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12

    “如何不同?”齐威王淡淡问道。

    “经使者查实,阿城令所辖三城田野荒芜,民众逃亡,工商不振,百业凋敝。阿城令将府库之赋税财货,用来贿赂我王身边吏员,猎取美名,官声鹊起。”

    “如何?”齐威王大大惊讶,“阿城令,正欲重用……即墨令如何?”

    “即墨令所辖三城,田野开辟,民众富饶,市农百工皆旺。五年之间,人口增加万余。且官府无积压讼案,村社无族人械斗,民众皆同声称颂。即墨令勤于政事,常常微服私访于山野民户,却不善疏通,以致官声不佳。”

    齐威王一时烦躁道:“岂有此理?齐国整顿吏治数年,竟有此等颠倒黑白之事?丞相,密使所查,可敢担保?”

    “我王,密使正是为臣自己。愿以九族性命,担保所言不虚。”

    齐威王沉默良久,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王,请看臣可算齐国美男?”驺忌突然问。

    齐威王不禁一笑:“丞相真有闲心。你身长八尺八尺,战国尺小,按今日度量衡,八尺当在一米八左右。,伟岸光华,何明知故问也?”

    驺忌笑道:“我王容臣一言。今日清晨,臣在镜前整衣,臣妻在旁侍奉。臣问妻,我与城北徐公孰美?臣妻笑曰,夫君雄姿英发,俊逸非凡,徐公岂能相比?臣出寝室,在正厅遇妾。臣又问妾,我与徐公孰美?臣妾羞颜笑答,夫君天上骏马,徐公地上狐兔耳,何能相比?臣出门于庭院遇客人,又问客人,客人答曰,公乃人中雄杰,徐公一介寒素士子,自然驺公大美。却不想方才过市,偶遇徐公,两相寒暄,臣自觉不如徐公之飘逸俊秀。市人亦围观品评,皆说臣不若徐公之美。然则我王,何以臣之妻妾客人,都说臣比徐公美耶?”

    齐威王沉吟着不说话,只是看着驺忌,等他继续说下去。

    驺忌收敛了笑容:“以臣思虑,臣妻说臣美,是爱臣过甚。臣妾说臣美,是怕失去臣之宠爱。客人说臣美,是有求于臣。爱臣、怕臣、有求于臣者,皆说违心之言讨好于臣。齐国千里之地,城邑近百。宫中妇人都喜爱我王,朝中之臣都惧怕我王,境内之民都有求于我王。可想而知,我王究竟能听到几多真话?”

    齐威王离席,肃然拱手:“丞相拨云见日,我当不负丞相忠诚谋国。”

    驺忌深深一躬:“臣请我王广开言路,整饬吏治,固齐根基。”

    这一则寓意颇深的故事,使齐威王几日都不能宁静。阿城令与即墨令果真相反么?他真不敢相信。整饬多年了,齐国应该是吏治清明了,如何竟有此等作弊的欺瞒?长此以往,齐国岂非要不知不觉地垮下去?想着想着,齐威王觉得脊骨发凉,悚然醒悟。战国之世,吏治一旦滑坡,国家不能令行禁止,就等于这个国家崩溃了。当晚,齐威王轻车简从,秘密来到稷下学宫,与学宫令邹衍秘密商谈了一个时辰。次日清晨,十多名布衣士子络绎不绝地出了稷下学宫,到国内游学去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13

    一个月后,齐市面对王宫的木栅栏被拆掉,市人潮水般拥到了王宫前的车马场。

    车马场中央立起了一口一丈多高的大铁鼎。鼎下大块的硬木材燃烧起熊熊火焰,鼎内热气蒸腾,沸水翻滚。大鼎四周三层甲士围成了一个马蹄形阵势,只有面对王宫的一面敞开着。高大的王宫廊柱下站满了矛戈甲士,田忌抱着红色令旗伫立在中央王案之前。看这场面,一定是要发生大事情了。临淄市人闻听消息,万人空巷,一齐聚到了王宫周围。偌大齐市的外国商人们也齐齐地关了店铺,拥到广场看热闹。北面的王宫与南面的稷下学宫之间的广场上,人山人海。齐市的房顶上站满了人,学宫门前的那片大树上也爬满了人。

    午时刚到,王宫东廊的大铜钟轰然撞响。

    “齐王驾到!”内侍一声长喝,齐威王与丞相驺忌从王宫大殿从容走了出来,肃然站立在白玉平台的中央。左右亲信吏员与内宠、侍臣们,在齐威王身后站成了两排。他们兴奋地望着场中大鼎,相互对视着不断地抽搐着嘴角。这些宫廷中人在这种特殊场合,痉挛式地抽搐,便是他们的笑。对生杀诛灭这类事,他们从来不出声笑,那是他们轻蔑这些臣子的特异方式。齐国的大臣们也早已经在平台两侧列队等候,惴惴不安地望着国君,不知道今日这阵势对着何人?

    驺忌对齐威王微微一点头。

    齐威王大袖一摆,走到王案前:“宣阿城令、即墨令。”

    内侍尖锐悠长的声音响彻了广场:“阿城令、即墨令晋见——”

    十六级台阶下,地方大臣的队列中走出一个大红长袍、高高玉冠的白皙中年大臣,神采飞扬地朝着向他低声祝贺的同僚们点点头,疾步走上高台拜倒在地:“臣,阿城令田榫参见我王,我王万岁!”

    随后的即墨令,一身布衣面色黝黑风尘仆仆,与前边的阿城令相比,更像一个颇为寒酸的布衣士子。他按照常礼深深一躬:“臣,即墨令晏舛参见我王。”

    “二位站过,本王自有发落。”齐威王面无表情地离席起身,走到王案前对着广场招手,场中顿时肃静下来,“齐国臣民们,朝野皆知,在齐国二百多名地方大员中,有两个最引人注目。一个是阿城令田榫,王族臣工。我的亲信宠臣与诸多大员,都说阿城令政绩卓著、勤政爱民、阿城富庶、万民受惠!”

    广场上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纷纷叫喊,声若潮音。吏员队伍中却有许多人点头微笑。齐威王身后的亲信宠臣们嘴角抽搐得更厉害,眼睛大是放光。田忌令旗挥动,高声命令:“切勿喧哗,听我王宣示——”场中渐渐平息下来。

    齐威王依旧面无表情:“另一个,即墨令晏舛。我的亲信和朝臣们都说他不理民事、残苛庶民、贪赃枉法、民众深受其荼毒!”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14

    场中再次骚动,轰轰嗡嗡,愈显怒色。田忌再次挥动令旗,人群又渐渐平息了。

    “为此,本王派出二十余名稷下学宫的正直士子秘密查访,本欲晋升阿城令为上卿,欲治即墨令死罪。然则,天道无私,查访实情正好相反!阿城令用国库税收大行贿赂,博取官声政绩,致令田野荒芜、庶民怨恨。即墨令则勤政爱民,百业兴旺,民众富庶!”齐威王喘息着顿了一顿,扫视广场中鸦雀无声的人山人海,嘶哑高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齐国吏治整饬多年,竟有阿城令此等国贼,竟有公然蒙骗本王的朝中吏员,本王深感痛心!为重整吏治,广开言路,本王晓谕:封即墨令万户,自即日起晋升为齐国司寇!”

    话音落点,广场中民众欢腾,纷纷脱下衣衫摇动着向国君欢呼。即墨令双泪长流,深深拜谢。阿城令和齐威王身后的亲信们吓得瑟瑟发抖,嘴角真正地抽搐了起来。台下吏员大汗淋漓惶惶不安。

    齐威王冷冰冰下令:“为惩治恶吏,根除口舌杀人歪风,将阿城令投鼎烹杀!”

    田忌令旗一挥,四名力士大步走上十六级台阶,四面叉起面如死灰的阿城令,一声号子,骤然发力,竟将一个大活人弹丸般抛向广场中的大鼎之内。只听一声尖厉的惨呼,顷刻之间,大鼎翻滚蒸腾的沸水中泛起了白骨一具。

    “万岁!齐王万岁!”场中骤然欢腾雀跃。烹杀王族大臣,这在任何国家都是不可能的事。可它就发生在眼前,谁又能不相信?那特殊的焦臭肉腥味儿分明还在鼻息间弥漫,深深震撼了齐国民众和外国客商。平素为阿城令鼓吹的内侍、宠臣与官员们,早吓得软成了一堆肉泥,黑压压一片瘫跪在地,哀求饶恕,涕泪交流,更有屎尿横流者丑态百出。齐威王毫不动心,指着这些往昔的亲信狞厉地冷笑着:“本王将尔等视为亲信耳目,尔等却将本王视作木偶。若饶恕尔等,天理何在?法制何在?上将军,将本王划定之人,一律烹杀!”

    一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酷烈烹杀开始了。

    田忌左手持一张羊皮名单,右手挥动令旗,喊出一个,力士们向沸腾翻滚的大鼎发力抛进一个……片刻之间,连续烹杀十五名亲信侍臣、十三名朝臣与地方官员。烈火浓烟,热气蒸腾,大鼎内白骨翻翻滚滚。几名甲士挥动长长的铁钩,不断向外钩出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髅。不消顿饭工夫,大鼎旁的白骨已经摞成了一座小山。血肉腥味儿夹着滚滚浓烟,弥漫了整个广场。随着一个又一个烹杀,欢呼声没有了,一种不安和恐怖的气氛四散蔓延开来,女人们开始呕吐,男人们惴惴不安,有人低声呼妻唤子,悄悄地走了。衣饰华贵见多识广的外国商人们也连连呕吐,掩着鼻子急忙逃出了广场……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15

    齐威王却始终站在烟雾中,铁铸一般,寸步未移。

    第二天,当临淄城还飘荡着烹杀的腥臭时,大街两旁张挂起了《许民诽谤令》。根据这道法令,齐国大小近百座城池的主要大街,纵横齐国全境的十余条官道两旁,都立起了“谤木”。这种“谤木”与人等高,官道旁每隔五里立一块,城池街道每隔三十丈立一块。实际上是在一根粗大的木柱上方,钉一块大大的方形木板,专门供民众或写或画或刻,评点官员,抨击时政,或提出自己的国策主张。这便叫“诽谤”。谤木写满,有吏员随时更换,写有字画的谤木必须全部上缴王宫官府,任何地方官署不得扣押。

    齐威王的许民诽谤令,是广开言路的旷古创举。它大大激扬了齐国的民气,人人都觉得自己可以向国王进言。大小官吏则觉得时时有万民督察,不敢有丝毫懈怠。事实上,齐国真正清明的吏治,正是从许民诽谤开始的。但在齐威王死后,“谤木”就莫名其妙地升高了。后来越来越高,经过千百年演变,“谤木”变成了白玉雕刻的高不可攀的华表,“诽谤”也演变为恶意攻击的专用词。历史万花筒也,令人啼笑皆非。

第十一章天算六国(4)

    四、稷下学宫的人性大论战

    不到五年,齐国已经是生机勃勃,百业兴旺,文明昌盛,隐隐然成为与魏国并驾齐驱的第一流大国。这时候的齐国,朝堂大臣有驺忌、田忌、邹衍、晏舛、段干朋等名臣名将,地方大臣更是清明勤政人才济济。然而更令齐国雄视天下的,却是他们的稷下学宫。历经二十余年精心培植,稷下学宫已经是名士荟萃,精英云集,成为齐国取之不竭的人才宝库。视人才为国宝的齐威王,每每说到稷下学宫,便是豪气勃发:“稷下学宫收尽天下英才,齐国岂能不一统天下!”

    世间事锦上添花。就在齐国沐浴着海风崛起的时候,两位名震天下的人物来到了临淄。一个是大张旗鼓堂堂正正来的,一个却是无声无息秘密来的。

    齐威王接到两路禀报,精神大振,霍然离席道:“丞相、学宫令随本王迎候大师。上将军安排先生便是。”田忌答应一声,兴奋地走了,毕竟那位神秘人物对他这个上将军来说是太重要了。齐威王则和驺忌各乘轺车,急急赶到城外。

    临淄南门外的迎送亭已经隆重地布置了起来。齐威王站在亭外轺车上,遥遥望着通往鲁国的官道。大臣们则分列站在亭外,纷纷低声议论着,显得很是有些激动。齐国就差这么个大宗师,而今他终于来了。

    “禀报我王,车骑已现!”

    “丞相,随本王迎上。”齐威王一跺脚,轺车辚辚驶上官道。

    迎面烟尘大起,一支没有旗帜的车队隆隆北来。遥遥可见每辆车都是两马驾拉,驭手全是长衫布巾的儒生打扮。战国时代,便是大国特使,除了骑士护卫,寻常也只有一辆轺车和两辆随车。寻常名士周游,能有一车就算是极大的排场了。这支车队却有十三辆双马快车外加一辆青铜轺车,虽然没有旗帜,却也是气势非凡,绝非寻常学派名士可比。青铜轺车下肃然端坐的是一个五十多岁须发见白的男子,面目清朗肃穆,三绺长须被风吹起,潇洒凝重气度非凡。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16

    齐威王不禁高声赞叹:“孟夫子果然不凡!”

    来者正是名动天下的孟子车队。这位高才雄辩洒脱不羁而又坚如磐石的儒家领袖,在战国之间已经奔波了二十多年。像当年的孔子一样,他的奔波使儒家学问种子撒遍天下,但却始终没有实现自己的实际追求——为政一国并以儒家理想治国安邦。但孟子没有灰心。他坚信在这大争之世,天下必有他一展抱负的礼仪大邦。魏国他去过多次,原以为富庶繁华的魏国最需要儒家名士,不想魏惠王魏惠王,后因魏国迁都大梁,所以文献典籍如《孟子》也有将魏惠王称为“梁惠王”者。对他奉若上宾,每天和他谈天说地议古论今,却从来不问他治理邦国的大政方略,显然要将他当做食客养起来。孟子雄心勃勃,肩负中兴儒家的大任,岂容得此等难堪与尴尬?但孟子毕竟是孟子,他彬彬有礼地向魏惠王告别,说明了重新出游的愿望。魏惠王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儒家博学,正是从游历天下中得来!本王相赠夫子书车十辆,黄金百镒,以资行色!”孟子内心发凉,长长一躬,断然离开了安邑。他久闻齐国稷下学宫的名声,便借着游学名义到齐国来了。

    “夫子,有人迎接!好像是大臣?”驾车的万章颇为惊讶,高声回头提醒老师。

    后面车上一个弟子站起来瞭望:“啊!是齐王!没错,王旗,是齐王!”

    万章知道公孙丑的眼力极好,“嘘——”的一声挽缰停车,回身拱手道:“夫子,齐王在官道迎接,要否下车,列队缓行?”

    孟子微微睁开眼睛,略一思忖道:“照常行进。”

    “是。”万章向后高声道:“照常行进,切勿喧哗。”一抖马缰,车队辚辚启动。

    官道边的齐威王君臣已经下车,在道边肃然拱手迎候。见孟子的青铜轺车辚辚驶来,齐威王当道拱手高声道:“齐王田因齐,恭迎夫子莅临。”

    万章机警,早已经将车速减缓,此时正好将轺车停稳。孟子霍然从轺车伞盖下站起,深深一躬:“不知齐王在此,孟轲唐突挡驾,多有得罪。”

    “夫子,田因齐专程来迎,非有他事。”齐威王笑迎上前。

    孟子大礼拜伏在地:“孟轲何德何能,竟劳齐王迎候郊外?”

    齐威王连忙扶起孟子,爽朗大笑道:“夫子学问,天下魁首,田因齐自当敬贤礼遇。夫子,这位是我齐国丞相驺忌,这位是稷下学宫令邹衍。”

    驺忌、邹衍一齐拱手:“见过夫子。”

    孟子恭敬还礼:“得见二位大人,不胜荣幸之至。”

    说话间,已到迎送亭外,跪坐在大红地毡上的乐队奏起了祥和宏大的乐曲,孟子肃然拱手:“齐王,此《小雅》乃天子迎送诸侯之乐,孟轲如何敢当?”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17

    齐威王大笑:“夫子啊,乐礼等级当真不成?好听罢了。”

    邹衍笑道:“夫子啊,恪守礼制,何有今日之天下也。”

    孟子也豁达地纵声大笑:“笑谈笑谈,孟轲又迂腐一回。”

    孟子的坦诚爽朗,使略微拘谨的气氛顷刻消散。齐威王笑道:“夫子远来,车马劳顿,先行歇息,来日我当亲为夫子主持论战大会,一睹夫子风采。”

    孟子谢过,由稷下学宫令邹衍陪同着进了临淄城。

    齐威王对驺忌一挥手:“丞相,还有一位,随我去看。”

    君臣二人轻车简从,绕道西门进得临淄,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这座府邸门口没有肃杀森立的卫士,倒像是一座清净的书院。要不是齐威王路上说明,驺忌真不敢相信这是威势赫赫的上将军田忌的府邸。田忌是王室贵族,是齐威王的庶兄,是田氏王族中很有实力的一支。田氏本是在姜齐内部依据封地成长起来的贵族势力,夺取齐国政权后,田氏成为王族,内部却仍然保持着各自的地域势力。这种地域势力被长期默认为田氏各支脉的封地,国家(王室)和封地贵族各收取一半赋税,“封地”的官吏也是贵族推荐国君委派,既听命于王室,又听命于贵族。王权强大的时候,这种“封地”与国家土地没有两样。王权衰落的时候,“封地”贵族便成为几乎完全自治的一方势力。其间变数,完全取决于政权势力的此消彼长。齐国在王族封地这一点上,与天下诸侯及魏楚燕赵韩没有更大的不同,基本上维持在人治的框架内。正因为如此,田忌这种王族大臣,不像驺忌这种士人出身的官员,他们即或不在王室做官,也有世袭的封地,在临淄依然会有很豪华气派的生活。田忌又做了上将军,其府邸无论豪华威势到何种程度,人们也不会觉得惊奇,倒是这种书院般的高雅脱俗,使得驺忌大大地出乎预料。寻常同朝共事,驺忌对王族大臣总是有着一种本能的戒备,很少与这些大臣私人交往,自然也从来没有来过上将军府。今日一看,对田忌的本能戒备顿时减轻了许多。

    也没有人通报,便见大门打开,田忌匆匆迎出,深深一躬,将二人迎进正厅。

    “先生如何了?”齐威王急切问道。

    “禀报我王,先生伤残严重,状况不佳,急需治疗修养。”

    “太医来了么?”

    “太医令亲自前来,已为先生剔去两腿腐肉碎骨,目下先生正在昏睡。”

    齐威王喟然叹息:“一世名家,竟至于此,令人痛心也。”

    田忌思忖有顷道:“臣以为,先生入齐之事,暂且不做透漏。先教先生住在臣府疗伤,痊愈后再做计较。”

    齐威王点点头:“先生乃我齐国人杰,务必倾尽全力,恢复先生身体。”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18

    “臣明白。”田忌肃然拱手。

    齐威王看看驺忌,微微一笑:“丞相啊,此人乃天下闻名的兵家名士。他能康复,乃我齐国大幸也。丞相可知他是何人?”

    驺忌不喜欢过问不需要他知道的事,也从不对自己不清楚的事贸然开口,所以一直平静地沉默着。然自己也是名士根底,岂能不知天下闻名的大家?见国君相问,笑道:“是否兵家祖师孙武的后裔——孙膑?”

    齐威王大笑:“正是。齐国有此大才,文武兼备,何惧天下?”

    孟子住进了六进大宅,弟子们大为激奋。

    据邹衍介绍,这是齐国中大夫规格的府邸,只有对称为“子”的学派领袖才特赐,寻常名士只是三进宅院。孟子在邹衍陪同下,看了一遍住宅。进大门的两侧是仆役门房,第一进是一个大庭院,山水竹草具备,很是雅致;第二进是正厅,宽大敞亮,陈设华贵;第三进为书房琴室,其宽阔足以摆布他的七八车书;第四进为寝室,帐幔掩映,浴室精巧,为孟子生平未见;第五进是炊厨房,足以让五六名厨师一展身手;最后一进是一片后园连同一个偏院,是门客住房,正好做孟子学生们的住处。看了一遍,弟子们是交口赞叹。孟子虽然没说话,心下也颇为满意。毕竟,这是齐国敬贤,总算是赐给自己的府邸,比住在魏国豪华的驿馆感觉要好得多。

    安顿好之后,万章、公孙丑来劝老师去看稷下学宫。孟子虽然也想看看这座名震天下的学宫,但想想还是忍住了:“你们去,为师要歇息歇息。”万章、公孙丑高兴地去了。

    稷下学宫坐落在王宫的正南。万章和公孙丑对中间相隔的“齐市”实在没有兴趣,但穿过街市的感觉,还是让他们大为惊讶。连绵无际的店铺帐篷,比肩摩踵讨价还价的市人,鱼盐混杂的奇特腥臭,堆积如山的铁材布帛,琳琅满目的精铁兵器,都是他们在任何官市没有见过的。匆匆走出街市,竟用了整整半个时辰。两人不禁大为感慨,说回头一定让老师来走走“齐市”,看老师有何评点?

    出得街市向南百步之遥,是一道宽阔的松柏林带。走进松柏树林,阵阵清风啾啾鸟鸣,便将身后的大市隔在了另一个世界。眼见一座高大的木牌楼矗立在夹道林木中,楼额中间雕刻着四个硕大的绿字——学海渊深。木牌楼前立着一方横卧在石龟之上的白玉大石,上面刻着四个斗大红字——稷下学宫。木牌楼极为宽阔,最豪华宽大的王公马车也可以直驶而进。木牌楼两边各有两名蓝衣门吏垂手肃立,一名红衣领班在门前游动。牌楼后遥遥可见大片绿树掩映中的金顶绿瓦和高高的棕红色木楼。

    万章、公孙丑被这宏大的气魄震慑了。走遍天下,哪个国家能将学宫建得如此肃穆恢弘?原想稷下学宫纵然有名,也无非是学风有名而已,学宫本身无非是一片房子,能有何令人向往处?今日一看,不说里边,仅这外观,就和王宫、太庙具有同等的庄严气势。这种气势绝不是房子庭院的大小,它意味着文明在齐国的神圣地位,这在哪个国家能做到?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19

    不由自主地,两人对着白玉大石深深一躬。红衣执事看见,上来拱手道:“请二位士子出示府牌。”公孙丑恍然笑道:“啊,府牌是在这儿用的?我等新来懵懂,请谅。”说着两人各自掏出一张小铜牌递上。红衣执事看后笑道:“啊,二位是孟夫子门生,请进。要否派人带二位一游?”万章道:“多谢。不用了,我等自看方便些。”

    二人走进学宫,却见牌楼大门内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大道两边是平展展的草地和树林,林间石桌石凳错落有致,形成了一个一个天然的聚谈圈子,激烈争论的声音隐约可闻。时见长衫士子手捧竹简在林间长声吟诵,使人顿生读书清修之心。林荫大道的尽头,却是一片一片的树林与屋顶,十几条小道网一般通向纵深。一时间,二人竟不知何去何从。正在徘徊迷惘之中,一个年青的蓝衫士子从一片树林中飘然而来:“二位,可是孟夫子高足?”

    “正是。在下万章、公孙丑。阁下高名上姓,如何识得我等?”

    “我乃宋国尸佼。孟夫子来齐,学宫早已人人皆知了。”士子一指林间,“二位请看,都在准备和孟夫子论战。”

    “原来是‘宇宙’说的尸佼学兄!久闻大名也!”公孙丑很是高兴。

    “宇宙说浅陋,何敢当大名二字?”

    万章笑道:“敢问尸佼学兄,何谓宇宙?”

    尸佼爽朗大笑:“天地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如此而已,何足道哉!”

    “尸佼兄儒也法也?抑或只取治学之道?”万章笑问。

    “时也势也,何须守定儒法?”

    公孙丑揶揄笑道:“首鼠两端,何其狡也?”

    三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尸佼道:“二位初来,我陪二位一游。”

    三人同行,谈笑风生,自是话题汹涌。相互究诘了片刻,尸佼笑道:“就此打住。稷下学宫要看的主要是三个地方,争鸣堂、大国学馆、诸子学院。其余厅堂馆舍,最具一看的就是藏简楼了。你们看,前面就是争鸣堂。”

    走进一片树林,但见一座大门突兀耸立。从外面看,它很像一座大庭院。大门正中镶嵌着四个铜字——论如战阵。进得大门,遥见正中一座大殿坐北面南,两侧为长长的廊厅;中间是宽阔的露天大场,大场中一排排长条石板上都铺着红毡,看样子足有千余人的坐席,显然便是论战的主会场。大殿口正中的木架上立着一面大鼓,两支鼓槌悬于木架,却是大笔形状。大殿两侧各有一方丈余高的白玉大碑,右刻“锤炼学问”,左刻“推陈出新”,白玉衬托着斗大的红字,入眼便令人振奋。

    “好大气魄,当真没想到也。”公孙丑油然感慨。

    “我师就要在这里,论战天下学子?”万章问。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20

    “对了。稷下学宫规矩,凡诸子名家来齐,必得举行争鸣大论战。久闻孟夫子雄辩无匹,稷下士子都想求教一番也。”

    公孙丑不禁兴奋点头:“好!看尸佼学兄如何挑战?”

    万章微微冷笑:“只怕稷下学宫没几个人能与我师对阵。”

    尸佼哈哈大笑道:“天下之大,岂能教英雄寂寞?兄台,也莫将孟夫子当做尊神也。”说着遥遥一指,“两位看看前边,稷下学宫可是囊括了天下诸子百家,还能没有孟夫子敌手?”两人见尸佼豪爽可亲,倒也没有因他的狂傲生气。随着尸佼脚步出得争鸣堂左拐,便见远处大片屋舍隔成若干小区,红墙绿瓦,树木沉沉,极是幽静。尸佼笑道:“看,那是大国学馆区。内中主要有周、鲁、魏、楚、韩、赵、燕、宋、郑、吴越十个学馆区。”

    “噫?如何没有秦国?”公孙丑不解。

    尸佼笑了:“秦国乃文学沙漠,既无学风,又无学子,何以建馆?”

    “秦国也有招贤馆了,还去了不少士子,法家有卫鞅。”万章明是提醒,暗中却是不服尸佼“论必有断”的气势。

    “文明风华,在于积累。一国文明,绝非开一座招贤馆便能立竿见影。秦国距离中原文明,至少有百年之遥。”尸佼对秦国的轻蔑是显然的。

    “有理有理。”公孙丑憨直,当即大为赞同。作为儒家子弟,谁对这个孔夫子拒绝访游的秦国自然都绝无好感。万章也是如此,只是不想附和尸佼而已。三人边谈边走,不觉来到又一片馆舍前。这片馆舍各自建在一座一座的小山包上,绿树环绕,大有隐居情趣。

    “你等看,这里是诸子学院。凡成一家之言,又能开馆授徒的名家,均可在这里分得一座独立学堂,大则二十间,小则七八间。给孟夫子的最大,二十五间,正在收拾。”

    万章有些惊诧:“诸子学院?目下,容纳了多少家?”

    “目下么,大约已经有九十多家了。天下学派,几乎全数进入稷下学宫了。”

    万章大是摇头:“以我看,稷下学宫这诸子学院,却有些轻率。”

    “此说新鲜,何以见得轻率?”

    “立学院者,当非天下显学莫属。”万章现出名门高徒的特有矜持,“九十多家,鱼龙混杂,岂能为天下文明之先?”

    “以足下之言,何派堪称天下显学?”

    公孙丑笑了:“哎呀尸佼,你如何连天下显学都不知晓?儒墨道法四大家也。”

    突然,尸佼放声大笑:“久闻孟夫子霸气十足,不成想门下弟子也小视天下了。请告孟夫子,二十年后,天下显学还会增加一家,那就是尸子!”

    万章自觉方才说得不是地方,也笑了起来:“尸佼兄志在千里,万章佩服。”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21

    公孙丑憨直笑道:“人言尸佼兄乃卫鞅之师,或言尸兄师从卫鞅,不知究竟如何?”

    尸佼豁达又颇见神秘地笑了:“人言归人言,何须证之哉!再往前看。”

    “那边何处?”公孙丑指着三座棕红色小楼问。

    “那就是藏简阁。”尸佼笑道,“三座木楼共藏书五百多万卷,非但有诸子百家,连各国政令都有专门收藏。仅凭这藏简阁,稷下学宫也足以傲视天下了。”

    万章感慨:“莫说学而优则仕。我看,就在稷下学宫遨游修业,此生足矣!”

    公孙丑却少有地露出诡秘的一笑:“敢问尸佼兄,齐王将天下学子尽收囊中,却很少用他们入仕为政,是何用意?”

    尸佼不想公孙丑有此一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有顷笑道:“在下尚未想过,愿闻公孙兄高见。”

    公孙丑摇头:“莫非,想尽聚天下大才,使别国无人可用?”

    三人哈哈大笑。尸佼拊掌道:“公孙兄之论匪夷所思,妙极!”

    暮色降临,万章和公孙丑方才匆匆离开学宫。一路上,两人说起鲁国本来与齐国相邻,且为礼仪文明首邦,而今非但失去了文明大国的地位,且弄到几乎要亡国的地步,不禁感慨中来,唏嘘泪下。回到府邸向老师讲述了在稷下学宫的所见所闻和感受,孟子也是沉默良久,喟然一叹:“儒家遭逢强权肆虐、人欲横流的大争之世,自祖师孔夫子起,奔波列国两百多年,终究未遇文明之邦一展抱负。齐国气象,为师也看不错,修文重武,礼贤下士。然则方今战国推崇强力,借重法家兵家,对我儒家多有虚礼,少有重任。齐王虽说对我敬重有加,稷下学宫更是天下难觅的修学之境。然则,我门究竟能否将齐国作为永久根基,目下尚很难说。究其竟,儒家是盛世安邦之学,是修身齐家之学,是克己正身之学。唯其如此,也是生不逢时之学。时也势也,我儒家将有一段漫漫低谷。我门同人一定要强毅精神,受得起冷遇,要像墨家那样刻苦自励,方能复兴儒家于盛世之时。”

    “谨遵师教,刻苦自励,复兴儒家!”万章、公孙丑异口同声。

    “弟子们须当谨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是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子颇有些悲壮。

    万章与公孙丑被老师深深地感动了,回到跨院一说,弟子们议论纷纷,究诘辩驳,探求真谛,一夜未能入睡。

    旬日之后,齐威王领丞相驺忌、上将军田忌、学宫令邹衍,来隆重地迎接孟子师徒正式进入稷下学宫。进入的盛典,就是特为孟子举行的论战大会。这是齐威王与驺忌商议好的,既表示了对孟子的极高礼遇,又能试探孟子的为政主张。虽说天下都知道儒家的为政之道,但在战国时代,名家大师对鼻祖的主张做出顺应潮流的修正,也是屡见不鲜。齐威王期待的正是这种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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