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12
倏忽十多年过去,秦越人已经三十岁了。有次老人路过,又在驿站住了下来。到了晚上,秦越人正在驿站门口查夜,老人却在月下笑着向他招手。秦越人以为老人有事,便跟老人到了他住的小石屋。老人让秦越人坐在石礅上,笑道:“秦越人,你不想知道老夫是谁么?”秦越人恭敬拱手道:“前辈年高德劭,必是高人隐士,在下何须多扰?”老人笑了:“后生啊,老夫乃长桑君也。观你十年有余,知你大有通悟灵犀,只是蒙昧未开也。再者,你秉性端正,施恩于人不图报,且能持之以恒,正是老夫寻觅之人。老夫欲传你一件物事,不知你能否接纳?”秦越人欣然道:“多蒙前辈不弃,越人愿为前辈完成心愿。”“噢?”老人眼睛一亮,“你也不问老夫要传你何物?先竟自接纳?”秦越人道:“前辈高人,所传必善,越人何须多问?”长桑君哈哈大笑:“好!老夫所传得其人也。”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发黄的小羊皮包,“这是一味闲药。不得人不传,你能做到么?”秦越人想了想道:“越人谨记,考心二十年,方可得人而传。”
“小子果然明白!”长桑君赞叹一声,将小包递给秦越人,叮嘱道:“将此药分为三十份,每日清晨以上池之水服之,三十日后,功效自知。”
“敢问前辈,何谓上池之水?”
“水未至地,谓之上池,竹木花草之朝露是也。”老人说罢,又将秦越人领到屋角,指着一口木箱道:“这是三十六卷医方,可济世以恒,唯韧善者可当之。汝好自为之也。”一言落点,倏忽不见。
秦越人没有惊讶,他本来就没有当老人是尘世俗人。
收藏好老人的赠物,秦越人就去找驿丞辞官。驿丞本来就觉得他和那个神秘兮兮的老头儿一般特异,大是看不顺眼,听说他要辞官回乡,一口答应代为上达,竟自许他去了。回到老家,父母已经过世了。秦越人也不与乡人来往,只是每日清晨到山上去采集上池之水服药,服了药便在深山幽谷竟日打坐,直到红日西沉,却也不渴不饿。如此三十日之后,他于暮色回到家中,却突然看见邻居的女子坐在灯下织补,连她的五脏六腑都看得一清二楚!秦越人大惊,捂住眼睛冷静了许久,才悟到自己有了异能……静下心来,秦越人搬出长桑君的书箱翻了起来,发现上面记载的都是药方。奇特的是,这些药方配伍都很简单,最多的也只有十味草药,很好记;用药也都是极为寻常的草药,没有一样珍奇贵重的药材,更没有那些不可思议的药引子。
秦越人明白了,这是长桑君要他救世,为天下庶民解除病痛。
秦越人开始在乡里行医了。一出山,声名大振。因为他医术通神,人们就说他是黄帝时的神医扁鹊复生,叫他“扁鹊”。时间一长,“秦越人”这名字倒无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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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8:13
对于此等神奇的传说,商鞅历来有个准则,善则信之,恶则否之。怪力乱神,原本难以说清,只要为善,就不能当做妖术抹熬。否则,如何孔夫子都要对怪力乱神不置可否?墨子大师都要敬天明鬼?神而善之,神又何妨?老师讲述这段神奇故事时,本来也是不置可否的。
后来,商鞅到了安邑,又听到了不少扁鹊的神奇故事。
最教商鞅不能忘记的,是扁鹊对齐桓公的神明诊断。
齐国先后有两个桓公,第一个是春秋时代大名赫赫的五霸之首齐桓公姜小白,第二个是战国初期田氏夺取齐国政权后的首任国君——齐桓公田午。扁鹊见的齐桓公正是这第二个齐桓公田午。此公专横自负,身体壮硕异常。有一日在后宫习武,不慎将脚扭伤,疼得唏嘘冒汗不止。这种外伤,太医急切间没有办法,便请来了正在临淄专治骨病的扁鹊。扁鹊将齐桓公的伤处凝目看了片刻,抓住齐桓公的脚脖子猛力一转,只听“咔嚓”“哎哟”两声,齐桓公顿时轻松。仔细一看,脚上的红肿竟渐渐消退,不消半个时辰便行走如常。齐桓公高兴,命人摆上酒宴答谢。谁知当齐桓公举爵向扁鹊敬酒时,扁鹊没有举爵,却拱手正色道:“国公已病入腠理,不宜饮酒。”齐桓公满脸不悦道:“寡人无疾。”扁鹊起身作礼道:“越人一介医士,国公无疾,自当告退。”说完走了。齐桓公对臣僚内侍们笑道:“医者好利,总是将没病之人说成有病,赚利成名罢了。”
过了几日,齐桓公心血来潮,又派太医将扁鹊请来,悻悻问道:“先生,寡人还有疾么?”扁鹊凝神观望,郑重拱手道:“国公已病入血脉,当及早医治。”齐桓公生气地挥挥手,话也不说,就教扁鹊走了。但齐桓公生性执拗,总忘不了这档子事,总想教扁鹊说他没有病,于是过了几日又将扁鹊召来:“先生,寡人还是有疾么?”扁鹊道:“国公之病,已入肠胃根本,很难治了。”齐桓公哈哈大笑,拍着胸脯:“先生也,天下有如此壮实的病人么?”扁鹊也不说话,默默走了。
又过了几日,齐桓公想想觉得奇怪,一个游历天下的神医,何以总是说自己有病?而且一次比一次说得重?莫非自己真的有太医查不出来的病?还是召他来再看看,毕竟是性命要紧,否则,始终是个挥之不去的阴影。谁知,这次扁鹊进宫后只是看了齐桓公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齐桓公大为诧异,派内侍立即赶上扁鹊问个究竟。扁鹊对内侍说:“国君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夫复何言?”内侍惊讶:“先生,前几日不是还说能医么?”扁鹊微笑道:“病入腠理,烫熨所能治也。病入血脉,刀灸所能治也。病入肠胃,良药和酒可以治也。病入膏肓,虽上天司命,亦无可奈何,何况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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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8:14
五日之后,齐桓公病发了,四处派人请扁鹊医治,扁鹊却已经离开了临淄。
声名赫赫的齐桓公,就这样在盛年之期骤然死了。
从此以后,扁鹊行医有了六不治:骄横不论于理者不治,轻身重财者不治,酒食无度不听医谏者不治,放纵阴阳不能藏气者不治,羸弱不能服药者不治,信巫不信医者不治。这六不治中,“信巫不信医”这条最是要紧。本来就有许多人说扁鹊是“巫医”,可偏偏他自己就不信巫术,而且也不为相信巫术的人治病。仅此一点,商鞅就认定扁鹊决然是医家神圣,而不是欺世盗名的妖邪术士。
扁鹊可谓医家奇才。他行医赵国,见国人看重女子,便专治女病,被赵国人称为“带下医”。到周室洛阳,见周人尊爱老人,便专治老人多发的眼耳鼻喉病。到齐魏两国,见国人尚武,便专治练武易得的骨伤病。如今到了秦国,见秦国人钟爱小儿,便又做了医家最头疼的儿医。可以说,扁鹊的医术无所不包,无所不精。
如此不世出的医家大师来到咸阳,岂不是国君病体的救星?如何竟被太医令李醯看做了巫医?李醯和太医们明明对孝公的病束手无策,如何不思请扁鹊医治,却要将他逐出咸阳?而且冠冕堂皇地加上了“护我新法”的名义。商鞅不由一阵怒火上冲,就想立即将李醯交廷尉府勘问。思忖良久,还是压下怒火,唤来府中领书,吩咐他立即派人探听扁鹊医馆的所在;又立即派荆南飞骑咸阳令王轼府中,送去一道手令,密令王轼着意保护好扁鹊医馆,不得有任何差错。分派完毕,商鞅将李醯的上书揣在袖中,匆匆走进了寝室,对荧玉说明原委,俩人商议多时,方才就寝。
次日清晨,一辆四面垂帘的宽大马车出了商君府,几经曲折,驶向一条宽阔幽静的石板街。这正是咸阳城内远离商市的神农街,此刻却是车马行人不断,都流向一座宽敞的庭院前。垂帘马车停在院外街边的一排大树下,车中走出一个黑纱遮面的布衣女子,径直走进了门口树有“扁鹊医馆”刻石的庭院。这座庭院虽然只有三进,院子却是异常的宽敞。院中树下石礅上坐满了待诊的病人,大多是抱着孩童的女人和老人。
黑纱蒙面的女人走进院中唯一的大屋,坐在几个正在抱着小儿就诊的女人后边静静地打量。只见一张长大的木案前坐着一位看不出年龄的老人,清瘦矍铄,童颜鹤发,双目明亮锐利。他对每个解开襁褓的婴儿或小童都是那样神色专注地凝视片刻,然后念出几味草药,一名弟子在竹片上记下来便是药方……如此简约的医病过程,速度自是很快,不消片刻,蒙着面纱的女人已坐到了扁鹊老人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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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8:15
“这位夫人,你没有病。”扁鹊淡淡地笑了。
“前辈见谅,我昨夜已经排了位。然我不是为自己诊病,是想请前辈为我兄长诊病。兄长病得奇异,身无疼痛,却不能下榻走动,是以敢请前辈到舍下出诊,小女感激不尽。”黑面纱女人诉说着原委。
扁鹊点头:“请夫人留下居所地址,老夫将院中病人诊完,午后可出诊贵府。”
“如此多谢前辈。只是我家居所街巷曲折,前辈寻找多有不便,我在院外等候前辈便了。”说完深深一拜,出了院门。
商鞅卯时进得寝宫,一问黑伯,孝公还没有醒来,便走进了昨日专门开辟的临时政事堂批阅公文。这间政事堂很大,几乎占了小半个寝宫大厅。这是商鞅的着意安排,国君病重,朝臣必然不时进出宫中。有了这间特辟的政事堂,所有的官员探视国君病情时,都可以在这里候见,出来后又可以聚在这里和商鞅共议国事。更重要的是与秦孝公近在咫尺,非但有特别重大的国事便于向孝公禀明定夺,而且使秦公能够感到身临国务。商鞅深知,像秦公这样的国君,即或卧病在床,也离不开亲自运转权力的特异感觉,一旦失去了此等感觉,就失去了最主要的精神支柱,反而会迅速被病势击溃。
商鞅刚刚开始翻阅公文,景监和车英就进宫了。商鞅和这两个老部属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立即将扁鹊来咸阳、太医令李醯请求逐扁鹊的事告诉了他们,吩咐景监立即派员查核李醯的真实意图;又吩咐车英在军中挑选一个可靠机敏的干员,立即到陇西秘密探听公孙贾服刑事,如果人在,就秘密押解回咸阳。车英略一思忖道:“山甲如何?”商鞅立即想起了那个精瘦勇猛而又机敏过人的“山精”,笑问:“他还是千夫长?”车英道:“不,已经是步军副将了。”商鞅点点头:“好,就教他去。”
此时黑伯过来禀报说,国君精神有所好转,请三人进去叙谈。
进得寝室,卧榻上的秦孝公很是高兴,说景监不该催商君匆匆回来,他不会悄悄走的,说得三人都笑了起来。秦孝公教三人坐下,沉默片刻开口道:“商君、上大夫、国尉,三位乃我秦国柱石,我要对你等说明嬴驷的事,与诸位议定一个方略。嬴驷已经回宫,还没有恢复太子爵位。现下看来,嬴驷磨炼得还算有所长进。商君,你等看,这是嬴驷在村野乡间写的书简。你等看看,能否教他重新复位?或者,该如何处置为好?商君,你看这卷。”
商鞅三人看着这整整一案发霉的竹简,不禁有些愕然。默默拿起,展开浏览,都是神色肃然。约略有半个时辰,三人翻完竹简。商鞅向景监车英看看,三人站起来深深一躬:“君上,臣等为君上致贺,秦国储君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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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8:16
“商君,你以为嬴驷可以造就?”秦孝公认真问。
“君上,臣以为大可造就。”商鞅举着手中竹简,“此等文章,字字皆心血所凝,断非文人议论之笔所能写刻出来。尤其这《治秦三思》,臣以为切中秦国要害,若能坚持法制、铲除复辟、大增实力,秦国大出于天下,将在君上身后也。”
孝公微笑着长嘘一声:“这也是我略感快慰的来由啊。商君,虽然如此,我还是请你将嬴驷的竹简带回去审览批阅一遍,而后教他到你府上请教,你要好好指点他一番……我呀,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君上,臣以为当正式册封太子,君上患病这段时日,可命太子总摄国事。”
“臣赞同商君所请。”景监车英异口同声。
“那好。此事请商君主持……”秦孝公笑意未泯,骤然昏了过去。
景监、车英和黑伯大为惊慌。商鞅摆摆手,伏到孝公身上倾听片刻,站起来道:“没有大事,一会儿就醒。等等,会有神医来。”
正在此时,侍女匆匆禀报:“公主车驾进得宫中。”
商鞅道:“你等守候,我去迎接先生。”匆匆出了寝室。
寝宫门外的庭院中,荧玉已经下车,除去了面纱,打开车帘恭敬作礼:“前辈请。”话未落点,商鞅赶到,向车内老人深深一躬:“多劳前辈了。”伸手扶住下车的扁鹊老人。扁鹊笑了:“是商君、公主夫妇,老夫有礼了。”商鞅连忙扶住老人:“鞅后进*,何敢当前辈行礼?”扁鹊肃然道:“天下大道,敬贤为先。商君医国圣手,岂在年齿之间?”执拗地鞠了一躬。商鞅内性洒脱,本不拘泥礼数,连忙还了一礼,扶着扁鹊进了寝宫。
进得寝室,孝公恰恰醒来。商鞅拱手道:“君上,这位前辈乃名闻天下的神医扁鹊,特请先生为君上诊治。”
秦孝公困倦的脸上现出一丝惊喜:“多谢前辈高义,请坐。”
扁鹊从容拱手道:“秦公但请歇息养神,无妨。”说罢凝视秦孝公面容与全身良久,又举目环顾寝宫一周,却是沉默不语。秦孝公笑道:“前辈高人,嬴渠梁闻名久矣。但请明言,无得忌讳。朝闻道,夕死可矣,夫复何憾?”商鞅道:“秦公胸襟似海,先生但请明言,教君上心中明朗。”说话间,荧玉已经将一个绣墩搬来,请扁鹊坐在秦孝公卧榻对面。
扁鹊手抚胸前雪白的长须,凝重缓慢地开口:“秦公之疾,天下罕有。此非体变之疾,而是体能之疾也。体变之疾者,体质尚健,却因外伤内感,而致体中局部生变成疾。此种疾病甚好医治。体能之疾者,人体每一器官均完好无变,然每一器官之功能尽皆衰竭,人无病痛,身体却无力振作,日渐衰弱。此种疾病,乃元气耗尽之症状,医家无以诊断,非人力所能扭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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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8:17
“我自觉体质尚可,如何得此怪疾?元气耗尽?”
“体能之疾,世所罕见,大体有二:一为先天元气不足,少年夭亡者是也。二为心力损耗过甚,若秦公之疾是也。人有五脏六腑,七情六欲过度者,皆可使之为病。《素问》云,好哭者病肺,好歌者病脾,好妄言者病心,好呻吟者病肾,好怒吼者病肝。秦公虽非嬉笑怒骂而伤身,然则心力专注一端,经年思虑过甚,则如出一辙也。人体精能有数,若经年累月殚精竭虑,犹如炉中之火熊熊不熄。业绩未竟,则心力十足,神气健旺。若一日事成,则心力骤弛,体能骤失,犹如炉中木炭燃尽而火势难继也。”
顿得一顿,见寝室肃然,扁鹊又缓缓道:“心者,藏神之府,乃人身之君。心生元气,心神旺,则统驭有力。心神衰,则五脏六腑俱衰。胃为谷仓,因心衰而不受食。肝为将军,因心衰而无以鼓勇。脾为意象,因心衰而失意,不能聚思而断。肺为魂魄之府,因心衰而失魂落魄,神情萧疏。肾为志所,心衰则心志大减。胆为勇略之所,心衰则果敢不持,优柔顿生。此乃心力衰竭,而五脏六腑皆病也。”
突然,圈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敢问先生,渠梁何事,以至于此?”
“娘!”荧玉低声惊呼,将太后搀扶了进来。
老太后一头霜雪,拄着一支红木大杖,眼角显然有泪痕。秦孝公笑道:“母后,你如何也来了?渠梁不能大礼了。”老太后落座,向儿子摇摇手,却对扁鹊道:“先生,请直言无妨。”
扁鹊道:“秦公英明神武,惜乎用心太专。一则为国事所迫,求治之心刻刻相催,大山在肩而不能卸。二则,恕老夫直言,秦公心中有痴情纠缠,郁郁之心相煎,求之难得,舍之不能,心陷泥潭而不能自拔。舍国就情,公当不为。舍情就国,公心不忍。长此煎熬,虽铁石犹碎也,况于人乎?”
两行清泪流下秦孝公脸颊,但他却微笑着:“前辈不愧旷古神医。知我心者,前辈也。嬴渠梁今得指点,死而无憾了。”
寝室中人人眼睛潮湿,都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荧玉紧紧扶着老太后,她显然感到了娘的颤抖。老太后颤巍巍站了起来,向扁鹊深深一躬:“敢问先生,可有维持……”话还没有说完,猛然捂住自己眼睛,跌靠在荧玉怀中。
商鞅忙向黑伯招招手,黑伯快步走进,和荧玉将老太后扶了出去。
秦孝公长嘘一声:“商君啊,不要教太后再来了。”
商鞅点头:“君上,听听先生的良方。”
扁鹊肃然道:“老夫将竭尽所能,维持秦公无事。秦公歇息,老夫告辞。”
出了寝宫,扁鹊登车时对着商鞅耳边低声道:“半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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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8:18
商鞅的心猛然一沉,心中涌上一阵痛楚,强自按捺:“多劳先生了。”
扁鹊道:“三日后,老夫再来。”登车走了。
看看天色将晚,商鞅耳边不断响起扁鹊的声音:“半年时光!”时日太紧了,要办的事情太多了。心中理了一下头绪,立即与景监车英简短商议了正式册封太子的准备事宜,教景监立即开始筹备,一个月内完成这件大事。三人又议定,由车英秘密调集一万铁骑驻扎在咸阳北阪的山谷里,以防万一。
商议完毕,已经是初更时分,商鞅知道荧玉肯定在后宫陪着老太后,便匆匆来到后宫。进得宫中,只见帐幔低垂,悄无人声,只有荧玉守在榻前。
“太后如何?”商鞅低声问。
“服了汤药,刚刚入睡。娘,受不了……”荧玉低声抽泣。
“荧玉,要挺住。现下无论如何,不是哭的时候。”商鞅抚着荧玉的肩膀低声道,“老先生说,君上只有半年时光……你想想,君上未了的心事还有没有?国事有我,你不用想。”荧玉一听,泪水骤然涌出,猛然伏在商鞅胸前浑身颤抖。商鞅紧紧抱着她,“荧玉,你是明白人,不能这样,要挺住。”荧玉抬起头,抹着眼泪唏嘘道:“大哥的未了心事,我知道,百里老人的孙女,玄奇。我去找她……”
“百里老人的孙女?是否在墨家总院?”
“对。大哥好几次悄悄去陈仓河谷找她,都不在,肯定在总院。”
“那我教荆南去好了,你写一信。”
“可是,荆南不是要保护扁鹊前辈么?”
“太后这里要紧,你离不开。别人不熟悉墨家,再换人保护扁鹊前辈便是。”
猛然,帐后一阵咳嗽,太后喘息道:“荧玉,这事儿该当你去。你,说得清白。娘,不打紧。渠梁太苦了,一定教他含笑九泉……”
“娘!”荧玉哭叫一声,扑到榻前。
“去,娘没事……鞅,教荧玉去。”
商鞅沉默有顷,俯身榻前:“母后,那就教荧玉去了。”
荧玉不再说话,安排好后宫侍女,去匆匆准备了。
商鞅回到寝宫政事堂,已是三更,在案头刻板上记下了要办的大事,便翻开嬴驷的发霉竹简看了起来。刚刚看得几卷,听到庭院中沉重急骤的脚步声。商鞅霍然起身,只见咸阳令王轼匆匆而来:“禀报商君,抓获刺客两名。”
“刺客?是行刺扁鹊先生么?”
“正是。刺客剑术甚高,要不是荆南,我的军士根本不是对手。”
商鞅放下竹简:“将刺客押到前厅偏殿等候,我立即前来讯问。”
经过讯问,刺客果然是太医令李醯的门客。这俩人本是楚国铸剑名家风胡子的门徒,感念李醯当年游医楚国时救过他们一家人性命,无以为报,便做了李醯的门下武士。俩人说完,突然猛舔衣领。荆南冲到面前时,俩人已经脸色青黑,倒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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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8:19
商鞅冷笑道:“不愧是太医令,毒药倒是天下第一。咸阳令,立即捕拿太医令李醯。荆南,昼夜守候扁鹊医馆,不得有误!”
一个时辰后,李醯被捕拿归案,押赴云阳国狱。
商鞅吩咐领书立即起草对李醯的罪行公文,快马送到廷尉廷尉,战国时代秦国执掌司法刑讯的官员。秦惠王时,廷尉开始成为秦国重臣,后益显赫。府论罪定刑。处置完毕,咸阳城头的刁斗已经敲响了五更,商鞅却是心潮起伏,无法入睡。思忖良久,提笔写了一信,派人快马送往崤山静远山庄。
第十四章冰炭同器(1)
一、秦孝公的大婚盛典
秋色萧疏,两骑骏马飞进函谷关,急如星火般向西而来。
荧玉带来的消息对玄奇宛如晴空霹雳,只觉得天旋地转心中一片空白。玄奇醒来时,已经是山月当空了。不顾荧玉劝告,玄奇霍然起身,向老师的竹楼冲去。
老墨子已经进入高年养生的“休眠”期,虽没有大病,却也是行动不便。虽则如此,这位哲人气定神闲,丝毫不为老态所困,整日除了一个时辰看山,就是卧榻大睡,耐心等待上天召唤他的日子。玄奇冲到竹楼前时,那个顽皮机灵的少年弟子被玄奇姐姐的模样吓坏了,正自惊愕间,玄奇已经冲上了小楼,风一般进了老墨子的天眠室,扑通跪在榻前。竹楼竹榻纵然紧凑,也被玄奇的快疾脚步和强烈动作弄得嘎吱吱一阵响动。老墨子漫步归来后刚刚入眠,朦胧中听得响动异常,长期锤炼的行动警觉立即使他要翻身起来,然心念一闪间,身子却没有应念而起,终究是老了。老墨子心中慨然一叹,翻过身来睁开眼睛,一个长发散乱面色苍白的女子跪在榻前。
“噢,玄奇?”老墨子苍老的声音充满了困惑惊讶。还没有问第二句,玄奇已经举起展开了一方绢帛,上面赫然四个大大的血字“秦公垂危”!老墨子一惊,盯着玄奇端详有顷,已经完全明白了玄奇的用心。此时随侍弟子已经进来扶老墨子坐了起来。老墨子摇摇头,深邃朦胧的眼神亮了起来。他轻轻地摁了一下竹榻靠枕,枕中滑出一个铜屉。他伸手从铜屉中拿出一个黑色玉牌,又拿出一个小布包,粗重地叹息了一声:“玄奇,这玉牌是墨家最高号令,没有人阻拦你。这布包是为师给秦公的一点儿念物。去也,好自为之了。”说罢又是一叹,神色大是萧瑟落寞。
玄奇不禁心中大恸,流泪叩头:“老师,玄奇愧为墨家弟子,书未编完……”
老墨子摇摇头淡淡一笑:“身后之名,无足道也。真情天道,本色不夺。去吧……”向外挥挥手,转过身睡去了。玄奇见老师枯瘦伟岸的身躯佝偻成一团,巨大的秃头在风灯下红光熠熠……凝望片刻,玄奇默默地向老师三叩,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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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8:20
墨家的神农大山日暮封关,从来不许夜间出入。但玄奇持有墨家黑玉令牌,和荧玉连夜出山,破了神农大山素不夜行的老规程。一路疾行出得大山,到了汉水河谷的墨家客栈,二人骑上了存放在这里的良马,兼程向函谷关飞驰而来。荧玉坐骑是秦孝公的西域赤风驹,玄奇坐骑则是墨家特有的草原名马阴山雪。赤风驹像一团火焰,阴山雪像一片白云,放马飞驰,大半日间飞越汝水、伊水、洛水,直抵函谷关。
进得函谷关,已经是午后斜阳了。秋日苦短,眼见一个时辰就要日落西山了。赤风驹与阴山雪已经是热气腾腾汗水淋漓,宛如吞云吐雾的天上龙马。荧玉玄奇也已经长发散乱面如云霞,三重夹裙都汗湿透衣了。按照通常的行路规矩,纵然良马,日行千里后也必得休憩,否则就要换马。但这时二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到咸阳,谁也没有想起停下来歇息。
正在风驰电掣间,荧玉猛然一声惊叫,带着哭声喊:“血!玄奇姐姐快看,赤风驹流血了!”玄奇闻声勒马,灵动异常的阴山雪长长地嘶鸣一声,骤然站立接着在原地一个打旋,马不停蹄地折了回来。玄奇飞身下马间,赤风驹已经在面前人立嘶鸣。玄奇一打量,只见赤风驹肩颈部的长鬃上流淌着鲜红的汁液,分明鲜血一般。玄奇愣怔片刻,抚摩着赤风驹的长鬃,将手上的“鲜血”凑到鼻端仔细嗅了嗅,略一思忖道:“荧玉,我想起来了,赤风驹是西域汗血马。汗流如血,正在酣勇处。”荧玉闻言,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拍拍赤风驹的头偎在了马颈上:“赤风驹啊汗血马,还得辛苦一阵也。”赤风驹前蹄刨地,咴咴喷鼻,对着阴山雪长嘶了一声。阴山雪也是一声嘶鸣,已经沓沓偎近了玄奇。玄奇一跃上马,高声道:“良马真义士。走!”一抖马缰,两脚轻磕,阴山雪长嘶一声,大展四蹄,一道闪电骤然飞出。赤风驹不待荧玉号令,嘶鸣腾空,一团火焰直追白色闪电。
两马堪堪并行,突然“啊”的一声,荧玉身子悬空,几乎要掉下马来。赤风驹感觉有异,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硬生生收住了四蹄。几乎同时,阴山雪也是一声嘶鸣骤然人立。不等阴山雪前蹄着地,玄奇已经飞了下来,扑到了荧玉身边接住了滑向马下的身体,不禁一声惊呼:“荧玉!”
荧玉满身鲜血,面色苍白地双目紧闭。
玄奇没有慌乱,稍一把脉,断定荧玉是昏迷不醒暂无性命之忧。玄奇取下随身携带的医囊水囊,迅速给荧玉服下一粒墨家特制的定血丹,然后清理荧玉身上的血迹。仔细一看,大吃一惊——荧玉两腿间一个大大的血块!玄奇不禁大恸,一声惊呼,泪如雨下:“荧玉啊!你何苦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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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8:21
玄奇虽颇通医道,但对这带下女科却是生平第一遭。略一思忖,立即用大布给荧玉包了出血处,又将血块包了起来,装进皮囊。收拾停当,玄奇跪着背起荧玉,又用大带将荧玉缚在自己背上,挺身起来走到两匹良马面前,轻轻抚着马头流泪道:“赤风驹啊阴山雪,公主有难,你们俩要辛苦了……”赤风驹与阴山雪咴咴喷鼻,轻声悲鸣着蹭蹭玄奇,又霍然分开,同时卧倒,等待玄奇上马。
玄奇拍拍赤风驹:“赤风驹啊,小半个时辰一换。公主是你的主人,你先来……”背着荧玉跨上了鞍鞒。赤风驹奋然立起,一声长鸣,四蹄腾空而起,道边村庄屋舍便在暮色中流云般向后退去。玄奇虽熟悉马上生涯,但也没有想到这久经沙场的赤风驹竟有如此神力耐力,超常负重,竟是更加平稳神速。半个时辰,赤风驹已飞驰了三百余里到达骊山脚下。玄奇右手拍拍马头,赤风驹稍缓,阴山雪堪堪并行,玄奇凝神聚力,奋然跃起,坐在了阴山雪背上。阴山雪昂首长鸣间已风驰电掣般飞过骊山。
咸阳城东门箭楼上的军灯刚刚点亮,玄奇已经飞马而至。如果荧玉安好,依玄奇的性格,纵然心急如焚,也自然会接受盘查走马入城以不惊扰国人。但现下荧玉有性命之危,岂能常法缓步?玄奇早有准备,遥遥举起荧玉的金令箭高呼:“金令箭特使到——行人闪开!”城门卫士与咸阳国人哗然闪开,两匹良马火焰闪电般冲进了城内。
来到巍峨壮丽的咸阳宫广场,玄奇猛然一阵眩晕,颓然伏在马背上昏了过去。
赤风驹昂首人立,长长嘶鸣……玄奇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榻上,身边有一个白眉白发宛若神仙的老人轻声道:“商君,没事了。”旁边一个满面焦虑的长须中年人轻轻点头:“玄奇姑娘,醒来了?”这不是卫鞅么?相比于二十多年前在安邑洞香春遇到的卫鞅,眼前此人已沉雄苍健多矣。
心中感慨间玄奇蓦然警悟,奋力坐起,一跃下榻:“荧玉,如何了?”
商鞅拱手道:“玄奇姑娘且莫担心,扁鹊先生在,荧玉没有性命之忧。”
玄奇向白眉老人大礼道:“多谢前辈。”老人慈祥点头。玄奇又向商鞅拱手道:“既然荧玉无忧,玄奇去见渠梁大哥了。”
商鞅道:“玄奇姑娘,请跟我来。”将玄奇领进了寝宫,直入秦孝公寝室。
秦孝公正在昏睡,寝室中分外静谧,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玄奇轻轻走近病榻,只见秦孝公斜靠在大枕上双目紧闭,苍白瘦削的面孔与昔日黧黑英挺的秦公嬴渠梁已经是判若两人了。“渠梁大哥!”玄奇不禁悲从中来,扑到孝公榻前泣不成声。
秦孝公正在迷乱的梦中,听得一阵隐隐哭声,自觉分外熟悉。费力睁开双目,不禁惊喜得一下子坐了起来:“玄奇?小妹?真的?是……你么?”揉着眼睛,一时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玄奇跪伏榻前哭着笑着:“大哥,玄奇来了,玄奇不走了,永远地陪你。不是梦,是真的……”骤然之间,孝公大觉快慰,泪光莹然道:“墨家之事如何?受委屈了么?”玄奇摇摇头:“老师心念你,教我给你带来了上药。”孝公慨然一叹:“墨子大师高风大义,嬴渠梁愧对他老人家了,竟要让老前辈为我送行……”玄奇捂住孝公的嘴:“莫如此丧气。有扁鹊前辈,还有老师上药,一定会好的,一定。”孝公笑道:“好,依你,一定会好。”玄奇笑道:“这就对了,才四十余岁,忒般没出息?”说得孝公笑了起来,招招手叫黑伯过来吩咐道:“给玄奇姑娘安置一个独院居所,教她安静一些。”黑伯尚未答应,玄奇急迫道:“不。我不要独居。我要在你身边陪你。”孝公笑道:“如何?你一两天就走么?”玄奇道:“不。永远不走了。”孝公笑道:“这不对了?没个住处行么?”玄奇道:“你的住处就是我的住处。我要和你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