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22

    秦军开出时,公子卬一如既往地洒脱,将攻杀指挥权交给了骑兵大将,自己好进退皆有说辞。

    骑兵大将一挥令旗,断然高喝:“号手归队!”聚起来吹奏雅乐的号手们这才急匆匆回归各军,好一阵忙乱才整肃下来。又一挥令旗,三万骑兵井然有序地退后三里之遥,列成冲锋梯队。这是骑兵发动大型攻势所需要的最短距离。公子卬却看得莫名其妙,大皱眉头却又不便发作。见秦军阵地已经列好,魏军骑兵大将令旗猛然劈下,魏军两侧战鼓大作号声齐鸣,大将拔剑高呼:“杀!”两翼各自飞出五个千骑队,就像层层红色巨浪,呼啸着向黑色阵地卷来。

    庞涓为魏国骑兵制定的基本战法——骑步决战,骑兵不可全军而出,只可以能够展开杀伤队形的最大容量排定梯次兵力,否则拥做一团,反倒减低骑兵战力。庞涓为此定了一条军规:敌步过万,则半数击之。魏国三军对庞涓心悦诚服,这位骑兵大将自然谨遵传统战法,以一万骑兵做第一波冲击。公子卬却看得大为恼火——三万对两万,应当一举压上,牛刀杀鸡,岂不痛快全歼?真是愚蠢!

    就在公子卬自顾气恼时,红色浪头已经闪电般压向黑色圆阵。黑色圆阵静如山岳,鸦雀无声。红色浪头堪堪扑到百步之遥,黑色阵地战鼓骤起,第一道高大的铁灰色盾牌墙后骤然站起层层强弓射手,箭如骤雨飞蝗,劲急啸叫着射向红色骑兵。瞬息之间,人喊马嘶,骑士纷纷落马,红色浪头骤然受阻大乱。秦军的强弓硬弩却丝毫没有停息,箭雨封锁了整个冲锋队形。在魏军骑兵被这闻所未闻的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时,一阵尖利的牛角号响遏行云,秦军五千盾刀手呐喊杀出,三人一组,对乱了阵形的骑兵分割厮杀。骑兵一旦被步兵冲乱队形分开缠斗,便相互难以为伍,并拢靠近反相互掣肘。步兵却恰恰相反,三人结组,纵跃灵便,一人对马上骑士,一人对地下战马,一人左右呼叫掩护,大是得力。

    不消半个时辰,魏军第一次冲锋的一万骑兵,丢下几千具人马尸体溃退了。

    黑色步兵在和红色骑兵搏杀中,始终和圆阵主力保持着一两百步的距离,只杀眼前骑兵,丝毫不做追击。见红色骑兵溃退,黑色步兵立即撤回严阵以待。这是卫鞅事先部署好的方略“一击即退,逐次杀敌”。卫鞅和将士们都很清楚,魏军无论如何也逃不脱,不冲杀就得投降,只要秦军步卒阵地岿然不动,魏军不是瓦解投降,就是全军覆没,完全不必急于攻杀。

    公子卬却看得心急胸闷,大是烦躁,对骑兵大将吼道:“全数压上去!十则围之,倍则攻之!懂么?蠢才!”骑兵大将急促辩解:“元帅,地窄人多,施展不开,窝我兵力。”公子卬见他竟敢顶撞,不由大怒:“大胆!压上去,否则立即斩首!”骑兵大将脸色铁青,拔剑嘶声大吼:“拼死一战,压上去!杀!”一马当先,风驰电掣般冲杀出去。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23

    两万多骑兵一声呐喊,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黑色阵地一阵战鼓,一通号角,骤然缩进事先挖好的壁垒壕沟,突然从地面神奇地消失了。骑兵大将发觉有异,想勒马叫停也来不及了。这骑兵大阵一旦发动,极难骤然收刹,这就是其所以需要起码纵深的原因。此刻冲锋潮头已经迫近秦军阵地,前面纵然是刀山火海也得舍身冲锋,否则,前停后冲,必得自相践踏大乱。刹那间,红色浪头淹没了覆盖了黑色阵地,刀剑劈下,却砍不到一个敌兵。整个壕沟地面都是一片铁灰色盾牌,战马踩踏过去,犹如卷地沉雷。前锋堪堪冲到山下,红色巨浪已经全部覆盖黑色阵地。

    此时,却听鼓号齐鸣,黑色步兵万众怒吼,挺剑持盾从壕沟中突兀跃起,呐喊着插入骑兵缝隙厮杀。魏军骑兵素来惯于原野冲杀,何曾见过如此怪异的战法?一时间,两万多骑兵和两万步卒便密密麻麻地分割纠缠在一起。魏国骑兵大是惊慌失措,稍不留神马失前蹄,栽进壕沟,立马便是人头落地。慌乱之下,人喊马嘶,自相践踏,一片混乱不堪。秦军步卒却是有备而来,三三两两各组为战,杀得痛快淋漓。

    片刻之后,魏军骑兵锐减一半,却也清醒了过来。秦军壕沟也被几万人马踩成了坑坑洼洼的“平地”。战马脚下陷坑消失,顿时灵动起来。浑身鲜血的骑兵大将奔驰冲突,将所剩骑兵聚拢起来,与秦军步卒展开了浴血拼杀。

    猛然,一声尖利的呼哨响彻山谷!秦军步卒闻哨一起后退,后阵数千名步卒骤然变成强弓硬弩,向聚拢成阵的骑兵猛烈射出密集箭雨。在此同时,前阵步卒一齐掷掉手中厚背短刀,每人手中骤然出现了一把白光森然的大头兵器,左手铁盾,右手异兵,一声呐喊,盾牌排成城墙一般,步伐整齐地向魏军骑兵推进过来。红色骑兵在箭雨疾射之下正在后退,又对这轰轰而来的怪异兵器不知所以。一阵慌乱间,骑兵大将眼见已经退到山根,退无可退,嘶声大喊:“马披铁甲!杀!”

    只听一阵叮当之声,魏军骑兵放下马头铁甲面具,汹涌巨浪般又冲杀过来。

    两军轰然相撞,展开了一场战国时期闻所未闻的步骑搏杀。秦军步卒手里的白色短槌,正是新军对付骑兵的秘密兵器,日后威振天下的“短木大槌”。卫鞅和秦孝公视察新军后,对这种取材方便、使用简单、威力奇大的步战兵器十分赞赏,命令步军人手一把,务必训练纯熟。那个精悍的千夫长山甲,成了全军的木槌教习,辛苦训练,使步卒人人运用自如。今日上阵,果然是威不可挡。推进的步卒每遇骑兵,左手举起盾牌抵挡骑士,右手一槌猛击马头。饶是魏军马头戴着铁甲,也被砸得鲜血飞溅仆倒在地。浑身铁甲的骑士轰然落马,不及翻身,便被随之而来的木槌砸得头颅开花。魏军大是惊骇,呐喊一声,回马便撤。然则,强弓硬弩早已经将退路封死,退回者一律中箭落马,无一漏网。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24

    两个时辰,魏国三万红色铁骑,干净彻底地全部躺在了狭长的山谷里。

    公子卬面如死灰,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卫鞅早已下山,信步来到公子卬面前:“元帅,我军战力,你可服气么?”

    公子卬浑身颤抖着被一个司马扶下马来,面色煞白:“服,服气……大良造,我?”此刻他最怕卫鞅一剑杀了自己。

    卫鞅微微一笑:“公子卬命贵,我自然知道。然则,货贵者价钱也大,是么?”

    公子卬抖得牙齿格格格响:“你你你,说,我有,奇珍异宝,无,无数。这,这支蚩尤剑先,送,送给,大,大良造……”说着摘下腰间弯月形长剑,双手递上。

    卫鞅冷冷道:“元帅,看看这位,认识么?”

    公子卬抬头,惊得目瞪口呆:“你,你,你不是,薛国商人?”

    顶盔贯甲的景监哈哈大笑:“公子卬哪公子卬,有你在,何愁魏国不灭!”

    公子卬却是一副笑脸:“说得是,说得是。当初怠慢,将军勿怪。”

    卫鞅揶揄道:“公子卬,我要将你做一回人质,看魏王是否愿意拿函谷关与崤山换你?请你这个元帅即刻修书,派行军司马为特使送回安邑。我军只等六日,明白么?六日一过,若无音信,纵然我想救你,三军将士也不答应。”

    “是是是,我即刻,修,修书。”公子卬毕恭毕敬。

    卫鞅蔑视而又厌恶地看了公子卬一眼,拂袖去了。

    第四日早晨,魏国特使便从安邑返回了河西。特使带着盖有魏惠王红色大方印的国书在幕府大帐晋见卫鞅,递上国书,反复陈述魏国愿交出河西与秦国罢兵息战的愿望。

    “何时撤出函谷关?秦国需要确切时日。”卫鞅根本不看国书。

    “魏王已经下令,即刻撤出函谷关与华山军营,三日后当有军报。”

    “好!”卫鞅下令,“车英,你率一万精锐铁骑,兼程赶赴函谷关与崤山接防。”

    “是!”车英立即出帐准备去了。

    “司马错听令。”

    “末将在!”

    “你率领五千铁骑星夜赴华山魏营接防,魏军若有抵抗,立即全歼!”

    “遵命!”年青的将军雄赳赳去了。

    卫鞅笑道:“至于特使,大人还得在这里等几日。一俟我军在函谷关等地接防完毕,贵使与元帅即可返回魏国。”卫鞅说罢下令军吏,“将魏国特使带下。”

    “且慢。”特使急迫道,“我王恳请大良造,将离石要塞归还魏国。”

    “归还魏国?”卫鞅冷笑,“贵使几曾听说过,战胜者的土地归还敌方?”

    “魏国已经将函谷关归还秦国。秦国亦当归还我离石要塞。”

    卫鞅大笑:“离石要塞岂能与函谷关相比?魏国不还函谷关,我军还不是一举而下?离石要塞乃魏国欺凌秦国之要害,又是我战胜得来。魏国不服,尽可以再派名将太子申领兵来夺,我倒很想再见识一番,魏国到底有多少酒囊饭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25

    魏国特使低下头喘息着:“既然如此,请大良造准许丞相与我相见。”

    卫鞅一摆手:“可也。带特使与饭袋元帅同宿一帐。”

    旬日后,车英与司马错相继从函谷关与华山派军使飞马回报,各自的铁骑已经驻守函谷关、崤山与华山,关内所有魏军已经撤出,少梁邑与华山魏军也已撤走,秦军已经在各个关口设卡完毕。卫鞅接报,终于松了一口气。

    次日清晨,卫鞅亲自带领一百名骑士,将公子卬和魏国特使送到大河东岸。遥见不远处的离石要塞城堡上飘扬着秦国的黑色军旗,魏国特使不禁悄悄拭泪。公子卬却是浑然不觉,带着庆幸逃生的满脸笑容拱手道:“大良造,你我既是早年挚友,又都是两国丞相上将军,日后这魏秦结好,要多多仰仗了。”

    卫鞅不禁大笑起来。公子卬茫然:“大良造,笑从何来也?”

    卫鞅走马上前,靠近低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我只是相熟,不是朋友,更非挚友。卫鞅放你回去,只是因为有你当权,对秦国有好处。记住了?秘密。”

    公子卬一怔,又立即仰天大笑:“好好好,两国结盟好!”

    卫鞅忍俊不禁,更是开怀大笑。

    魏国特使奇怪地看着公子卬,一个大大的疑团在心中升起。

第十二章收复河西(5)

    五战国格局大变咸阳祝捷封商君

    公元前339年春,卫鞅班师回到咸阳。

    去年深秋的两场大战,河西之地全部收回。北起肤施高原,南到桃林山地,东起大河,西到高奴、雕阴肤施为今日榆林地区,高奴为今日延安地区,雕阴大约在陕北甘泉和黄陵之间,乃战*事要塞之一。,被魏国占领将近百年的河西屏障,终于一举回到了秦国。战胜施压的结果,黄河东岸的离石要塞,函谷关外的崤山,河西中段的少梁山地也被夺了过来。这三处地方对秦国而言,非但是加固河西屏障的外围形胜,而且是伸进中原的三块东方根据地,其意义之大,无论如何估计都不会过分。卫鞅为了彻底巩固河西,战胜后暂时没有班师,快马报捷的同时,请秦孝公选派二十余名精明强干的县令郡守立即赶赴河西军营。卫鞅和这些县令郡守详细谋划了安抚聚拢河西老秦人的办法,以及在河西全面变法的步骤;又在河西招募兵士,组成了各郡县的郡卒县卒。整整一个冬天,虽然是大雪飞扬,寒风凛冽,县令郡守们却每人带领一百名铁骑立即赶赴任所,在传统的“窝冬”时期便开始了紧张的变法准备。

    开春时分,护送县令郡守赴任的骑士队先后回到了河西大营,各县的变法也蓬蓬勃勃地开始了。卫鞅分出两千军马驻守离石要塞,便在柳枝吐芽的时候班师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26

    秦国河西大捷的消息早已传遍中原,引起了高山雪崩般的连锁反应。

    首先是魏国朝野震恐,深感安邑处在离石要塞和少梁邑的遥遥夹击之中,立即议决迁都大梁。魏国都城南迁虽说已准备多年,但丢失河西之后的南迁,与本来准备的南迁却有着天壤之别。未失河西,魏国南迁大梁,是要将北部安邑变成与燕赵齐三国放手大战的重镇,南部大梁则泰山压顶般威慑楚韩两国,从而完成统一天下的宏大谋划。那时,魏国根本没有将秦国的力量考虑在内,因为整个河西地区就像压在秦国头顶的一座大山,秦国根本无力东出中原。如今情势陡然大变,秦国非但全歼了魏国仅有的精锐大军,一举收复了河西,还硬生生夺取了离石要塞与少梁山地,又压魏国退出了函谷关外的崤山。如此一来,魏国北部完全处在秦国和赵国的巨大压力之下,秦军东出离石与少梁几乎半日便可兵临安邑。魏国西部则被崤山像一根楔子一样钉在那里。要不是中间夹了一个东周洛阳,秦国几个时辰就可以从崤山攻到大梁。这种形势,恰恰是魏国当初压迫秦国的翻版。秦国对魏国安邑、大梁的威胁,恰恰如当年魏国对秦国栎阳的威胁,同样近在咫尺,同样痛苦难当。这种形势下魏国迁都,明显是一种龟缩,而不是谋求伸展。

    中原战国自然立即抓住了压缩魏国的大好机会。

    首先是与魏国同出一源,但又对魏国恨之入骨的赵国和韩国。赵国立即趁势夺取了安邑东北部的上党山地和平阳重镇,将魏国东北部的屏障全部摧毁。韩国则立即北进,袭击占领了荥阳、广武,封锁了鸿沟上游,非但使大梁水源受到威胁,而且将魏国包围东周王室三川地区的优势抢夺过来,准备随时吞灭东周。

    如此一变,魏赵韩三国又处在了强弱大体相等的位置。

    最北部的燕国,则趁着赵国南下的时机,一举夺取了多年梦想的大半个中山国,又夺取了林胡部族的大片草原,从北面对赵国形成压力。

    楚国早憋了一肚子气,见魏国丢土丧师,楚宣王立即亲自率军向北推进,非但夺回了割让给魏国的淮北六城,而且占据了鸿沟下游、颍水上游的重镇陈城陈城,今日淮阳县一带,战国后期名陈县。,准备将国都由郢都迁往这里,与中原争夺淮水以北的大片土地。

    齐国作为首先松动魏国霸主格局的东方强国,自然更不会坐失良机。齐威王派田忌首先南下夺取了楚国东北的琅邪地区,将楚国的海滨地带压缩到兰陵以南,又西进夺取了魏国巨野泽以南地区,将魏齐边境延伸到桂陵山地。一夜之间,魏国东部的屏障全部变成了齐国的西进跳板。

    与此同时,中原战国、东周王室与天下诸侯,对秦国的骤然强大都大为震动。谁能想到,本来最弱小的秦国,非但一举恢复了始封诸侯时的广大国土,而且将脚步迈出了黄河与函谷关,成了压迫魏国的强大力量。更令天下震惊的,还是秦国这支新军。河西两战,秦国新军竟然摧枯拉朽般全歼魏军。魏国铁骑与魏国武卒,原本是令天下谈虎色变的第一流精兵,就是齐国的“技击之师”也无法与之正面对抗,也只有依靠伏击战取胜。而秦国新军完全不同,非但是正面对抗,而且是用步兵两万全歼了骑兵三万。此等战力,当真是匪夷所思。战国之世,人人知兵,谁都知道秦国这支新军对天下意味着什么。一时间,秦国新军被天下传扬为“锐士”,各国莫不以秦国“锐士”为目标训练大军。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27

    秦国收复河西,使战国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战国初期的魏国霸主时代已经结束,战国中期的列强纵横已经拉开了序幕。

    就在卫鞅大军班师的同时,函谷关外的大道上轺车如流,中原各国纷纷派出特使,进入函谷关向秦国表示祝贺,争相与秦国结好。

    咸阳城真正地沸腾起来了。老秦人何曾品尝过一等强国的滋味儿,简直是欣喜若狂了。

    都知道春天要迎接大军班师,并正式举行新都大典。人们从寒冷的冬天就开始喜滋滋地准备了。尤其是那些有子弟从军的家族,早早就仔细地修葺门额,准备悬挂爵位铜额了。女儿与从军子弟有婚约的人家,则喜滋滋地请媒妁到男家议定婚期,一定要在受爵的那一天使勇士成为新郎,双喜临门。做嫁妆者、修门房者、置办喜宴者、准备送子从军者、准备大社火者等等,家家在忙,人人在忙,整个秦国都弥漫着浓浓的难以化解的喜庆气氛。在河西有亲戚朋友的国人,则不断传递着河西的种种变化,期待着夏天去河西走走。开春以后,春耕大典完毕,老秦人就白天春耕,晚上忙碌那些永远也准备不完的喜庆事宜。村社田野,都城内外,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欢乐之中。

    秦孝公却顾不上高兴。自从卫鞅兵出河西,他便全力以赴地督促迁都,征发训练第二支新军,并向河西选派县令郡守。迎接大军班师并定都大典的准备事宜,秦孝公全部交给了已经晋升为咸阳令的王轼,他自己在忙碌之余,依旧沉浸在书房默思苦想。

    三月底,卫鞅率领大军从函谷关开进了关中。卫鞅没有从上郡走捷径回咸阳,而是沿大河南下,出桃林高地再出函谷关,再绕道崤山又重进函谷关。这样做,为的是督察这块离开秦国近一百年的土地上的关口要塞与防务民治。他反复提醒官吏将士,绝不能像魏国那样粗疏地对待边境土地,否则夺回来也守不住。进入函谷关后,他又绕道华山,察看了魏军丢下的旧军营,下令立即修葺这座废弃的营盘,依山修建一座要塞城邑,做关中的第二道门户。兵行到栎阳,卫鞅大军受到栎阳民众的夹道欢迎,男女老幼箪食壶浆,将大军殷殷送出十里之外。

    将近咸阳,卫鞅将大军交给了车英景监,自己却换上便装带了荆南,悄悄从咸阳北门进了城。谁知刚刚走马到府门,秦孝公却大笑着从门口迎来:“大良造啊,我就知道你会一个人回来。荧玉,快来!”

    卫鞅连忙下马,未及行礼,已经被秦孝公扶住。两人默默对视间,荧玉已经忙不迭赶来,唏嘘拭泪:“夫君……黑了,瘦了。”

    卫鞅笑道:“也更结实了,你看!”捋起大袖,黝黑的臂膀鼓起坚硬的肌肉。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28

    三人一齐大笑。秦孝公拉住卫鞅的手:“大良造,上车,今日可是两大庆典也。”不由分说将卫鞅扶上青铜轺车,“荧玉,你乘后边一辆。”说罢亲自坐上驭手位置,一抖马缰,驾车向咸阳宫前驰去。荆南则跳上公主荧玉乘坐的第二辆轺车,驾车紧随其后。

    气势宏大的咸阳宫广场已经是人山人海,先行到达的新军已在广场中央列成两个整肃威武的方阵,中间红毡铺地的大道直达三九(二十七级)台阶之上的巍峨大殿。见两辆轺车驶来,广场响起震天动地的欢呼:“国君万岁!”“大良造万岁!”“公主万岁!”秦孝公驾车在白玉阶下停住,亲自扶下卫鞅,又殷殷拉起卫鞅的一只手,走上了大殿平台。

    两座丈余高的大鼎下,秦国的全体大臣一齐行礼:“参见君上!参见大良造!”秦孝公拉着卫鞅走到中央高台上,向司礼大臣微微点头。

    “大秦国,庆贺河西大捷并迁都大典,开始!”

    顿时,整个咸阳广场都轰鸣了起来。那不是丝竹埙篪之音,而是沉重轰鸣的战鼓号角与黄钟大吕,宏大低沉,气势壮阔得令人心神激荡。

    “国君书告天地臣民——”

    秦孝公展开一卷竹简,激越浑厚的嗓音在广场回荡着:“昊昊上天,冥冥大地,秦国朝野臣民:收复河西旧地,迁都咸阳新城,乃我秦国百年以来之两大盛典!二十有年,秦国顺天应人,力行变法,由弱变强,走过了一条浸透泪水、汗水与鲜血的道路。秦国摆脱了旧日贫困,洗刷了先祖屈辱,痛雪了百年仇恨。兹此昭告,天地人神共鉴!”

    全场山呼:“大秦万岁!”“变法万岁!”

    “国君亲封——”

    秦孝公咳嗽了一声,高声宣布:“人心昭昭,天地悠悠。大良造卫鞅之不世功勋将永载史册。为昭当年求贤令之信,今封商於之地十三县为卫鞅领地,封号商君。”

    话音落点,全场沸腾:“商君万岁!”“新法万岁!”

    卫鞅深深一躬:“臣卫鞅,谢过君上大恩。”

    接着,由司礼大臣宣读了封赏功臣的君书:车英晋爵三级,晋升国尉;景监晋爵三级,晋升上大夫;新军将士按照斩首数字与其他军功,四万余隶农、平民出身的士卒,分别获得了初级爵位,其中三千余勇士升爵达到四级;战死的数千名将士尽皆赐爵四级,厚葬故乡。

    君书读完,人山人海的咸阳广场安静得像幽深的山谷,唯闻连绵不断的粗重喘息。普天之下,隶农平民得到国家爵位难于登天,爵位权力天生与贱民无缘。可是,就在今日这光天化日之下,万千庶民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兄弟从国君手中,从大良造手中,拜受了爵书铜印,拜受了象征着家族荣耀的府邸赐石与绣着金线的战袍。埋藏在多少隶农心中的辉煌大梦,竟然真的一朝实现了。年青的锐士们捧着摞满荣誉的铜盘哭了,广场上的万千庶民也哭了……良久,广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变法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29

    秦孝公的眼睛湿润了。卫鞅的眼睛湿润了。

    老内侍黑伯走来轻声禀报:“君上,洛阳王室派特使前来庆贺。”

    东周的洛阳王室虽然已经名存实亡,但“天下共主”的名义却是谁也没有公然否认。哪一国有了战胜之功,洛阳都会派出特使“嘉奖”庆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避免战胜国对自己动手。唯独与周室源远流长的秦国,自秦献公打了一场胜仗后,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接待过“天子嘉奖”的特使了。然则,周室毕竟在最困难的时候支持过秦国,秦孝公自然是要隆重接待的。他拉起卫鞅,一同迎到了平台边缘。

    红衣高冠的“天子”特使,正从红毡铺地的高高台阶拾级而上,却又忍不住四面打量这威势赫赫的军阵广场,看看将近平台,远远就向秦孝公和卫鞅深深一躬。

    秦孝公与卫鞅一齐躬身大礼:“秦国小邦,何敢劳动天子大礼?”

    特使恭敬地拱手笑道:“世事沧桑,秦国终究大出了……请秦公接受王命嘉勉。”

    秦孝公与卫鞅及全体大臣跪拜在地。特使展开一卷竹简,高声读了起来:“兹尔秦公,顺天应命,民富国强,讨魏建功,迁都咸阳,西土平定。天子特诏,册封秦公嬴渠梁为西土诸国盟主,享代天子征伐大权。周室第四十一王二十六年春。”

    “谢天子盛恩!我王万岁!”秦孝公卫鞅率领群臣叩拜。

    黑伯又来禀报:“报君上,六大战国特使庆贺。”

    秦孝公点头,司礼大臣领六国使者鱼贯而入,一一递交国书的同时,又一一用最美好的言辞赞颂祝贺了秦国的河西大捷,又一一满脸笑容地表示了愿意与秦国结好的真诚愿望,连串走完,已经是将近半个时辰。秦孝公和卫鞅均以最大的耐心,始终微笑着听完了不听也知道内容的篇篇言辞。

    黑伯又来了:“报君上,二十六诸侯国派特使前来祝贺。”

    秦孝公摆摆手:“请他们入座便了。”

    在司礼大臣引导下,一长串使者诚惶诚恐地鱼贯走进,顷刻间,种种贺表与种种礼物堆满了长案。秦孝公和卫鞅相互对视,不约而同地笑了。

    司礼大臣高声宣布:“请列国特使,观看大典兵舞!”

    大殿平台上的车英猛然一挥令旗,两个方阵各自退后,将一个四千锐士的方阵留在了中央。骤然间战鼓号角齐鸣,四千名剑盾甲士踏着整齐的步伐挥剑起舞,杀声不断。一排军中歌手在高台上引吭高歌:

    西有大秦如日方升

    百年国恨沧海难平

    天下纷扰何得康宁

    秦有锐士谁与争雄

    所有的特使都如芒刺在背,惊讶得笑不出来。的确,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在盛大的庆典中以如此独特的兵舞,宣告结束屈辱并公然向天下挑战。“秦有锐士,谁与争雄”,在战国近一百年的历史上,这无疑是一个令山东六国心惊肉跳的信号。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30

    卫鞅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心已经飞向了遥远的东方。

第十三章雨雪霏霏(1)

    一、宏图忧患两叹嗟

    大典完毕,秦孝公突然感到了深深的困倦。

    红日临窗,国君还不能醒来。黑伯在廊下犹豫着要不要唤醒国君,思忖片刻,黑伯终是拿定了主意,走进大门,静静守在寝室门口的纵横要道上。咸阳的国府宫殿比栎阳扩大了几乎十倍,政事堂、书房、寝室各自在一个小区,宽敞得令人觉得空旷。黑伯一下子还有些不习惯,反倒觉得栎阳的小庭院更为温馨紧凑一些,书房、寝室、政事堂紧紧相连,他只要往书房门口一站,全部要紧的物事都可以照看过来。如今不行了,不想教人打扰国君难得的酣睡,就须守在寝室的第一重门外,这样一来,国君如果醒来他就不可能随时听见。看来,宫中的内侍与侍女还得增加,眼下这几十个人显然是忙不过来了。最可惜的是太后的寝宫也远了,单独的一片园林,又隔着几条宫巷,要像在栎阳那样将难为之事随时禀报太后,也不行了。公主荧玉也出嫁了,回宫的时候越来越少。国君始终也没有大婚,连个统管后宫的国后也没有。偌大的宫中,只有黑伯整日陪在国君身边。

    “黑伯,君上用过早饭了?”

    黑伯回头一看:“参见商君。君上劳累,今日尚未醒来,商君是否稍等?”

    商鞅思忖有顷:“黑伯,可曾让太医给君上看过?”

    “没有。君上从来不喜欢无事把脉。”

    “黑伯,你去传太医来,最好看看。君上可是从来都早起的。”

    黑伯醒悟点头,快步去了。片刻之后,太医匆匆赶来了。商鞅教太医等在门外,吩咐黑伯先进去看看。黑伯轻步走进,片刻之后又急忙出来招招手,商鞅和太医连忙跟了进去。黑伯挂起大帐,只见宽大的卧榻之上竟然弥漫出一股隐隐热气,秦孝公面色赤红,显然在发热昏睡之中。太医上前把脉片刻,从随手药箱中拿出一包银针,熟练仔细地扎进了六处穴位。大约小半个时辰,秦孝公脸上的红潮消退,显然是清醒过来了。太医退出银针,走到一旁去开药方。商鞅见秦孝公清醒过来,连忙上前问:“君上自觉如何?”秦孝公笑道:“没事。昨夜大约伤风了。”说着坐了起来,脚方着地,又是一阵大汗淋漓,骤然间面色苍白。太医急忙走过来道:“君上受风寒侵袭甚深,宜安卧休憩数日,容臣医从容调理才是。”

    秦孝公挥挥手:“无甚大碍,你下去。”说着就站了起来。

    黑伯连忙上前扶住:“君上,还是卧榻休憩才是。”见秦孝公不语,深知国君个性的黑伯不再说话,扶着他走向隔间去沐浴梳洗。

    商鞅走近太医,低声问:“君上为何发热?有他疾么?”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7:31

    太医躬身作礼,答道:“启禀商君,寒热之疾,百病渊薮,在下一时尚难断定。然君上宵衣旰食,起居无度,长此以往,必有大患。”

    商鞅点头:“你将药方留下,回去召太医们议诊一番再说。”

    “是。”太医匆匆走了。

    商鞅踱步思索着,方才进宫时还明朗愉快的心情,此刻突然有些惆怅。

    庆典之后,他也是觉得宽慰了许多。变法、迁都、收复河西,这三件大事的任何一件,都足以使一个臣子成为秦国大功臣。他竟然在二十年中同时完成了三件大事,亲手将一个贫弱愚昧的西部诸侯变成了一个富裕强大的一流战国,封君领地,权兼将相,达到了人臣功业的极致。人生若此,夫复何求?他油然想到了一个古老的问题:大功之后如何走完后半生?孔夫子将人生划分了五重境界:“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自己已经四十有二了,功成名就,声威赫赫,可是做到“不惑”了么?历来的功业名臣,面前都有共同的困惑,是继续走完权臣功业的道路,还是急流勇退自保全身?前者是一条充满荆棘危机四伏的道路,它的艰难与危险,甚至远远胜过建功立业之期。功高自危,这是无数功臣的鲜血铸下的古老法则。远有文仲、范蠡,近有田忌、孙膑,都活生生地证明了这条古老的法则。同是大功臣,文仲不听范蠡劝告,坚持在国辅政而被杀害;范蠡断然辞官,隐退江湖而逍遥终生;田忌不听孙膑劝告而受到陷害,被迫逃离齐国;孙膑却隐退山林撰写兵书,明智地避免了最危险的功臣末路。商鞅对这些兴亡荣辱的典故再熟悉不过,他在班师咸阳的归路上,就已经开始想这件事了。

    商鞅选择了功成身退。

    他要办的事太多了,首先是对白雪的愧疚折磨得良心无法安宁,他要用后半生的激情去安抚补偿那颗流血的心。其次,他要静心总结自己的变法心得,撰写一部超过李悝《法经》的法家经典。再者,还要回到故国寻找父母的墓地,为他们建一座可以安享祭祀的陵园,以尽自己从来没有尽过的孝道。更重要的是,他还想收三五个学生,将他们教成出类拔萃的法家名士,使自己的法家思想更为发扬光大。他还想与白雪、荧玉并带上弟子们重新游历天下,像孔子孟子一样在列国奔走一番……所有这些事,都有待他辞官之后才能去做。

    对于国事,他是放心的。他要辞官,绝不担心秦公是越王勾践那种“唯知共患难,不能同享乐”的国君,更不是齐威王那种表面英烈实则耳根很软的国君。秦公的胆略、智慧、意志、品格,堪称千古罕见,否则也不会与他这样凌厉冰冷的权臣肝胆相照,更谈不上他的建功立业。他从来傲视天下,唯独对秦公是真正的折服。二十年来,他始终有一个鲜明的感觉,秦公是泰山,他只是泰山上的苍苍松柏,没有这坚实的万仞高山,就没有凌越绝顶的苍松翠柏。他相信,终秦公之世,他卫鞅决然没有任何功臣之难。选择隐退,恰恰因为他对秦公,对秦国的未来完全放心。秦公比他长一岁,同样是正当盛年,只要再撑持二十年,甚或十年,秦国将对山东六国占压倒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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