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02

    “左庶长,你可是门庭若市了。我等了三天才瞅准了今日。”一落座,嬴虔便感慨连连。

    “左傅不知,我正欲前往拜会,不期自来,鞅实堪欣慰。”

    “要找我?真话——有事么?”嬴虔半信半疑地大笑着。

    卫鞅一笑:“我有难题,请左傅助一臂之力,岂敢有假?”

    “好!说,国事私事,嬴虔全帮。”

    “自是国事了。”卫鞅打开一卷竹简道,“这是废除贵族封地的法令。我想对此法令略做修正,将取缔一切封地,改为取缔除太子之外的世袭封地;同时,对以后的立功之士允许封地;然则,封地无治权,封地赋税也只保留三成。如此一来,国君激赏臣下立功便有了名目,公室贵族亦可稍安。左傅以为如何?”

    “好!”嬴虔拍案大笑,“改得好!左庶长不愧思虑深远。栎阳这些鸟贵族,无非就是咬住取缔太子封地,做自己的文章。如此一改,叫他们哑子吃黄连,妙!无功无封,有功大封,给国君留下封赏余地,实则治权在国,赋税权也大部在国。好!嬴虔早想说,就怕那些鸟贵族借我鼓噪。左庶长自改,釜底抽薪!”

    卫鞅摇摇头:“左傅啊,法令贵在稳定。要修正,须得一个名头。我岂能自改?”

    “啊,你怕坏了自家信誉?好,你说,如何改,我来出头。”嬴虔大笑。

    “敢请左傅上书国君,由君上直接下书修正。如此,则通达无阻。”

    嬴虔揶揄地微笑:“左庶长平白将一个功劳让给我,何苦来哉?”

    卫鞅大笑:“我领政,要的是言出必行之信。失信于民,无异山崩也。”

    “好!各有所得。此话撂过,我也有一事。”

    “国事私事?”卫鞅笑着如法回敬。

    “今日嬴虔有何国事?私事。喜事。”嬴虔颇为神秘地一笑。

    卫鞅一怔:“何事之私,劳动左傅?”

    嬴虔不禁开心大笑:“实言相告,太后相中你这个女婿了。荧玉公主也很是敬佩你。太后派我来向你提亲,你孤身在秦,岂非天缘?”

    卫鞅大为惊讶,忙摆手道:“左傅差矣。我虽孤身,实已定亲,不敢欺瞒太后。”

    嬴虔笑道:“你呀,莫要搪塞于我。你父母皆亡,列国漂泊,谁个做主为你定亲?纵然识得几个安邑女子,也是名士风流,何能当真?”

    “不。左傅,卫鞅真情实言,绝非搪塞之辞。”

    嬴虔沉吟有顷道:“好了,这件事现下不说,容你思虑几日。左庶长,荧玉可是秦国公主,你可要三思而行喽……好,嬴虔告辞。”

    卫鞅愣怔半日,竟不知嬴虔是如何走的。

    当晚,卫鞅来到渭风客栈看望白雪与侯嬴。侯嬴高兴地整治了一案秦菜,三人痛饮,说到墨家之行的种种惊险,说到老墨子的深邃神秘,说到秦公的大智大勇,皆感慨不已。最后说到栎阳,说到客栈,说到小河丫已经带着憨实的黑柱子走了,三人又是感慨唏嘘,旁边的梅姑也直抹眼泪。卫鞅几次想说嬴虔今日来访提亲之事,终于觉得这应当由自己拒绝了事,没必要大家担心议论,便始终没有说起。将近四更,三人才结束了小宴,白雪扶着已有醉意的卫鞅回到了幽静的小院子……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03

    嬴虔倒是快捷利索,第二天便派府中家老送来上书国君的拟稿,请卫鞅过目并斧正。卫鞅稍做了两处修改,便教家老带回。第三天,卫鞅派出特急信使将嬴虔的上书连同自己的长信,追送给继续在陇西巡视的秦孝公。十日以后,特急信使带回秦孝公的国书。卫鞅立即将国书颁行郡县朝野,并以左庶长府名义,一起颁行了对封地法令的修正律条。一时间,栎阳上层贵族仿佛被打了一闷棍,惊讶得无声无息。

    只有少年太子嬴驷很是高兴。现下,他又可以拥有一方封地了。

    嬴驷对封地的向往,是从和白氏老族长来往开始的。基于少年心性,老族长每次到来都让嬴驷觉得新鲜亲切,一则是那些乡村礼物,或一张兽皮,或几筐桑葚,或一只白狐,或一只黑猫,都教嬴驷爱不释手。二则是老族长每次都能讲一大堆乡间趣事,使嬴驷知道了许多原本不知道的东西。老族长上次来本已说好,今年秋收后请他去封地狩猎。整日闷在栎阳读书,嬴驷实在憋气。公父像他这般年龄的时候已经上战场了,可偏偏这几年又没打仗,他想上阵杀敌也没机会。所以,秋天狩猎就成了他心中期待已久的一个梦。谁能料到,恰恰在这时候卫鞅变法,取缔了封地,白氏老族长也被杀了。他真是想不通,对卫鞅一肚子愤懑,觉得这个左庶长当真冷酷无情,管得忒宽!非但将公室封地一概取缔,而且连谁给自己讲书都要管。右傅公孙贾请老太师甘龙讲了几次书,卫鞅就撺掇伯父公子虔来干涉,弄得右傅和老太师老大没趣,真真的岂有此理!他本来想将卫鞅召到太子府,狠狠斥责一顿。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不苟言笑永远都穿着一身白衣的、老太师说起他总是摇头的左庶长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论脾性,伯父嬴虔那才是火暴雷神,人见人怕,然嬴驷对伯父却一点儿都不怕。这个卫鞅从来没有对谁大发雷霆过一次,和嬴驷甚至见面的次数都很少,嬴驷却对他有一种说不清的疏远和畏惧。正好公父又不在栎阳,嬴驷只得在宫中憋气,也不敢乱说乱动,生怕这个谁都敢杀的卫鞅抓住他一个甚把柄,把他也给杀了……正在这忐忑不安的日子,忽然又恢复了太子封地,嬴驷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

    左傅嬴虔来宣读左庶长令:太子封地恢复,赋税三成,无治权;鉴于郿县较远,太子可在骊山以西选择半个县作为封地。

    “不。我就要原本的郿县白氏做封地。”嬴驷毫不犹豫。

    “郿县白氏的土地只有三个乡,可是少多了。”

    “我不要那么多,又不是真的靠封地吃喝。”嬴驷说得很平淡。

    嬴虔沉吟:“驷儿,郿县乃秦国老地老族,太师甘龙与右傅公孙贾的封地,也都在郿县,情势复杂,你还是选骊山好。”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04

    “那又如何?左庶长只说是郿县太远,又没说别的,嬴驷不怕远。”

    “好。毕竟不是大事,我替左庶长做主,就是郿县白氏了。”

    “谢过公伯。”嬴驷高兴地笑了。

    卫鞅接到嬴虔回报,本欲强制更正,思虑沉吟,终于批了一个“可”字。命令颁行,郿县令立即将恢复为太子封地的里正们召到县府宣令,明确了治权和赋税分缴的办法。这些“里”都是孟西白三族,自然都是高兴非常。一时间,他们又有了比寻常农户,尤其比隶农除籍的新自由民“贵气”的特殊地位。

    修正封地的法令使甘龙意外又震惊。

    他想不到,气势凌厉一往无前的卫鞅,竟然还有如此柔韧的回望本领。秦国的情势,不变法就是死路一条,变法是谁也不能反对的。甘龙作为治国老臣,何尝不知道其中利害。但由卫鞅这样的人来变法,甘龙却怀有深深的敌意。理由只有一个,卫鞅在秦国执政变法,将秦国原有的元老重臣都逼到了尴尬死角——非但权力无形流失,全部成为束之高阁的藏品,而且因提出纠正某些严酷法令,使世族大臣尽皆陷于守旧贵族的不光彩境地。战国之世,求变图存乃天下潮流,守旧复古遭天下唾弃。否则,以儒家孔子孟子那样的大家名士,何以竟能惶惶若丧家之犬?秦国世族本不守旧,但出了卫鞅这个人,秦国世族竟显得迂腐不堪。秦国权力本来稳定均衡,出了卫鞅这个人,竟出现了动荡倾覆。卫鞅就像生硬插进秦国的一个巨大楔子,将庙堂框架挤得嘎吱嘎吱几乎要爆裂开来,而被挤得最瘪的,是他甘龙。嬴虔虽然失掉了左庶长,但毕竟还是公族太子傅、上将军,又是国君长兄,毕竟还有几分军权。公孙贾和杜挚虽然失掉了实权,然毕竟进入了庙堂大臣之列。唯有自己这个三世元老上大夫主政大臣,竟只落得了个太师名号,真令人齿冷。太师,这是个早已经被天下遗忘了的上古名号,所谓“协理阴阳,贯通天人,安抚四邦”,在山东六国早已经嗤之以鼻,无人理睬了。而今,他却偏偏就成了这样的老太师,甘龙如何不感到窝囊?

    虽则窝囊,外表上甘龙可是从容镇静,该做的照做,该说的照说,没有一丝难堪尴尬。譬如给太子讲书,他就毫不避嫌。他内心非常清楚,和卫鞅的较量是漫长的,至少在秦国没有强大以前,在秦公对卫鞅没有丧失信任以前,卫鞅很难被扳倒。然则他坚信一点,卫鞅这样的能事权臣,迟早会出纰漏。每有纰漏而攻之,日积月累,卫鞅的根基将会被一点一滴地蚕食。这是甘龙悟出来的“蚕攻”谋略:在悠悠岁月中埋下吞噬卫鞅的土壤,就像鲧的“息壤”一样无限增长,将卫鞅的变法洪水滤干成自己的堤坝。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05

    传说鲧是大禹的父亲,受天帝之命到人间治水。天帝赐给了鲧一包神奇的土,名叫息壤,叮嘱鲧在万不得已时才能使用。来到人间,鲧看到洪水滔滔弥天,无以立足,便立即撒出一把息壤。谁想这息壤神奇无比,水高它也高,不断增高,终成大山一般将洪水圈了起来。鲧惊喜万分,觉得这是治水的最好办法,便不断地撒出息壤,将洪水堵在了数不清的山坝圈子里。可是,随着洪水增高,躲避在山岭山洞里的人,也被淹死了无数。水是堵住了,人却被困在所有的山上挣扎着。撒着撒着,息壤突然没有了……天帝震怒了,杀死了鲧,才有了后来的大禹治水。

    甘龙要使自己的“蚕攻”谋略变成神奇的“息壤”,与水竞高,永不停息。

    这是一个宏大的目标,需要甘龙有悠长的生命,需要甘龙有敏锐的寻找缝隙的老辣眼光。这两点,甘龙都不愁。他出身贵族,谨严立身,素无恶习,更无暗疾,又从来没有鞍马劳顿,主持国政也是轻松洒脱。年过六十,耳不聋,眼不花,齿不落,发不脱,童颜鹤发身轻体健,自信在三十年内决然死不了。至于洞察错失抓住时机,那更是甘龙的深厚功夫。目下,他就思谋着这个微妙的机会。

    太子封地在郿县,甘龙与公孙贾的封地也在郿县,而且是渠畔相连的土地。如此格局,一定该有文章可做。老甘龙想的是,究竟一个人做这篇文章,还是拉上公孙贾一起做?思忖良久,甘龙决意一个人做。公孙贾心机深,也肯定乐于合力整治卫鞅,要拉他共谋,那是容易极了。然则,多一个人就多一分风险,卫鞅绝非易与之辈,一旦让他觉察,那必然是玉石俱焚。大谋须得独断,独断才能出其不意,行之于世才有“天不容”的神秘口碑,也才能鼓动秦国世族以“天命”、“天道”要挟国君,迫使卫鞅倒台。

    但更重要的是,甘龙有一种内心确立的使命:在秦国撒播“倒鞅”种子者,必须是他,绝不能是别人。只有这样,在卫鞅倒台的那一日,他才会有真正的胜利感。

    晚上,甘龙唤来了自己的长子甘成,在书房摆起了一卷孔子的《春秋》,又摆上了一卷李悝的《法经》,便娓娓开讲。三更时分,甘龙终于抛开竹简,讲到了秦国,讲到了目下,讲到了郿县。

    父子二人愈谈愈深,直到栎阳城楼的刁斗声止,黎明的长号呜呜吹响。

第九章霹雳手段(5)

    五、阴谋阳治霹雳手段

    转眼之间,五月来临。

    关中平川今年的麦子长势特别好,家家农田都是金黄一片,麦浪连成了茫茫金波。先收大麦,后收小麦,五月下旬进入了颗粒入仓的最要紧时刻。恰逢连日晴朗,每个新村都陷在打麦入仓的忙碌中。村头共用的打麦场轮换不过来,农人们在自家门前的小场院摊开麦子,用最老式的连枷打麦了。一根长长的木棍,顶端固定一个装有小转轴的木板,一下一下用力挥舞,金灿灿的麦粒便从麦穗中蹦了出来。家家门前连枷挥舞,满村响彻“啪嗵啪嗵”的打麦声,老秦国腹地充满了丰收的喜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06

    这时候,栎阳城内有封地的几家世族也忙碌起来,清扫粮仓,准备接纳封地缴来的新麦。本来已经取缔了封地,贵族们的私家粮仓根本就没有准备。一个月前突然宣布恢复了封地,虽然田亩大大缩小,赋税率大大降低,治权也没有了,但失而复得,世族们还是格外兴奋,紧张得如同迎接大典一般。太子府也一样,嬴驷兴奋得前后忙乱,亲自监督腾出了三座最大的泥仓,要接受封地的新麦子。过去封地缴粮,嬴驷一来年幼,二来习以为常,根本不去过问。今年不一样,嬴驷第一次眼见封地失而复得,而且与自己的努力有关,其兴奋喜悦如同自己立功获得的一般,停止了讲书习武,整日忙碌在整理府库之中。十天之后,仓库整理就绪,嬴驷便满怀激动地等待着新麦入仓。他已经谋划好,先奉送给太后三车,然后卖掉一些陈粮,给自己的卫队添置精铁马具和上好弓箭,秋天好到封地去痛痛快快地狩猎一番。

    五月二十三,一队牛车嘎嘎吱吱地到了太子府库门前。

    太子府家老一身整肃,手持六尺余长的竹节验杆来到车队前:“可是封地粮赋?”

    当先牛车上跳下一名中年汉子,谦卑躬身道:“郿县白里,里正白亮,前来缴纳粮赋,请大人验收。”公事说官话,汉子将民人口中的白村说成了官称的白里。

    家老冷笑道:“就是这些么?还有甚物事孝敬太子?”

    “回大人,小可新任里正,不知粮赋之外还有何纳赋之物?请大人明示。”

    家老面色阴沉,知道这是颗生萝卜,气哼哼道:“休得聒噪,打开验粮!”

    里正白亮回头:“打开口袋,检验粮赋。”

    二十几辆牛车停在狭窄的小巷子里,每辆车上跳下两三个光膀子农夫站在车旁,准备验收后扛粮进库,为首一车已经打开一袋搬到地上。

    “大人请验收。”白亮指着解开绳子的口袋。

    家老黑着脸走过来,左手拨开袋口,右手的空心竹节验杆噌地插下,直入口袋粮食三两尺深,猛地抽出杆来,顿时带起一阵尘土。家老脸色更黑,将验杆倾倒,手掌中竟哗啦啦摊满了沙石碎砾。

    “好啊,白里正,这种东西也叫粮赋?”家老笑得阴气森森。

    里正白亮惊恐地回身大喊:“谁?谁捣的鬼?!快!全都打开!”

    农夫们慌了手脚,纷纷跳上车打开口袋,顿时傻子一般面色煞白——每个口袋里竟都是沙砾土石混着几成麦子,脏得使人不堪入目。

    家老大喝一声:“看住他!”便飞步向太子府奔去。

    片刻之间,嬴驷匆匆赶来。他怒色满面,“唰”的一剑将一个口袋从上到下通体划开,一阵尘土扬起,沙砾土石流淌扑溅,嬴驷的黑色绣金斗篷顿时一片脏污。里正白亮惊恐得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只是木木地盯着太子。嬴驷面色煞白口鼻抽搐,走到白亮面前,突然出剑。白亮一声叫,洞穿的身体鲜血四溅。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07

    “里正!”农夫们一拥围上,惊慌哭喊成一片。

    白亮挣扎喘息,“报,族长……有人,害,我……”骤然死去了。

    嬴驷团团乱转着,看了一车又一车“新麦”,气得浑身颤抖,尖声叫喊:“将他绑在马上,去郿县!”

    太子府骑队早已经被家老招在府库门外,听得太子一声令下,几名骑士立即赶散农夫,捞起白亮尸体捆绑在马后。嬴驷上马,长剑一挥,马队疾风骤雨般卷出街巷。

    这时,太子傅公孙贾飞马赶到,遥遥高喊:“太子,不能,快回来!”眼看马队绝尘而去,急忙勒马喊道,“家老,将牛车赶进府库,人犯押起,不准任何人动!我去追赶太子!”连连打马而去。

    正当午后,白里村头的打麦场一片热闹忙碌。

    白氏一族的农耕术在老秦人中素负盛名,收获大忙季节历来是井井有条忙而不乱。老族长白龙被杀后,年近七十的白丁老人做了族长。他为人宽厚持重,深得族人拥戴。老白丁率白氏举族盟誓,白氏一族永远不做乱法之民,要凭勤耕劳苦挣回白氏一族的荣誉。他举荐精于农事的白亮做了里正,决意和原来是白氏隶农的几个里一争高下。

    今年夏收是新法田制的第一个麦收,官府将对缴税粮最多的农户授予爵位,对收成最好的村庄氏族赐铜额铜额,即后世之铜匾,悬挂于门额的铜制横牌。古称“额”,后世称“匾额”或“匾”。,族长里正皆授爵位。白氏一族上下发奋,从去年秋天下种开始精耕细作,冬天又冒着严寒,破例在窝冬时节浇灌了两次麦田。五月一到,眼看白氏田野的麦子齐整整金波翻滚,举族大是欣慰,刑场带给族人的屈辱也被好年成的喜悦所淹没。眼下进入打麦时节,老白丁更是勤谨有加,每天都拉着一片席子坐在村头场边的大树下看着打麦。公用麦场是各家轮流,举村帮忙,也就是全村人手一起上阵,帮着一家一家打场。虽然举族融洽,也难免会有些许口角纠纷,老白丁坐在这里,就是要即时化解,不耽搁打场工夫。但是,老白丁最要紧的使命却是观天。农家一年辛苦,全在收打季节。这时偏偏阴晴无定,时有“白雨”白雨:秦地古方言,即突然而来的暴雨。突然袭来,一场麦子便要泡进水里。老白丁对夏日风雨的征候特别敏锐,往往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他却扯开苍老嘶哑的嗓子大吼一声:“收场了!”赶众人急如风火将摊开的麦子垛起,白雨恰恰便刷刷而来,茫茫一片。

    老白丁往大树下一坐,族人们心里踏实。

    现下午后,正是白雨多发时刻。老白丁仰头望着北方天空,只见一片灰白云疾疾飘来,眉头不禁微微皱起。猛然,一阵凉风吹过,老白丁嗅到了风中一丝特有的气息,骤然起身,挥手大喊:“收场了!快!”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08

    当场主人立即大喊一声:“收场!”场中男女急忙扔下连枷,男人紧张地操起木杈归拢场中麦草,女人利落地用扫帚木推清扫已经打出来的麦粒。堪堪将麦草垛好,麦粒苫盖严实,北方的那片灰白云已经变成了厚厚的乌云压将过来,一阵雷声,一道闪电,眼见铜钱大的雨点裹在风中啪啪打来,人们喊着笑着往大树下跑去。

    突然,一个少年锐声喊道:“快看!马队……”

    话音落点,马队在隆隆雷声中卷进麦场,为首骑士高喝:“谁是族长?出来!”

    老白丁拄着桑木杖走到场中:“老夫白丁。敢问可是官府?到白村何事?”

    嬴驷尖声喝道:“将那个里正押下来,你问他!”

    浑身血染的白亮被从马上扔下,白村男女哗地围了上来:“白亮啊!”一个女人一声惨叫,冲出人群:“谁!谁杀死了白亮?!”

    嬴驷没有料到白亮竟然死了,微微一怔,迅即怒喝:“白村以沙石充赋,欺骗封主,罪有应得!马上将场中粮食全数运到太子府!否则杀无赦!”

    此时雷电轰鸣,白雨瓢泼般浇下。老白丁嘶声大喊:“冤枉啊!白氏一族,百年封地,几时坏过粮赋?冤枉啊……”

    嬴驷被大雨一激,本就狼狈,又见老白丁大喊大叫,不禁恶气顿生,大喊:“砍开粮囤!看看真假!”卫队立即跃马挥剑,将苫盖得严严实实的麦囤纷纷砍开,金黄的麦子顿时涌出,瞬息间便被大雨冲走。

    白氏族人本是尚武大族,血气方刚,此刻心头出血,齐齐怒喝一声,操起棍棒木杈连枷等一拥而上,哭着喊着向太子人马疯狂地扑来。

    嬴驷气急败坏,大喊:“杀!杀光!”马队骑士短剑闪亮,几个冲突,白氏族人的尸体便摆满了雨水泥泞的麦场。老族长白丁不及阻挡,眼见顷刻间血流成河,扑倒在滚滚泥水中大喊:“造孽啊!上天……”便一头栽倒。

    这时公孙贾飞马赶到,一见场中情景,吓得浑身筛糠一般道:“太子,如何,如何闯下这般大祸……”

    嬴驷尖声叫喊:“我自担承!与你何干?回马!”缰绳一抖,坐下马冲向官道,卫队紧紧随后,向栎阳飞驰而去了。公孙贾本想为太子善后,此刻却是魂飞魄散,打马自顾去了。

    “轰——轰——轰——”白村撞响了村头巨大的铜钟。这是白氏一族举族血战的信号。居住在周围村庄的白氏族人冒着大雨,呼啸而来。

    白雨骤然停止了。午后斜阳照在血流成河麦草狼藉的大场上,分外凄惨恐怖。数千白氏男女聚在村头,哭声震天。老白丁跳上场边石礅,一身泥水鲜血,白发披散,愤怒得像一头老狮子:“白氏子孙们听了,举族披麻戴孝,到栎阳交农!官府不还白氏一个公道,白氏反出秦国!”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09

    “交农!报仇!反出秦国!”满场仇恨的呼啸呐喊声震原野。

    就在白氏举族出动的时候,孟族与西乞族也闻讯聚来。孟西白三族从来血肉相连,同仇敌忾,今日白氏骤遭大难,孟西二族岂能袖手旁观?两个时辰之内,素有征战传统的孟西白三族聚集了两万多男女老幼,人人披麻戴孝,手持各种农具,抬起三十多具尸体,点起粗大的火把,浩浩荡荡哭声动地,黑压压向官道涌来。

    此刻,官道上三骑快马正向东边的栎阳急驰。这是从新军营地急急赶回的车英。时当暮黑,他见如此声势的火把长龙和震天动地的哭喊,心知异常,忙勒马官道,派一个骑士去打探情况。片刻之后,骑士回报,车英大惊,低声命令:“快!兼程栎阳!”打马一鞭,风驰电掣般向东驰去。

    栎阳城内,左庶长府一片紧张繁忙。

    按照卫鞅的大纲,景监领着全部属吏夜以继日地准备二次变法的新法令。卫鞅则在紧张筹划新军训练的装备及粮草辎重的供应,还要加紧批示各地送来的紧急公文。最重要的是,卫鞅同时在仔细谋划秦国新都城的地址。栎阳太靠近函谷关与魏国的华山军营,且城堡过于狭小,无法满足蓬蓬勃勃发展的商市与百工作坊,城外也无险可守,迁都是必然的。这是一件大事,卫鞅已经派出了三批堪舆之才对关中腹地仔细踏勘,反复琢磨报回来的山水大图,准备夏忙后亲自去确定地址。

    天气闷热,卫鞅埋头书房,直到太阳西斜,还没有顾上吃摆在偏案上的晌午饭。荆南几次推门进来,终于都是轻轻地拉上门走了出去,在廊下连连叹息,希望有人来打断一下,借机好教左庶长吃饭。

    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一个人跌跌撞撞满身泥水跑进来:“左庶长,左庶长,大事不……不好!”

    荆南急忙抢步上前,将来人扶起,却是太子傅公孙贾。卫鞅已经闻声而起来到廊下:“太子傅,何事如此狼狈?”

    “左庶长,太,太,太子……闯下大祸了!”公孙贾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荆南,给太子傅一碗水,静静神,慢慢说。”卫鞅异常镇静。

    公孙贾大喝几口,喘息一阵,将经过大略一说。卫鞅心头一沉:“太子现在何处?”

    “不,不知道。反正,不会在太子府……”公孙贾犹自喘息。

    卫鞅心念一闪:“荆南,到公子虔府中有请太子,快!”

    “不用请。我给你带来了。”嬴虔拉着太子走进门来,一脸怒气。

    卫鞅神色肃然:“敢问太子,白村杀人毁粮,可是实情?”

    嬴驷已经清醒,一身泥污,面色煞白,嗫嚅道:“白村沙石充赋……”

    “粮赋有假,亦当由官府依法处置。太子岂有私刑国人之权?杀人多少?”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10

    嬴驷低声道:“不,不清楚。二三十上下……”

    卫鞅心头大震,勃然变色:“可恶!孟西白三族乃老秦根基,刚正尚武,今无端惨遭屠戮,岂能罢休?国人动荡,大局乱矣!”

    嬴虔不以为然,揶揄笑道:“左庶长何其慌张?你的渭水决刑,不还杀了孟西白三族几百口么?怕他何来?再说也都是秦国子民,若敢乱来,嬴虔在此。”

    卫鞅愤然道:“左傅何其大谬也!私刑杀人,岂能与依法刑杀相提并论?秦国若连老秦人也肆意屠戮,无异于自毁根基,谈何变法强国!”

    卫鞅的严厉辞色令嬴虔非常不快,微微冷笑了一声,看着卫鞅不说话了。

    忽闻门外马蹄声疾,紧接着一声高喊:“左庶长——”随着喊声,一个人踉踉跄跄跑进来。众人看时,却是郿县新任县令由之。他带着哭声扑地拜倒:“左庶长,大、大事不好。孟西白三族,两三万人,来,来栎阳,交农!白氏扬言,国府不给公道,他们,就、就反出秦国呀!”

    由之的禀报不啻一声惊雷,不独卫鞅内心震惊,太子、嬴虔和公孙贾也脸色大变。

    “交农”是当时农人对官府的最强烈的抗议示威,就是将所有的农具都堆积到官署中,官府不答应所请,便永远不再耕耘。春秋战国之世,哪个国家若有一次“交农”发生,那就是这个国家的最大耻辱,天下会视这个国家丧失了天心民心,便可以大起盟军,任意讨伐。这比一两次战争的失败更能动摇国家根本。百年以来的变法历史上,天下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交农”,今日秦国的老秦人却要“交农”,如何能不引起极大震动?何况,还不仅仅是“交农”,还要“反出秦国”!这对于素来稳定的秦国腹地老秦人来说,简直是天崩地裂般的乱象。

    顷刻之间,卫鞅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意识到秦国变法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以孟西白三族老秦人的执拗,不真正公平地处置滥杀事件,根本不可能平息他们的怒火,秦国就必然要出现大动荡,山东六国再一出兵,秦国如何不灭亡?那时,一切都将付之东流。然则,这件事大大棘手处,在于是太子犯法。且不说太子只有十三四岁,尚未加冠成年。更重要的是太子是国家储君,能杀掉太子平息民愤么?而且,国君目下不在栎阳,臣下如何能擅自处置太子?然则,如何举措才能使怒潮平息?

    嬴虔见卫鞅沉吟思忖,拔剑愤然道:“左庶长不要怕。嬴虔只要两千铁骑守在栎阳西门,看谁敢反出秦国!”他想卫鞅虽则奇才,然毕竟书生,面对如此汹汹阵势,必须由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公室大臣来支撑局面。如果调兵权力还在自己手中,又何须和卫鞅商议,他早已经领兵在半道拦截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11

    猛然,卫鞅微微一笑:“左傅少安毋躁,请与太子、右傅先行到国事厅休憩片刻,容我调兵妥当后再分头行事。”

    “如此也好。走。”嬴虔和六神无主的太子、惊恐不安的公孙贾去了国事厅。

    卫鞅面色一沉,向荆南做了个包围手势,荆南“咳”的一声,疾步而去。卫鞅转身对匆匆赶来的景监命令:“景监领书,立即下令栎阳令王轼,调集两千铁骑一百辆兵车,在西门外待命。”景监匆匆去了。

    又是马蹄声疾,车英飞步进门:“左庶长,郿县民众汹汹而来,大约还有三十里。披麻戴孝,抬尸交农,情势紧急!”

    卫鞅眼睛一亮道:“车英,你来得正好。其余事体回头再说,目下立即赶到栎阳府,凭兵符与王轼一起率领铁骑兵车,在栎阳西门列成阵势等候,不许与民众冲突。”

    “遵命!”车英飞身上马,驰向栎阳官署。

    国事厅内,嬴虔看到院中有一队公室禁军甲士,心中一怔,似乎不经意地走到后窗向外端详,见树影里影影绰绰全是禁军甲士,心下不禁怒气顿生,冷笑道:“看来,卫鞅将我等拘禁起来了。”

    公孙贾一直处在惊恐不安之中。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大是神秘难测。太子如何像疯子一样不可理喻?素负盛名的农耕望族白氏一族,如何竟能明目张胆地用沙石充粮?太不可思议了。事情一出,他就认定卫鞅要拿他做替罪羊,因为他是太子傅,如何能逃脱干系?想到这里,不禁脸色大变:“左傅啊,这、这如何是好?卫鞅可是六亲不认也。”

    太子也盯着伯父,嘴唇颤抖着:“公伯,公父,如何不回来?”

    嬴虔低声喝道:“慌甚!公父不在栎阳,才有你的小命。公父若在,你就是剑下之鬼。知道么?卫鞅不会动你的。”

    “那……那,动谁?”太子上牙打着下牙。

    “还能有谁?”嬴虔冷笑,“公孙贾,准备丢官吧。”

    公孙贾摇头哭丧着脸:“不,不会……”

    “难道,你还指望升官不成?”嬴虔的眼神充满厌恶。

    “不不不,左、左傅,我是说,卫鞅肯定要杀我等!”公孙贾几乎要哭出来。

    嬴虔哈哈大笑:“鸟!杀就杀,你他娘的,是个怕死鬼?”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卫鞅匆匆走进。嬴虔大笑戛然而止,冷冷道:“左庶长大人,我等已经是你的阶下囚了。你一个人进来,不怕我杀了你么?”长剑锵然出鞘,闪电般刺到卫鞅咽喉。

    卫鞅看着顶住咽喉的剑尖,微微笑道:“公子虔,那我等就一起为秦国殉葬。”

    嬴虔收剑道:“你说,如何处置?”

    卫鞅拱手肃然道:“两位太子傅,太子滥杀,激起民变,秦国面临治乱安危生死存亡之关头。卫鞅总领国事,决然依法平息民变。法令如山,两位罪责难逃。卫鞅得罪了。来人,将嬴虔、公孙贾押赴西门!”

页: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查看完整版本: 大秦帝国·第一部 黑色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