:09
最忙碌的要算黄歇。他将三百名楚国骑士与全部随员集中起来,登上轺车高呼:“楚国壮士们,武安君为了天下安危,决意泅渡潍水!我黄歇也决意追随。我要问,谁是水中高手?谁愿共赴国难?左袒!”话音方落,人群轰然骚动,接着一片呼喊:“我是!”“我算一个!”“我等云梦泽子弟,全数都是!”呼喊声中,袒露的左臂齐刷刷举成了一片黝黑树林。
“好!楚国多义士,何愁楚不兴!”黄歇奋然高呼,“云梦泽子弟前出!”
楚国本是水乡,云梦泽渔民更是楚国腹地的泽国老民,几乎人人熟悉水性,是楚国水军的主要兵员地。从军成为骑士的云梦泽子弟,更是水陆两硬的渔民精华。他们在左袒的同时,已经迅速地剥掉了全部甲胄,只留得贴身短褂,听得黄歇呼唤,云梦泽子弟呼啸一声大步前出,站成了白花花的一排。
“噢呀……”黄歇骤然哽咽了,“诸位壮士人人赐爵一级!但有牺牲,加爵三级,还乡厚葬。”说罢深深一拜,跪倒在轺车辕上。
“云梦子弟,誓死报国!”一声呐喊,一片呼应,六十多名云梦泽子弟齐刷刷跪倒了。
黄歇跳下轺车道:“诸位请起,听我分派:水中斗杀力强者,站左;善泅而膂力弱者,站右。”队中一人高声道:“公子下令便了,我等在水中无有弱者!”黄歇道:“好!左队三十人护持武安君,十人前游开路,八人断后,十人居中两侧护卫,两人驾扶武安君泅渡。”
“遵命!”左边三十人一声呼应。
“右队三十人,十人前行探水,十人辅助赵国壮士牵马,十人巡回救急。”
“遵命!”
“一刻准备,留言留物。一刻之后,全数列队下水!”
云梦泽子弟们散开了,黄歇稍事收拾了自己,又对留守随员交代了几件事务,便匆匆来找苏秦。一座小帐篷里,苏秦已经收拾妥当,魏无忌正在端详品评。黄歇却看得惊讶不止,但见苏秦紧束灰发,上身*,全身唯有一件紧身布包着下身。紫铜色的肌肉结实饱满,却又是伤痕累累。“噢呀武安君,如何恁多伤疤了?”苏秦尚未答话,赵胜急匆匆走了进来,魏无忌看着浑身雪白的黄歇与赵胜,不禁莞尔道:“*裸相对,便见精铁脆玉之别了。”
黄歇也笑了:“噢呀,你魏无忌难道还比武安君强了不成?”
赵胜也是惊叹不已:“呀!武安君并无征战,如何直与老军卒一般?”
“未经风霜,不成大器,信哉斯言矣!”魏无忌慨然一叹。
苏秦笑了:“公子们钟鸣鼎食,苏秦蓬蒿布衣,时也命也,如何比得?”
“噢呀。”黄歇恍然道,“秋令时节,水是冰凉,先生裸身,如何受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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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5:10
“无妨无妨。”苏秦笑道,“我最耐寒,冰天雪地,也奈何不得我这裸身。”
此时,帐外号角齐鸣。四人连忙出帐,只见荆燕已经将泅渡队列整肃列阵,高声向魏无忌禀报:“泅渡阵式列成!敢请公子下令!”魏无忌转身向黄歇一拱,双手奉上令旗道:“水上之事,还是黄兄调遣妥当,魏无忌拜托了。”
黄歇肃然还礼:“大事临头,恭敬不如从命。”说罢大踏步跳上一辆轺车,令旗一劈高声下令:“探水斥候,先行入水——”
十名云梦泽子弟一声呼喊,呼啦啦越过泥滩,扑入茫茫黄水。遥遥望去,他们在河面上散开成一字排列,布满了大约一里宽的水面。渐渐地,他们的身影变成了小小黑点,出没在滚滚泥浪之间,渐渐地水天苍茫,什么也看不见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对岸传来悠扬粗重的螺号声。
“噢呀,三长两短。水底多险滩,水面多浮物,加倍小心!”黄歇转身看看苏秦,苏秦平静地点点头。黄歇转身高声发令:“公子赵胜,率赵国壮士牵马,先锋泅渡!云梦子弟十人游动救急!”令旗劈下,“出发——”
赵胜一声大喝,赵国二十名勇士分别牵着鞍辔齐全嘶鸣跳跃的十匹阴山战马,走进了滔滔大水。只见赵胜居中关照,每三人一马一个单元,两个赵国勇士一前一后牵马推马,一个云梦泽子弟左右游动救急。十个单元并排前进,河面不断传来萧萧马鸣与赵胜尖锐的呼喝之声。听得岸边人心惊肉跳。
半个时辰后,荆燕率领的八十名燕国骑士下水了。燕国派出的护卫骑士本是两个百人队,但反复遴选,会水的只有八十人,但在这汹涌泥水中泅渡,本领显然不如楚国子弟。荆燕毕竟不糊涂,不再坚持要燕国骑士全部泅渡,也不再坚持一定要亲自护卫苏秦泅渡,而是服从了黄歇命令,单独率领燕国骑士泅渡了。这是水性最弱的一阵,黄歇又特意加派了落选的楚国子弟四十名,连同原来的十名云梦泽子弟,共五十人与燕国骑士共同泅渡。饶是如此,茫茫河面也不断传来呛水、溺水的救急呼喊,带给岸边阵阵慌乱。
良久,西岸终于传来了又一阵螺号声。
此时暮色已经降临,黄歇有些犹疑:“武安君,明日再泅渡如何?”苏秦却没有丝毫犹豫,“不,点起火把,连夜泅渡!”魏无忌大是感奋:“逆境愈奋,武安君英雄本色也。来人,点起火把!拿酒!”
大片火把在沉沉暮色中燃起,魏无忌亲自把酒,敬了苏秦,敬了黄歇,敬了所有的云梦泽子弟。而后魏无忌走上一座土丘,命令将三面牛皮大鼓全部抬上土丘,魏无忌脱去斗篷,走到居中大鼓前,拿过那对硕大的鼓槌:“武安君,无忌为你擂鼓壮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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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5:11
三鼓齐鸣,隆隆如雷。黄歇大喊:“壮士们,下水!——”
岸边火把连天,一片呐喊。三十名云梦泽子弟,人人手持一支火把,簇拥着苏秦进入了汹涌的泥流,一个火把圈子便围着苏秦缓缓前进了。黄歇游在苏秦的身边,不断高喝着推开漂来的树木草堆。行至河心,骤然水深丈余,波涛滚滚冲力极大,苏秦顿感吃力,身体不由自主地随浪漂去。两名夹持护卫的云梦泽子弟一声大吼,不由分说一边一个架住了苏秦。恰在此时,一根巨大的断树在火把阴影中乘着浪头冲了过来。右边的黄歇一声大喝,来奋力猛推,不料黄歇力弱,水性又是堪堪自保,竟被断木枯枝撞向一边,胳膊上还划开了大大一道血口。黄歇被撞得呛水,连连猛咳间却见断木直冲苏秦而去,不禁大惊失声:“噢呀!”
这时,苏秦右边的云梦子弟大叫一声:“护住人了!”便全力冲向浪头断木。只见他跃起水面,迎着断木的来势一压,用肩膀向斜刺里顶去,瞬息之间,断木偏开,水面上却漂出一片殷红的血水。
“兄弟呀——”随着架扶苏秦的云梦子弟一声哭嚎,三四名游过来的云梦子弟顺着断木血水直追而下。大约一顿饭工夫,他们托着一个人艰难地游了回来。黄歇嘶声喊问:“人有救么?”一个子弟哭喊着:“枯枝插进了肚皮……”另一个子弟游过来禀报:“屈三是船家子弟,本来已经将断木荡开,水下枯枝却刺进了腹中。还有一口气,死活难说!”
此时已过深水河心,苏秦在泥水中沉浮,泪水却将脸颊泥巴冲开了两道,脚一触地,奋然从泥流中站起:“走!为这位兄弟治伤!”一声嘶哑大喝,竟神奇地从泥流中走了出去……越过两里多宽的泥滩,两片火把终于相聚了。赵胜听得动静有异,早已命军士铺好了一堆干茅草,并从马具里拿出了伤药。赵胜迎到泥人,便要察看苏秦黄歇。苏秦哑声大喊:“我没事,快救楚国兄弟!”此时楚国子弟已经将屈三抬到了茅草堆上,火把已经围了一圈。黄歇浑身带血冲了过来道:“噢呀闪开,我来看。”但见火把照耀下,泥乎乎的屈三双目紧闭,肚腹中还插着一根利剑般粗长的枯枝。“清水!伤药!”随着黄歇喊声,已经有人端来大盆清水,将屈三身上冲洗干净。泥水一去,便见屈三肚腹肿成了一个巨大的淤青硬块,枯枝周围裂开成一个森森白口。面色苍白如雪的屈三,眼见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兄弟呀,你就这样去了!睁开眼,看看我!”一个泥人踉踉跄跄地冲进来,抱住屈三放声大哭。扶持苏秦的云梦泽子弟,原是屈三一对双胞胎兄弟。哥哥在水中已经知道弟弟凶多吉少,却只是哭喊了一声再不开口,咬紧牙关将苏秦护过深水区,便昏了过去。此时哥哥醒来,一见兄弟惨状,情知无救,大放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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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5:12
“哥哥……我,我有爵位了……屈家,不做隶农了。”屈三神奇地醒了过来。
“噢呀屈三,我是黄歇。你有爵位!全家脱隶籍!你做千夫长!听见了么?”黄歇哽咽着嘶哑大喊,他精通医道,心知屈三不行了,一时语不成声。
苏秦举着一支火把走了过来,肃然跪倒在屈三身旁:“屈三兄弟,你是为我去的,你永远都是我苏秦的兄弟,永远再不做奴隶……屈三!”
“武安君,公子,好,好……”带着满足的笑容,屈三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屈三啊……”云梦泽子弟们哭成了一片,跪倒在屈三身旁。
秋风萧瑟,吹来了潍水的滚滚涛声。五国壮士们按照云梦泽的古老习俗,将屈三的遗体放在了一只独木舟上,云梦泽子弟们喊着号子将独木舟抬进了滚滚波涛,眼看着独木舟随着波峰浪谷漂向了北方的茫茫大海。
第七章大成合纵(4)
四、烈士暮年的最后决策
田文接到紧急密令,要他立即进宫。
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见到老国王了,田文也是忐忑不安。他目下做的这件事干系实在重大,确实需要时时晋见国王,以便得到明确指令。可国王已经今非昔比,近年来深居简出,极少接见臣下,自己一个后进公子,目下又无实职,连爵位也还没有确定,又如何能随意进出王宫?其实也不仅仅是田文,即或如父亲田婴,接任驺忌做了丞相,爵位又是靖郭君,在齐国可谓高爵重权的开府权臣,也是很长时间见不到老国王一次。虽则如此,朝中大臣可是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寻常时日,齐国大臣多有先斩后奏之事,近年来反倒都是谨慎有加,如履薄冰,未经王令,哪个官署也不敢就任何大事做主。倒不是齐国官员没有了既往的率直坦诚,而是官员们对老国王实在无法捉摸。经常在谁也无法预料的时刻,在谁也估摸不准的府邸,在谁也看不清有何重要性的事情上,往往就有紧急王书或紧急宣召降临,而官员所得到的决策命令,又往往的出乎预料。
今日也是如此,田文实在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刻紧急宣召他进宫。
三个月前,当苏秦刚刚在燕国游说成功的时候,田文第一次被秘密召进了王宫。就实而论,田文并没有见到老国王,只是隔着一道帷帐,听见了一个苍老沙哑而又令人敬畏的声音:“田文啊,你乃齐国王族之后进新锐,本王素寄厚望。”那个沙哑苍老的声音粗重地喘息了片刻,接着一口气说了下去,“今闻急报:苏秦游说合纵抗秦。兹事体大,天下格局可能巨变。以大父老眼,中原五国受秦巨创,合纵必成。未来数月之内,苏秦必到临淄,秦国特使亦必到临淄。然则,是否加盟合纵,齐国最难抉择。齐国濒临东海,远离秦国,与之素无深仇大恨。合纵抗秦,则齐国将无端树一强敌。游离合纵之外,则中原五国将视我为另类,迟早亦是大祸。”田文清楚地记得,说到这里,帷帐后一阵苍老沙哑的喉喘痰咳之声,可是他却丝毫不敢分心,依旧纹丝不动地跪坐在案前。片刻之后,苍老沙哑的声音舒缓了一些:“今召汝来,委汝重任:汝携我王剑,全权周旋两方,使我有回旋余地,可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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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4 23:15:13
“田文绝不负大父王厚望。”
“王孙无官无爵,又是庶出,有难处么?”沙哑苍老的声音平淡冷漠。
“为国效力,田文当克难全功。”
帷帐后再没有了声息,一个侍女走了出来:“大王入眠,公子可以走了。”
那次未曾谋面的接见,使田文在临淄权力场骤然变成了一个神秘人物。寻常间逍遥平静的公子府邸,变成了日间车马穿梭夜来灯火通明的繁忙重地。在所有官署都冷清下来的时候,竟有如此一个公子府邸在日夜不息地动作,能不让官场侧目?但田文却没有时间去理睬,不仅仅是那口供奉在出令堂的王剑赋予了他无限的权力,也是因为他毕竟是丞相田婴的儿子。
父亲本是老齐王的少子,也是嫔妃庶出。长期酷烈的宫廷争斗,使父亲变成了一个谨慎君子,在王族贵胄中最是平淡无奇。他经常告诫田文一班儿孙:“王族旁支坐大,历来是国王大忌,尔等都要收敛锋芒,莫得生出事端。”接任丞相,父亲几番推辞,想要提出召回上将军田忌主持国政,可一想到田忌是自己的王族堂兄,又硬生生忍住了。父亲当政,奉行“减政去冗”的办法,除了边防急务与赋税纠葛,凡是大政一概压下,等待老国王召见时请命定夺。如此一来,这个开府丞相也确实清闲了不少。父亲见小儿子骤然变成了一个神秘的大忙人,风言风语多有流播,便来到田文府中想看个究竟。不想田文却正在与冯等心腹门客秘密议事,匆匆迎得出来,颇是神不守舍。
“文,近日何事匆忙啊?”父亲口气虽然从容,目光却是究根问底的。
田文略微犹疑,终于明朗回答:“回禀父亲:儿奉王命,绝非私家俗务。”
父亲思忖片刻,默默地走了,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田文心中歉疚,夜晚来到丞相府邸向父亲赔礼。父亲却摆摆手制止了他,默然良久,父亲开口了:“知晓大父何以委你么?”田文道:“儿未尝思之。”父亲淡淡道:“你有王族之名,而无官职之身,似公似私,进退裕如。你有近千门客,尽皆白身白身,指身无官职的布衣之士。,可免王室国府人力之繁难。”田文默然点头,承认父亲说得对。“约束门客,慎之慎之。”父亲叩着书案郑重叮嘱了一句,便出了书房。
家族是个特异的家族,田文自己,又是这个特异家族中的一个特异人物。
家族的特异处,在于这个“田”既是田氏王族的嫡系,而又是一个庶出支脉。一百多年前,齐国的正宗君主是姜氏。齐国第一代接受周武王封号的诸侯君主,是太公姜尚。春秋末期,田氏部族渐渐强大,最后在田完时期终于发动宫廷政变,夺取了齐国政权。田完做了国君,齐国便成了今日的“田齐”。田氏宗室为了防备重蹈“姜齐”覆辙,一开始便采取了抑制嫡系庶出势力膨胀的国策,立下定制:王族嫡系庶出子弟,可高爵,不可重权。在这种定制之下,嫡系宗脉实际上只能确定一个太子继承王位,其他子弟,尤其是庶出子弟,则都只能尊贵荣华,而不能掌权任事。然则田氏毕竟是齐国第一大部族,人口众多,代有英才,全然不用,也在这大争之世无法立足。于是,田氏王族的庶出子弟也渐渐有了脱颖而出的机会,时有几个出色者做了实权重臣,庶出支脉便形成了新的田氏望族。二十多年前的上将军田忌,是田氏庶出支脉的第一个显赫重臣。目下的丞相田婴,是田氏庶出支脉的第二个显赫重臣。而田忌、田婴又恰恰是同一庶出支脉的庶兄弟。短短二十余年,同一庶出支脉涌现两位当政大臣,这在齐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5:14
田文很明白,父亲的谨慎根源正在这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田文之特异,在于他“其身不正而才堪栋梁”。所谓其身不正,是说田文母亲不是田婴的正妻,而是小妾,田文是庶出而不是嫡出。在礼法严格的春秋早期,庶出子弟是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爵位财产的,在家族中的地位自然也是二流的。进入战国,礼崩乐坏,长子世袭制被冲击得名存实亡,才能的重要性大大超出了身份的重要性,嫡庶大防也大大松弛,庶出子弟也多有取代嫡长而成正宗的。虽然大势如此,但具体到每个家族每个庶出子弟身上,要突破这些传统礼法,也绝非轻而易举的事。难处之一,庶出子弟必须有过人才能与特别功勋;难处之二,嫡出长子须得确实平庸无能。二者同时具备,庶出子弟才有入主正宗的可能。二者缺一,庶出子弟便只能成为凭借自己实力去奋发的寻常士子。
但是,田文最为特立独行处,尚不在身份的瑕疵,而在于他惊世骇俗的作为——门客众多而多行侠义。战国中期,权力竞争加剧,贵族权臣与王室子弟纷纷招募为私人所用之士。这种“士”不受王室官职与俸禄,由权臣贵胄从私家财产中提供优厚的生活待遇。士子受人知遇,忠人之事,成为专一为权臣贵胄谋划私家行动的智囊库。于是,天下出现了一个新词——门客。招募门客,被称为养士。战国之世,养士之风已经成为一种特殊的风潮,赵国公子胜、魏国公子无忌、楚国公子黄歇、齐国公子田文,恰恰是当时天下最有名的四家养士公子。这时,“战国四大公子”的名头虽然还没有叫响,但他们的养士之名,却已经在天下传开了。
田文的养士别出心裁。寻常私家养士,以寻觅谋略之士为主,养武士者相对少。赵国公子胜少年征战,又兼赵国权力争夺酷烈,喜欢招募剑士。魏公子无忌喜欢学家名士,门客少而精。楚公子黄歇喜欢风雅之士,门客常被他荐举到国府做官。唯独田文养士大有不同,无分学问身份,但有一技之长者均可成为他的门客。唯其如此,投奔田文的门客多有市井奇能之士。有一次来了三个市井之徒,田文问其特长本领,一人说善于学雄鸡打鸣,一人说善于学狗叫,一人说善于盗物。田文大笑一通,令三人当场演技。鸡鸣者一开口,笑得众人前仰后合,雄鸡、斗鸡、母鸡的各种叫声尽皆惟妙惟肖,引得庭院外一片鸡鸣声。狗吠者更是出色,夜半狗吠、春情狗吠、厮咬狗吠、觅食狗吠、撒欢狗吠等,不一而足,尽都可与真狗一般无二,竟引得田文的几条凶猛猎犬狂吠不止。盗物者也是神奇,光天化日之下走过田文身边,便拿掉了他藏在大袖中的白丝汗巾。田文心中一动,大笑一阵,竟收下了这三个鸡鸣狗盗之徒。此举轰动临淄,引来朝野一片嘲笑,田文浑然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