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22
争鸣堂人如山海。露天庭院的长排坐席上是诸子学院与大国学馆的弟子群。孟子的随行弟子三十余人被安排在中间位置。前排几乎是清一色的成名大家——慎到、淳于髡、田骈、倪说、尹文、宋妍、庄辛、杨朱、许行、公孙龙等,最年青的尸佼则坐在前排末座。庭院坐席的后一半,全部是各国前来求学的“散士”。两厢长廊下拥挤得严严实实的,是颇有神通而又欣赏风雅的各国商人,他们没有资格入席就座,只能站立在两廊聆听。大殿正中是齐威王君臣,突前主案是孟子坐席。
看看场中已经就绪,稷下学宫令邹衍向大殿两角的红衣鼓手点头示意。
红衣鼓手擂动大笔形的鼓槌,两面大鼓响起密集的战阵鼓声,隆隆滚过,催人欲起。一通鼓罢,司礼官吏悠长高宣:“稷下学宫,第一百零五次争鸣大战,开始。”
邹衍走到大殿中央开宗明义:“列国士子们,稷下学宫素来以学风奔放、自由争鸣闻名于天下。这第一百零五次大论战,专为孟夫子而设,乃稷下学宫迎接孟夫子入齐之大典。学无止境,士无贵贱,诸位皆可向孟夫子挑战争鸣……”
场中有人高声打断:“学宫令莫要空泛,还是请孟夫子讲。”
邹衍抱歉地一笑,向孟子座席拱手:“孟夫子,请!”便入了大殿西侧的座席。
孟子环视会场,声音清朗深远:“诸位,儒家创立百余年,大要主张已为天下所熟知,一一重申,似无必要。莫若列位就相异处辩驳诘难,我来作答,方能比较各家之学,紧扣时下急务。列位以为如何?”
“好!”“正当如此!”场中一片呼应。
前排一个没有头发的瘦子起立,拱手笑道:“孟夫子果然气度不凡。在下淳于髡,欲以人情物理求为政之道,敢请孟夫子不吝赐教。”淳于髡是齐国著名的博学之士,少年时因意气杀人,曾受髡刑,被剃去长发,永远只能留寸发。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丝毫损伤”的时代,截发髡刑是一种极为严重的精神刑罚。这个少年从此就叫了淳于髡。他变卖家财,周游天下,发奋修习,二十年后回到临淄时一鸣惊人。后来留在了稷下学宫,成了齐威王与丞相驺忌的座上客。他学无专精却博大渊深,诙谐机敏,急智应对更是出色,临场辩驳好说隐语,被人称为“神谜”。他所说的“以人情物理求为政之道”,实际上就是他说一条人事物理,孟子就得对答一条治国格言,实际考校的是急智应对。这对正道治学的孟子而言,虽则不屑为之,但也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挑战。
场中已经有人兴奋起来:“淳于子乃隐语大师,孟夫子一旦卡住就完了!”
万章对公孙丑低声道:“别担心,正好让他们领教夫子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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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6:23
孟子看看台下这个身着紫衫的光头布衣,坦然道:“先生请讲。”
“子不离母,妇不离夫。”淳于髡脱口而出。
“臣不敢远离君侧。”孟子不假思索。
“猪脂涂轴,则轴滑,投于方孔,则轮不能转。”
“为政施仁,则民顺,苛政暴虐,则国政不行。”
“弓干虽胶,有时而脱。众流赴海,自然而合。”
“任贤用能,不究小过。中和公允,天下归心。”一言落点,有人忍不住大喊:“妙对!”周围士子嘘声四起,示意他立即噤声。
“狐裘虽破,不可补以黄狗之皮。”
“明君用人,莫以不肖杂于贤。”
场中一片掌声,轰然大喊:“彩!”
淳于髡突然高声:“车轮不较分寸,不能成其车。琴瑟不调缓急,不能成其律。”
“邦国不以礼治,无以立其国。理民不师尧舜,无以安其心。”
孟子此语一出,却引起轩然大波。有人欢呼,有人反对。欢呼者自然赞叹孟子的雄辩才华和王道主张。反对者却高喊:“迂腐!尧舜礼治如何治国?”这显然针对的是孟子回答的内容。孟子弟子们立即一片高喊:“义理兼工!夫子高明!”
淳于髡显然不服,对场中锐声高喝:“我尚有最后一问!”场中顿时安静下来。
“敢问夫子,儒家以礼为本,主张男女授受不亲。然则不知嫂嫂落水,濒临灭顶之灾,叔见之,应援之以手乎?应袖手旁观乎?”
场中轰然大笑。一则是淳于髡的滑稽神态使人捧腹,二则是这个问题的微妙两难。许多士子都以为,这个问题一定会使正人君子的孟夫子难堪回避,那就等于儒家自相矛盾而宣告失败。孟子弟子们顿时一片紧张,觉得这淳于髡未免太过刁钻。
孟子依旧坦然,喟然叹息道:“儒家之礼,以不违人伦为本,以维护天理为根。男女授受不亲,人伦常礼也。嫂嫂溺水,非常之时也。非常之时,当以天赋性命为本,权行变通之法,援之以手,救嫂出水。否则,不违人伦而违天理也。”
淳于髡急迫追问:“既然如此,天下水深火热,甚于妇人溺水多也,夫子何不援手以救,而终致碌碌无为乎?”
这显然是在讥讽孟子一生奔波而终无治国之功。士子们一片大喊:“问得妙极!”
孟子不恼不忧,坦然回答:“妇人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救之以道。儒家奔波列国,传播大道,虽未执一国之政,却也广播仁政于天下,何谓碌碌无为?若蕞尔之才者,思得一策,用得一计,于天下不过九牛之一毛,与儒家之弘扬大道,何能同日而语?”
“好——”“彩——”掌声与喝彩声雷鸣般响起,淹没了孟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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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6:24
淳于髡拱手高声道:“孟夫子才学气度,自愧弗如!”
会场正中一个年青的士子霍然站起:“孟夫子方才说到,谋划于庙堂者乃蕞尔之才,传播大道于天下,才是援手救世。敢问孟夫子,天下万物,何者为贵?何者为轻?”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没有丝毫的犹豫。
全场不禁肃然安静。孟子的论断不啻是振聋发聩之音,使天下学子们大是警悟。且不说自古以来的贵贱等级传统与沉积久远的礼制法则,就凭身后坐着国王,而孟子本人和所有的士子一样都企盼着国王重用,而孟子敢于如此坦然自若地讲出这一论断,其胸怀与勇气,都不能不使人肃然起敬。良久,场中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待到场中重新安静下来,前排的慎到站了起来:“请问夫子,天下动荡,根本却在于何处?”慎到乃法家名士,也是稷下学宫的大宗师之一。他这一问,是在搜求为政之根,看孟子如何作答,是执法,还是守礼?
孟子朗朗一笑:“天下动荡杀戮,皆为人之本性日渐丧失。人性本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也,人固有之也。此乃人之本性。人性犹水之就下。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激水拦截,可使水行于山,然则非水之本性也。濡染以恶,可使人残虐无道,然则非人之本性也。春秋以来,天下无道,礼崩乐坏,人性堕落,竞相为恶,致使天下以杀戮征战称霸为快事。此为天下动荡之根本……”孟子这一席话显然将天下动荡的根源归于“人性堕落”,必然的结论就是“复归人性,方可治世”,显然回避了法治与礼治的争端,而将问题提升到了一个虽然更为广阔却也脱离务实的层面。饶是如此,还没有说完,场中已经轰然。
“夫子此言,大谬也!”如此公然的指责,对于孟子这样的治学大师实属不敬,场中不禁一片哗然。有人高声愤然指责:“不得对夫子无理!”“论战在理,不在呵斥!”
万章看时,果然不出所料,正是前排的尸佼。万章微微冷笑,霍然起身:“尸佼学兄,言之无物,空有严词,莫非稷下学宫之恶风乎?”
在全场侧目的惊讶议论中,尸佼仿佛没有听见万章的责难讥讽,面对孟子激昂高声,就像在慷慨宣战:“人性本恶,何以为善?恶是人之本性,善乃人伦教化。天下之人,生而好利,是以有争夺;生而狠毒,是以有盗贼;生而有耳目*,是以有声色犬马。若从人之本性,必然生出争夺,生出暴力,生出杀戮!方今天下,动荡杀戮不绝,正是人性大恶之泛滥,人欲横流之恶果。唯其如此,必须有法治之教、礼仪之教、圣兵之教,以使人性归化,合于法而归于治。无法制,不足以治人之恶;无礼仪,不足以教人向善;无圣兵,不足以制止杀戮。明辨人性之恶,方可依法疏导,犹如大禹治水。孟夫子徒言性善,复归人性,将法制教化之功归于人之本性。此乃蛊惑人心,纵容恶行,蒙蔽幼稚,真正的大谬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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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6:25
这一番激烈抨击,直捣孟子根本,也提出了一个天下学人从来没有明确提出过的根本问题——人性孰善孰恶?一时间全场愕然,竟无人反应,都直直地盯着尸佼。唯有孟门子弟全体起立,愤慨相向,轻蔑地冷笑着,只等孟子开口,便要围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士。
大殿中的孟子缓缓起立,面色异常的凝重,向邹衍深深一躬:“学宫令,尸佼持此凶险巧辩之论,心逆而险,言伪而辩,记丑而博,实乃奸人少正卯再生也。子为学宫令,请为天下人性张目,杀尸佼以正学风。”
邹衍愕然失色:“夫子,如何如何?杀尸佼?咳,稷下之风,就讲究个争鸣,如何能动辄杀人?这……”
场中士子们原以为孟夫子要长篇大论驳斥尸佼,都在暗暗期待一篇精辟的文章说辞。却不想孟子公然提出要杀尸佼,当真匪夷所思,不禁哄然大笑,嘘声四起。连两廊下的商人们也骚动起来,纷纷议论:“好生理论是了,杀人做甚?”“买卖不成仁义在,老先生连我等商人也不如啦!”“说不过人就杀人?真是霸道!”“是了是了,这杀人确实无理!”
台上的孟子根本不理睬台下骚动,又走到齐威王坐席前,深深一躬:“孟轲敢请齐王为天下正纲纪,烹杀凶险之徒,以彰明天理人伦。”
齐威王哈哈大笑:“孟夫子啊孟夫子,齐国汇集四海之士,各抒己见,早已司空见惯了。杀了尸佼,稷下学宫何以面对天下?笔墨口舌官司,何须计较忒多?罢了罢了,夫子请坐。”一直用心听的齐威王既敬佩孟子的高才雄辩,又对孟子的论证锋芒有些隐隐不快。尸佼的反击使他惊喜非常,心中顿时豁亮,看出了孟子的弱点所在。孟子请杀尸佼,齐威王觉其有失大师风范,不由有些奚落之意。
孟子遭到回绝,心下愤然,铁青着脸回到坐席,台下却因此而沸腾起来。稷下学宫的士子们愤愤不平,纷纷议论:“论战杀人,成何体统?枉为大师!”“孟夫子若主政一国,天下士子便都是少正卯!”“百家争鸣,动辄便要杀人,真是学霸!”“对!就是学霸!”
公孙丑听得不耐,高声道:“人性本善,本为公理!”
士子们立即一片高喊:“人性本恶!”
孟门弟子全体高喊起来:“人性本善!”
尸佼周围的士子们毫不退让,对着孟门子弟高喊:“人性本恶!”
善恶的喊声回荡在稷下学宫,连绵不断,引得前来聆听的富商大贾们也争吵起来,分成两团对争对喊。这种坦率真诚、锋芒烁烁、不遮不掩的大争鸣,是中国文明史上的伟大奇观,也是那个伟大时代的生存竞争方式。它培育出了最茁壮的文明根基,浇灌出了最灿烂的文明之花,使那个时代成为不朽耸立的历史最高峰,迄今为止,人们都只能叹为观止而无法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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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6:26
论战结束后,齐威王问驺忌田忌:“卿等以为,孟夫子如何?”
驺忌:“孟夫子学问,堪为天下师。”
田忌:“可惜齐国要不断打仗,养不得太平卿相。”
齐威王沉默良久,吩咐侍臣:“传楚国特使江乙进宫。”
江乙已经在临淄等了三日,听得齐王宣召,忙不迭带了礼物入宫。
齐威王淡淡笑道:“江乙大夫,何以教本王?”
江乙惶恐拱手道:“齐王在上,这是楚王特意赠送齐王的礼物,敢请笑纳。”身后侍从捧过一支铜绣斑驳的古剑递上。齐王身边侍臣接过,齐威王笑道:“先请上将军看看了。”侍臣捧到田忌面前的长案上。田忌乃名将世家,对珍奇兵器可说是见多识广,然对面前这支不到两尺长的短剑剑鞘却极为眼生,沉吟间右手一搭剑扣轻轻一摁,便听“锃嗡——”一声振音,剑身弹出三寸,顿时眼前一道青光闪烁,剑身又无声缩回。
田忌惊讶之极,拱手道:“我王,此剑神器,臣不识得。”
齐威王笑道:“江乙大夫,此剑何名啊?”
江乙:“禀报齐王,此剑乃楚国王室至宝,只可惜我楚国也无人识得。楚王赠与齐王,以表诚意。”
齐威王悠然道:“好,本王收下慢慢鉴赏。那,楚王是何诚意也?”
“禀报齐王,我王请高士夜观天象,见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径天,秦国当有极大灾变。我王之意,欲与齐国结盟,合兵灭秦。”
“如何灭法?”田忌冷笑。
“两国各出二十万兵马,齐国为帅。”
“齐秦相隔,走哪条路?”
“楚国借道于齐国,出武关灭秦。”
“对齐国有何好处?莫非齐国可以占住一块飞地?”驺忌淡淡地问。
“灭秦之后,土地转补,楚国划给齐国二十座城池。”江乙对答如流。
田忌摇头叹息:“齐国多年无战事,只怕粮草兵器匮乏不济也。”
江乙慷慨道:“我王料到此点,愿先出军粮十万斛,矛戈五万支,良弓五万张,铁镞箭十万支,资助齐军!”
田忌惊讶地睁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噢?何时可运到齐国?”
“结盟之后,一个月内运到。”江乙很是利落。
驺忌正色问:“还有所图么?”
“一则,魏国若向楚国发难,齐国需与楚国联兵抗魏。”
驺忌田忌一齐拱手道:“我王定夺。”
齐威王大笑:“好!楚王一片诚意,本王允诺。丞相与江乙大夫商谈盟约。”
一片笑声,皆大欢喜。随后大摆酒宴,驺忌本著名琴师,亲自操琴为特使奏了一曲。江乙想不到如此顺利,高兴得心花怒放,开怀畅饮,被四名侍女扶回驿馆后,还醉醺醺地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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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6:27
江乙一走,齐威王三人大笑不止。君臣三人对楚宣王的“奇思妙策”感到惊讶,实在想不到竟有如此愚蠢的“灭秦大计”。秦国距离齐国虽然遥远,但齐国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对秦国的监视。秦国的山东商人中齐国商人最多,而每家齐商的雇员中,都有齐威王御史府派出的秘密斥候。他们从各种渠道送回的消息都非常及时,秦国的变化齐国君臣自然非常清楚。齐威王君臣对秦国的强大心里有本账:一来,秦国的强大距离威胁齐国还很遥远,齐国犯不着紧张;二来,秦国强大,必将形成战国新格局,而这个新格局有利于齐国。根本的原因是,秦国强大首先对魏赵韩楚四国不利,四国要遏制秦国,势必就会缓和对齐国的压力,大大有利于齐国的放手壮大;三来,齐国将因秦国强大,而成为天下战国争夺的主要力量——秦国要想对抗四国,要与齐国修好;四国要想遏制秦国,也必须借重齐国;剩下一个夙敌燕国,也不敢得罪齐国了。在这种格局中,齐国左右逢源,岂非大大好事?所以,齐国对秦国的强大完全不像魏赵韩楚四国那样耿耿于怀,而是听其自然不加干预。齐威王君臣确信,齐国只会从中得到好处。
目下正是如此,星象显示秦国将要强大,楚国就急吼吼地找上门来要联兵灭秦了。对楚国特使江乙的连环出使,齐威王的秘密斥候早已经探听清楚。楚国先行联魏攻秦,又怕魏国不可靠,于是再找齐国这个制约力量。楚国的如意算盘是:灭秦利大,魏国齐国必然参加,楚国要得大利却又战力不足,就得先期付出(抵押城池、援助兵器粮草)以促成联盟;一旦灭秦成行,楚国既可收回抵押,又可在分割秦国中争得更多的土地人口。
魏国高兴地接受了抵押,先将六座淮北城池拿了过来。齐国自然也高兴地接受了援助,先将大批兵器粮草拿了过来。可齐威王君臣清楚极了,齐国完全可以签订一道盟约,但绝不会在魏楚出兵之前主动出兵。而楚国魏国的盟约绝不会顺利成行,因为魏国绝不会卖力气成全楚国的美梦;不管魏楚盟约以何等理由何等形式散伙,楚国的六座城池都是永远不可能收回去了。那时候,齐国更主动,非但将接受的援助名正言顺地留下,而且要谴责楚国背盟,使齐国耽搁了其他行动从而蒙受损失,甚或还可以进一步要求楚国赔偿。
楚宣王的这种愚蠢,如何不教齐威王君臣开怀大笑?
恰在这时,宫外马蹄声疾,驻魏国密使夤夜回国,紧急求见。
密使带来了惊人消息:魏国上将军庞涓率领二十万大军进攻赵国!
这个消息使齐威王君臣方才的兴奋消失得干干净净,骤然之间茫然无措。魏国这步棋走得匪夷所思,究竟有何图谋?不理睬仍然弱小的秦国,却要去灭强大的赵国,难道是要真的吞并三晋么?如果这个目标实现,齐国还能安宁么?对剽悍善战的赵国动手,这无疑是最强大的魏国要对天下战国正面宣战了。一时间,齐威王君臣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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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6:28
良久,齐威王问:“如此突然,说辞何在?”
“没有说辞,不宣而战。安邑城民情亢奋,叫嚷要一统三晋!”
齐威王和驺忌、田忌相互对视,都现出困惑的目光。正在此时,又是马蹄声疾,东阿令差人急报:魏国八万大军开进巨野泽北岸草地,统兵将领为太子魏申与丞相公子卬。齐威王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驺忌和田忌。
田忌断然命令:“晓谕东阿令,严加防守,外表如常,随时回报军情!”又对特使下令,“立即从小道返回安邑,及时回报魏军攻赵情势!”两使匆匆离去后,田忌道:“我王,丞相,田忌以为魏国此举绝非寻常,是要一战灭赵!巨野泽八万大军是在防备齐国救援赵国,我不动,太子申等也不会动。”
齐威王骤然感到了沉重压力。齐国正在迅速强大,和魏国的决战迟早都会发生,但他希望这种决战尽量迟一些发生,齐国能够更加强大一些,决战能够更加胜算一些。要知道,魏国毕竟是天下第一强国。更重要的是,战国之世,一旦打大仗,各国都会趁势卷入,企图火中取栗,非但不能指望有真正的盟友,还必须有能够同时对付其他国家联兵合击的军力。唯其如此,延迟和魏国争霸进而统一六国的正面决战,对齐国极为有利。齐威王想不到的是,魏国竟然先动了手。虽然是对赵国开战,但已经骤然嗅到了齐魏对峙的浓烈气息,统一三晋之后必然是齐魏大战,不想打也得打,否则就是亡国!作为一国之君,齐威王虽然对这场大战早有预料且没有放松准备,但大战就这样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迫近,他还是感到大大地出乎预料,以至于仓促间想不明白了。
“魏国如何要陈兵巨野?料定齐国一定要救援赵国?”齐威王困惑。
“我王,不是齐国一定要救赵,而是唯有齐国有力量救赵。防住齐国,魏国就可以放手灭赵了。”田忌不愧名将,对这种大谋划一目了然。
齐威王点头:“已经如此了,说说,该如何应对?”
驺忌:“臣以为,无论如何,当立即进入大战准备。粮草辎重和大军应当秘密集结,以免措手不及。至于如何打法?要否救赵?臣尚无定策,请上将军谋划。”
田忌沉吟道:“臣赞同丞相之意,即刻集结大军粮草以做准备。赵国不弱,魏军攻赵,非一日可下。如何应对,容臣细细思忖一番。”
“也好,明日午后再议。”
第二天,快马急报,魏军攻势猛烈,两日之内连下三城,已经直扑邯郸。
田忌道:“臣预料,赵国使者三日内必到临淄求救,我王要稳一稳才是。”
“稳一稳不难,难在我究竟如何应对。上将军何意?”齐威王显然没有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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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6:29
“即或救赵,也要等到适当时机。”
“上将军,你欲和庞涓一比高低?”
“对付庞涓,臣没有胜算。齐国有一个现成的大才,臣举他全盘筹划。”
“谁也?”
“孙膑。”
齐威王恍然大笑:“对呀,如何忘了先生?不过,他伤势如何?能行动么?”
“一月疗养,伤势已经痊愈,只是身体稍有虚弱。先生只需调度谋划,支撑当无意外。”
齐威王顿时振作:“走,先去看看先生,一起商议。”
第十一章天算六国(5)
五、围魏救赵孙膑打了千古一仗
幽静的小庭院里,一辆轮椅缓缓地游动着,来到高墙下的浓荫处,轮椅停了下来。
椅上的红衣人苍白清癯,一头长发和三绺胡须也显得细柔发黄,教人觉得他很文弱,也很年青。只有那宽阔的前额、犀利的目光和沟壑纵横的皱纹,隐隐现出曾经有过的飞扬风华和沧桑沉沦。他专注地看着高墙下一片泥土摆布成的“山川地形”,仿佛钉在那里一般。
他就是孙膑,一颗光芒乍现又骤然消逝的神秘彗星。
想到出山以来的险恶经历,孙膑恍若隔世。十年前,他和师兄庞涓告别了老师鬼谷子,一起到了魏国。本来,孙膑要回自己的祖国齐国,庞涓的目标是去魏国。可在走到魏齐分道的十字路口时,庞涓突然现出一种殷殷之情,说不妨先顺路和他一起到魏国看看,若魏国不容人,就一起去齐国。孙膑几乎是想都没有想便答应了。魏国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国,能去魏国自然是天下名士的第一愿望。孙膑原先之所以没有这样想,而提出了先回齐国,一则是想先回去祭扫祖先陵园,顺便再看看齐国这些年的变化;二则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既然师兄庞涓要去魏国,那么自己最好另谋他途。毕竟,两人都是兵家弟子,所学相同,在一国的任职也必将相同,难免或多或少的有所冲突,避一避自然要好一些。孙膑还记得,下山前两人做告别游山归来,老师问他们准备各去何国,两人都说没有想好。白发苍苍的老师笑了:“既然如此,为师且与你等做个钱卜,国名先写在这里,有字国名一面乃庞涓所去处,无字一面乃孙膑所去处。如何?”孙膑高兴地笑了:“好,老师正好为学生解惑。”
老师拿出了一个厚厚的魏国老铁钱,那还是魏文侯时期第一次用铁铸钱,也是天下第一次出现的铁钱,现下已经很难见到了。老师很是喜欢这种“文侯铁钱”,说它厚重光滑,颇有灵性,用做“钱卜”最为上乘。正在老师闭目沉思将要掷钱之际,庞涓突然高声道:“老师,弟子愿赴魏国!”
“呵,也好,发自内心,也是天意了。”老师目光一闪,却是散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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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6:30
“老师,弟子以为,同室修习,庞涓与师弟当坦诚相见,各显本心,无须天断。”
“也好。孙膑如何?”
“如此,”孙膑略微沉吟,“弟子回齐国。”
老师摩挲着掌心的铁钱,眉头一皱,又突然大笑:“时也运也,终是命也。好,好,好。你等去,好自为之了。”
本来,事情就这样定了,孙膑也没有再多想,更没有想到师兄对自己的殷殷相邀。当时,他确实是大为感奋。然则万万没有想到,就这样一个偶然的原因,竟然使他本来清晰坚实的人生轨迹突然被折断了。
可是,纵然现在回想起来,孙膑仍以为那时候的庞涓尚没有害人之心,只是确实对能否留在魏国没有信心,预先留条齐国退路罢了。包括下山前庞涓突然先行确定去魏国,阻止了听天由命的钱卜,无非也是私心重了而已。孙膑对师兄这种精明其实很早就有觉察,只不过始终不放在心上。
庞涓师兄出身寒门,父母夭寿而亡,从小被经商的叔父抚养。叔父常年奔波在外,叔母与堂兄弟们歧视他欺负他,使他饱受寄人篱下的痛苦与屈辱。师兄六岁那年,有一天吃饭时,小小堂弟恶作剧地向他的饭盆里撒了一把土。小庞涓忍无可忍,大嚎一声,将小堂弟猛然一推,小堂弟却恰巧撞在了廊下石柱上,惨叫一声,顿时鲜血满面。叔母闻声赶出一看,回转身抄了一把菜刀,疯狂地向小庞涓砍来。庞涓拼命逃跑,叔母发疯追赶。追到一道悬崖边上,小庞涓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呼哧呼哧喘息着高喊:“再要过来,砸死你!”疯狂的叔母愣怔了一下,虎吼一声,挥舞着菜刀冲了上来。小庞涓眼睛一闭,奋力一推那块年久松动的大石,只听轰隆隆一声,大石夹泥带土地滚了下去,无巧不巧,恰恰将叔母压翻在地。小庞涓愣愣怔怔地走到叔母面前,狞厉地吼叫着:“叫你欺负!叫你欺负!老天杀你!”捡起掉落在旁边的菜刀,照着叔母连连猛砍一阵,又朝着鲜血淋漓的叔母啐了几口,慌忙逃窜了……及至老师在深山里发现庞涓,庞涓已经是一个在山林里生活了一年多的小野人,爬高蹿低地与鸟兽争食。孙膑还记得,当老师有一天带回那个浑身长毛的“大猴子”时,那“大猴子”的目光让他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后来,当他知道了师兄这些身世故事后,孙膑内心不禁生出一种深深的同情。从此,孙膑没有与庞涓师兄争过任何一件利事,也深深理解了师兄酷烈的功名之心。
相比之下,孙膑却是望族出身,七代之前的祖先便是赫赫有名的孙武。那孙氏祖居齐国东阿,后又迁徙甄城,本是姜氏老齐国的书吏世家。传到孙武,却是酷爱兵事,利用书吏整理典籍的方便,将当时视为圣典的《太公六韬》与《司马穰苴兵法》抄回苦读。那《太公六韬》乃周武王开国统帅、齐国始封国君姜尚所撰,可谓当时最为古老的兵学圣典。那《司马穰苴兵法》则是齐景公时代的名将田穰苴所撰,因田穰苴官居司马,所以人称司马穰苴。这是距离当时最近的一部兵法。孙武精研完两部兵法,请辞书吏之职,到齐国的上将军府做了一名小司马。军旅磨练了整整六年,见识大长,也领兵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可就是因为出身低微而不能晋升。一气之下,孙武逃军隐居八年,自己写了《兵法十三篇》。一经示人,传抄天下,声名鹊起。但是,孙武总感到自己没有统率大军的实战功绩,对于一个兵家之士,总觉得大是憾事。为了一酬宿愿,决然南下,到了吴国。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31
当时的吴王正是刚刚杀死吴王僚而夺取王位的公子光,时人称为吴王阖闾。这阖闾雄心勃勃,用人不拘一格,全无贵族门第恶习。先是用著名刺客专诸杀了吴王僚,后又重用了逃离楚国的“叛臣”伍子胥为上将军,闻听孙武来吴,欣然召见。阖闾申明:“先生《十三篇》我已经读过了,只是不知道先生勒兵如何?”
勒兵,就是训练军队。大凡真正的名将,第一本领就是能够练出一支精兵,而后才是战场本领;不能练兵的将领,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名将的。孙武自然知道这一点,那《司马穰苴兵法》本来就是着重讲训练士卒的。可是自己的《十三篇》却很少专门讲训练军兵,倒不是孙武不重视训练,而是认为训练军队只是为将的基础,他的志向却是更为高远的用兵智慧。大约阖闾看《十三篇》少谈勒兵,便要试试孙武的勒兵之能。孙武自然爽快地答应了。
谁知阖闾却给孙武出了个难题,要他当场训练女子,而且是宫女嫔妃。
当一百八十名宫女嫔妃喜笑颜开地站在孙武面前时,坐在高台上的阖闾君臣都笑了起来。作为吴王的阖闾,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只是想教孙武知道,天下也有不能“勒”之人,不要太过自信而已。而孙武却不这样看,他认为只要勒兵得法,人皆可兵。方才他就明确地回答了吴王阖闾:“可试以妇人。”实际上,谁也没有相信他,包括那个大名赫赫的伍子胥。
孙武将一百八十名宫女分为两队,各令一名吴王宠姬为队长,持戟站于队首。而后孙武开始了最基本的勒兵交代:“你们知道前心、后背与左右手么?”一片莺声燕语:“知道也。”孙武高声道:“那好。我叫向前,你等都要盯住队长的前心!我叫向后,你等都要盯住前面人的后背!向左,看左手!向右,看右手!明白了没有?”又是一片莺声燕语:“明白也。”于是孙武像在军中一样,两边设置了斧钺仪仗与金鼓令旗,又反复教了几遍口令,于是宣布擂响战鼓,令旗一挥,高喊:“向右——”宫女嫔妃们却东倒西歪地笑成了一片,连高台上的阖闾君臣也大笑起来。
孙武高声道:“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便停了下来,又再三讲了几遍口令。然后下令擂动大鼓:“向左——”令旗劈向左方。谁知宫女嫔妃们又是哄然大笑。孙武肃然正色:“申令既明而不执法,吏士之罪。队长当斩!”当即喝令两边斧钺手绑起两名吴王宠姬,推下斩首。吴王阖闾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令内侍飞马传令:“本王已知将军勒兵之能,请莫斩首两位宠姬,本王离开她们,食不甘味也!”谁知孙武却正色拱手道:“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喝令立即斩首两位宠姬。片刻之间,血淋淋的长发人头捧来,全场都瞪圆了眼睛,宫女嫔妃们惊恐得大气也不敢出。孙武另换两名年长宫女为队长,大鼓再响,令旗一挥,步伐整齐,中规中矩,毫无差错,直看得全场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