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22
“君上……太子毕竟年幼啊!若有闪失,何以为继?”卫鞅哽咽拜倒,“臣请君上收回成命。臣以为,臣之处罚合乎法度。”
“左庶长,快快请起。”秦孝公扶起卫鞅,“生死由命,国运在天。只要我等顺应民心潮流,变法图强,秦国岂能因没有了一个嬴驷而后继无人?公子虔的事,你也无须在心。嬴渠梁不能做变法后盾,岂非枉为国君?”
卫鞅感动沉默,热泪纵横。
“左庶长,你忙。我还要去办一件好事。”说完,颇为神秘地笑笑走了。
渭风客栈可是大大热闹了起来,不阔都不行了。
不管白雪和侯嬴如何淡漠于这家客栈的经营,客栈都无可阻挡地兴盛起来了。尽管山东六国的上层对秦国变法依然嗤之以鼻,但雄心勃勃的富商大贾和著名工匠们可是见微知著,早早嗅到了从函谷关西边飘出的诱人的商市气息。牛车马队从函谷关、大散关、武关和太行山的离石要塞络绎不绝地来到栎阳。最多的是魏国商人和楚国商人,当然也包括了陇西之外和阴山漠北迢迢而来的匈奴马商。这些衣饰华贵挥金如土生怕不能显示实力的富商大贾们,在还没有吃准秦国商情之前,都不可能建立自己的固定根基,自然要住在最气派的客栈里奔波生意。渭风客栈是名满天下的魏国白氏的老店,又是栎阳最豪华的客栈,整洁清幽,酒菜自成一格,自然成了富商大贾们趋之若鹜的名店。谁能将商根扎在渭风客栈,谁便能在同行面前将胸脯拍得啪啪响,借酒高高一嗓子:“走!到渭风客栈,在下做东!”那种实力气运的张扬,实在令挤不进渭风客栈而在二三流小店落脚的商贾们牙根发痒。
本来,白雪从墨家总院回来后与侯嬴商议,准备将渭风客栈改建为自己在秦国的庄院。她想,和卫鞅婚期已经不远,婚后常住这里,将这里真正变成自己的家。她不想住在卫鞅的府邸后院,做一个既招摇又不自由的贵夫人。住在这里,出入自由,也能给卫鞅一个完完全全的家庭境遇,使他身心愉悦。除此而外,白雪还有更深远的隐忧,就是要为卫鞅留一个坚实的出路。她有一种预感,像卫鞅这种凌厉无匹的本色性格,随时都有可能的不测风险。渭风客栈经营数十年,随时出走的机关秘道与对外界的秘密联络方式都极为可靠。住在这里,她心中要踏实许多。可就在这时候,侯嬴告诉她已经来不及了,六国商人早已经将客栈房子全数订完了。
白雪断然决定,哪怕加倍赔偿,也要关闭渭风客栈。侯嬴当然是立即照办,可没有一家愿意接受赔偿。侯嬴无法,就十倍的提高价格,想使那些商贾知难而退。谁知商人们看准了秦国大市,都想在栎阳立足,价格猛提,竟然引来商家一片赞叹:“白氏老店,值!提得像安邑洞香春一样才好,才是上流居所!”侯嬴哭笑不得,决意借助官府力量“查封”客栈。谁知栎阳令王轼早已经接到外国商贾们联名上书,请求官府阻止白氏关闭。商贾们振振有词说:“栎阳没有白氏老店,大商家何以立足?白氏关闭,商贾逃秦!”王轼连忙上报左庶长府。卫鞅只以为白雪淡漠商事,怕婚后招来世人闲话,却如何懂得白雪如此细密的心思?他自然从秦国需要着眼,下令:“渭风客栈乃东方商贾入秦鼻祖,若有难处,官府鼎力协助,不得在此急需之际停业关闭。”待侯嬴来求,卫鞅反倒讲了一通祁黄羊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故事,教侯嬴告诉白雪,不要担心世人说白氏老店借助秦国左庶长之力牟利。侯嬴又是哭笑不得,将经过向白雪细说一遍,白雪不禁揶揄笑叹:“世间多少人想发财不得,偏我白雪逃都逃不脱。世事弄人,竟至于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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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5:23
于是,渭风客栈只有无可奈何地红火下去了。白雪只有将自己住的小院子重新整修了一番,和客栈分开了事。
渭风客栈虽则热闹非凡,侯嬴却是很轻松。客栈执事人等都是从安邑洞香春带来的老人,经营如此一个小店,根本不用他亲自料理。但凡逢十的日子,侯嬴只需清点账房抬来的大箱金银与各国钱币,然后赶车出城将钱货藏在栎水南岸的秘密山洞了事。今日侯嬴正在后院理事房点箱,一个仆人匆匆来报,说左庶长府一个书吏求见。侯嬴想一定是卫鞅有事,头也没抬便说:“快请进来。”
片刻间仆人领进一人,此人身后还跟了一个白发老人,老人不进屋,直直地站在门口。
侯嬴抬头一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渭风客栈财运发达,为先生贺喜了。”来人眼神示意侯嬴不要说破。
侯嬴连忙吩咐抬走几个木箱,关上门,扑地便拜:“不知秦公驾到,万望恕罪。”
秦孝公连忙扶起侯嬴:“神农山得先生与白公子相助,未尝得谢,嬴渠梁惭愧也。今日唐突,先生莫将我做国君待。我今有事,相烦先生也。”
“草民侯嬴,但凭差遣。”侯嬴又是深深一躬。
秦孝公笑道:“先生如此,教我如何说话?”
侯嬴拱手笑道:“如此,敢请君上随我到书房叙话。”说着推开房内一道小门,将秦孝公领到自己的书房入座,亲自为秦孝公斟好茶,坐在对面静待下文。
“今日拜访,欲请先生周旋一事。嬴渠梁先行谢过。”
“但请君上明示。”
秦孝公沉吟道:“这是一件私事,并非国家政务。先生无论做成与否,都与嬴渠梁排忧解难了。”略微顿了一下,接着慨然笑道:“太后相中了卫鞅,要将小妹荧玉嫁给左庶长。小妹亦很钟情于卫鞅,发誓非卫鞅莫嫁。此事,先前已经由公子虔向左庶长提过,其时卫鞅没有赞同,婉言回绝了。我本当与左庶长面叙,又恐他有难言之隐。公子虔服刑,一时无合适之人提及此事。方才想到了先生,男女亲事,友人出面,总比官身去说要好。”
侯嬴心中大为惊讶。但他作为旁人,却不能推托这种依照民俗人人都必须热心担当的喜媒角色,闪念间拱手笑道:“君上重托,侯嬴荣幸之至。只是在下素来没有与左庶长言及此事,尚不知他有无定亲或意中之人。”
秦孝公释然一笑:“先生姑且做一媒妁之言,听天由命也。小妹与我骨肉至亲,我期望她有美好和谐的姻缘……左庶长与我生死相扶,我也不想他有违心之举。先生当解我一片苦心也。”
“君上肺腑之言,侯嬴心感至深。”
秦孝公没有久留,大约半个时辰就告辞而去,且执意坚持不让侯嬴相送。孝公一走,侯嬴可是大大为难,不知是先给卫鞅说好,还是先给白雪说好,想来想去,还是走向了白雪的小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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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5:24
仲秋之夜,月明风清,白雪正在院中抚琴,优雅的琴声使庭院中漫出一片幽静祥和。见侯嬴到来,白雪琴声停止,高兴地请侯嬴坐在对面石礅上说话。侯嬴深知白雪不是等闲小儿女,略一沉吟,便将秦公来访所托之事说了一遍。白雪静静地听完,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
“侯兄,对鞅兄可曾说过?”白雪终于轻声开口。
“尚未说过。”
“那就对鞅兄明说了。我也该好好想想……是的,得想想……”
侯嬴默默地走了。背后又响起异样琴声,却让人感到沉重窒塞。突然,“嗡”的一声大响,夹杂着一声激越尖锐的短促乐音,琴声戛然而止,庭院陷入空谷一般深深的寂静……
侯嬴心头不禁猛然一颤,他知道,那是琴弦断了。
卫鞅离开栎阳,到乡野郡县巡视去了。
第二批法令颁行后一个月,秦国热气腾腾地进入了第二次变法。卫鞅乘着一辆两马轺车,带着一百名铁甲骑士,马不停蹄地巡视督导着每一个县每一个郡。推行新军制并训练新军、建立郡县制这两件大事,主要靠各级官署,假以时日,不难做到。他要督导的是移民入秦、改变民俗、统一度量衡三则当务之急。这三件大事的弹性都很大,做得好与坏,与各级官署吏员的能力和执法宽严有极大关系。他出巡之前,已经从栎阳派出了大批吏员以商人身份东出函谷关,去秘密动员三晋穷苦民众移居秦国。他巡视各县的第一急务,是严厉督导县府预定好移民定居的土地,并亲自到预定的移民区踏勘。若是县府将移民区定在了荒凉贫瘠的山区,便立即责令换到河边土地。返身路过再踏勘,若没有换到临水地区,便断然罢免县令;做得出色的,立即晋爵奖赏。这种雷厉风行赏罚严明的做派,使秦国上下官署紧张得昼夜忙碌,不敢有丝毫懈怠。庶民们惊叹不已,觉得官府变法竟然是说到就到,快捷得令人目不暇接。既往的官老爷们变得像两个轮子的马车,日夜风转,一有官司当即了断,谁家有功立即奖赏,谁家犯法立即查办,几乎等不到第二天,民众办事便当极了。
各郡县的六国商人们惊叹:“秦人疯了!山东六国三年办不完的事,秦国一个月就妥了。”
虽然如此,卫鞅觉得最费精力的还是强制分居这件事。秦人数百年来与戎狄之民杂居共处,共同的风俗都是大家庭生活,家愈大愈好,人越多越好,三代不分家者比比皆是。要使他们分解为夫妇自立的小家庭,难处多矣。有的分开立户没有房子住,有的男子到了分户年龄却因没有妻子而无法自立生活,有的老人重病需要儿子照顾,有的家全是女儿,找不到男子入赘也无法自立,等等,不一而足。许多时间,卫鞅都耗在与县令县吏商讨如何变通这些具体细节上,一个一个解决,再颁行全国作为法例允许他县效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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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5:25
几个月下来,总算将其中难题一一化解,一归总,秦国竟然增加了十万民户。待卫鞅东归时,移居关中的三晋庶民也已经有将近六万户,可谓始料不及的大收获。
同行的景监一直诧异,总觉得卫鞅这次急如星火的巡视督导有些许不对劲。当卫鞅站在轺车伞盖下凝望渭水河滩的山东移民区时,那种含泪不舍的情景使景监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不安。他敏锐地感到,卫鞅一定有心事。
道边歇息时,卫鞅慨然一叹:“景监啊,再过几年,一定要提醒君上迁都。栎阳不适合做国都也。”
景监终于忍不住了:“左庶长何出此言?莫非,几年后你不在秦国了?”
“有了第二次变法开端,我也放心了。”卫鞅似乎没有听见,又是感慨叹息。
“鞅兄何难?可否先告一二?”
卫鞅摇摇头笑道:“景监兄,回栎阳后我到你家,看看令狐姑娘,你该和她成婚了。”
景监笑道:“日出西山了,左庶长也想起了儿女之事?好,我等你。”
第十章蒹葭苍苍(3)
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回到栎阳,景监督促所有吏员,按照卫鞅吩咐,三日之内将所有的公文清理完毕并分类归案。卫鞅则埋头书房,就着燎炉火盆,整整忙碌了一夜半日。次日晌午,卫鞅匆匆忙忙地吃了几口饭,又写了一信,派荆南送去渭风客栈,自己倒头睡了两个时辰。
傍晚时分,卫鞅醒来,略事梳洗信步向景监府走来。
屈指数年,栎阳街市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店铺林立,夜市已经很热闹了。想起初入秦国时栎阳的冷清穷困,卫鞅不禁感慨中来,在树荫里遥望灯火阑珊的夜市,两行热泪不禁悄悄地流到脸颊。景监住的那条熟悉的小巷也今非昔比了,街中铺成了整齐的青石路面,两边也盖满了青砖瓦房,道中车马辚辚,民居灯火明亮,一片小康安乐的气氛无处不在。
“大哥,在这儿呢!”一个绿衫少女在街边向卫鞅高兴地招手。
“啊,小令狐!我都认不出了。这是你家?很气派嘛。”
“门房和院子大了些,也叫气派么?大哥,快进来!”
卫鞅走进门厅,绕过影壁,见院中整洁干净,灯火明亮,简直让人想象不出这个小院子几年前家徒四壁的冷清困窘。景监闻声迎出,也是一身夹袍风采奕奕,拱手笑道:“鞅兄啊,我说教你好好找找,也看看栎阳民居的变化。令狐偏说不能让你着急,要出去等你。来,上房就座。”
“若非小令狐接我,还真难找到也。不想几年之间,栎阳竟是殷实小康之境了。”卫鞅走进屋中,四顾感慨,“不错嘛,像个家了。”
“大哥啊,没有变法,哪有今日?”小令狐端着铜盘轻盈走进,在灯下白皙丰满,满面红光,任谁也想不到她就是几年前那个黝黑细瘦的小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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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5:26
“小令狐,长成大姑娘了。”卫鞅笑叹。
“还说呢,整个秦国都变了,小妹能不争气?”小令狐噘起了嘴巴。
卫鞅不禁大笑:“啊,小令狐是为变法争气,才美起来的?好!再过几年更美!”
“那是自然,老百姓都知道。”
“噢?老百姓也知道小令狐日后更美?”
“哪儿啊?大哥没听近日的栎阳童谣?”
卫鞅摇摇头:“说说,童谣如何?”
小令狐斟好茶,肃然站立,轻声念诵道:“山塬两川,十年三变。五年河西,六年崤函。泱泱大都,岁在十三。”念完红着脸笑了,“我也不懂说的甚,反正秦国要变,还要变。”
景监笑道:“我也是刚听说的,揣摩不来后几句何意。”
卫鞅沉默思忖有顷,笑道:“我不大通占卜谶语这些阴阳之学,大约是小令狐说的,秦国还要变。哎,景监兄,今晚我来,是要饮喜酒的也。”
“喜酒?”景监一怔,脸色泛红,“还是,日后再提此事吧。”
小令狐闻言,已经跑到厨下忙去了。卫鞅慨然叹道:“景兄啊,小令狐的心志我最了解。她从来都没有认你是义父,而将你做兄长看待。十几年了,她对你的一片深情没有丝毫改变。你要将此等尴尬维持到何年何月?君上不知详情,其他人也不好拆解这件事。只有我对你和令狐姑娘知之甚深,我俩又是患难至交,我来为你们办这件事最合适。景兄,不要再拖了。”
景监不无难堪地笑道:“道理如此,总觉得问心有愧一般。”
“景兄啊,不要迂腐了。都像儒家那样对待女子与情事,不知要淹没世间多少美好。你在孤身一人的艰难时刻,高风大义,抚养了一个朋友的遗孤。这个遗孤在风雨坎坷的岁月里,对你深情无改,能仅仅说她是知恩图报么?若景兄坚执拒绝这岁月磨练的纯真情义,旷达之士该说你沽名钓誉了。卫鞅以为,景兄与令狐姑娘成婚,深情相守,忠贞白头,就是景兄义举的最好归宿,也是对朋友亡灵的最好告慰。景兄以为然否?”
虚掩的门外,有小令狐的哽咽哭声。
景监慨然拱手:“好吧,但凭鞅兄做主。”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听见小令狐不情愿地慢慢去开门,卫鞅笑了。
“请问,你是令狐妹妹么?”院中传来白雪的声音。
“你,你是何人?”
“我是卫鞅的义妹,你们的朋友。”
卫鞅和景监已经来到院中,卫鞅笑道:“景兄,她是我的未婚妻,白雪姑娘。雪妹,这是景监兄。”景监与白雪相互见礼,各自想起安邑往事,不禁大笑一阵。景监高兴异常道:“咳,想不到你们俩到了一起,上天有眼啊!令狐,快快见过嫂夫人!”小令狐擦擦眼泪高兴得忙不迭走来:“令狐见过嫂夫人,愿大哥嫂嫂百年和好。”白雪笑道:“令狐姑娘纯情娇美,景监兄果真艳福也。”一片笑声中,白雪向外面招招手,“抬进来。”但见梅姑推开大门,街中停着一辆牛车,两名仆人已经将车上的三个大木箱抬到门口。梅姑指点着小心翼翼地将大箱搬进院中,吩咐两个仆人赶着牛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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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5:27
“这是做甚?”景监惊讶。
“做甚?”卫鞅模仿着景监的秦音笑道,“今晚就给你俩完婚。”
景监更加惊讶:“鞅兄,莫非你,你想……走?”
卫鞅哈哈大笑:“哪里话来?我欠你太多,难道办不得一件好事么?”
小令狐扯扯景监衣袖,低声娇嗔道:“大哥一片好心,还不领情!”
景监无可奈何地笑笑:“好好好,但凭兄嫂做主了。”
白雪笑着吩咐:“梅姑,将荆南也唤进来,一起收拾。景兄你俩说话,顺便教鞅兄将你收拾一番。我来打扮新娘。”
梅姑将守在门外的荆南叫了进来,打开木箱,快捷利落地布置起来。虽然也是年青姑娘,梅姑却是从小经受过严格训练的女管家之才,又在安邑白氏府中操持过许多大场面,对这种临时应急的喜庆自然极有章法。她指点着荆南,不消半个时辰,景监庭院变了一个模样,张灯结彩,洞房花烛,洋溢出一片浓浓的喜庆气氛。然后又将一个大箱抬到厨下,一个人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月上中天,卫鞅在正厅廊下高声宣道:“子时开元,婚典伊始——”
梅姑操琴,荆南吹起一只陶埙,舒缓祥和的雅乐弥漫在红灯高照的庭院。一身雪白长裙的白雪搀扶着一身大红吉服的新娘从廊下缓步而来。头戴玉冠,斜披大红喜带的景监在正厅门口拱手相迎,拉起新娘的手,走向院中设置好牺牲的香案前。
“大拜上天——明月证婚——”
一对相濡以沫十几年的“义父孤女”,深深叩头,祷告上苍赋予他们新的生命。小令狐一叩之下,伏地大哭……白雪看着这对从礼仪羁绊中挣脱的情人,两行泪水不禁盈眶涌出。
拜完天地,景监与令狐坚执省去了洞房之礼。小令狐抹着笑意盈盈的泪水,脱去长裙,利落地与梅姑一起摆置小宴,要大家一起痛饮。白雪也破例地大爵饮酒,天亮时分,四个人都醉了。梅姑看着白雪脸上两行细细的泪痕,不禁抱住了醉昏过去的白雪。
卫鞅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府中吏员难得见卫鞅大睡一次,奔走相告,没有一个人来打扰。景监午后来过一次,吩咐所有的公务都推到明日,让左庶长歇个透。吏员们第一次没有了夜间公务,高兴地早早回了家,左庶长府难得地清静起来。一觉醒来,卫鞅浑身充满了轻松后的疲倦。月亮爬上城头时,他喝了一鼎浓浓的胡羊羹,便在幽静的庭院中漫步。看着熟悉的院落,他油然想起这座院子还是招贤馆时的破旧和热闹,想起初入秦国时的种种风波。光阴荏苒,世事难料,自己就要离开这主宰了几年的左庶长府了,一丝轻松,一片惆怅。既然已经决定和心爱的人一起隐居,却为何心中如此的烦乱?这已经是几个月来的深思熟虑了,难道你卫鞅也是那种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么?连在秦国唯一的一个朋友的情谊债都还了,还有何事迷茫惆怅?卫鞅嘲笑着自己,顿时清醒起来,几日之内还有许多事要对各方交代,如何有此优哉游哉的时光?你卫鞅以后有的是闲暇岁月,这几天还是先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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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5:28
大步走向书房,却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白雪?卫鞅轻步走进,果然是白雪熟悉的背影。她还是昨夜那身雪白的长裙,长长的黑发用白丝带在脑后随意地束起,显得淡素高雅。她跪坐案前,抚摩着书案上归置整齐的象征权力的铜锈斑驳的镇秦剑、晶莹圆润的白玉圭、铜匣锁就的左庶长大印、折叠整齐的绣金斗篷。最后,她的手停留在一卷已经封好的《辞官书》上。卫鞅看见,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你,想好了?”白雪没有回头。
“是也,想好了。”卫鞅平静地回答。
“为何不与我事先商议?”
“当为则为,莫非你不赞同么?”卫鞅勉力轻松地笑着。
“鞅,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我不赞同你这样做。”白雪异乎寻常地平静。
“不赞同?为,为何?”卫鞅感到意外的惊讶。
“鞅,你太轻率,没有权衡,缺乏深思。”
“岂有此理!”卫鞅骤然发作,“维护至真的情爱也需要权衡?力行心中的誓言也需要深思?相爱十年,积累一朝,也算轻率?小妹,情爱不是商事,不需要斤斤计较精打细算,她需要激情,需要忠诚,需要敢于抛开一切身外之物的勇气!十年前守陵时,我第一次看见你显出女儿本色,就知道我生命中不能没有你。如今,我已经在秦国展示了我的为政信念,完成了我的治国志向,变法已经走上了正轨。我还有什么不能舍弃?我还需要权衡何来?深思何来?三个月前,我的心意就已经决然,我就开始为告退做谋划了,难道徘徊延误直至陷入尴尬,才叫深思熟虑么……不要胡思乱想了,你那是关心则乱。准备吧,我们将再也不会分开了!”卫鞅慷慨激昂,语气凌厉,掷地有声的宣言中似乎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火气。
白雪静静地听着,始终看着火气十足的卫鞅,明亮的眼睛中溢满爱意与宽容,仿佛一个母亲看着暴躁地发泄委屈的儿子。她从案前站起,轻轻地将卫鞅扶着坐到长案前,又给他斟了一盏浓酽的苦茶,跪坐在卫鞅对面:“鞅,我们的至真情爱,我从来没有丝毫动摇过。然则,我们面临的不是会不会失去爱,而是爱该当有一个何等样的归宿?鞅,我们面临的是婚嫁的挑战,而不是情爱本身的危机。情爱需要激情与勇气,婚姻则需要权衡与深思。”
“婚嫁是情爱的归宿。只有大婚,情爱才是完满的。”
“鞅,婚嫁是情爱的归宿,然却不是唯一的归宿。当情爱不能与婚嫁并立之时,情爱反而会更加纯真美艳,惊世骇俗。”
卫鞅又一次深深地惊讶:“你?你想,将情爱与婚嫁分开?匪夷所思!”
白雪嫣然一笑:“鞅,你不是寻常士子,你所遇到的婚嫁,也不是一场寻常的婚嫁。而你,却选择了寻常士子处理寻常婚嫁的路径。这就是没有权衡,没有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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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5:29
“小妹,只要走得通,简单寻常有何不好?”
“不。你是在逃避自己,最终毁灭自己。”
卫鞅哈哈大笑:“小妹啊,你这是何苦来哉!危言耸听了……”
“鞅,不要逃避灵魂的本色。假若我们真的退隐山林,我就会失去你的灵魂,而只拥有你的生命与肉身。那样的事,白雪可不想做。”一丝不苟的话语中没有一点儿笑意。
“痴人说梦!”卫鞅揶揄地冷冷一笑。
突然,白雪也对着卫鞅轻轻一笑,低头默默不语。过得片刻,白雪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卫鞅:“莫要躁气,你我之间,无须辩白,也无须回避。你一定要耐下性子,听听我的心里话。可好?”
卫鞅点点头。
“鞅,我比你更懂得你的心。我用生命与灵魂在抚摸他,用我的痴爱之心在感知他,熟悉他的一沟一壑一平一凹。鞅,你是天生的铁腕执政家。你的意志,你的灵魂,你的秉性,你的智慧,都是为政为治而生的。你的血液中奔流着有为权臣的无尽激情,你的内心深处涌动着强烈的权力*,你可以为了自己的治国信念去做牺牲,而无怨无悔。你的超人品性,注定了你更适合于创造烈烈伟业,而不是隐居田园,去谱写生生死死如歌如泣的情爱奇迹。你不是陶朱公范蠡,你缺乏散淡超脱。你规整、严厉,追求生命的每一刻都有实际价值。所有这些,都是芜杂散漫的田园情爱所无法给予你的。没有了权力,没有了运用权力创造国家秩序的机会,你的生命价值就会失去最灿烂的光彩,你的灵魂就会不由自主地沉沦。当我们隐居田园,泛舟湖海,开始了那平淡漫长的二人之旅时,你会慢慢地感到空虚无聊,寂寞难耐。并非你不爱我了,而是你最坚实的生命根基已经化成了流沙。你可能变成一个狂夫,变成一个放荡任性的游侠,去寻找新的生命刺激。你也可能变成一个酒徒,变成一个行吟诗人,将自己献给朝阳、落日、山海、林涛。一个生机勃勃的政坛巨星,必然要在平凡琐细的消磨中陨落。那时候,你只有一具或狂放或堕落的生命之躯,你的灵魂,将无可挽回地漂泊失落。而我,也只有更加痛苦。我所深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复存在,我寄托在他身上的人生情怀,也永远地化成了泡影。那时候,我们的田园生活,我们的诗情画意,还会有么?”
卫鞅陷入了深深的沉默,白雪的深彻,又一次击中了他灵魂深处的根基。细细想来,自己在做出抉择后的惆怅烦乱,不正是这种朦胧隐约的取舍冲突么?他虽然不止一次地感受到白雪的才智与清醒,但还是为她在如此重大的抉择面前,竟然有如此深远的思虑和人生智慧感到震惊。人生有知音若此,夫复何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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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5:30
卫鞅慨然一叹:“小妹,我们成婚,我也不走,如何?”
“鞅,你知道吴起为何要离开魏国么?”
“魏武侯嫉贤妒能,夺吴起兵权,吴起愤然离魏。此事天下皆知。”
白雪轻轻摇头:“魏武侯并非昏庸之君,吴起更是大才槃槃。这里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秘密?我在魏国数年,如何不知?”
白雪微笑着:“鞅,胸有大志者眼光往往粗疏。若你等之人,看此等之事,往往拘泥正道得失,忽略权力场中情感人生的纠缠对大政的左右。有时即或知道了,也不屑一顾,不做深思。多少大才就是这样被莫名其妙地逐出了中枢,多少庸才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常居高位。前者如吴起,后者如公子卬。”
“噫,吴起究竟是如何离开魏国的?”
白雪淡淡缓缓地讲了一个宫廷阴谋的故事——
魏文侯死后,太子魏击即位,也就是魏武侯。此时吴起是魏国上将军,其赫赫战功与杰出的治国才能,使他在魏国乃至天下诸侯中享有极高威望。在魏文侯时期,吴起率领魏军与天下诸侯大战七十六次,全胜六十四次,战和十二次。魏国的疆土在吴起的铁骑下伸展了一倍还多,魏国成为最强大的战国。诸侯战国惧怕他,魏国朝野崇敬他。由于变法大师李悝隐居,吴起成了魏国举足轻重的权臣柱石。魏武侯时当盛年,想依靠吴起继续变法,创造更为辉煌的霸业,又怕吴起这样的元勋功臣万一生变,就要把自己的小妹妹嫁给吴起为妻,以图和吴起结成巩固的君臣联盟。
吴起早年在鲁国时,有朝臣怀疑吴起的妻子不是鲁国人,撺掇国君不用吴起为将。吴妻得讯,愤然自杀。自此,吴起身背“杀妻求将”的恶名离开鲁国,一直没有正妻。正因为如此,魏国一些佞臣不断吹风,说吴起这样连家小也不想有的人,如何能在魏国长久?迟早要逃走。此时魏武侯要将公主嫁与吴起,正是君臣结盟的大好时机。大婚告成,吴起就会成为丞相兼上将军,出将入相,充分施展其超凡才华。
谁知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阴谋,改变了这一切。
那时候,魏国的丞相是公叔仑,他的妻子是魏武侯的大妹妹。公叔仑生怕吴起根基稳固后自己丢掉丞相权力,和妻子秘密商议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圈套。
有一天,吴起被郑重邀请来到公叔府“商讨军国急务”。奇怪的是,大公主竟然以主人身份迎接他,陪伴他。公叔丞相则谨小慎微地坐在下手,不断地瞄着公主的脸色,对吴起说话反倒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酒宴开始,公主以主人身份开鼎敬酒。公叔仑一时紧张,将酒呛进了喉咙,满脸通红连连咳嗽。公主鄙夷怒视,一掌打到公叔脸上。公叔惊愕不已,显得大是难堪,但却没有一声辩驳,竟是默默忍受了。吴起深锁眉头,内心大大地不以为然。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31
公主移座吴起身旁,热烈地诉说自己对吴起的敬佩,又命令公叔给吴起斟酒。公叔慌乱斟酒,却不防跌倒,将跪坐的公主压翻在地。公主大怒,厉声叱骂:“公叔老小子,别说你是丞相,还不是我魏家的老奴一个!跪那儿,自己打十个嘴巴!”公叔竟然赔着笑脸,端端正正跪好,真的打起了自己的脸。
吴起惊讶了,也愤怒了,霍然起身告辞。公主赔笑挽留:“上将军莫要见笑,我已经没有火气了。若是我小妹,还不知如何折腾这老小子也。请将军留步,小妹即刻就到了。”吴起正色道:“请公主自重。大臣,不是家奴。”大袖一拂,昂然而去。
几天后,魏武侯向吴起正式提起将公主嫁给吴起。吴起婉言谢绝了,说自己在鲁国已经再娶了妻子。魏武侯自然不信,反复说服,吴起始终沉默。魏武侯终于叹息一声,教吴起走了。
卫鞅久久沉默,故事的结局他自然明白,不禁长长地叹息一声。
白雪道:“这件事很小,进不了史家的春秋之笔,但它却酿成了一代雄才的悲怆结局。公叔夫妇的龌龊阴谋,使吴起误以为小公主也是悍妇,拒绝了与国君的婚姻结盟。魏武侯又因此误以为吴起有了逃魏之心,夺了吴起的统帅大权。吴起呢,又误以为国君嫉妒功臣,要加害于自己,逃到楚国去了。六年后吴起惨死楚国,终究没有完成变法大业。”
“秦公是秦公,绝不是魏武侯。”卫鞅有一种莫名气恼。
白雪摇头道:“鞅,人莫不在变化。秦国的世族元老,与你原本就是冰炭不能同器,太子势力与公子虔军中势力,也成了你的敌人。若再拒绝公主婚事,太后与公主又将成为你的敌人。秦国朝野,变法新人之力量,尚远远不足以支撑如此多的压力与冲击。若没有秦公对你的撑持,朝野敌对势力随时可能将你等淹没。在秦国,你和秦公的结盟,是变法成功的根本。”
“我与秦公,生死相扶。这是誓言。”
“鞅,你真的相信君臣盟誓?切莫忘记,时也势也。在秦国这样的诸侯战国,与公主成婚,远远胜过千万条盟誓。这种婚嫁,意味着一个人进入了亘古不变的血亲势力范围。它将使你的变法权力生出神圣的光环,震慑敌人,使他们对你、对变法,都要退避三舍。否则,你将进退维谷,权力受制,功业流产。”
“那我们到中原去,齐国或赵国。来得及,我至少还有三十年时光。”
“普天之下,不会有秦公这般雄才大略的君主了。”
卫鞅沉默。白雪说出的,是他内心最为深刻的感受,如何能否认?一想到要离开秦国,离开秦孝公,他的心就隐隐作痛。对各国变法做过深入勘研的卫鞅,确信天下将不会再有秦公与他这样的君臣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