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52
那天晚上,商鞅还是在书房里忙碌。更深人静时分,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荧玉进来给火盆加上了木炭,又拿来浓浓的米酒挂在火架上煨着。婚后一个月,荧玉就和仆人们私下立了规矩,三更之后由她亲自照料书房,不需仆人们插手。多年来,只要商鞅在书房忙碌,荧玉就绝不会自顾卧榻而眠,所有的琐细事务她都做得精细有序,绝不会弄得叮当作响干扰商鞅。商鞅提起大笔,手边砚池就正好有磨就的一汪黑亮的墨汁;机密命令要亲自刻简,恰好就有一束摊开削好的绿竹简放在长案边上,旁边垫布上的刻刀,也必定磨得锋利雪亮;渴了恰恰就有米酒,热了正好就打开了门窗,穿堂风掠过顿时凉爽;蚊虫肆虐的夏秋,必有艾绳点在四周屋角,寒冷的冬天,火盆里的木炭总是恰到好处地明亮温暖……不知道哪一日,商鞅忽然感到,晚上在书房处置公文特别快捷,忽然大悟,将府中家老唤来,要将夜间执事的仆人晋爵一级奖励。家老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左庶长,不知夜间何人执事么?”商鞅对这种不正面答话的拖泥带水素来厌烦:“废话,我何须知道。”家老诚惶诚恐打躬:“左庶长,三更之后,从来是公主照料书房。”商鞅愣怔了,半日无话。他本来是最反对女子进书房的,本能地以为那是一种无端的干扰,与仆人大不相同,如今……反复思忖,商鞅默默地接受了这种照料,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这种变化如何竟一直教他接受了?今日,荧玉却是“公然”进来的,而他恰恰又需要休息一下。
荧玉跪坐在长案顶端,浅浅一笑:“夫君,这支剑鞘可好?”说着从宽大的红袖中拿出一个不到两寸见方的丝绸包儿,又轻柔地打开。
“剑鞘么?”商鞅不禁揶揄,“做头巾差不多。”
“且慢。”荧玉伸出右手,微笑着用两指夹起摊在丝绸上的红黄色物事,轻轻一抖,一条几乎透明的带子,带着一种特异的轻微声响笔直地垂下。
商鞅感到惊讶,他从荧玉手中接过“带子”端详,方知这是一支用皮子制作成的剑鞘。那特异的声音,来自剑鞘和剑刃接触的两边。翻开一看,两边竟是细如头发的银丝缝制,其精工细作,令人匪夷所思。就是那薄得几乎透明的皮子,也柔韧得令人难以想象。商鞅反复端详,看不出这是何种珍禽异兽的皮子。剑鞘顶上吊着两方铜片包裹的搭扣,也是非常的精致讲究。
“看不出?”荧玉顽皮地笑笑,“这是犀牛皮第一层,等闲工匠,剥不得如此薄整也。银丝边是我缝制的,其他都是尚坊做的。哎,别急,我是出了五千半两钱的也,不违法。”
“剑鞘固然精美,然世间哪有如此细剑,赏玩罢了。”商鞅对花五千钱做一件玩物显然不以为然。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53
“谁要赏玩了?将你腰间那剑拿出来。”荧玉娇嗔地嚷起来。
商鞅惊讶了,难道这剑鞘是荧玉给这支*剑做的?自大婚之日,他从来没有讲过这*剑的来历。而且,这支剑缠于腰间,外形酷似一根丝带,他又从来都是一身白衣,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腰间系有一支稀世宝剑,荧玉却如何知晓?而且看来早已经知道了。商鞅看看荧玉,默默解下了腰间的*剑。荧玉接过剑来,顺手往剑鞘里一插,剑柄一摆,包铜皮扣“嗒”的一声带住了剑扣,剑鞘合一,天衣无缝。
“自己看看,合适不?”荧玉笑着递过剑格。
一搭手,商鞅便知道这鞘与剑匹配得严丝合缝,不松不滑不紧不涩不软不硬不长不短。这*剑本是裸剑,百十年下来,光泽自然有所磨损,佩剑者自然也要处处小心,以防裸剑自伤。如今这剑鞘一套,非但保护了这支名剑的锋刃光泽,而且省去了主人行动的诸多不便。然更妙的是,带鞘后丝毫不影响*剑作为腰带佩剑的特异方式。荧玉偎依过来,亲手将*剑系上了商鞅腰间,一支隐隐发亮的淡黄色精美“皮带”竟然使主人倍添风采。
荧玉高兴地连连拍手:“好也!白姐姐看了一定高兴。”
商鞅不禁怔住了:“你?你知道……白雪?”
荧玉面色绯红,羞涩笑道:“嫁你三个月后,才知道的。白姐姐是个好人,罕见的奇女子……”荧玉说着,眼中溢出了泪水,“夫君,该接白姐姐来咸阳。一起住。她独居十多年,还有夫君一个儿子……这样对她,不公也。”
商鞅双眼潮湿,忍不住抱住了荧玉。
可是,那时要迁都,要训练新军,还要准备收复河西,商鞅紧张忙碌得一天只能休憩一两个时辰,如何有时间去办这件必须由他亲自办理的大事?他的两鬓白发,就是那几年悄悄生出来的。这件刻骨铭心的大事,竟然就这样被一拖再拖,直到今日……
突然,“噢嗬”一声怒吼从河边传来。荆南!
商鞅霍然起身,却见暮色隐隐中河边有人影绰绰,不时传来低沉猛烈的砍杀之声。商鞅一个纵跃,跳上了旁边一块大石,仔细瞭望,四周没有发现埋伏迹象,便跳下大石要去救援荆南。
“商君,你走得了么?”一个黑布蒙面人赫然当道。
“你是何人?意欲何为?”见对方知道自己身份,商鞅已经明白此等人绝非盗贼抢劫,倒很想听听他自报家门。
“我是何人?哼哼,拿到你首级后,我自会昭告天下。”
商鞅大笑:“既可昭告天下,也算是英雄名士了。何不拿掉面布,让本君死个明白?”
蒙面人冷冷一笑:“在下不是英雄名士,可要你这个英雄名士血溅崤山。商鞅啊商鞅,上天赐你天赋大才,却不赐你剑术武功。那个哑巴荆南又过不来,你就自己割下头颅,免得我动粗,失了商君身份。”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54
商鞅也冷笑着:“如此说来,阁下是剑术超凡了?然则,本君素来喜欢惩办刺客,想将阁下带回咸阳明正典刑,如何是好?”
“商鞅!你酷爱刑杀,今日我就杀了你这个刑痴,为天下王道张目!”蒙面人怒喝一声,凌空飞跃,一支闪亮的长剑当胸刺到。谁知就在这堪堪之间,随着一声沙哑的怒吼,一团炫目的剑光流星般飞来,“噌”的一声轻响,蒙面人手中的长剑断为数截,乱纷纷碰到大石上迸出一片火星。
蒙面人大惊,一声长啸,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疾步赶来的荆南连声怒吼,显然在大骂这些刺客。
原来,荆南这次带的是那柄蚩尤天月剑。河西战场上,公子卬为了活命,主动将蚩尤剑献给了商鞅。商鞅本想将这柄亘古名剑亲手交还公子虔,冰释公子虔对自己的仇恨。但三次登门,均遭闭门谢客的拒绝。无奈之下,商鞅请秦孝公转交,秦孝公却不以为然地笑笑:“蚩尤剑本是嬴族祖传,公子虔要它也无用。今日特赐商君,以为防身之用。神剑名器,唯大英雄可以服之也。”可这蚩尤剑乃战场神兵,长大碍眼,商鞅如何能随身佩带它行走于朝野之间?反复思虑,商鞅将蚩尤剑交给了荆南。一则荆南的威猛绝伦与蚩尤剑的气魄相匹配,二则荆南是自己的贴身护卫,国君朝臣也觉得顺理成章。荆南天生是个“兵痴”,拿到蚩尤剑激动得奉若神明,天天练这弯月剑的独特用法。先是用楚国名振天下的弯剑“吴钩”练习,趁手后才换了蚩尤剑。虽说还没有达到公子虔那样的火候,可也能熟练使用了。荆南是职业剑士,剑不离身乃行动铁则,到河边取水自然也是随身带剑。
就在荆南弯腰汲水的刹那之间,山石草丛中窜出了六支利剑,一齐向他猛刺。荆南并非先天聋哑,耳音极好,弯腰时已经听见天月剑在剑鞘中隐隐震鸣。山石中剑风一起,他本能地左手出剑,一个圆弧向身后划出。待他右手提起汲水皮囊转过身子,六支长剑已经被齐齐削断。荆南怒吼连声,一边教商鞅听见提防,一边追杀六名惊慌失措的刺客。从山石间灵敏异常的纵跃身手看,刺客绝非寻常剑士。但他们忌惮于荆南的天月剑,只有招架躲避之力。荆南将天月剑舞得一团光芒,剑风直达五六丈之外,刺客们不敢近前,荆南也无心追杀,舞着剑冲向商鞅身边。
堪堪三丈之外,眼见蒙面人跃起击刺,荆南一个飞掷,天月剑啸音大起,滴溜溜一团白光电射飞击,竟迎面截住了蒙面人的长剑。这本是弯剑的独特手法,力道得当,弯剑可像圆形“剑饼”一样疾飞劲射,剑光贲张,直如一轮明月。
商鞅也是第一次目睹天月剑的威力,不禁连连惊叹。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55
荆南哇啦哇啦地比划一番,商鞅不禁陷入沉思。他知道荆南的意思,蒙面人的遁形术很是怪异。据他所知,只有楚国一个古老的铸剑派才有,这拨刺客肯定和楚国有关。可是,楚国要杀他,会用如此手段么?商鞅不能相信荆南的判断,他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第十三章雨雪霏霏(5)
五、秋风山庄两情长
白雪在崤山已经住了十三年了。
崤山是一片奇特的山地。它西接函谷关内的桃林高地桃林高地,函谷关内的高原山地,东汉时期设置的潼关即在这片高地上。,东抵洛阳城外,北跨大河,南抵伊水上游,方圆数百里群山起伏林木葱茏。这片山地恰恰卡在魏、韩、秦、楚、周五国的交界地带。虽是山地,但却是“五邦通衢”的冲要。但奇怪的是,偏偏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在这片山地建立城堡要塞,竟是一片天下腹心的处女大山。
崤山本身虽然封闭,但出山百余里,西北山口接着秦国函谷关,西南顺洛水上游通秦国南大门武关,东面山口接韩国产铁要地宜阳;东北出洛水河谷,可直达周室洛阳;北渡黄河百余里,即是魏国安邑;南出山口,连着楚国熊耳山与伏牛山地带的要塞南阳。也就是说,住在这片幽静的连绵大山,向哪个国家去都不很远,也都很方便。
崤山原本一直是魏国领土。在魏国占领秦国河西之地的岁月里,崤山已经是魏国大后方了。相邻的其他国家,根本无法与魏国争夺崤山。秦国收复河西,并强迫魏国将崤山割让给秦国以后,形势陡变,崤山的位置顿时重要起来。对秦国而言,崤山是控制函谷关外数百里黄河渡口的一个天然屏障,同时也成为秦国东进的一个坚实跳板。对魏、韩、周三国而言,崤山则成为逼近胸前的一把利剑,插入腹心的一个楔子。对楚国而言,崤山则成为秦国正面压迫楚国淮北地区的一座大山。如此一来,各国对崤山大为重视,纷纷向崤山腹地派出大量斥候,侦探地形与山民分布,准备随时建立封锁崤山出口的要塞。崤山顿时热闹起来了。
这种突兀的变化,白雪可是没有料到。
当年,白雪忍痛离开栎阳的时候,崤山还是魏国的“老西门”。白雪回到安邑后身孕反映很强烈,很想找个幽静去处长住生养。按说涑水河谷的狩猎山庄是个好地方,可白雪总觉得涑水河谷离安邑太近,不安宁。魏国迁都后这里又离赵国太近,很可能成为双方拉锯争夺的兵家之地,不安全。自己需要的是一个远离兵争的安静地方,距离都城的远近,对她几乎没有作用。
梅姑和老总管反复查找,才发现了崤山这座已经废弃的山庄。这是老白圭按照他一贯的商战传统,针对洛阳周室、韩国宜阳以及楚国淮北,特意建立的货物秘密储存基地。白圭死后,白氏家族的长途商贸有所收缩,加上洛阳周室的购买力大大下降,崤山基地的储运功能被函谷关内的桃林高地取代,这座崤山小城堡便废弃不用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56
白雪对这废弃的城堡颇感兴趣,和梅姑、侯嬴专程去看了一趟,很是满意这座城堡的隐秘幽静;唯一的缺陷就是太大,又加荒废日久,不能居住,修葺一新又很是费事。侯嬴知道白雪的心境,提出在废弃城堡的旁边山头上新建一座小山庄,费事不多,住着又紧凑舒适。想来想去,白雪同意了。大半年后,崤山小寨建成了,坐落在老城堡旁边的半山腰,一条山溪瀑布挂在中间,将新老庄园隔开。小寨淹没在漫山遍野的密林之中,外人很难发现。白氏家族素来有建筑秘密基地的传统,将这座只有十多间房屋和一座仓库的小寨,建得异常的坚固隐蔽。白雪很高兴,将小寨取名为“静远山庄”。
进山之前,白雪将侯嬴、老总事和白氏家族的老功臣二十六人,全部召集起来做最后安排。她将白氏商家财产预先分成了三十份,两份最大的交给了侯嬴和老总事,两份较小的留给了自己和梅姑,其余二十六份平均分给了二十六位老功臣。谁知当她一一分配完毕后,却久久无人说话。
“诸位有何想法?是否白雪析产不公?”白雪笑问。
老总事面红耳赤:“敢问姑娘,白门商家传承百年,名震天下,未尝入不敷出,为何却要析产遣散?”
二十六功臣一齐拱手道:“我等效忠女主,不能析产毁业!”
侯嬴深深一躬:“姑娘不管有何想法,此举的确不妥。姑娘纵然隐退山林,白门一干老人绝不会乱了阵脚。且不说姑娘即将临盆,白氏后继有人,仅仅这经营百年的根基毁于一旦,也是暴殄天物。敢请姑娘三思后行。”
“请女主三思后行。”功臣们一齐拜倒,满堂的白发头颅都在颤抖。
“诸位快快请起。”白雪将要临产,宽大的衣裙虽不显过分臃肿,却也难以弯腰一一搀扶,只有站在堂中连连摆手,“诸位起来,听我说。”
老功臣们都在商旅沧海久经磨练,个个心细如发,见女主行动大是不便,立即起来肃然站好。白雪叹息一声道:“白氏商旅,到我手是第四代,一百多年。然我不善经商,也无心经商,数十年来从不过问白门商事。白门财富虽说以白氏为底本滋生,但也是诸位兢兢业业操持积累而来。先父曾说过,财货如流,能祸能福,有心则当之,无心则散之。白雪志不在商,析产于诸位白门功臣,使白门商道遍及天下,未尝不是好事。诸位既然坚执不肯接受析产,倒也可变通从事。今日析产份额不变,今后之商事即为诸位合产经营。你等公推一人主事,能合则合之,不能合则随时分之。此乃两全之策,免得我一朝有事,内部生乱,反倒坏了白氏声誉。诸位以为如何?”
老功臣们齐声道:“侯兄主事,老总事辅之,我等和衷共济!”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57
“侯兄、老总事,看来得多劳二位了。你等就相机行事吧。”
“姑娘放心,白门商事坚如磐石,断无内乱之忧。”侯嬴与老总事慷慨激昂地回答。
“守定商旅,等待新主!”老功臣们也是一片激昂。
白雪本来还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再说,默默地对众人一躬,回头走了。
倏忽十三年过去了,静远山庄已经在山风雨雪中变成了半老寨子,宁静地隐匿在山林深处,消磨着悠长的岁月。
眼下正是仲秋时节,秋高气爽,阳光照得满山苍黄,山庄外的小道上铺满了落叶。一个英武少年正从瀑布旁边的山坡上飞跑下来,在嶙峋山石间飞纵跳跃,满头大汗依然不停。猛然,一只苍鹰从山峦掠过,在少年头顶盘旋鸣叫。少年停止了跳跃,端详一阵,迅速摘下背上的木弓,又从箭壶中拔出一支羽箭搭上,引弓满射,羽箭“嗖”地啸叫着飞向天空。但闻黑鹰锐声长鸣,振翅高飞,那支羽箭眼见就要贯穿鹰腹,却怏怏地掉了下来。少年气得跺脚直跳,将木弓狠狠摔向山石,木弓“啪”地断为两截。少年想了想,又捡起断弓,向山庄飞跑而来。
少年猛然撞开了虚掩的大门,院中一个年青女子惊讶道:“子岭,何事慌张?”
“梅姨,我要铁弓。这木弓劲力太差!”
女子笑道:“哟,吓梅姨一跳。你有多大劲儿,木弓不能使了?”
少年将断木弓撂到石案上,气鼓鼓地不说话。
女子走近一看,大吃一惊:“这是上好的桑木弓也,你拉断的?”
少年顽皮而又得意地笑笑,“如何?梅姨,该给我换铁胎弓了。”
女子惊喜地向着正屋叫道:“大姐大姐,快来看吔。”
“有事啊?”一个不辨年龄的女子出现在宽大的廊下,宽松曳地的绿色长裙,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横插了一支玉簪,手中拿着一卷竹简,潇洒随意中别有一番书生名士的英秀之气。她就是隐居了十三年的白雪。
听见喊声,她走出廊下笑道:“梅姑,一惊一乍的,值得看么?”
“大姐你看,子岭将桑木弓拉断了吔!”梅姑将断了的木弓递给白雪。
白雪接过断弓端详:“子岭,如何便拉断了?”
“回母亲,子岭射一只山鹰,这弓力不济,山鹰飞走了。孩儿生气,将桑木弓摔断了,不是拉断的。”少年昂首挺胸高声回答。
“究竟是桑木弓不济,还是你膂力不济?得试试看。梅姑,取那张良弓来。”白雪很平静慈和,但却丝毫没有溺爱神色,倒更像老师对待学生一般。
梅姑已经拿来了一张铁弓和三支长箭递给白雪,白雪指点着弓箭道:“子岭,这是你外祖留下的弓箭。弓叫王弓,是威力最强的硬弓。箭叫兵矢,是能穿透三层铠甲的利箭。你只要能将这张王弓拉开两三成,这王弓就是你的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58
梅姑笑道:“大姐,既然试射,就用寻常箭矢吧,兵矢飞出去找不回来,可惜了。”
“不行。”白雪摇头,“寻常箭矢重量不够,试不出真正的膂力。再说,他能射多远?自己找回来就是。子岭,来,到门口试射。”
少年接过弓箭,大步赳赳来到山庄门外。静远山庄原处在山腰密林,出门一条石板路,路外就是宽约百步的幽深峡谷,对面山体上的白色岩石清晰可见。白雪指着山庄一侧五六十步开外的一段枯树:“子岭,就射那棵枯树。”
“不。”少年摇摇头,“枯树岂配王弓?我要射对面白岩上的那块黑圆石。”
遥遥看去,峡谷对面的白色岩石上突出着一块黑色石头。目力所及,大约也就是拳头大小,虽说比箭靶中心的鹄的稍大,但却比整个箭靶小了许多。若在平地,这倒也是考校箭术的正常距离。但这是一道峡谷,那强劲的谷风对箭矢的影响可是极大,大约寻常将军也不一定能将箭矢送过这样的峡谷,更不要说这样一个少年。
梅姑惊叹:“吔,不行不行!我看都看不清,还是射枯树。”
白雪虽不精通射技,但对剑术武功毕竟有扎实的功底。她觉得,儿子目下的状况无论如何也射不过这道山风习习的峡谷,虽说是壮志可嘉,但太过夸口,也是一种很不好的毛病。她素来是明睿聪慧,知道这种指正只能在儿子试射失败之后,而不能在前,否则他绝不会服气。心念及此,她淡淡笑道:“子岭,只要你能射过峡谷,不管触山与否,都算成功。”
少年没有说话,咬紧牙关,拈弓搭箭,左腿笔直地斜线蹬开,右腿曲蹲成一个结实的弓形;左手持弓,“嗨”的一声,右手扯动弓弦,但听皮裹铁胎的王弓响起了细微的咯吱声,王弓倏忽张开成半月之形。少年一奋力,王弓竟渐渐拉成将近满月之形。这在弓法上是“九成弓”,距离满弓仅有一成力道。白雪梅姑兴奋地屏住呼吸,比自己开弓射箭还要紧张。
少年双目炯炯地瞪视着峡谷对面,猛然放箭,只听一声尖锐的啸叫,长长的兵矢流星般穿过峡谷。但闻“轰隆——”一声,白色山岩上突出的那块黑石便带着一阵烟尘,滚落到深深的峡谷之中。
“彩也!子岭成功了!成功了!”梅姑拍手笑着跳着高声喝彩。
白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道:“好。这张王弓归你了。”
“谢过母亲!”少年兴奋地跳了起来,“我给母亲猎一只野羊回来!”说着飞快跑向了山庄后的密林。
“子岭,早点儿回来!”梅姑在身后高喊。
“哎,晓得。”山坡密林中遥遥传来少年子岭的清脆声音。
白雪笑笑:“教他去。”便和梅姑进了山庄,又坐在石案前展开那卷竹简看了起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59
梅姑问:“大姐看甚书?忒般认真?”
白雪笑道:“你猜猜。”
梅姑顽皮地眨眨眼:“莫不是大哥的书?”
“梅姑果然聪明。正是前日侯嬴大哥派人送来的流传抄本,是他前些年写的。”
梅姑神秘地笑笑:“大姐吔,你说大哥该不会忘了我们吧?如何还不回来?”
白雪撂下竹简笑了:“是么?那就休了他,教他当那个破官儿去。”
“休了男人?大姐,亏了你想得出!”梅姑咯咯咯笑个不停。
猛然,响起了“笃笃笃”敲门声。梅姑一阵惊喜,冲过去拉开门,却呆呆地怔在那里。
“山中游士,讨口水喝。”一个蓝布长衫须发灰白的人,脸上蒙着一方面巾,手中提着一口短剑,苍老嘶哑的声音很是刺耳,“多有叨扰,敢请包涵。”
梅姑回过神来,怏怏道:“不妨事,请进来。”
蓝衫蒙面者走进大门,白雪起身拱手道:“客人光临,多有荣幸,请上屋入座。”
“秋日如春,庭院凉爽,不必进屋叨扰。”蓝衫蒙面者谦恭作礼。
白雪:“也好。梅姑,搬一坛老酒来,请先生解渴。”
梅姑顷刻间搬来一坛陈年清米酒,又用托盘端来一盆炖兔肉,自到一边忙碌去了。白雪道:“先生请自饮。我清茶作陪了。”
蒙面人:“鄙人相貌丑陋,不敢示人,敬请先生回避。”
白雪笑了:“貌相乃父母天赐,何须自愧?先生若不介意,但请取下面巾痛饮无妨。”
“先生高风,得罪了。”蓝衫人摘下面巾,一张红赤赤脸庞赫然现出,活像被人生生揭去了面皮,令人望而生畏。
白雪一惊,竹简不自觉捂住了嘴没有出声。远处的梅姑却惊讶得“啊”了一声。
蓝衫人仿佛没有听见,自顾痛饮大嚼。
正在此时,虚掩的庄门“咣当”大开,少年子岭气喘吁吁满面大汗地撞了进来:“娘!野羊!”举起手中一只肥大的黄羊,“快看,箭射在脖颈上了!”
梅姑已经闻声跑来接过黄羊:“快来洗洗,热死了吔。”
白雪高兴道:“好,子岭有功,正好犒劳客人。”
少年怔怔地看着院中蓝衫人:“娘,他是谁?”
白雪笑道:“子岭,这是一位过路客人。该向先生行礼。”
少年天真地笑了:“啊,是客人,我当是……”却硬生生收住口拱手行礼,“客人先生,本庄少主人有礼了。”老声老气,逗得白雪、梅姑和蓝衫人都笑了。
“在下山中游士,见过小公子。”蓝衫人目光盯在了少年脸上。
“先生,小儿有何不对么?”白雪注意到蓝衫人的目光有异。
蓝衫人叹息一声:“不瞒先生,贵公子与我旧时一个老友之相貌神韵酷似,使在下油然感怀。敢问先生,夫君高名贵姓?”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00
“先生可否见告,你那位老友高名贵姓?”白雪微笑地看着蓝衫人。
“在下游历二十余年,沧海桑田,故人的姓名却是记不得了。”
“先生既已忘却故人名姓,我说出来亦是无用,是么?”
蓝衫人点头感慨:“正是正是,原是在下唐突。先生,告辞了。”
少年却突然走近蓝衫人道:“先生,你这脸庞生得有趣,是生来如此,还是猛兽伤害?”
蓝衫人大笑,沙哑凄厉的声音像一头怪枭:“快哉快哉!老夫生平第一次听人说,老夫面相有趣!小公子,这是比虎狼还要厉害的猛兽所伤,记住了?”
“那你报仇了么?”少年兴致勃勃。
“还没有。然老夫的心却没有死。告辞。”蓝衫人一拱手,径自出门去了。
梅姑去掩门,却惊讶地站在门口不动。白雪问:“梅姑,怎么了?”梅姑掩门回身,面色苍白道:“那人刚出门就不见了踪影,鬼魅般消失了,好怪异!”
白雪点点头没有说话,沉思良久,低声吩咐:“放出信鸽,请侯嬴大哥来一趟。”
梅姑答应一声,跑向庭院深处。片刻之后,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蓝天,带着隐隐哨声向东飞去。
放走信鸽,梅姑吩咐两个仆人帮着兴致勃勃的子岭杀那只野羊,自己便去厨下打点整治,要为子岭的箭术膂力庆贺一番。白雪却一直在后院望着远山出神,思忖今日这个不速之客的来路,为商鞅担心,偏又勾起了浓浓的思念。十几年来,她每天都要在这里站上一两个时辰,望着远山踱步,方圆丈许的草地都被踩出了硬土。夕阳将落的时分,庭院中飘来浓郁的肉香,白雪知道野羊已经炖好了,不想教梅姑或儿子看见自己痴痴凝望的样子,信步来到前院。
“笃笃笃”,又是敲门声。
梅姑正在收晾晒的衣服,回头看着白雪做了个鬼脸笑道:“吔,侯嬴大哥忒快嘛。”
子岭冲过来道:“梅姨,我来开门,我不怕。”
白雪慈爱地笑道:“嗬,子岭长大了,那就去。”
梅姑不自觉拿起石案上子岭的短剑,跟着子岭来到门后。大门“咣当”拉开,子岭粗声大气问:“敢问何方人士?”梅姑不等门外回答,在子岭身后道:“本庄夜晚不留客人,敢请务必见谅。”
暮色中,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梅姑,不记得我了么?”
梅姑惊讶地一个箭步冲到门前,见门外两人一黑一白,都是长须飘飘,白衣人正对着自己亲切地微笑。梅姑猛然醒悟,冲回院子高声叫嚷:“大姐大姐,快来呀,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
子岭怔怔地挡在门口:“你是何人?梅姨那么高兴?”
门外人笑道:“你是子岭么?如何不教客人进门?”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01
子岭认真摇头:“没问清白,不能擅入我家。”
门外人点头笑道:“挺认真,小将军似的,问吧。”
子岭一点儿不笑,一副大人气魄:“姓甚名谁?从何处来?所为何事?”
门外人微笑答道:“姓卫名鞅,从咸阳来,为了找你,找你娘,还有梅姨。”
少年子岭有些茫然:“卫鞅?噢,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娘。”一转身,不禁惊讶失色,“娘?你如何哭了?”
白雪早已经来到门后,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按捺不住心潮起伏,不禁泪流满面道:“子岭,他就是,你的父亲……鞅,你终于回来了。”一下子扑到商鞅肩头……
少年子岭的脸憋得通红:“梅姨,他,他是我的父亲么?”
梅姑擦着眼泪笑道:“蠢!父亲还有假?”
子岭扑通跪倒叩头:“孩儿白子岭,参见父亲大人!”
商鞅乐得大笑,一边揉眼睛,一边扶起已经长过自己肩头的少年,“参见?大人?礼数蛮大也。来,教我看看!好,精气神都不错,快长成大人了,啊!”
说话间,梅姑已经帮荆南将两匹马牵了进来拴好,边喂马边亲热地和荆南比划着又笑又叫。荆南也高兴得“啊噢”不断,夹七夹八地既比划着路上的经历,又诉说着莫名的兴奋。少年子岭被骤然降临的父亲夸奖得红着脸局促地笑着,有些不知所措。白雪走过来高兴地揽着父子二人的肩膀:“有话慢慢说,走,进屋。梅姑、荆南,进屋了。”梅姑高兴地答应一声,拉着荆南走进正屋大厅,又飞跑出去吩咐两个仆人准备接风酒宴,又飞快地捧来茶水,忙得像只穿梭的小燕子。荆南也干脆跟着她忙前忙后地张罗。少年子岭想了想,说要从地窖取酒,也跑到院子忙去了。
白雪和商鞅坐在大厅,默默相望打量,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怔怔地看着阔别十三年的商鞅,白雪明显感到了他身上凝聚的沧桑风尘。昔日英挺白皙的商鞅,脸上已经是肤色粗黑,沟壑纵横,长须垂胸,两鬓染霜了。一个刚刚年过四十岁的男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显出一种比同龄人要苍老得多的面容。不用问他受了多少辛苦,仅仅从那种不能掩饰的疲惫感,就能体察到他的曲折艰难和呕心沥血。
商鞅也静静地望着白雪,觉得她依然那么美,美得动人,洒脱爽朗的英气中沉淀出一种深沉的风韵,披肩的长长秀发变成了高高挽起的发髻,圆润秀丽的脸庞和窈窕的身躯略微丰满了几分,就像中天的一轮明月,舒缓安详,而又明艳无比。那双永远如澄澈湖水般的眼睛,依旧喷发着火热的光芒,只有那从眼角延伸出去的细细的鱼尾纹,才铭刻着如缕如丝的漫长岁月对她青春年华的划痕。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子,要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寡居独处,仅仅依靠情感的坚贞,是无法消解那如火如荼的本能冲动的。只有白雪,凭借着出类拔萃的家世给予她的胸襟、品性、学问、见识,才锤炼得出这种“久经沧海,难为一瓢之饮”的高贵气度。也只有这种并非刻意追求操守,而奔着一种境界飞升的高远情愫,才远远超越了尘世寻常的坚贞节烈,才能驾驭自己的灵与肉达到至美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