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42
这天晚上,孟子写了一札坦率而又委婉的辞齐书,准备次日呈给齐威王。
清晨,万章匆匆走进,兴奋道:“禀报夫子,齐王已经到了大门之外!”
“噢?何人同行?”
“齐王单车,无人同行。”
孟子怦然心动:“打开中门,迎候齐王。”
当孟子迎出大门的时候,齐威王已经下车向门口走来。孟子深深一躬,齐威王拱手笑道:“久未拜望夫子,心中甚是不安,今日特来讨教。”孟子笑道:“孟轲何德何能,敢劳齐王造访?请。”说着并行陪着齐威王来到正厅。孟子的弟子们都很兴奋,肃然在庭院站成两排,聆听老师与齐王的对话。公孙丑恭敬上茶,侍立一旁。万章则在木屏风后准备录写夫子言论。
“夫子啊,我军虽大胜魏国,救了赵国,然本王却遇到了难题。赵国对齐国竟很淡漠,不结盟,不称臣。燕国呢,一反常态,敌视齐国,挑衅边境。楚国原先极力求我结盟伐秦,目下却突然背盟,倒向了战败的魏国。敢请夫子教我,此三国何以如此?齐国当如何应对?”齐威王很困惑,也很认真。
孟子却微微一笑:“邦交诡道,小伎也,孟轲一无所知。”
“诡道小伎?依夫子看来,何为正道大计?”齐威王惊讶了。
“正道者,邦国礼法也。大计者,庶民安乐也。”
“然则,夫子不操小伎,何以治国安邦?”齐威王语气中显然有些惋惜。
孟子却异常平淡:“大道不举,诡道何益?徒谋诡道小伎,非立国图王之道也。”
齐威王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一时无话。孟子从大袖中拿出一卷竹简双手捧上:“齐王,这是孟轲的辞齐书。多谢齐王对孟轲的优厚相待。”
“如何?夫子要离开齐国?却是为何?”
“孟轲家有老母。待得侍奉老母入土,孟轲也许可再来齐国。”
齐威王默然良久:“夫子至孝,何能强留?”深重地叹息一声,似不胜惋惜。
孟子不再多说,向来谈笑挥洒的齐威王似乎也无话可说。孟子恭敬庄重地将齐威王送到大门外,齐威王慨然拱手道:“夫子,三日后,本王为你长亭饯行。”
那日晚上,弟子们都有些落寞之感,齐国和稷下学宫刚刚激起了他们心中的豪情大志,却突然要走,一时不禁迷惘失落,围在孟子周围默默相向。
“尔等郁郁无言,莫非怨为师离开齐国?”孟子微笑。
公孙丑拱手道:“弟子以为,夫子当敬重齐王爱贤之心,仓促离去,似有唐突。”
孟子依然是淡淡的微笑:“游历于诸侯则藐之,莫将其巍巍然置于心目也。我儒家秉承大道,当此颓废之世,当为王者师,不可为王者器。为王者器,必行诡道小伎,其身必为刍狗。为王者师,必行正道大计,其身不朽。方今齐国,刍狗横行,大道湮灭,岂可蝇营狗苟,与之比肩争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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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6:43
满厅寂然,一股肃穆悲壮的殉道之气在弟子们心中油然生出。
三日后,齐威王率领群臣诸子,在临淄城外的郊亭为孟子隆重饯行。气氛似乎比迎接孟子时还要热烈。孟子在郊亭外下车后,立即被大臣和稷下学宫的诸子们围了起来,关切的问候,热烈的挽留,殷勤的抚慰,衷心的颂扬,熙熙攘攘地围着孟子缠绕飞扬。孟子依旧是一副永远不变的沉静微笑,拱手环视,将所有的热烈都照拂了一遍。
“百官诸子入席——”司礼大臣一声高宣,结束了熙熙攘攘的赞颂和关照。
齐威王在祥和的乐声中拉起孟子的手,并肩走进大石亭,其余百官诸子都在亭外一圈帐篷下的长案前落座。乐声终止,齐威王高声道:“孟夫子至孝大贤,乃天下楷模。今日为孟夫子饯行,来日愿孟夫子早日回齐!”
“愿孟夫子早日回齐!”一片呼应,特别的热烈。
孟子在齐威王身边拱手笑道:“多谢齐王君臣盛情,孟轲永志不忘。”
齐威王举爵:“来,为孟夫子高堂康健,干!”
孟子抱爵环拱,一饮而尽,表示了向齐王君臣的深深谢意。
刚刚入座,上将军田忌从紧挨石亭的帐篷下站起,拱手道:“夫子今日要走,田忌有一事不能自解,尚请夫子赐教。”
孟子笑答:“不敢言教,但尽所能。”
田忌恭谨道:“楚国献来一剑,百官诸子无人能识。素闻儒家辨物诘古,博大渊深,当初孔夫子曾为列国解过不知几多疑难之物,是以敢请夫子辨识此剑,为天下解惑。”
齐威王拱手道:“多劳夫子了。”
“敢请一观楚剑。”孟子没有推辞。
田忌一招手,内侍用大盘托着一支古剑呈到孟子面前。盘中古剑约有二尺许长,青铜剑鞘上古纹斑驳,有金石古器的神韵。孟子拿过古剑,左手一掂,右手一按剑扣,但闻一阵清越振音隐隐而起,青光乍闪,古剑滑出剑鞘一尺许。随着剑身完全抽出剑鞘,一道清冷的光芒在亭中闪烁不定。亭外遥观,恍若一面铜镜的反光。群臣诸子不由一阵惊叹。孟子端详剑锋有许,又以手指轻弹剑身,青扬的金声嗡嗡绕梁。孟子又用一方白丝巾细细地拭抹了一遍剑身,若有所思地将古剑放回大盘。全场不禁屏息。
“此剑乃鱼肠剑,确系古剑神品。”孟子肯定地回答。
齐威王:“烦请夫子详加拆解。”
孟子从容道:“要说剑器,须说源流。铸剑术源于黄帝时之蚩尤部族。蚩尤以天赐铜料铸剑三千,曾屡败黄帝大军。相传蚩尤部族所铸最有名的剑,是弯月形的‘蚩尤天月剑’,惜乎此剑湮灭后世,渺渺难寻。三千多年后,吴越大山中有神工巧匠欧冶子,善以铁料辅以铜、金铸剑,遂使铸剑术成为一门极深的学问。春秋时又有吴国神工干将、楚国神工风胡子,两门派比肩而立,铸剑术此时达于登峰造极。此三人先后为天下铸成十口名剑,每一口均是稀世珍宝,兵中神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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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6:44
田忌惊讶了:“田忌愧为大将,只知二三,敢问十剑之名?”
“何谓十剑?一曰干将,二曰莫邪,三曰龙渊,四曰太阿,五曰工布,六曰湛卢,七曰纯钧,八曰胜邪,九曰鱼肠,十曰巨阙。其中后五剑分为大三、小二,称大刑三、小刑二。即湛卢、纯钧、胜邪,均为长剑。鱼肠、巨阙,则为短剑。前五剑为雌雄、三名神剑。干将、莫邪为雌雄剑。太阿、龙渊、工布为三名剑。此谓十剑之名。”孟子说得有些神往。
“十剑落于何处?夫子可知?”齐威王大感兴趣。
“十剑出,天下为之争城夺地,到手则秘不示人,是以十剑下落均难确定。越国曾有著名相剑师薛烛,为酷爱剑器的越王勾践相过五口名剑,即大刑三、小刑二。可知五剑曾一时落于越国。干将莫邪百余年来未闻出世。其余各剑,也是偶有所闻,倏忽不知其所。”
“楚国特使私下说,这口剑是干将。”田忌脱口而出。
“非也。”孟子摇摇头笑道,“此剑断非干将,有三不是。其一,剑形不是。干将为雄剑,英挺雄长,当有三尺左右。此剑短而稍宽,不足二尺,乃小刑之象。其二,剑锋不是。干将莫邪者,乃夫妇合炼而得名之雌雄剑。妻子莫邪投身入炉,而使铁汁大出。剑成后,雄剑剑锋有纹络斑痕,那是雌剑血泪洒于雄剑所致。眼前古剑虽有纹络,然却在剑身,不在剑锋,且通体有纹,故非干将也。其三,剑音不是。剑为百兵之神。举凡名剑,皆有灵性神韵,遇大奸大恶,则鸣于鞘中;剑鸣通于琴鸣,一旦出鞘,则先声夺人。干将莫邪之振音,不同于任何名剑;匣中警示之鸣,宛如寒风过林,悲鸣低啸;剑身出鞘,则锵锵然若萧萧马鸣;若指弹剑身,则其振音低沉悠长,宛若长夜悲凄。而眼前古剑,则振音清越,余音明朗绕梁,与干将大异。”
“夫子认定此剑为鱼肠,可有来历?”邹衍忍不住高声问。
孟子再度抽出古剑:“此剑,形制短小,为其一。振音清越,为其二。但根本之点,尚在剑身纹络。名剑除干将莫邪有血泪斑外,其余八剑均有不同纹络,且皆在剑身。龙渊纹络如高山临渊,太阿纹络如流水微澜,工布纹络则如大河巨浪。诸公请看,眼前古剑之纹络屈襞蟠曲,酷似鱼肠,此剑鱼肠之名,正根据纹络之形而来。是以,孟轲断定此剑为鱼肠古剑。春秋时专诸刺僚,所用之剑即此剑。专诸藏之蒸鱼腹中,鱼上酒案,此剑破腹而立,使专诸飞剑杀吴王僚,推出了吴王阖闾,成就一段功业矣。”
年青的尸佼霍然起身,高声道:“天下皆说儒家只通礼乐,怎知孟夫子对剑道如此精深?佩服之至!”
众臣齐声附和:“孟夫子博大渊深,佩服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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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6:45
孟子对这个年青的尸佼本来反感,加之众人对他附和,心中颇觉腻烦,不由高声道:“儒家教人,文武并进,六艺皆精,何来只通礼乐之事?”
石亭外的孙膑遥遥拱手作礼:“曾闻孟夫子射技超人,敢请夫子一展风采。”
众人知道孙膑久在魏国,而孟子也在魏国多年,孙膑的话断无差错,不由齐声附和:“愿睹夫子射技!”
齐威王却是大有疑虑,孟夫子虽为大师,毕竟一介书生,如何能精通箭术?他猛然警觉,是否有人要给孟子难堪?心念一闪,他对孟子笑道:“夫子高才,何在乎鼓勇小技,莫与彼等当真便了。”
孟子本当婉辞,不想听到齐威王的“小技”二字,却猛然想起自己对齐威王讲的“小伎”一词。当世之人,无不对具有实用价值的学问技能推崇备至,独孟子公然称实用学问为“小伎”,致使天下以为儒家对实用技能与学问一窍不通,常常报以轻蔑的嘲笑,常常也在一些场合公开诋毁儒家。方才孟子已经觉察到,辨认鱼肠剑给齐国君臣带来了震动,此刻他猛然想到,应当真实显示儒家的全貌,改变天下对儒家的偏见。心念及此,孟子霍然起身道:“齐王并诸位大人,孟轲今日献丑了。”宽大的布袍一撩,走出亭外,场中顿时一片欢呼。
郊亭外本是专停车马的空场,田忌立即指挥兵士将车马转移,让出一条宽阔的箭道,树起一座高大的箭靶。齐国群臣诸子一齐兴奋得夹道而立,护卫军兵也站在高处观看,整个箭道被密匝匝包围了起来。齐威王则站在亭外高出人群许多的王车上,饶有兴致而又不无担心地观看这场文人弯弓。
孟子来到人群夹道之中,向前一瞄,笑道:“上将军,如此能叫射技么?换最小箭靶,摆至一百八十步。”
全场惊讶得鸦雀无声。谁都知道,给孟子摆的箭靶是射箭初学者用的大靶,比真人还要高大,而且只摆了六十多步远。尽管如此,能射中三箭,对于孟子这样的学问泰斗,就已经是非常的罕见了。稷下学宫研修实用学问的诸子,又有几个能射箭、击剑、驾车?所以一闻孟子要求最小靶,而且要一百八十步,所有人都不禁惊讶失色。要知道,最小靶、一百八十步,那是军中神射都极少使用的,寻常被称为神射者也不过“百步穿杨”。一百八十步,意味着射手必须具有开二十石强弓的力量,必须有久经训练的极好的目力,这样的射手,在几十万大军中也是寥寥无几的。齐军长于技击,对神射箭术极为推崇,自然是人人知道其中难度,一时间难以相信,却又不敢言声,全场静得空山幽谷一般。
田忌稍有沉吟,断然命令:“延长箭道!换神靶!”命令一下,官兵人群自动地哗然后撤,箭道骤然开阔,远处的小小箭靶,如猎场上的一只兔子般隐隐约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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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6:46
一名军吏捧上一张长弓、三支铁箭。孟子掂了掂,笑道:“请用王弓兵矢。”
军吏困惑:“此乃军中最好弓箭,小吏未尝闻王弓兵矢。”
孟子大为叹息:“齐为大国,兵械却如此贫乏,何以强兵哉!弓有八种,箭有十二类。王弓力强,远射战车与皮革。兵矢以精铁为镞,长羽为尾,远程射杀才不致飘飞。如此利器,岂能无备?”孟子本是不世而出的教育大师,凡事皆能说得透彻简明且诲人不倦。此时一番评点,军中将士闻所未闻,一时人人咋舌,对孟子肃然起敬。
齐威王高声道:“夫子,请用本王弓箭。”说着摘下王车上的长弓与箭壶。
田忌上前接过,恭敬捧给孟子。孟子向齐威王遥遥拱手作谢,接过弓箭一掂道:“此弓乃唐弓,此箭乃杀矢。唐弓力道厚重,宜于射深。杀矢杆重镞锐,远射稳健,亦算良弓名矢了。上将军,战阵攻杀,仅王者有利器,可是无用也。”
田忌深深一躬:“谨遵教诲。齐军当重新改制军器,配置全军。”
孟子不再多说,脱去宽大布袍,露出紧身白布衫裤,两鬓白发衬出沟壑纵横的古铜色面孔,现出一种天命之年饱经风霜忧患的威武稳健。他背起箭壶,执弓试拉,似乎觉得弓箭尚算差强人意,便搭上长箭,缓缓开弓。强劲的唐弓倏忽间满月般张开,孟子双腿前蹬后弓,纹丝不动地引弓伫立,瞄一眼已经很少见他射箭的弟子,殷殷叮嘱:“射艺之本,在于力神合一,常引而不发,直练至视靶中鹄心其大如盘、其近在鼻,方可引弓满射。”
话音方落,嗖、嗖、嗖,三箭连发。长箭带着尖厉的啸声,飞向隐隐约约的兔子般的小小箭靶,穿透了靶心。最后一箭穿过靶心时,隐约可见的小木靶轰然倒地,激打起一阵尘土。
全场惊愕有顷,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喝彩声与欢呼声。齐*兵欢呼雀跃,齐声大喊:“请孟夫子为齐军教习!”
孟子穿好长袍,神定气闲地向官员军兵微笑拱手。齐威王已经兴奋地下了车,向孟子一躬到地:“夫子艺业惊人,何其深藏不露也?夫子请进亭入座,田因齐有话。”
孟子进入石亭落座,朝臣诸子也都复归原位,凝神聚目于齐王。
齐威王郑重拱手道:“夫子深藏艺业之学,田因齐深为感慨。今郑重相求,若夫子放弃仁政礼治之道,即在我齐国任丞相之职,统摄国政,不知夫子意下如何?”
田忌慨然道:“孟夫子为齐国丞相,正当其所。”田忌立即响应。
驺忌立即道:“我王以孟夫子为相,上顺天心,下应民意。”
倒是稷下学宫的诸子们大为惶恐,轰轰嗡嗡地各抒己见议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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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6:47
孟子喟然一叹:“孟轲之不能放弃仁政礼治,正若齐王之不能放弃王霸之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孟轲宁不任丞相,亦当固守孔夫子为政大道。”
尸佼站起高声道:“夫子之道,崇高美好,然却远离当今时世,实则以良善之心倒行逆施。若以此道为政,殃及万民。尸佼愿夫子久远治学,莫为卿相!”
慎到也拱手高声道:“夫子若能像我法家卫鞅那般,使弱国强大,儒家方有再生之根基。空言复辟井田,犹如水上浮萍,何以为政治国?”
孟子露出了一种悲天悯人的微笑:“秦国变法,实乃苛政之变。苛政猛于虎,必不长久矣!我儒家追求大同之境,为万世立极,虽明知不可而为之,无怨无悔。为给人世保存一缕良知,儒家子弟宁杀身以成仁,舍生以取义,绝无苟且。”说罢缓缓起立,走出石亭,来到筵席帐篷中间的大红地毡上,从田忌手中拿过一口长剑。众人不禁大为惊愕。
“齐王并诸位大人,请听孟轲一曲,以为分别大礼。”说罢,孟子踏步舞剑,大袖飘飘,剑光摇摇,俄而长歌,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悲壮幻灭:
礼崩乐坏兮瓦釜雷鸣
高岸为谷兮深谷为陵
痛我生民兮遍地哀鸿
念我大同兮恍若大梦
天命何归兮四海漂篷
弟子们人人肃穆,低沉苍凉地和唱着:“天命何归兮,四海漂篷……”
歌声反复,化成天地间悠远的回声。在那个风雷激荡铁血竞争的时代,儒家以深刻的智慧、高远的理想与不合时宜的复古主张,被天下大势逼上了祭坛,做了牺牲。两百多年后,儒家又以特有的礼教功能被推上“独尊”的学霸地位,扼杀了一切具有蓬勃生机的主流学派,最终,自己也在悠悠岁月中僵化窒息了。
第十一章天算六国(7)
七申不害变法夭折马陵道庞涓被杀
路过魏国,孟子想到安邑见见魏惠王。在孟子看来,魏罂这个国君毕竟还算是有敬贤之心的,当初不用自己,也是自己的仁政主张天下皆知,无论哪个国家都不敢用,又何况魏国?辞了齐国,孟子把一切都想透了。儒家与战国潮流是格格不入的,在此等情势下,各大战国还对他孟子待以“王师”之礼,也算难能可贵了。所以,孟子对以往在列国所受的种种礼遇下的冷漠,自觉宽容了许多。路过魏国,便生出了见见魏罂的念头,播撒一些学问的种子,毕竟不是坏事也。
谁知派出公孙丑一探听,魏国竟是去不得了。公孙丑的说法是:“魏国大动,举国躁急,危邦不可居也。”孟子站在轺车伞盖下遥望安邑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魏罂啊,何须自取其辱?”
“老师,魏国不要复仇,不宜再动了么?”万章显然感到很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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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6:48
孟子淡淡一笑:“走。三个月内,你等便会明白。”
的确,桂陵之战不但没有使魏国清醒,反而激起了一股同仇敌忾的血气。从魏惠王、太子申、丞相公子卬、上将军庞涓,到军中将士与安邑大梁的国人,无不痛骂齐人鼠窃狗偷、孙膑“废人”阴险狠毒。总之是惊人的一致——魏国不小心遭了一次暗算,齐国其实差得很远。精明开朗的魏人觉得,魏国没有错,灭赵是应当的,回兵援救大梁更是应当的,坏就坏在孙膑阴毒,竟然卡在半道上偷袭!朝野上下对太子与丞相更是一片颂扬,他们率兵“追击”齐军到邯郸,又及时回师,何等英明,否则又被孙膑偷偷摸摸包了进去,损失更大。骤然之间,太子申和公子卬竟自然而然地成了保存魏军“主力”的名将,齐军所消灭的只是魏军的“偏师”而已。
魏国朝野便如此这般地总结了桂陵兵败,汹涌迸发出强烈的复仇呼声。
复仇的方略是太子申、公子卬两位“名将”提出来的,归结为“灭韩震齐”四个字。理由是:上次赵国距离太远,孙膑钻了空子;这次魏国全力攻灭距离最近的韩国,孙膑绝没有可能再钻空子;因为,魏国大梁和韩国都城新郑相距仅仅一百多里,且全部是平原地带,风驰电掣的骑兵半个时辰就可赶到;齐国胆敢再攻大梁,正可一举歼灭,收一箭双雕之功效;若齐国不敢来救,魏国灭韩后立即向齐国宣战,一举灭之。
“灭韩震齐之要旨,在于诱齐发兵!”太子申振振有词。
“齐国若故伎重演,则正中我下怀!”公子卬兴奋补充。
对两位后起“名将”的周详谋划,大臣们异口同声,赞颂备至。魏惠王更是大为快慰,太子申有如此长进,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顿时觉得对庞涓的依赖减轻了许多。他大手一挥道:“太子、丞相良谋若此,本王深感快慰。本次灭韩大战,以太子申为主将,丞相与上将军辅之,报我大仇,兴我大业!”魏惠王甚至没有征询庞涓的看法,而庞涓也始终一言未发。
庞涓清楚极了,也痛苦极了,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桂陵战败,他最恨孙膑,却又对孙膑的战法有一丝莫测高深的隐忧。他对这位同门师弟的智慧从来就没有低估过,否则,当初绝不会想到除掉孙膑。火急回师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齐军的实际统帅是孙膑,否则他可能会谨慎一些。战败之后,知道了这是孙膑的运筹谋略,从心底讲,庞涓已经不再认为这是齐军误打误撞捡来的运气,而认为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极为高明的战役。即或在事后想对策,他还是必须回师救援,难道还能真的丢了大梁?而回师救援,还是必须走桂陵山地,还是必然钻入伏击圈。事后都想不出脱困对策,能说孙膑不是精心运筹?尽管如此,他却只能跟着魏国上下人等大骂齐国卑劣,而不能真正讲出自己的想法,否则,等于宣告自己根本不是孙膑的对手。为了上将军权力不会被剥夺,他必须迎合那些平素极为蔑视的酒囊饭袋,且不能揭破太子申与公子卬的谎言。而只要他庞涓这个货真价实的名将不提出异议,魏国庙堂这种惊人的一致就会包容每个人。如果说,这些带给庞涓的还仅仅是痛心和压抑,那么魏王任命太子申为伐韩主将,则使庞涓感到了莫大屈辱。太子申比公子卬还要酒囊饭袋,还要志大才疏。这样一个“统帅”,再加上一个善于逢迎的油滑的公子卬,自己这个上将军岂不是成了一个只能领命作战的前敌先锋?战胜了,主要功劳肯定与自己无缘,战败了,罪责则无疑将由自己一人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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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6:49
这种尴尬,庞涓还真是第一次遇到。没有争到丞相,他已经很是窝火了,而今连上将军也弄成了名不副实,两个酒囊饭袋顶着“名将”的光环架在他头上,这仗能打好么?军权贵专,号令贵一,所以才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典训。这是人人皆知的常理。庞涓身为名将,平日更是厌烦庸君权臣对军旅兵事的干预。而今,最厌烦的事恰恰在最要命的时候无端落在自己头上,且还不能反对,当真令庞涓吃了苍蝇一般。
难消胸中块垒,庞涓回到府中就病倒了。
安邑没有秘密。就在魏国确定灭韩大计的同时,消息已经沸沸扬扬地传播开来了。朝野振奋,魏国上下又一次激昂起来了。韩国商人大为惊慌,立即快马飞报新郑。
韩国丞相申不害接到急报,冷冷一笑,立即进宫。
从第二日起,新郑开始了大规模的防御准备。大捆大捆的箭矢、长矛、刀剑,无数的滚木礌石,专门用来焚烧云梯的牛油火把以及大筐的干粮干肉,被运上四面城墙囤积起来。新郑本来是春秋时期郑国的都城,城池不大,却有两个极为突出的特点:一是城墙宽阔高峻,且全部用石条和特制大青砖砌成,女墙箭楼更是全部用石料筑成。二是城外有一条宽约三丈的护城河,水源引自城外流过的洧水,滚滚滔滔,与寻常护城沟河的小水细流相比,的确是难以逾越。从春秋时起,新郑就享有“深沟高垒,金城汤池”的威名,除了围困,从来没有被真正攻克过。韩国迁都于新郑,看重的也正是新郑雄踞沃野而又易守难攻的长处。而今韩国已经变法十六年,国力军力皆大有增长,攻灭别国虽力不能及,然要固守自保,显然游刃有余。这正是申不害的信心所在。
变法期间,申不害强行取缔了旧贵族的私家武装,纳入国府统辖,将全*马整编训练为八万新军,四万分布在周边要塞,三万驻扎在新郑城外,一万驻扎在新郑城内。申不害自认“法家为主,杂学深广”,对兵事颇为通达。韩国新军的整编训练,申不害始终是事必躬亲,严格督导,将一支新军确实训练得有了“劲韩”气象。恰逢韩国没有带兵名将,韩昭侯对申不害又信任有加,申不害便自领上将军,权兼将相,统摄国政。申不害认为,韩国的变法已经完成,剩下来的就是吞灭几个小诸侯,开拓国土增强实力,然后相机与大国抗衡。目下韩国毕竟太小,又夹在几个大国之中,没有纵深可供回旋。这一点,韩国甚至不如秦国。秦国有广阔的陇西纵深,丢了关中也不至于亡国。韩国则不同,新郑一失,敌军铁骑一夜之间便可踏遍腹地,逃无可逃,只有亡国灭族。基于这种判断,申不害对韩昭侯提出了“吞并周陈,开疆拓土,十年大国称王”的方略。韩昭侯大是欣然,下令申不害全权筹划总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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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6:50
申不害成算在胸:两年灭周,吞并周室的三川地区;一年灭陈,吞并淮水北岸的山原要塞;而后几年,再相机从齐楚两大国的夹缝里抢得宋、薛、邹、鲁任何一两个小国,韩国就成了地广三千里的大战国,一展雄图当非难事。
就在申不害雄心勃勃地将要开始动手时,魏国却要来灭韩。
申不害大是愤然,对韩昭侯慷慨陈策:“魏国强大,韩国不得不先行放弃灭周灭陈大计,联合齐赵两国,全力抵御魏国。战胜之后,韩国挟战胜之威西进灭周,南下灭陈,则更为顺利。由此观之,魏国攻韩,未尝不是好事。此中关键,在于韩国要顶住魏国攻势。只要新郑不陷落,韩国的霸业大计,就功成泰半!”
韩昭侯频频点头,当场赐申不害名贵甲胄与绣金斗篷一领。
申不害向齐国赵国派出紧急特使,请求与两国结成盟约,共同对付魏国。赵国已经从邯郸大战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国力有所恢复,赵肃侯立即答应结盟,届时从魏国背后袭击。齐国则表示盟约暂不缔结,但一定不会坐视韩国民众的兵灾。两路特使回报,申不害顿时安心。这个结果是他早预料到的,赵国和魏国有了仇恨,自然是一拍即合。齐国已经成为隐隐然与魏国争霸的超强战国,极希望魏国消耗国力;其所以不愿过早的与韩国结盟,是怕魏国知难而退,这场大仗反而打不起来了。
韩国寻求的最佳结果是,三国盟约达成,迫使魏国不敢攻韩,韩国便可以继续灭周灭陈大计。齐国却恰恰相反,是希望大战发生,方能趁机再度打败魏国,所以不能与韩国达成盟约。赵国力量大大削弱,不能单独对魏国作战,自然对加入“反魏联盟”极为热衷。申不害对这种邦交诈道深知就里,岂能一厢情愿地自顾做梦?但无论如何,齐国会救援韩国,此乃铁定。因为这不是韩国利益,而是齐国必然要寻找机会压倒魏国所决定的必然路径。
申不害立即向韩国臣民公布了“与齐赵结盟抗魏”的大好消息。韩国人心里有了底,抵抗魏国的斗志倍加高昂,新郑城弥漫出大战将临的紧张气息。
魏惠王虽然气昂昂地宣布了太子申为灭韩统帅,但心中总觉发虚。公子卬何等机警,见魏惠王沉吟不语,自然是心有灵犀,一脸肃然地提出:“太子身系国家安危,不宜前敌涉险。臣以为,灭韩大战仍当以庞涓为主将,臣辅之,太子为统帅,总监诸军为上策。”魏惠王欣然赞同,明下王书改变部署:“灭韩战事由上将军庞涓统领,太子申统帅,总监诸军。”
王书下到上将军府,这才使庞涓有了一个台阶。虽说这“统帅总监军”的名头闻所未闻,“统领”的职分也颇为含糊,实在是兵家大忌。然则事已至此,魏惠王在热昏的朝野共识下,明摆着教他做实际主将,让太子这个“名将”做只立功不受过的统帅。有何办法?除了归山,庞涓只有接受。想了两天,庞涓还是带病出征,挑起了这副重担。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51
一旦回到中军幕府,庞涓立即精神大振,将诸般龌龊丢在了脑后。经过一个月夜以继日的准备,庞涓终于发出号令,魏国主力大军秘密向韩国进发。
公元前342年初夏,魏国终于发动了灭韩大战。
庞涓对各国地形要塞及军力部署,历来非常清楚,哪国稍有变更,他便在那幅秘密地图上做出记号。对于韩国这般土地狭小的国家,他更是了如指掌。庞涓的进兵方略是:
第一步,派出一万精锐步卒秘密堵截洧水上游,使新郑的护城河变成一条干沟。
第二步,派出五万骑兵,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衔枚疾进,突然插进新郑城外的三万韩军与新郑之间,发动猛攻,将三万城外韩军一举击溃。
第三步,派出六万重甲武卒扼守新郑城外的三条要道,狙击有可能从韩国周边要塞赶来救援的四万步骑大军。
最后一步,自己亲自统率十万主力大军从东北两面泰山压顶般猛攻新郑。
为了避免混乱,庞涓没有教太子申与公子卬独当任何一面,而只请他们以三军统帅与副统帅的尊贵身份,高车驷马地随同中军前进。这样做,其实正中公子卬下怀。太子申还有些不满,被公子卬一番附耳低语,说得大展眉头,不再要求独当大任了。
三天之内,庞涓的外围作战全部顺利完成,做好了对新郑的攻城准备。
申不害有些慌乱了。他没有想到洧水断流,更没有想到城外驻军被一举击溃。更要命的是,周边要塞驻军的来援要道,竟也被全部卡死了。突然之间,新郑变成了一片孤岛,城内的一万多军士成了唯一的支柱。明摆的大势,如果齐国赵国没有主力大军前来救援,新郑就是砧板上的一块鱼肉。
“庞涓竖子,当真狠毒!”申不害站在新郑城头,遥望原野上连绵不断的红色军营,就像秋日里火红的枫林,不禁佩服庞涓的用兵狠辣,竟觉得颇合自己胃口。
本来,任何一座都城里都不可能驻扎主力大军。所谓城防,更主要的是城外要塞与城外驻军。城内驻军只能对付小型攻击,更主要的功能是防止内部动乱。城外大军与城内驻军相互策应,才是全面防守。从这一兵家典则出发,申不害在城外驻扎三万大军,是兵家正道,是真正的城防力量。但申不害万万没有想到,魏军的精锐铁骑在平原上战力太强,韩军竟在一夜之间被分割击溃。如此一来,形势大变,新郑城西南两面的洧水,如今既阻挡了突围之路,也阻挡了援救之路。东北两面的三条大道也全部被堵死,且还有十万魏国大军的猛攻,纵能冲出重围,显然也是自投罗网。
为今之计,只有依赖新郑的城墙和城内充足的粮草,做拼死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