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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32
今日进宫,商鞅正是要对秦公交代国事,提出自己隐退的请求。
但是,秦公的“热病”,却使商鞅猛然悟到了一个长期忽略的事实,秦公的身体与储君太子的下落。秦公的身体果然没有隐患么?看来不是这样。若果然有隐患,太子的事就应当早日着手了。这些事商鞅从来没有想过,他认为只有四十三岁的秦公,完全有时间有能力从容地处置好这些国脉大事,而且,秦公处置这种事情的能力要远远超过商鞅自己。可是,秦公却恰恰对自己的“热病”没有丝毫警觉,自然也不会去想相关诸事了。一想到这里,商鞅心里就猛然感到沉甸甸的。
“商君,来,你我今日痛饮一番。”秦孝公沐浴出来,精神大振。
商鞅笑道:“君上高热方退,还是不要饮酒。”
“哪里话来?”秦孝公爽朗大笑,“我这发热是喜病!当年一打胜仗一高兴,就要莫名其妙地热一次。这回呀,大捷迁都,双喜庆典,就大大地热了一回。我看呀,这不是病,是上天怕我糊涂,让我将糊涂撂在睡梦里算了。黑伯,上酒!大喜大捷,岂能不一醉方休?来,这是你最喜欢的赵酒!”
商鞅也大笑起来:“君上,秦国终于也有赵国贡酒的一天了!好,只此一坛。”
“岂有此理?”秦孝公笑道:“本来昨夜就要请你和荧玉来共饮,不想回来就昏睡过去。今日你来正好,我们多久没有畅谈畅饮了?二十年?对,二十年!来,干!”
商鞅一阵激动:“君上……”举爵一饮而尽。
“商君啊,二十年前,你我可是畅饮畅谈了三天四夜。从那时起,你我就携手并肩,就挑起了兴亡重担,荣辱与共,艰辛备尝。此中甘苦,何堪对他人道也!”秦孝公喟然一叹,眼中泪光莹然。
商鞅也是两眼潮湿:“君上,臣心中始终铭记那句誓言。”
“变法强秦,生死相扶!”两人不约而同地念诵着,举爵相碰,慨然饮尽。
“生死存亡,不堪回首。商君啊,有几次,我都觉得支撑不住了。至今想来,犹觉后怕也。”
“二十年与君上风雨共舟,臣时常想起孟夫子为人生立格之名言: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此之谓大丈夫。此格,君上当之无愧!”
秦孝公大笑起来:“哪里,我倒觉得,此话是孟子专为商君说的。”
“不。唯君上当之无愧。”
“那就别谦让,都是!”两人同声大笑,又是一饮而尽。
秦孝公置爵沉吟:“商君,你说往前该如何走?总还是能活几年了?”
商鞅心中一震,脸上却是一片微笑:“臣当问,君上之志若何?”
“强国之志,未尝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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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33
“国已强盛,敢问君上远图何在?”
秦孝公思忖有顷,轻声道:“商君是说,秦国可一统天下?”
“可与不可何足论?君上,可有此远图大志?”
秦孝公不禁默然,大饮一爵:“商君以为,你我此生,可成得此等大业?”
商鞅摇头:“君上,天下纷扰割据六百年,一统大业,自是万般艰难曲折。若君上与臣再有三十年时日,或许可成。然则,若天不假年,也就非一代之功了。商灭夏,历时两代。周灭商,历时三代近百年之久。秦国由弱变强,用了二十年。然若东出函谷关,与六国争天下,直至灭六国而一统天下于秦,当有数代之不懈奋发。以臣预测,至少需三代以上较量。此中关键,在于君上是否为后世立格?”
“此乃吞吐八荒之志。有何国策可以确保?”
“坚守法制,代有明君。”商鞅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
秦孝公默然沉思良久,感慨长叹:“商君啊,今日一席话,你将我面前的迷雾拨开了。坚持法制难,代有明君更难啊。就说太子嬴驷,十几年不见他了,也不知他是变成了石头,还是炼成了精铁?”
“君上,”商鞅觉得到了坦诚直言的时候,“臣以为,君上虽正在盛年,亦当虑及旦夕祸福,及早为秦国未来着想,召回太子,使其熟悉国事,确保后继有明君。此乃国家根本,望君上明断。”
秦孝公望着窗外,一声沉重的叹息。
第十三章雨雪霏霏(2)
二、孤帆漂篷水成冰
那年盛夏酷暑的时节,南山的山腰小道上,一个黑衣少年匆匆不停地赶路。
嬴驷被公父的愤怒吓坏了,回到太子府,立即向驷车庶长交了太子印信,又办理了游学士子的关文,天不亮便出了栎阳南门。他只有向南向西两条路可走。东面、北面都是被魏国占了的河西之地,根本不能去。西部倒是秦国的老根,但是那需要一匹好马,否则真有可能被困在地广人稀的山野里。想来想去,只有向南了。
出得栎阳,高耸的青山就在眼前。嬴驷一鼓作气,想赶到南山再歇乏,谁知走了整整一天,才到得南山脚下。这里空旷寂凉,举目不见人烟。嬴驷已经走得浑身酸疼,趴在清清山溪旁大喝了一阵清水,躺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囫囵睡去。半夜忽然醒来,浑身被蚊虫叮咬得奇痒难忍,一阵乱抓乱抠,身上已经满是血丝。想爬起来赶路,却闻深山里阵阵狼嗥虎啸,吓得不敢动弹。脚板又疼得火烧一般,脱去皮靴布袜一摸,脚板全是大大的血泡。嬴驷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咬着牙硬撑。好容易挨到天色微明,啃下一个随身携带的干饼,咬着牙又站起来上路了。日近正午,走近了南山南山,即终南山,今日秦岭。腹地的主峰,遥遥南望,只见大山层叠连绵,仿佛一根根支撑蓝天的巨柱。山道上行人稀少,偶有过客,也是三三两两的楚国商人。嬴驷生怕天黑出不了大山,不敢耽搁,用短剑砍了一根树枝削成木杖,拄着一瘸一拐地继续上路。再往南走了一程,山势开始变低,尽是曲曲折折的下山小道,走得一阵又是上坡,爬上了一座小山,已经是日头西斜了。往下一看,嬴驷高兴得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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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34
山下一片河谷,树林中冒出缕缕炊烟。山坡上散布着一片一片的金黄谷田,没有一块荒芜的秃山。河谷之中也是田块整齐,隐隐可闻鸡鸣狗吠之声。
嬴驷顾不得细看,拄着木棍瘸下山来。到了谷底,却发现这里竟是世外邦国一般。林木茂密,绿草如茵,牛羊悠闲地在河边自由吃草,无一人看管。啾啾鸟鸣,阵阵花香,一条小河哗哗流淌。河畔山脚的石屋点缀在一片片的小树林里,就像一幅山水图画。嬴驷愣怔半日,向离得最近的一排石屋走去。穿过一片小树林,便见一圈低矮的石墙,中间门楼挺高,大门洞开,庭院里一个中年女人正在理桑叶。
“敢问大姐,这里是秦国,还是楚国?”嬴驷小心翼翼地问。
女人抬头,咯咯咯笑个不停:“哟!你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吧,昏了头不成?楚国远呢,这儿是秦国,商於县黑林沟,知道么?”女人说着,放下手里的桑篮站了起来。
嬴驷恭敬地拱手道:“敢问大姐,此间里正何人?我想见他。”
“哟,你可算找对了。我家夫君,就是里正,一会儿就回来。我还没问,你是何等人?咋个称呼你?”说话间,女人打量着这个蓬头垢面双脚流血的年轻人,一副惊讶的神情,似乎有几分怀疑。
“大姐,我乃游学士子,叫秦庶。山道不熟,摔了几次。”
“我说呢,原是个小先生。请院中稍歇,我去拿茶水来。”女人转身进屋,片刻提来一个大陶罐和几个大陶碗,将陶碗一溜摆开,利落地挨个斟满,“喝吧,新山茶,消暑解渴呢。”
“多谢了,大姐。”片刻之间,嬴驷将五六碗凉茶一饮而尽。
女人啧啧叹道:“游学也苦啊,小先生一定饿了呢。”回身走进屋中,拿出了一盘似红似黑的软面饼和一块熟肉,放到石板上,“先垫垫饥,再待饭时。黑面的,里面加了柿子,多咥几个!”脸上显然怜惜有加。
嬴驷道一声谢,风卷残云般吃光了面饼熟肉,见女人静静地看着他,大觉难堪,起身拱手道:“秦庶饥渴难忍,有失礼数,大姐见谅。”
女人笑道:“哟,快别那样儿,坐着歇歇吧。前些年,我也被饿怕了呢。有过路客人,想喝口米粥都没有,更别说面饼和肉块子了。这几年呀,日子好过多了。不然,我家也逃到楚国去了。”说着说着,女人眼圈红了,转身又走到院中井口边,三两下打起一桶清水提到一块石板上,“来,你脱了衣服,冲洗一番。我去给你拿两件男人衣裳来。”
嬴驷还没来得及答话,女人便进了屋子。想了想,嬴驷还是脱去了又脏又臭已被山石荆棘挂得破烂不堪的长袍,用木瓢舀着清水向自己头上身上猛泼,顿觉一片清凉酣畅。刚从皮囊中拿出一块干布包住腰身,女人便拿着几件衣裳走了出来:“来,换上。小先生莫嫌弃,我男人只有这件长布衫,见县令才穿的。看看,合身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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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35
嬴驷穿上长衫,虽略显宽大,却是干爽风凉,大觉舒坦,不由深深一躬:“多谢大姐,秦庶容当后报。”
“哟,说哪儿去了?老秦人都是热肠子直性子,小先生不知道么?”笑着说着又是一番打量,“啧啧啧,小先生还是个俊气后生哩!这么年青就出来游学,父母放心?”
嬴驷摇摇头:“母亲早去了。父亲,不要我了。”
“啊?为个甚来?”
“父亲责我学业不精,赶我出门,游学天下,增长见识。”
“啧啧啧,”女人大为感叹,“严父呢。也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哪像我那儿子,就能种地当兵。”
“大姐,你儿子当兵了?他,不怕当兵打仗么?”
“咳,那个憨货,明日就要走了。”女人抹着眼泪,脸上却是明亮的笑容,“怕当兵?那是早年的事了。现今庶民当兵,杀一个敌兵,官府就给一级爵位,男人们都争着抢着打破头了。连老头子们都想去哩!”
“老头子?老人,也想当兵?”嬴驷大为惊讶。
“想,想得厉害呢。”女人笑着说,“老头子们打了半辈子仗,就想圆个爵位梦,改换门庭嘛。早年,山里人都是贱民隶农,当兵有份。可立功再多,也是老兵头一个。能保住命回乡过穷日子,就算万幸了。如今呀,山民都除了奴籍,谁不想挣个爵儿?谁不想荣归故里风光一番?只可惜呀,官府不要老头子,你说他们憋气不?”
“那如何是好?”嬴驷有些着急起来。
“别急呀你,现今这官府,就是有办法。非但奖战,还奖耕呢。农户纳粮,超过官定数儿一倍,也赐爵一级呢。老头子们当不了兵,就可着劲儿侍弄庄田,比侍弄女人还上心哩,劲儿大着呢。”女人咯咯咯笑着,说得神采焕发。
“那,有人得爵位了么?”
“咋个没有?我们黑林沟有四家得爵位了呢。三家‘公士’,一家‘造士’。你识得字,门口瞧瞧。”女人骄傲地指指新修的高大石门。
嬴驷进门时饥渴困乏,没有留意,此时连忙走到门口一看,却见门额正中四个大铜字镶嵌在雪白的蓝田玉里——国赐造士!转身向女人深深一躬:“秦庶恭贺大姐了。”
女人笑得脸上绽开了花儿:“好!大姐受这一拜。你还是个白身士子嘛,不违礼数呢。”
“你是何人?因何到此?”一个沙哑的嗓音从身后门口传来。嬴驷回身,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粗壮男人大步走来,手中提着铁耒,身上穿着短打黑布衣,上下打量着自己。
女人笑道:“黑九,这位是游学士子,正在等你呢。小先生,这便是我家夫君。”
嬴驷谦恭地深深一躬:“士子秦庶,参见造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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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36
“哎哎哎,”黑九急忙扶住,“说是那么说,当真行礼不成?来来来,快进来坐。”将嬴驷拉到院中石案前坐了,粗声大气对女人嚷嚷:“快弄饭咥,有事等着呢。”
女人笑问:“儿子呢?他不咥?”
“咳,他们十来个要走的小子,缠住了老兵头黑三,要听军中规矩,还要练功,喊他不动。别等了,我和先生先咥了。先生坐坐,我冲一下子。”说着,便打起一桶水冲洗起来。
片刻之间,女人已经将一大盆炖山猪肉、一大盆凉拌青葵摆了上来,又端来一盘热腾腾的面饼和两碗米酒:“小先生初到,尝尝自家酿的米酒。”
黑九嘿嘿笑道:“好好好,有酒就好。来,先生请。”
嬴驷和黑九碰了一下,一口气喝下了那清凉沁脾的米酒,拱手道:“里正,我已经在商於官府记名游学,请里正关照。”说着从皮袋中拿出关文。
黑九接过端详:“我识得这红色大方印,行了。依照新法,士子游学,所到处免金而食,就是不许讲《诗》论《书》,知道么?其余你自己看着办,有为难处就对我说。来,咥饱!”黑九还过关文,大吃大喝起来。
“里正放心,我不会《诗》《书》。我习农学,查勘山川而已。”
“那就住我家里。儿子一走,正好,有一间房子空着。”
“多谢里正。”嬴驷很高兴,他能看出来,里正一家厚道豪爽,令人放心。
吃过饭,天色已经暮黑,里正匆匆出门了。女人还没收拾完,嬴驷便靠在石板上睡着了。一觉醒来,满天星斗在头顶眨眼,晚风习习,很是凉爽,全然没有山外的炎热酷暑。坐起来一看,身下一张大草席,身上一块粗布被单,石枕头旁边放着自己随身不离的皮袋,原来自己就睡在院中。听听屋中似乎没人,嬴驷不禁有些害怕起来,拿起皮袋翻开,一样物事不少,不禁长长嘘了一口气。正在此时,遥遥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还伴随着一片笑语喧闹。他霍然坐起,走到正屋前轻声叫道:“黑嫂,大姐。”却没有人应答。
想了想,嬴驷背起皮袋,悄悄出门,寻声向村中走来。
穿过一片小树林,小河边的打谷场上红光闪烁人声鼎沸。嬴驷心中惊讶疑惑,莫非有乱民暴动?他从皮袋中轻轻抽出短剑,悄悄地爬上林边一座土丘,小心翼翼地向打谷场张望。但见场中一排皮囊鼓风炉喷出三五尺高的火焰,十几名赤膊壮汉抡着大锤正在叮当捶打。围观的男女老幼熙攘喧闹,黑九夫妇的声音特别响亮。这是做甚?不是打造兵器么?对,绝不是打造农具的样子。嬴驷不禁大疑起来,秦国素来缺铁,铁料铁器全数由官府控制,连菜刀也是栎阳的国府作坊打造好登录售出,如何这小小山村,竟然打造起了兵器?难道卫鞅新法允许民间私铸兵器了?即或如此,铁料哪里来?莫不是楚国偷运铁料过来,在这里制造民乱?果真如此,我可要立即回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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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37
正在思绪紧张纷乱之际,却见场中铁工将红光未敛的兵器塞进水瓮,顿时腾起大团大团的热气。片刻之间,兵器从水瓮抽出,略经锻打,交给旁边的铁工开刃。开刃后又立即交给下手的七八个老人在大石上磨起来。一顿饭工夫,一排明光闪耀的长剑摆在了炉前的大石板上。
嬴驷不禁大为吃惊,想偷偷离开这个山村。正在这时,却听到黑九的高声大嗓:“县工为黑林沟立功,多谢了!”县工?如何还有官府工匠?嬴驷更是惊疑,想看个水落石出。这时只见场中一个黑衣人拱手道:“黑林沟大义铸剑,缴五十石余粮换来铁料,又请县府督造,守法助国,乃有功义举。本工师当禀明县令,为黑林沟父老请功!”
一个白发老人高声道:“咱是为自家兵娃子有个趁手家伙,多杀几个魏狗,立功挣爵儿!又不是咱上阵,冒个甚功?”
全场哄笑,一片乱喊:“对!兵娃子们立功就行!”“咱土疙瘩要功做啥?鸟!”
黑九高喊:“兵娃子们,好好跟姑娘道个别,明早上路。散了!”
“噢……散了……”一片喊声中,青年男女们三三两两地隐没到树林里去了,场中只剩下老人家长收拾场子,招呼工匠们吃喝。嬴驷一阵轻松,连忙爬下土丘,回到黑九院中倒头便睡。朦胧中只听黑九夫妇的屋中一直在说话,夹杂着隐隐的哭声笑声,直到东方发白。
清晨起来,黑九夫妇已经做好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嬴驷明白,那是专门为儿子饯行的。黑嫂眼睛红红的,却又兴奋地忙进忙出,全然不像悲伤的样子。黑九从房中唤出儿子向先生行礼。嬴驷连忙扶住,向青年深深一躬:“兄台为国赴难,请受秦庶一拜。”
黑嫂笑道:“哟,这是咋个讲究?小先生应唤他侄儿才对。”
嬴驷道:“兄台比我年长,自当尊重。请大姐许我,各叫各的了。”
黑九哈哈大笑:“也好,各叫各的。你俩也做个朋友,山不转水转。”
青年拱手道:“我叫黑茅竹,大字不识一个,高攀先生了。”
嬴驷笑道:“兄台从军,不妨去掉那个‘竹’字,‘茅’做‘矛’字,就叫黑矛,好听好记。”
黑九夫妇一齐笑道:“好好好,就叫黑矛!读书士子,就是不一样。”
“谢过先生。”英武憨厚的黑矛乐得嘿嘿直笑。
“好了好了,咥饭!”黑嫂指着院中长大的青石板桌,“小先生,上座。”
嬴驷坚决推辞,将黑矛推到了上座。桌上摆了满满六个大陶盆,一盆炖山猪肉,一盆方方正正的酱猪肉,一盆青葵,一盆山菜,一盆萝卜炖羊腿,一盆清煮整鸡。黑嫂又提来一坛米酒,给各人斟满陶碗,自己才坐在黑九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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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38
黑九端起了大陶碗:“来,为这小子立功挣爵,干了!”
四人大碗相碰,一气干下。黑嫂放下陶碗,眼睛红红地背过身去。
黑九大笑:“哭个鸟!黑矛立了军功,就是黑家的香火旺。还怕没人葬埋咱这把老骨头?真是妇人见识。”
嬴驷心中一动:“敢问里正,黑矛兄可是独子?”
黑九高声大气道:“本来不是。夏忙时老二给官府纳粮,黑天山路,滚沟了。”
“里正,不是说新法征兵,不取独子么?”嬴驷惊讶了。
“那是。”黑九慷慨高声,“国府体恤庶民,咱庶民也得体恤国府,是不?没变法那些年,黑林沟一窝子隶农贱民,整天饿得前心贴后背,一大半都逃到楚国去了。就有十个八个儿子,又能咋样?还不是饿死冻死?变法了,日子好了,逃到楚国的人都回来了,谁不说黑林沟翻了个儿?”黑九长长一叹,“人,得有良心。没人当兵,这土地,这庄园,这好日子,能守得住?满村的老头子都要当兵,咱个独子,就舍不得?”
“可是,县府能让他去么?”嬴驷不安地问。
“老二的事,谁都不知道。我对村里说,老二是出山帮亲戚去了。哎,先生,你可不能露底。”黑九神秘地笑着叮嘱。
嬴驷默默点头,心里一阵莫名的悸动。
黑嫂抹抹眼泪笑道:“别说了,黑矛去,我也没拦挡嘛。黑矛,你虽是独子,阵前可不兴贪生怕死……”一句话没说完,黑嫂已经泣不成声。
黑矛霍然站起,趴到地上咚咚咚给父母叩了几个响头,粗声大嗓道:“爹,娘,你等放心,儿不立功,誓不还家!”
黑九大笑:“好儿子,有志气!走,该送你们上路了。”
嬴驷陪着黑嫂一起来到山口小道时,太阳已经升上了半山。只听一阵辚辚车声,三辆兵车从山外驶来。黑嫂笑道:“那是县府派来接兵的。你看,他们出村了。”只听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声,大群村民簇拥着十二名青年出了村口,当先一幅红布,大书“黑林沟义勇新兵”几个字。青年们后面,是村中少年抬着的十二张木案,每张木案上一罐米酒一把长剑。来到山口,黑九向兵车前的县吏拱手高声道:“黑林沟十二名义勇新兵,送到!”
县吏拿出一卷竹简高声点名,查对无误,一挥手:“新兵换甲!”
新兵一个个鱼贯走到兵车前,从县吏手中接过一套铁衣,又回到木案前将原先布衣脱去,换上黑色甲胄,顿见人人精神倍增英气勃勃。
黑九大喊:“老兵头们,献酒壮行——”
十二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案前,各自捧起黑色的小陶罐,齐声喝道:“黑林沟,英雄酒!后生上阵莫回头!”十二名铁甲新兵锵锵然列队,单腿跪地,双手接过陶罐咕咚咚一饮而尽,霍然站起,齐声高喊:“饮得英雄酒,上阵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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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39
黑九又大喊一声:“姑娘们,赠剑——”
十二名红衣少女噙着泪花,各自走到恋人的案前,捧起雪亮的长剑,双腿跪地,将长剑高高举过头顶。新兵们双手接过长剑,向恋人深深一躬。
少女们站了起来,齐声唱起了悠长的山歌:
君有长剑兮守我家园
我有痴心兮待君回还
两心无悔兮悠悠青山
征人远去兮流水潺潺
猛士归来兮布衣高冠
日月无改兮桑麻红颜
深情的歌声中,新兵们拱手辞乡,跳上兵车,辚辚远去了。
嬴驷眼见黑嫂摇摇欲倒,连忙扶住。望着远去的兵车,黑林沟的男女老幼哭成了一片。嬴驷也早已经是双眼蒙眬,心中禁不住地颤抖着。
那一夜,嬴驷彻夜未眠,听着屋中黑九夫妇的喁喁低语,看着夜空的满天星斗,自己也弄不清想了些什么,直到天亮,才昏沉沉睡了过去。
光阴如梭,倏忽之间嬴驷在黑林沟一住就是三年。本来,他是可以早早离去的,可是总觉得不能离开。他到秦楚边境去了,也到商於其他县去了,但都是一两个月就又回到了黑林沟。嬴驷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是在等黑矛回来,想亲自看到黑九夫妇和他们唯一的儿子相聚。三年中,他和黑林沟父老已经有了深厚的情谊,黑九夫妇待他像兄嫂又像父母,使他时常感慨不已。反复思忖,嬴驷觉得不能再等了,毕竟不能老死在这里,他还要顺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这年春天,嬴驷终于决定要离开黑林沟了。
消息传出,山民们扶老携幼地将嬴驷送到山口。这个送块干肉,那个送张兽皮,交口夸赞秦庶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先生,日后一定能做大官。嬴驷坚决推辞了父老们的礼物,答应日后一定再来拜望黑林沟父老。
黑九夫妇感慨唏嘘着又将他送出山口。黑嫂抹着眼泪塞给嬴驷一袋铁钱:“兄弟呀,你两手空空地走了,啥也不要,大嫂我如何安心?带上这点儿钱,路上方便些个……”黑九揉揉眼睛笑道:“我说秦庶老弟,何必四处游学奔走?反正黑矛不在,我等就一家人过了。将那个女子娶了来,分一方田,挣个爵,再生几个兵娃子,多好!”
嬴驷双眼含泪深深一躬:“大哥大嫂,秦庶本当待黑矛兄回来再走,奈何还要完成修业。黑矛兄荣归之日,我一定回来。秦庶告辞了。”
“哎哎哎,别急。”黑嫂赶上来悄声问,“她,咋个没来送你?”
“谁呀?”嬴驷笑道。
“还有谁呀?黑枣!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与你相好了?老实说。”
嬴驷大笑:“哎呀大嫂,黑枣是个好姑娘,可我,和她没事。”
“你,没有和她进过林子?”黑嫂一脸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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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40
嬴驷认真摇头,叹息道:“黑嫂,我岂敢做那等事,决然不会。”
黑嫂轻轻叹息:“黑枣生得美,方圆百十里难挑。可性子烈着呢,谁都知道,她只对你唱歌儿,不理别个后生。山里女娃儿,那就是将心给你了呢。”
嬴驷默然,又向黑九夫妇深深一躬,大踏步走了。
谷口外的山道上,一个红裙少女当道而立。
正偊偊独行的嬴驷不禁怔怔地站住了,良久,他深深一躬道:“黑枣,秦庶走了。”便要从少女身旁绕过。
“慢着。”少女叹息一声,“秦庶,你真的不带我走?”
“姑娘,你我萍水相逢,秦庶漂泊无定,不敢做他想。”
少女闪动着眼波:“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咋个不敢带我走?”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嬴驷冷冰冰的。
少女顽皮地笑了:“秦庶,咋个骗自己?你,为难么?”
嬴驷低头沉默,不敢抬头看那对热烈真诚的眼睛。少女也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良久,嬴驷终于开口了:“姑娘,你不知道我是何等人。我,没有资格去爱。我不知道,我的明天隐藏着何等凶险,甚至哪一天,我会被人突然杀掉。我已经跌进了深渊,我连做一个山野庶民,自由自在耕织田园的资格都被剥夺了。我只能,永远与不知道来源的险难周旋下去,直到我死。姑娘,我,不属于我,我只能一个人漂泊……告辞了。”
“秦庶……哥哥!”少女哽咽一声,追到嬴驷身前挡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儿,仔细打开,一只绿莹莹的玉埙赫然捧在掌心。少女柔声道:“我听懂了哥哥的心曲。你不是寻常人,我知道。你有那么多愁苦烦恼,有那么多常人没有的心事。我想钻到哥哥心里去,化开它们。黑枣甚也不怕,哥哥,带我走吧。”
嬴驷默默而坚决地摇摇头。
少女叹息一声:“秦庶哥哥,这是我从小吹的绿玉埙,今日送给哥哥做个念想。请大哥哥吹一曲《秦风》,黑枣儿唱支歌儿,为哥哥送别,好么?”
默默的,嬴驷从少女掌心拿起碧绿晶莹的玉埙,略一思忖,悠长高亢而又充满忧伤与激烈的《秦风》歌谣曲在山谷回荡开来。少女灿烂的笑脸上,洒满晶莹的泪珠儿,美丽的嗓音直上云中: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河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少女唱完,慢慢走到嬴驷面前,猛然抱住他热烈地长吻。
嬴驷手足无措间,少女猛然松开双手,跑向山头,纵身跳下了悬崖。
“黑枣!”“小妹!”嬴驷嘶声大喊着扑到悬崖边,眼前却只有一缕红布在呼啸的山风中悠悠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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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3 22:17:41
嬴驷双手抱头,跌坐在悬崖山石上失声痛哭。
嬴驷在悬崖边上哭了一个时辰,才猛然醒悟过来,拽着山石上的青藤滑下山谷,粗厚的布衣被荆棘划挂成了褴褛破絮,身上脸上全是道道血痕。好容易在峡谷的乱石林木中找到了少女,却已经是一具头破血流的冰凉尸体了。嬴驷抱起少女尸体,跌跌撞撞地摸爬到一块山溪旁的平地上,奋力用短剑掘出一个大坑,四面用石块镶住泥土,将少女尸体平展展放进坑中。坐在少女身体旁想了好一阵,嬴驷又从皮袋中拿出自己的一件长衫盖在少女身上,这才跳上地面,找来一块石板盖在坑上,将掘出的泥土在坑上堆成了一个圆圆的坟墓。喘了口气,嬴驷又用短剑砍下一段枯树,削去树皮,砍去疤痕,立在少女墓前。思忖片刻,嬴驷猛然一挥短剑,大喊一声,左手食指顿时在地上血淋淋蹦跳。嬴驷捡起地上的血指,猛然在木碑上大书“贞烈山女嬴驷亡妻”八个大字,字方写完,咕咚一声栽倒在墓前……
第二天,太阳照亮山谷的时候,嬴驷才睁开眼睛。一看左手,嬴驷大吃一惊,那根断指竟然神奇地接在了食指上,还用一片白布包扎着。再一看,身上还盖着一件布衫,身旁还放着一块熟肉。嬴驷大为疑惑,翻身爬起四面张望,却是杳无人迹。愣怔半日,对着上天长长三拜,又对着少女坟墓拜了三拜,喝了一顿山溪水,吃了那块熟肉,便艰难地开始爬山……
爬上山来,嬴驷沿着南山山麓西行,出得大散关,向陇西跋涉去了。
……
十年过去,嬴驷已经走遍了秦国西部的草原河谷,也走遍了被魏国占领的河西地区。最后,他回到了关中,来到了郿县,住在了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白里。这时候,他已经快三十岁了,长发长须,精瘦结实,肤色粗黑,地道一个苦行农事的农学士子,任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十三年前的秦国太子。
又是夕阳暮色,一个肩扛铁锄赤脚布衣者走出了田头,步态疲惫散漫地向白村而来。走着走着,他倚锄而立,木然看着暮色中炊烟袅袅的村庄。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左手提着陶罐,右手抱着一束从田中除下的杂草,从他身后兴冲冲赶上:“秦大哥,今晚到我家用饭如何?我娘炖的羊肉美极了。反正你也是孤身游学,一个人回去冰锅冷灶的。”少年聪敏伶俐,一串儿话说得铃铛般脆,却又老成得大人一般。
“那就多谢小兄弟了。”
“咳,秦大哥客气了。我白山在村里,和谁都不搭界,就高兴和你说话。秦大哥有学问,老族长都说,你不是个寻常人哩。”
“农家士子,力行躬耕,自食其力而已,寻常得很。”秦大哥疲惫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