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12
“我等三人,在山外采药,被几位大人找来,请大良造饶恕我等遗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叩头不止。
卫鞅连忙扶起老人,连连感慨叹息:“丢土遗民,国府之责,庶民何罪?河西老秦人饱受沦丧之苦,卫鞅代国君向河西父老赔罪了。”说罢深深三躬。
老人们大出所料,一阵激动,一齐伏地,放声大哭起来。
卫鞅、车英也唏嘘不止,连忙将老人们扶起入座,吩咐拿来战饭菜汤让老人们充饥。
一个老人惊讶了:“还是秦军老战饭也!大良造也用如此战饭么?”
车英笑道:“老人家,大良造和士兵们一模一样,有时比士兵吃得还简朴。”
老人拭泪感慨:“二十年前,我也是秦军骑士。大将如此,秦国有望了……”
“老人家,你当过秦军骑士么?”卫鞅目光闪亮。
老人点头:“少梁之战,我身负重伤,被埋在死尸堆里了。夜里爬出来,爬到天亮,不想迷失了方向。要不是这两个采药老哥哥,早没我了……”
“你和两位老人家,一直采药?”
老人点点头:“两位老哥哥教我的,他们通得些许医道。”
“老人家,你等对这一带山地熟么?”
“熟!大路小路,人道兽道,闭上眼都能走出去!”老骑士慨然回答。
“魏军扎营的三座山,也熟么?”
“熟!”另一个精瘦的老人笑道,“那三座山本来没有名字,我等叫它三熊山。中间那座山有黑熊,北边那座山有白熊,南边那座山有灰熊。就叫它三熊山!”
“后山有路么?”
老骑士沉吟:“有是有,很难走,大狗熊踩踏出来的。”
“魏军知道这些路么?”
老骑士连连摇头:“说甚来?他咋个知道?我哥儿仨经常爬到后山顶看魏军操练,魏狗一点儿都没得觉察!”
“一万人上山,大约要多长时间?”
老骑士眯着眼想了片刻:“夜间上山,要大半夜,五更到山顶!”
“三位老人家,夜里可能带路么?”
老骑士哈哈大笑:“说甚来?咋不能?只怕兵娃子还跟不上我等老弟兄!”
“好!”卫鞅拍案吩咐军吏,“将三位老人家请下去好生歇息。老人家,请。”
三位老人下去后,卫鞅立即和车英景监秘密计议,一个奇袭方略在半个时辰内迅速形成了。片刻之后,将令传下:两万骑兵坚守营寨,三万步军立即轻装!
天色暮黑,乌云遮月。秦军营寨依旧灯火连绵,卫鞅的三万步军分成三支,悄无声息地开出大营,沿着隐秘的山道疾行。在三位采药老人的带领下,疾行一个时辰,各自到达三熊山的背后,散开队形悄悄开始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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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13
天交四鼓时分,两万骑兵摘去马铃,包裹马蹄,马口衔枚,在漆黑的夜色里开出大营,秘密行进到三熊山正面的山谷里埋伏下来。
秦军的营寨依旧灯火连绵,不时传来隐隐的战马嘶鸣。
此时,龙贾正在通往河西的大道上飞骑奔驰。他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觉得卫鞅大军静悄悄地驻扎在河西却不动手,大有蹊跷。按照以往大国开战的传统,一般都会派出使者下战书,而后发兵交战。即或不下战书,大军开到战区后也必然有所动作。以最近发生的大战看,也都是这样:魏国攻赵是大张旗鼓,攻韩也是大张旗鼓,齐国两次猛攻大梁,更是大张旗鼓;桂陵、马陵两次伏击是被动作战,自然悄无声息,但这是另类打法,不是收复失地的进攻性作战。目下秦国开出数万大军,驻扎在隐秘的洛水河谷,却是毫无动作,当真怪诞。据斥候消息,秦国大军似乎还不是从咸阳出发的,因为咸阳没有任何欢送大军出征的举动。那么,这支大军必是从秦国西部的训练营地出发的了。如果说是到北地郡驻防,却为何开到早已经被魏国占领四十余年的河西地带?如果要收复河西,却为何静悄悄猫在那里不动?这个卫鞅,还当真叫人难以揣摩。想着想着,龙贾甚至后悔回这一趟安邑,非但受了一通奚落嘲笑,没有带回预想的三万铁骑,而且还得等待那位膏粱统帅的兵马会合后才能行动,可真是自缚手脚了。
作为久经战阵的三朝老将,他并不畏惧秦军,更想依靠自己的八万守军一举击退卫鞅的进犯。但他毕竟久在前沿,深知秦国已经今非昔比,自己纵然击退秦军,若不能斩首全歼,依然是后患无穷。为今之计,也只有赶回去坚守,吸引住秦军,等待精锐铁骑到来再聚歼秦军。但愿自己离开的这几日,河西不会有事……可是,秦军万一趁机突袭呢?
一想到这里,龙贾的心骤然一紧,打马一鞭,星夜急赶。
天交五鼓,正是天地最为黑暗的时分。莽莽山原,尽皆融入无边的暗夜,唯有魏军大营的军灯在山上明灭闪烁,就像天上遥远的星星。隐隐约约的刁斗声混合着隐隐约约的大河涛声,在秋天的山风中恍若山河在呜咽。
“镗——镗——镗——镗——镗——”魏*营的刁斗悠长地响了五声。
突然,仿佛天塌地陷,三座山头的战鼓骤然间惊雷般炸响,山顶倏忽涌出连天火把,呼啸着呐喊着冲入山腰处魏国的营寨。魏军的山后本来就没有设防,只有拦截野兽的最简单的鹿角木栅。就是这些简单障碍,也早被秦军悄悄挖掉了,后营几乎成了没有任何障碍的山坡。秦军步卒俯冲杀来,滚滚山洪势不可挡。魏军长期蔑视秦军,纵然明知秦军在洛水河谷驻扎,也丝毫不以为意。统帅龙贾又不在,三军更没有丝毫的战事准备。如今被精锐的秦军步兵在黎明的沉沉睡梦中突袭强攻,立即陷入了一片无边的混乱。营寨成了漫无边际的火海,魏军懵懂窜突,自相践踏,完全溃不成军,慌张之中,如蝗虫般拥向山口寨门。半个时辰内,三座大营的魏军残兵,狼狈地拥进了正面的谷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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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又一阵雷鸣般的战鼓,秦国的两万铁骑在晨曦雾霭中两翼展开,赫然堵截在谷口。
就在这时,一支红色铁骑从山谷冲进茫茫慌乱的魏军之中,所到之处,红色魏军一片欢呼。这正是老将龙贾率领他的百人骑队赶了回来,在乱军中突进山谷了。曙光之中,可见一面“龙”字战旗迎风招展,一员大将白发红袍,手持一条长戟,胯下红色战马,在狼狈窜突的乱军中大是勇迈非凡——正是赫赫猛将老龙贾到了。他拔剑怒喝,连斩三名惊恐四窜的百夫长,魏军的三四万残兵居然整肃下来,迅速列成了一个方阵。
此时,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响彻山谷。站在山坡大纛旗下的卫鞅高声笑道:“龙老将军,我已下令步军停止攻杀,老将军下马投降也。”
龙贾戟指卫鞅,怒喝一声:“卫鞅偷袭,有何炫耀?!”
卫鞅大笑:“兵者,诡道也。吴起当年若不偷袭,焉有河西之地?老将军乃魏国少有的骨鲠之臣,只要退出河西,秦军放你生路一条。”
龙贾愤然高声:“为大将者,自当战死疆场,丢土全师,岂是龙贾所为!”
“好!”卫鞅扬鞭一指,“老将军尚有四万之众,我只用两万铁骑,一个时辰全歼魏军!”
龙贾哈哈大笑:“卫鞅,你打过仗么?一个时辰全歼?狂妄之极!列阵!”
卫鞅手中令旗一扬,猛然劈下。
车英举剑大喝一声:“杀——”闪电般冲出,身后两万铁骑自动展开,分成三路狂风骤雨般卷进山谷。步骑平川决战,步兵本来就是劣势。加上魏国河西守军多年没有实战,更不是庞涓原先率领的精锐武卒,经突袭之后惊慌逃窜出来,士气正在沮丧,如何经得起斗志高昂训练有素的秦军铁骑的猛烈冲击?一个冲锋,魏军便被分割成小块挤压在山根,完全成了秦军骑士剑下的劈刺活靶。就是龙贾率领的百人铁骑,也被一个秦军百骑队猛烈冲散,只三四个回合便死伤了大半。秦军对魏军的仇恨由来已久,加上新军首战,锋芒初试,人人奋勇立功,剽悍猛勇之气势不可挡。
还不到一个时辰,山谷中的四万魏国步兵,已没有一个能够站着的了。
唯有孤零零的龙贾,血染白发,一尊石雕般立马层层叠叠的尸体之中。
那时候,骑兵将领也和骑士一样,用的都是短兵器,使用长戟者极少。直到战国末期,骑兵将领使用长兵器才日渐多了起来。这龙贾却是天生异禀,膂力过人,一支铁杆长戟五十余斤,在骑兵短剑的战阵之中从来都是所向披靡势不可当。身经百战“龙不死”,与龙贾的特异兵器不无关系。但是,打仗毕竟不是一将之勇所能决定,大将无论如何勇猛,如何抵得山呼海啸般的千军万马?仗,总是要依靠全体士卒一刀一枪地整体拼杀的。龙贾身经百战,岂能不明白如此简单的道理?当他眼见自己的三四万步兵在秦军黑色风暴冲击下溃不成军,根本没有机会形成有效的阵形抵抗时,便知道这将是他一生的最后一战。他勇猛冲杀,不断扑向秦军的将领,发誓至少要将车英斩首马下。然则秦国的骑兵训练别出心裁,五骑一伍,小阵形配合厮杀,绝不做憨蛮的个人比拼。眼见龙贾勇猛,便有两个骑伍十名铁甲长剑骑士冲上,将龙贾围定在中心做轮番攻杀。在往昔血战中,龙贾曾经身陷百骑包围之中,也是照样杀破包围。可今日秦军骑兵这战法确实奇特——十马连环。个个骑术精湛,风车般围着龙贾飞驰,剑光闪闪,没有丝毫缝隙可乘;长戟堪堪砍刺出去,身后便有长剑劈刺到人身马身,容不得他伸展长大兵器的威力。堪堪半个时辰,龙贾始终冲不出这十骑圈子。眼看红色步兵一片一片地倒在山谷之中,龙贾终于长叹一声,突兀勒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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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15
数百名骑士拥来,拈弓搭箭,围住了龙贾。卫鞅飞马赶到,高声大喝:“不得对龙老将军无理!”走马入围,肃然拱手道:“龙老将军,你可以走了。”
龙贾凄惨淡漠地笑笑,拱手慨然一叹:“卫鞅啊,秦国锐士将天下无敌。老夫佩服!”说罢拔出长剑,一剑刎颈,沉重地栽倒在马下。
卫鞅叹息一声:“马革裹尸,战后安葬老将军。”又转身对车英下令,“多派游骑,封锁道路山卡,莫使消息走漏魏国!”
“遵命!”车英一声答应,飞马去部署了。
太阳堪堪升起,魏国八万大军的尸体覆盖了山野,在秋日晨雾中蒙蒙一片血红。
第十二章收复河西(4)
四、秦步决魏骑公子全军覆没
旬日之后,公子卬率领三万铁骑,还有魏惠王特赐的一千虎骑卫士,浩浩荡荡地向河西开来。一路上,他既很骄傲又很生气。骄傲的是他终于做了三军统帅,成就了“出将入相”的功业顶峰。看着原野上旌旗招展战马嘶鸣烟尘蔽日的壮阔景象,看着斥候穿梭般向他禀报沿途情势,又飞马传达他的各种命令,他深深体会到了大军统帅的个中滋味——军中权威与丞相权威,又是另一番天地也。生气的是,龙贾这个老军头既没有军情回报,也没有前来迎接,分明狂妄之极。
兵行到离石要塞,公子卬思忖一阵,命令扎营歇兵。他的幕府大帐扎在要塞城堡的西门外,比城堡里黑糊糊的石头房子舒服多了。大帐扎定,公子卬又痛痛快快地沐浴了一番,才轻裘出帐,派出行军司马飞驰河西,宣龙贾火速前来晋见。如果治不顺这个老军头,日后这个三军统帅还有颜面么?
那个行军司马过了大河石桥,遥遥看见山头上三座河西大营的红色旗帜。飞马疾进,闻得山谷里弥漫出一股血腥臭味儿。虽然惊奇,却不及多想,不消片刻便来到营前。报号验令之后,行军司马匆匆进营,刚刚走得几步,被两个军卒猛然扑倒,眼睛蒙上黑布,晕晕乎乎被一队战马驮走了。
天将暮色时分,一个红衣军吏飞马来到河东的离石要塞向公子卬禀报:老将军龙贾染病不起,行军司马不慎摔伤,正在军营疗伤,老将军命他前来火速禀报,请大元帅即刻发兵会合共破秦军。
公子卬冷冷笑道:“何谓‘共破’?老将军还能打仗么?传令老将军,大军明日开到,本帅自有破敌良策。老将军么,尽管养病。”
军吏领命,飞马驰回河西去了。
公子卬传令上饭,准备饭后再好好思虑一下破敌良策。一名艳丽的侍女轻柔地从后帐捧来一个铜盘,在长案上摆下了一鼎一爵一盘。鼎中是逢泽麋鹿肉,爵中是上上品的宋国米酒,盘中是松软的大梁酥饼。公子卬坐到案前,不禁油然感念夫人对他的关切。夫人心细,知道他虽然吃得极少,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竟特意进宫通过狐姬请得魏王准许,破了大将不许带侍女的成法,派了府中最能干也最得夫君喜爱的一名侍女,随军侍候他的衣食起居。夫人又极尽疏通,每天从安邑派出一名快马特使,为他送来各种名贵饮食,使他犹如在家安卧一般。昨日一天行军,夫人特使竟送来了两次军食。第一次是安邑洞香春的金匣白玉羹,第二次是楚国的玉装蛇段。连他也感到惊讶,不知夫人如何竟能知晓他经常和魏王一起享用的这些珍馐佳肴?今日是逢泽麋鹿肉和宋酒梁饼,每一样都价值数十金弥足珍贵也。在安邑大梁,这一餐便将近百金,相当于一个中大夫半年的爵禄。然则,公子卬对此等些许小事从来不会放在心上,他是国家的栋梁丞相,又是国家的干城元帅,衣食起居这样的琐碎小事,听任夫人侍女安排便了,无须计较。他要思虑的是国家的兴亡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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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16
细细地咀嚼着逢泽麋鹿,品尝着那恰到好处的肉筋弹性和奇特的野香,公子卬知道,这是一头幼鹿,而且是极具滋阴功效的母鹿。心中一动,他不禁瞄了一眼跪坐在身旁的侍女,那雪白的脖颈散发出的醉人香味儿与小母鹿的肉香混合在一起,不禁使他一阵心动。
这个侍女一直是他心目中的尤物。以往,夫人总是有意无意地防着他和她在一起。这次,夫人竟然将这个小尤物公然送给了他,实在令他喜出望外。看来,他的将相功业已经使夫人折服了,这次大胜班师回去,夫人还不知道要如何献媚给他?女人也女人,天生便是英雄与功业的奴隶。打败秦军,我公子卬便是力挽狂澜的功臣。往前走,魏王已经昏聩,失去了朝野人心,我公子卬王族出身,魏王的庶出兄弟,未必不能取而代之也。念头一闪,公子卬心头狂跳,热血骤然涌上头顶。刹那之间,他觉得身边侍女如粪土一般。对,为何不能拥有像狐姬那样的奇珍异品?战国之世强力相争,谁有实力,谁便能登上权力巅峰,我魏氏祖先原来还不是晋国的一家臣子?这次大胜秦军,我公子卬兵权在手,政权在握,将魏国的乾坤颠倒过来何难?
猛然,公子卬觉得身上燥热起来,敲敲长案:“撤下去,本帅还有军机大事。”
艳丽的侍女诱人地一笑,撤下了长案上的精美器皿。
公子卬在华贵的大帐中踩着厚厚的地毡,踱步沉思起来。猛然,他心中一闪,一个绝妙的主意涌上心头,立即高声命令:“笔墨伺候!”艳丽侍女恭敬轻柔地捧来笔墨皮纸,公子卬略微思忖提笔疾书,片刻之间写完,高声道:“司马何在?”一个行军司马大步走进,公子卬命令:“将此书信,即刻送往秦军大营,带回卫鞅回书!”又秘密叮嘱了一番。
行军司马接过封好的书信,上马飞驰河西去了。
卫鞅的五万军马依旧驻扎在洛水河谷。秋日枯水,洛水河面大缩,河谷倍加宽阔。秦军在这里扎营,一可以就近利用水源,二可以迅速渡河进退自如。全歼龙贾大军后,卫鞅下令将魏军尸体全数搬往一道隐秘的山谷,整理三熊山营寨,虚设魏军旗帜,又派一千铁骑扮作魏军驻扎营内,卡住所有通往河东的要道,对离石要塞封锁消息。
卫鞅最担心的是,公子卬被吓得缩了回去,不能全歼。卫鞅没有料到的是公子卬如此迟缓,竟在龙贾大军被全歼后十天才赶到离石要塞。及至活擒了公子卬的行军司马,知道了魏军详情,卫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近年来,他也风闻魏国的太子申和公子卬被誉为“名将”,虽说深知两人底细,但还是不敢有丝毫轻敌大意,世道沧桑人事多变,万一公子卬真有长进了亦未可知?十天来,卫鞅和车英、景监反复计议,谋划了三套应敌方略,准备着大破魏军最后一支精锐铁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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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17
军灯点亮的时分,卫鞅接到装扮魏军司马的偏将回报,说公子卬大军明日开到河西。卫鞅立即聚将到幕府大帐,部署大军明日行动。刚刚结束,公子卬的军使就飞马赶到,向卫鞅递交了公子卬的亲笔书信。
“两军议和?龙贾老将军答应么?”卫鞅将书信撂在案上,微微冷笑。
魏军使者高声回答:“元帅将令,龙贾安敢不从!”
“如此说来,元帅没有向龙老将军知会了?”
“正是。”魏军使者赳赳回答。
卫鞅故作沉吟:“也好,两军议和,避免一场流血大战。我这里回书一封,请贵使带回便了。”
“是。我军元帅正是此意。”魏人历来蔑视秦人,这个小小司马也是一脸傲气,看得帐中将士眼中冒火。
卫鞅仿佛没有看见,微笑着写了回书,封好交使者带回。
军使刚一出帐,卫鞅便向车英眼色示意。车英快步出帐,命令斥候飞马“龙贾魏营”,告知“魏军”,军使不进营便放他回去河东,一旦进营立即拿获。片刻之后斥候回报,魏军特使飞马直回河东,而且专门走了一条远离三熊山的小路。帐中将士们不禁哄然笑了起来,觉得大为奇异。
卫鞅笑道:“公子卬多有小智,自卑自负却又野心勃勃。他根本想不到龙贾之军已经被我军全歼,却以为是龙贾等一班老将怠慢于他,不和他联络,便有意冷落龙贾,更不与他联络。所谓与我军议和,不过是公子卬想抛开龙贾,单独建立大功,好在班师安邑后做上将军而已。此等卑劣猥琐之人,岂能忠心谋国?魏国连战皆败,全在于此等人物当道也。”
“我军当如何全歼魏军?请大良造下令。”车英慨然拱手。
卫鞅肃然拍案:“这次我军要彻底震慑魏军。车英听令,命你率领一万铁骑,隐蔽在大河西岸山谷,明日魏军开过河西后,立即飞兵河东,夺取离石要塞!”
“车英遵命!”
“景监听令,命你率领五千铁骑隐蔽在三熊山后,魏国大军一旦过山,立即陈兵要道,堵截魏军退路。”
“景监遵命!”
“步军三将听令,两万步军连夜构筑圆阵,精心准备,明日大破魏军铁骑。”
“步军遵命!”
部署完毕,将军们匆匆出帐,分头紧张地准备去了。
朦胧夜色中,秦军营地又一次井然有序地秘密行动起来。
河东的离石要塞,却是一片欢腾气息。公子卬已经传令三军:“饱餐鼾睡,明日迫使秦军退回!”将士们对这种闻所未闻的奇特军令感到惊讶,一时间三军哗然。魏军铁骑在庞涓统领的时期,从来不许“饱餐”,更不许“鼾睡”,以免遇到紧急偷袭或需要兼程疾进时骑士过于笨拙懵懂。这本来是精锐军队的基本规矩,魏军将士自然习以为常。今日军令忒煞作怪,公然是“饱餐鼾睡”,如何不令训练有素的魏国精锐骑兵感到做梦一般?饱餐战饭后,军帐里处处议论,都说丞相乃上天星宿,魏国福将,跟着丞相打仗,不辛苦不流血还照样立功;丞相说“明日迫使秦军退兵”,那就一定有妙算;说不定,丞相已经命龙贾将秦军后路抄了。秦军和魏军打了多少年仗,秦国人哪次胜过了?将士们越说越安心,纷纷倒下头去,军营里弥漫开一片沉重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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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18
三军统帅公子卬没有睡。他很兴奋,却总觉得有件大事没有办,踱步沉思,猛然大悟,高声对着帐门:“来人!”
行军司马匆匆走进:“听元帅号令!”
“我军乐舞可曾带来?”公子卬正色问道。
“回元帅,军中从无乐舞,这次也没有带。”行军司马小心翼翼。
“何其蠢也!威之以力,服之以德,魏国大军如何能没有乐舞?明日两军议和,我要德威并举,岂能没有乐舞?想想,离石要塞有没有?”
“离石要塞……只有军中号角。”行军司马低着头。
“军中号角也行,我军有么?”
“有。魏*制,千军一旗三号,我军有近百支牛角号。”
“好!即刻将号手集中起来,练吹雅乐!”公子卬很是果断。
行军司马大为惊讶:“元帅,军号手何曾吹过雅乐?连乐谱也没有。”
公子卬不耐地训诫:“尔等何其无能也!即刻集中号手,本帅给你写下《鹿鸣》乐谱。”
“是!”行军司马匆匆去了。
“笔墨伺候!”公子卬一声吩咐,艳丽侍女捧来笔墨皮纸,跪坐磨墨。公子卬思忖片刻,提起雁翎大笔,竟将一曲《小雅•鹿鸣》的曲谱弯弯曲曲地画了出来,惊得艳丽侍女对主人如天神般仰慕。公子卬踱步欣赏片刻,亲自拿着曲谱出帐了。
片刻之后,在三军统帅公子卬的亲自号令下,离石要塞外的军营里响起了呜呜咽咽参差不齐的牛角号声。昂扬凄厉的牛角号,变成了靡靡荡荡的催眠曲。三万骑士在断断续续的乐声中各自做着光怪陆离的梦,便到了东方发白之时。
秋霜初降,河西山原一片苍茫枯黄。咸阳栎阳也许还是秋阳如春,这里却已经是寒风料峭了。卫鞅起得特别早,踏着秋霜登上洛水东岸的小山,凝望着东方大河,等待着那红色的队伍。他不习惯铜盔铁甲的上将装束,只穿了一身软甲,外罩着那件白色斗篷,头上戴着一顶较轻的牛皮盔,行动大是轻便。四望寂静空旷的山原,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函谷关,这里一结束,就必须连续秘密行军,只有将魏军彻底赶出函谷关,河西之地才算全部收复。
令他高兴的是,一个年青的千夫长向他提出了一个奇袭函谷关的方略,并且自请三千铁骑,一举收复函谷关。这个千夫长叫司马错,厚重稳健,非但作战勇猛,而且谋划间颇通兵法。卫鞅很是兴奋,和车英一起与这个司马错谈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决定,派司马错接替景监,率领五千铁骑断绝魏军后路,腾出景监与他共同对付这个公子卬。卫鞅心中已定,司马错若能打好这一仗,秦国就将涌现一个年青的将才,对于目下的秦国来说,这一点太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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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19
“大良造,魏军旗号!”行军司马遥遥一指。
河西山地腾起大片烟尘,红色旗帜隐隐可见,显然是公子卬的精锐铁骑开过来了。卫鞅下令:“号令三军,于三熊山大营严阵以待。”
高高山顶上,一面黑色大旗连续摆动,悠长的号角响彻山谷。
公子卬的谋划是先入龙贾大营,再将卫鞅请来议和;卫鞅若不退兵,就当场擒杀,然后一举击溃秦军。他已经部署妥当,自领一万骑兵进入龙贾大营,两万骑兵在谷口列阵,擒杀卫鞅后,谷口骑兵立即向秦军的洛水大营发动猛攻。他根本就没有想教龙贾的兵马参战,他已经给魏王拟好了一个“三万铁骑独破秦军十万”的捷报,只等天黑发出了。公子卬颇有心机,他不能教卫鞅觉得自己杀气腾腾而来,怕吓跑了卫鞅。“示敌以伪,麻痹秦军”是公子卬的精心谋划。
夜来想好这八个字时,公子卬兴奋得很是大笑了一阵,觉得自己天生就是雄才大略,对兵法简直就是无师自通。心中充满豪情的统帅,将那个尤物侍女拉了过来,一反寻常对女人的耐心挑逗,三两下粗鲁地将侍女尤物扒了个精光,压在身下狠狠蹂躏了整整一个时辰。公子卬看着长发散乱满面红潮像一摊软泥般瘫在地毡上的雪白又青紫的*,觉得此等猛士式的处置女人,真令人轻松极了。出将入相,王者之风,一切女人都是他脚下温顺的奴隶,日后还要嫔妃成群,如何有机会去细细玩味女人?正是这般生吞活剥,才有吞吐天下的气概。之后,公子卬破天荒地鼾声如雷,大睡了一个时辰。行军司马唤醒他时,他懵懵懂懂的,竟忘记了为何要起来这么早,盯着豪华的军帐呆了片刻,才纵声大笑。
今日公子卬摆出的是一副喜庆议和的大铺排,近百名长号手列在最前,在林立的旌旗中吹着祥和的《鹿鸣》雅乐,浩浩荡荡向三熊山的营地而来。
就在魏军三万骑兵进入开阔的谷地,已经能够清晰地看见“龙贾军营”的寨门时,突然一阵战鼓大作,所有的红色旗帜骤然消失,全部大营神奇地变成了一道黑色的城墙矗立在山腰,分明是黑色旗帜和黑衣黑甲的秦国大军。
魏军一片哗然,长号雅乐骤然沉寂。公子卬不禁愕然,莫非龙贾投降了秦军?
“元帅!你看!那里……”身边行军司马惊讶高喊。
中军大营门外的山头上,大片弓箭手挽弓待发,中间一个白衣人哈哈大笑:“公子卬,别来无恙乎!”
“卫鞅?”公子卬扬鞭一指,怒声喝道:“卫鞅!本帅未请,如何擅入我营?”
秦军一齐哄然大笑。卫鞅揶揄笑道:“公子卬,龙贾老将军请我先来也。”
“大胆龙贾!快来见我!”公子卬真的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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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20
秦军又一阵哄然大笑,仿佛看一只笼中的猴子一般。
卫鞅高声道:“公子卬,尔身为三军统帅,却竟如此愚蠢。明说也罢,龙贾大军于半个月前,已经被我全部歼灭了!”
“卫鞅何其大言也!”公子卬大笑,“休欺龙贾卧病,便来痴人说梦。竖子机巧多变,胁迫龙贾可也,岂能骗了本帅!”
卫鞅扬鞭一指,冷冷笑道:“公子卬,你且到身后峡谷一看。”
早有行军司马飞马而出,片刻后惊慌回报:“禀报元帅,谷中尽是我军尸体!”
公子卬大惊失色,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却在大骂龙贾无能,如何竟让卫鞅这个从来没带过兵打过仗的中庶子得手。虽然惊慌,一想到面前对手不过是昔日小小一个中庶子,顿时宽心,一副颇有气度的样子高声道:“卫鞅,意欲何为?”
“元帅,不是你要请求议和么?”卫鞅很是淡漠。
公子卬精神大振,卫鞅虽然打败了龙贾那个老军头,但对我还是敬畏有加依旧想议和的,也罢,给他个机会,免得打打杀杀败兴。心念及此,公子卬高声笑道:“卫鞅,只要你带兵退出河西,再将栎阳以东二百里割让给魏国,以惩罚你偷袭龙贾之罪,本帅就放你回去,不做计较!明白么?”
“这就是公子卬的议和图谋?”卫鞅笑得很开心。
“卫鞅,此乃本帅念及与你多年朋友的交情,否则,岂能与你议和?”公子卬辞色陡然严厉。
卫鞅面色阴沉,冷冷道:“公子卬,卫鞅何曾有过你这样一个朋友?你以为荐举卫鞅做个小吏,卫鞅与你酒肉周旋,就算朋友了?公子卬呵公子卬,你如何解得大丈夫情怀心志?今日卫鞅告知你这个纨绔膏粱,你乃天下人所共知的酒囊饭袋,小人得志,中山狼也!你貌似豪爽义气,实则浮滑虚伪,好大喜功,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没有你这个丞相元帅,庞涓能死么?龙贾能死么?魏国能一败涂地么?你实乃魏国草包,天下笑柄,居然大言不惭,脸皮当真厚极也!”
两军相对,这一番折辱可是任谁也难以忍受,连魏军将士也面红过耳,大为难堪。然则公子卬却没有生气,他在宫廷官场磨练得从来不怕羞辱,魏惠王经常当着狐姬刻薄地戏弄他嘲笑他,当着太子也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可他从来都是笑脸相迎。没有如此胸襟,能做丞相么?能做三军统帅么?你卫鞅刻薄我损我,只能说明你忌恨我怕我,还能如何?然则今日卫鞅是敌人,自然不能笑脸相迎。咳嗽一声,他很矜持很平静也很威严地开了口:“卫鞅,休逞小人口舌之能,究竟愿否议和?”
卫鞅内心暗暗惊讶,不禁开怀大笑道:“多年不见,公子卬果然大有长进也。好!卫鞅明白告知你,要想议和,魏国须得全部归还我河西之地,还得加上河东离石要塞与函谷关外的崤山六百里险要之地。否则休谈议和。”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21
公子卬也大笑起来:“卫鞅啊卫鞅,你莫非疯了不成?本帅不是龙贾,本帅可有十万铁骑在此!”
此时有军吏匆匆走近卫鞅,附耳低语一阵。卫鞅马鞭一指笑道:“公子卬,你的兵倒点得不错,三万变十万,佩服。不过,我要告知你,我军已经夺取了离石要塞,你想回也回不去了,还是下马投降为是。”
公子卬一下子不知道卫鞅说的是真是假,正当犹豫,猛然听山谷外战鼓如雷黑旗招展。探马飞报:“禀报元帅,秦军近万骑兵从河东撤回,封住了谷口!”公子卬顿时蒙了,只觉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手足无措起来,低声问左右:“如何处置?投降么?”周围将士却都对他怒目相向,没有一个人回答。
公子卬不由愣怔怔地盯着半山腰的卫鞅,说不出话来。
卫鞅笑道:“公子卬,你不是有十万精锐铁骑么?害怕了?”
“你说只有三万!如何有十万了?”公子卬冲口而出,理直气壮。
“哄——”山上秦军不禁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开心极了。
山下魏军一片尴尬的沉默,人人脸上一片血红。
“公子卬,”卫鞅收敛笑容高声道,“我今日只用两万步卒,与你三万铁骑决战,你若胜出,我绝不使骑兵追击。你若不胜,就从速撤出函谷关!唯此一路,别无他途。”
公子卬愣怔片刻,不知这仗能不能打,连忙问身旁诸将:“如何?攻他两万步卒?”
骑兵大将愤愤然道:“秦军休得猖狂!大魏铁骑战无不胜,要决战,就与他骑兵决战。攻他步卒,哼,徒使天下笑话!”
“正是。与秦军骑兵决一死战!”将军们异口同声。
见将军们信心十足,公子卬大为快慰,精神陡长,脸上却一副肃然,低声且颇有神秘意味地训诫道:“兵家以战胜为本,何争虚名?卫鞅从来不会打仗,竟让步卒对骑兵,送我一个大大便宜。切勿说破,全歼他便是。否则他步骑合围,我军若当真吃败如何是好?速做准备,我与他立规。”
“谨遵将令。”将领们不好辩驳,齐声应命,却没有了方才的骑士气概。
公子卬回身高声道:“卫鞅,本帅就依你所言,骑兵攻你步卒。然则本帅只有三万骑兵,不是十万,也算公平决战了。你若胜出,我即刻奏明魏王还你河西。你若败阵,则不得骑兵追击,还须得退兵割地,如何?”
卫鞅又一阵哈哈大笑,仿佛看一个怪物,大手一挥道:“好!就算公平。我两万步卒,就在龙贾军山下设阵,与你三万骑兵决战。”回身下令,“步军入阵!”
一阵凄厉的牛角号响过,随着隆隆的行进鼓声,三个步卒方阵分别从两边山口和中央大营开出。阳光之下,秦军黑衣黑甲,步伍整肃,矛戈刀剑像一片闪亮的森林。随着战鼓节奏,三个方阵在山下隆隆聚合。又闻号声大作,方阵骤然启动旋转,旗帜纷乱穿插,不消片刻,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圆阵。三熊山中间的开阔地虽说叫山谷,实际上并不是两山夹峙的死谷,而是“品”字形山头之间的“丫”字形谷地,与周围山原相连畅通。但是如今秦军的步卒战阵恰恰卡住了前边的两条通道,后边的出口又被景监、司马错率领的骑兵堵住,魏军三万骑兵事实上已经被压缩在中间谷地,攻不破步卒圆阵,便只有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