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32

    孙武禀报吴王:“勒兵已成,我王请检阅。但有军令,这支女兵可赴水火而不避。”

    阖闾哭笑不得:“罢了罢了,我如何能看?”

    孙武淡然笑道:“素闻吴王有大志,原来却是徒好虚言,不能用其实也。孙武告辞。”

    阖闾恍然警悟,连忙站起来紧赶几步肃然躬身:“本王错失,敢请先生见谅可也。吴国兵事,尚请先生不吝赐教。”

    从那时开始,孙武做了吴国统兵大将。可是,孙武最辉煌的战绩只有一次,就是千里奇袭楚国,以五六万之众五战五胜,几乎要消灭了楚国。若非阖闾早逝,太子夫差与孙武不和,孙武也许还会有更大的功业。夫差即位后,生性恬淡的孙武便隐居了。他本是一个清醒深思又极善于总结的高士,临终前给他的后人留下家律:“但凡孙氏后裔,建功立业者,得止且止,贪功者丧身。”

    孙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族,有着不肯埋没自己却又明智散淡适可而止的传统家风。孙武之后的孙氏族人,其所以没有一个天下闻名的杰出人物,不能说和这样的家族遗风没有关联。正是这种遗风,形成了孙膑谦和恬淡的秉性。他从来不谈自己的家世,庞涓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孙武的后裔,只是对他的渊博灵慧常常感到惊讶,常常叹息着说:“如此兵家智慧,如何生在了一个与世无争的师弟身上?”每次都引得孙膑一阵大笑。孙膑感慨师兄的苦难身世,对师兄处处争先的禀性毫不感到别扭,反而是时时事事谦让,因与自己性格相合,也没有显得丝毫做作,倒是与师兄处得特别融洽。久而久之,便有人说他们师兄弟是“刚柔相济,天作之合”。奇怪的是,老师却从来没有对他们的友情做过评判,最多只是笑笑而已。现下想来,孙膑对老师的先知当真感到了不可思议。

    到了魏国,他们遇到了当时正在为没有名将而苦恼的魏惠王的隆重礼遇。由于出乎预料,庞涓是非常的惊喜,非常的奋激,整整对孙膑诉说了一个通宵,全部是如何为魏国打天下的宏大谋划,竟没有问一句孙膑在魏国将如何打算?庞涓的口气神态中透漏出一个鲜明的消息——报效魏国,庞涓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魏国的军权是庞涓一个人的。孙膑何等灵慧,自然是觉察到了这种强烈的潜台词。孙膑记得自己当时笑着说:“师兄,魏国很器重你,我看也用不着到齐国去了。我们还是原来谋划,我回齐国。老家族人还有诸多事等着我也。”庞涓高兴得大笑了一阵:“好!明日到十里长亭,我为师弟饯行。说不定,我等日后还要联军作战也!”孙膑也笑了:“那可未必,倒是两国交兵的时候多一些。”“哎呀,师弟。”庞涓恍然正色问:“果真如此,你如何应对?”孙膑坦然道:“那还用说?各有其国,各为其主,私情不扰国事也。”庞涓长长叹息了一声:“是啊,不能两全也。”卧在榻上不再说话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33

    也许是天意,他们的命运又一次发生了转折。

    第二天清晨,当孙膑已经在收拾简单的行囊时,驿馆外马蹄声疾,没想到竟是魏惠王亲自来到。庞涓连忙迎了出去,魏惠王脚步匆匆边走边问:“庞涓,先生何在?可不能教他走。”庞涓一怔:“先生?但不知,大王所问何人?”“何人?孙膑啊!”魏惠王哈哈大笑,“我也是方才知道的,孙膑是孙武的七世孙,名门大才也,你这师弟呀,了不得!”说着已经匆匆进门,向孙膑深深一躬:“魏罂敬贤不周,尚望先生见谅。”孙膑愕然,竟忘记了扶住魏惠王:“魏王?这、这是何意?”魏惠王豁达地笑了:“先生啊,这些探事斥候忒笨,本王也是刚刚知晓的,多有怠慢了。”说着又是深深一躬。孙膑这下连忙扶住道:“魏王,在下正要告辞,不知魏王所说何事?”“先生好诙谐也!”魏惠王大笑,“先生乃孙武后裔,名门出大才,魏罂如何能放先生?敢请先生回宫,魏罂为先生接风!”

    孙膑恍然大悟,不禁生出一丝腻烦。他素来不喜欢张扬家世,更不喜欢以祖先名望获得器重,淡淡一笑拱手道:“启禀魏王,孙膑只是孙氏旁支,不敢妄称孙武后裔。更何况才疏学浅,比我庞涓师兄相差多矣!不敢劳魏王大驾,孙膑要回齐国料理家事去了,就此告辞。”

    魏惠王很能转圜,拱手笑道:“先生谦恭礼让,更见高才美德。鬼谷子门生,魏罂可是求之不得,哪敢放走?孙膑庞涓,都是本王的嘉宾,先生请。”

    庞涓一时尴尬难堪得无地自容。突然,他觉得孙膑欺骗了他,一直隐瞒着自己的显赫家世,却偏偏在自己即将被委以重任时“泄漏”家世,使他凭空受到冷落,其心机何其深也。刹那之间,他对贵族子弟的本能憎恶油然而生,满脸涨得通红。但是庞涓死死地咬牙忍住了,他知道,这正是自己的又一个悬崖时刻,必须忍耐。他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借着魏惠王的话头,上前挽起孙膑的手笑道:“师弟,走啊。魏王求贤若渴,师弟如何自居清高,少了礼数?”魏惠王高兴地笑了:“然也然也,庞卿豁达。先生请。”

    孙膑只得去了,心里老大不舒坦。

    魏惠王大是高兴,席间立即正式册封庞涓为上将军,孙膑为上卿。在魏国,这两个职位的爵次是同等的,只不过上将军是军权,上卿则是综合性的国政大权,几与丞相接近。庞涓立即谢恩受封了。孙膑却坚辞不受,只是答应留在魏国给师兄襄赞一段军务,不敢受职。魏惠王虽然老大不悦,却也不好勉强,只得暂时拜孙膑为客卿。

    孙膑记得很清楚,那晚回来,庞涓就早早歇息了,没有与孙膑再说一句话。孙膑却在庭院里徘徊了半宿,直到刁斗打了四更,才去了卧榻躺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34

    为了扶助已经被封为上将军的庞涓尽早站稳脚跟,然后自己也可以安心离开,孙膑全力为庞涓赞划军机,有时即或当着魏王,也直言不讳。想起来,阴谋就是在这时候开始滋生的。阴谋开始的细节和过程,在孙膑的记忆中已经不清楚了,可以说,那是被后来的巨大灾难所带来的痛苦淹没了。他睿智明晰的心海里,唯独留下了两片深深的烙印——魏惠王不想让齐国拥有与庞涓相匹敌甚至超过庞涓的兵家大才,这是阴谋的根基;庞涓对他的才华,甚至对他的家世的忌惮,以及对他的“深沉心机”的憎恶,是阴谋的枝叶。没有魏王的默许,庞涓不可能对他这样的名家实施公然的陷害和残酷的膑刑膑刑,挖掉膝盖骨,使人残废的肉刑。;没有庞涓的撺掇权术,魏惠王则不可能视他为“魏国的威胁”。

    在被监禁并被残忍地挖掉膝盖骨时,孙膑对陷害阴谋都一无所知。突然降临的灾难,使他的心智完全懵懂了。他的狂乱失态、呼天抢地与语无伦次的辩解,自然地被当做“惊吓失心”——疯了!真是上天佑护啊。否则,陷害必然还将继续,直到他生命消失。从庞涓轻蔑的大笑中,孙膑突然悟到应该继续疯下去。于是,他真的疯了,没有冷暖,没有饥饱,没有廉耻,没有尊严,像猪,像狗,像乞丐,傻呆呆直愣愣地游荡着。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的天赋智慧与无与伦比的悟性神奇地复活了。当他在寒风料峭的冬夜,遥望着深邃苍穹灿烂的星斗时,计谋的孳生伸展,竟像图画一样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一切都是那样清楚,就像他对战场风云的洞察。他的智慧告诉他,面对阴谋迫害,他只有以坚忍的意志和最荒诞的方式求得生存,伺机逃走。

    十载寒暑,终于被他等到了一个机会,齐国使臣将他秘密地带出了魏国。

    “先生,齐王看望你来了。”

    轮椅转了过来,孙膑看见田忌和一个红衣高冠的人站在院中,那肯定就是威名赫赫的齐王了。还没等孙膑行礼,齐威王已经走过来深深一躬:“先生受苦了。”孙膑拱手作礼:“病残之躯,不能全礼,我王恕罪。”齐威王豁达地笑了:“先生不必拘于俗礼。从今日开始,先生不必对任何人作礼。”眼睛一瞄,却看见了旁边的“山川地形”,惊讶笑道:“敢问先生,这是观赏么?”田忌走过来一看,也大为惊讶:“先生何时所制?”孙膑微笑道:“闲来无事,我指点两个使女堆砌的。”

    “我王,先生做的是魏国山川地形!”田忌兴奋地指点着。

    齐威王仔细一看,恍然大悟:“先生在揣摩战事?”

    “习兵之人,陋习也。”孙膑谦逊地笑答。

    “先生,魏国已经大举进攻赵国,同时在巨野泽北岸屯兵八万。先生对此有何高见?”齐威王开门见山,谦恭求教。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35

    孙膑淡淡一笑:“噢,终究是开始了。”他丝毫没觉得突兀,侃侃道:“魏国攻赵,是吞并天下第一步。赵成侯新丧,太子刚刚即位,魏国咬住这个时机,显然想一举灭赵。以赵国目下之将才兵力,绝非魏国对手。近日之内,赵国必然要向齐国求救。”

    “齐国当如何应对?”

    孙膑微微一笑:“敢问齐王之志若何?”

    “先生何意?”

    “齐王若满足于偏安东海之滨,则赵国可任其自生自灭。齐王若志在天下,则赵国存亡事关重大。”孙膑笑着顿住了。

    齐威王拊掌大笑:“东海一隅,窝得人心慌也!”

    孙膑点了点头:“齐王须知,赵为大国,可使魏国增加六百余万人口、一千余里国土。赵国一灭,燕国与中山国便失去屏障,魏国可顺势攻灭。那时候,整个大河之北,直到阴山草原与辽东海滨,纵横万里,皆成魏国,其势将难以阻挡。”

    “先生之言,洞察深彻。上将军荐举先生为齐军统帅,筹划救赵之战,恳请先生万莫推辞。”突然之间,齐威王说出了来时尚有犹豫的决断。孙膑的短短剖析,已经使他感到了这位兵家名士并未因这场人生灾变而心智衰颓,他的智慧依然在熠熠闪光,而且更有了一种老辣洗练的成熟与深沉。历经劫难而身负大任,这种人绝不会误事。这便是齐威王在瞬息之间的判断。

    孙膑依旧是淡淡微笑:“臣致力兵学,自当为祖国尽忠效力。然则,我王需听臣一言。”

    “先生请讲。”

    “臣肢体残损,提兵战阵之间,不能激励士气,反遭敌无端嘲笑。以臣之见,当以上将军为统帅,臣愿为军师,一力筹划,击败魏军。”

    田忌笑道:“我荐举先生,因只有先生才敌得庞涓。先生却反来荐我,岂有此理?”

    孙膑大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此之谓也。”

    齐威王思忖有顷,点头道:“先生之言,出自肺腑,亦较为周全。自即日起,田忌为三军统帅,孙膑为齐*师,即刻办理兵符印信,进入大战准备。”

    “臣等遵命!”田忌孙膑慨然应命。

    三日之后的深夜,赵国特使急如星火般赶到临淄,向齐国求救。

    齐威王对特使说,出兵事大,需要和臣下们认真商议,请特使在驿馆等候几日。不想三日之内,赵国连派三名特使请求齐国救援。最后的特使还带来新君赵肃侯的亲笔国书,答应魏国退兵之后向齐国割让十座城池。虽则如此,齐威王还是到了第十日才正式回答赵国特使,齐国决定出兵援救赵国,但齐国大军与粮草辎重的调集需要时间,赵国至少要坚守一个月,齐军才能抵达。赵国特使虽然焦急,也只有连连答应,留下一名联络斥候,又急如星火地赶回邯郸报信去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36

    这时,赵国正陷在惊慌动荡和全力激战之中,邯郸城已经岌岌可危。在七大战国的初期,全面强大的次序大体是:魏国、楚国、齐国、韩国、赵国、燕国、秦国。赵氏部族在晋国时期,是四大部族(智氏、赵氏、魏氏、韩氏)中最为悍勇善战的一支。四大部族中,唯有赵氏历代为将,执掌晋国兵权,具有久远的军争传统。但是在赵魏韩三族联合消灭了最强大的智氏,进而三家分晋之后,赵国却始终没有涌现出像魏文侯魏武侯那样英明的君主,更没有进行像魏国、楚国、齐国甚至韩国那样的变法,所以被一个一个的变法之国甩在了后边,成为稍强于燕国与秦国的二流战国。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战国中期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前。成侯赵种是赵国前期最有为的君主,曾对燕国和中山国造成巨大压力,几次几乎就要吞灭中山国。但赵种有一个最致命的缺陷,就是性格的激烈褊狭,不善于采纳良谋,不善于与邻国斡旋。最大的失误,就是失去了与韩国合作消灭魏国的那次天赐机会。赵国在他掌权的时期,虽然始终在气势汹汹的南征北讨,国土民众却几乎没有增加。赵种做了二十六年国君,就积劳去世了。太子赵语只有十*岁,很缺乏历练。这正是国家最忌讳的“主少国疑”的微妙时期——国君年少,举国疑虑。同时,赵国又没有久经风浪的栋梁大臣与著名将领支撑局面,正是最害怕强敌入侵的脆弱时期。

    魏国恰恰选择了这个机会,向赵国猛烈进攻。

    魏国二十万大军在庞涓率领下分三路北上。第一路右军五万,从渑池北上,渡过少水,从南面逼近邯郸。第二路左军五万,从魏国北部的离石要塞向东开进,攻克晋阳,再从北面压迫邯郸。第三路中军十万,由庞涓亲自统领,从平阳东渡汾水,攻克赵上党要塞,从西边直逼邯郸。半个月内,三路大军势如破竹,连克沿途二十余城,将邯郸北西南三面围定,只留下东面缺口。而邯郸的东面,恰恰是汹涌的漳水。

    歇兵数日,庞涓下令攻城。魏国的步兵历来强于骑兵,所谓驰名天下的“魏武卒”,说的正是魏国步兵。攻城作战,步兵是绝对主力,正是魏武卒的用武之地。赵国则因为长期与北方的匈奴、林胡的游牧骑兵作战,自然形成了很有战力的骑兵,步兵则相对较弱。守城防御战,主要依靠的恰恰是步兵。两相比较,魏国以其特长,攻击赵国所短,邯郸城的艰危自是必然的了。庞涓乃兵家名士,早在出山之前就对列国兵力、特长及弱点了如指掌,胜算在胸,不急不躁,让士兵们养足了精神再从容攻杀。魏军将士在举国狂热中已经滋养出傲视天下的激情和勇气,人人热血沸腾,个个狂野躁动,完全不将赵军放在眼里。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37

    当三百多面牛皮大鼓开始沉雷般轰鸣时,魏武卒方阵也轰隆隆开动了。

    方阵以一百人为一个方队,配备一架大型云梯,形成一个进攻单元。每十个方队组成一个独立方阵。邯郸城西面城墙最长,魏军主力展开了二十个方阵两万武卒,作为第一轮猛攻。纵深地带的四十个方阵也已经排列就绪,准备做第二轮第三轮的连续猛攻。按照庞涓的谋划,三轮猛攻之后,邯郸必破。西北南三面城墙同时猛攻,赵军必然从没有魏军的东门逃走,这是庞涓专门留给赵军的逃亡路径,也是“围师必阙”的古老兵训。庞涓其所以照搬了这条古训,在于他不想四面围定而让赵军做绝望的困兽死斗,城池反而难破。给赵军留下一条退路,实际上是瓦解赵军斗志的妙着。但是,庞涓又绝不能教赵国君臣的残兵真正逃跑,那是后患无穷。他已经在漳水西岸和东岸埋伏了三万精锐骑兵,专门对付漏网之鱼。

    庞涓相信,灭赵的整体谋划是严密得当的,赵国一定会被一举吞灭。这是他出山以来真正的灭国大战,也是他庞涓跻身一代名将的成名大战,绝不能有丝毫差错。

    庞涓站在与城墙等高又可自由推动的云车司令台上,猛然劈下令旗。

    随着大鼓轰鸣,早已经整肃排列在方阵之后的两万名二十石强弩手骤然发动,向邯郸城头的女墙垛口万箭齐发,使城头守军不敢露头。与此同时,魏军方阵在震天战鼓中隆隆推进。瞬息之间,云梯靠上了城墙,震天动地的呐喊声骤然响彻原野。魏军武卒迅猛有序地爬上云梯,杀上城头。这时,寂静无声的邯郸城头,却骤然立起了一道人墙。

    一场残酷激烈的浴血攻防战开始了。

    数千里之外的临淄郊野却异常平静。连绵军灯伸向远方,融会在漫天星斗之中。如果不是偶尔的战马嘶鸣,谁也想不到这片山地里隐藏着十余万大军。在这片军营的中心地带,一杆大纛旗迎风舒展,斗大的一个“田”字隐约可见。大纛旗下的幕府大帐里灯火通明,两个身影清晰地印在幕府墙壁上。

    “先生,明日我军直扑邯郸,和庞涓决战,给先生复仇!”田忌慷慨激昂。

    孙膑在轮椅上微笑着:“将军以为,齐军战力与魏军如何?”

    田忌沉吟:“齐军技击闻名,然与魏武卒相比,稍逊一筹。”

    “将军,此战对我军有四不利。”孙膑平静地掰着手指,“齐军战力较弱,为其一;我军长途奔袭,魏军以逸待劳,为其二;我军十五万,魏军二十万,敌众我寡,为其三;直扑邯郸,魏军八万卡在巨野要道,少不了要冲杀损伤,到了邯郸兵力更少,此其四。将军以为然否?”

    田忌沉默良久,点头:“以先生之意,此仗不能打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38

    孙膑摇摇头:“那倒不是。此战只能智取,不能硬拼。”

    “纵然智取,也得到邯郸打仗也。”

    “不一定。”孙膑摇头微笑。

    “不一定?”田忌哑然失笑,“救赵救赵,不去邯郸,如何救赵?”

    “将军,此战纠葛甚多,不能以常法谋划,须得出奇制胜。这个‘奇’字,就在于我军不赴邯郸寻战,而直捣魏国大梁。大梁,乃魏国在建新都,军辎重地。魏国绝不允许大梁陷落,必得回兵救援。此谓攻其必救也。此战制胜处,在于我军于魏军回救大梁时,中途伏击,一举击溃,事半功倍也。”孙膑没有笑,也说得很慢,仿佛在将长期的思虑一丝一丝地抽出来。

    田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打过多少仗了,可无论如何想不到,打仗竟然可以如此打?不去战场而去后方!仔细咀嚼一番,竟觉大有奥妙。大梁离齐国边境只有三百多里地,骑兵大半日可到,步兵昼夜兼程也就一天一夜;而邯郸则有千里之遥,利弊自然一眼可见。再者,齐军开赴赵国的大路只有一条,这正是已经被魏军封堵的巨野要道。而齐国通往魏国的道路可是很多,魏国根本无法路路防守,也无从重兵防守。秘密进军大梁,可以说不会有任何麻烦或抵抗……想到这里,田忌不禁恍然大笑:“快哉快哉!先生奇人奇策也!”

    田忌久经沙场,一旦豁然贯通,立即按照孙膑的谋划行动起来。

    第二日清晨,孙膑出手第一颗棋子——派出两万兵马,由副将訾牛率领,伪装成十万大军,大张旗鼓地从巨野北面的燕齐边境向赵国方向进发,引诱魏国太子申和公子卬的八万人马离开巨野,去“增援”庞涓。巨野魏军一旦入赵,訾牛人马便立即秘密撤回,到桂陵山地埋伏。

    日暮时分,孙膑出手第二颗棋子——六万骑兵由田忌亲自率领,向大梁快速进发,天亮赶到城下,立即发动猛烈攻势。七万步兵随后兼程进发,第二天午后赶到,立即加入攻城,给魏国造成大梁行将陷落的强大压力。

    由于魏国的强大,数十年来,魏国本土没有过战争。长期的安宁富庶和“大魏无敌于天下”的自信,大梁的三万多守军已经被风华商市将悍勇之气淘洗得干干净净了,整齐威武的甲胄,寒光闪烁的兵器,仅仅只有对庶民国人凛凛生威了。在刀兵连绵的战国时代,竟有如此一支“老爷兵”,倒是确实罕见。当阑珊的夜市灯火还在满城闪亮的时候,城外突然战鼓如雷喊杀连天,齐军恍如天外飞来,竟突然出现在大梁城下猛攻,大梁城内的惊慌失措可想而知。要不是大梁有天下最宽阔坚固的城墙,有用之不竭的长弓硬弩,大梁城几乎要真正的陷落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39

    从黎明到午后的大半天之内,大梁守将向安邑魏惠王派出了六次快马特使求援。

    此时,孙膑出手第三颗棋子——主将田忌率领六万精锐骑兵,撤出大梁,秘密回师桂陵山地,与訾牛的两万人马会合设伏,准备伏击庞涓的回救大军。

    暮色苍茫之中,齐国的步兵对大梁展开了更加猛烈的攻势。在天下大国的军旅中,齐军以技击之士闻名。也就是说,齐*卒的单兵技艺非常出色,长矛投掷、剑术搏杀、弓弩箭法、徒手格斗,都堪称一流。实战之中,攻城一方的团体冲锋,往往被防守军士的种种反击所分割,恰恰更需要单兵的勇猛精神和技击能力去突破。齐军步兵得其所长,攻城威力丝毫不亚于魏军对邯郸的攻杀。更由于有意张扬声威,在气势上竟比邯郸之战更为猛烈。

    魏惠王大为惊慌,向庞涓接连发出十道紧急王书,下令紧急回救大梁。

    此时的太子申和公子卬也愚蠢中计,竟带领八万大军匆匆赶往邯郸。这两个对打仗一窍不通的“大将”,眼见齐军声势浩大地越过燕国边境去救援赵国,既怕庞涓两面受敌,又怕庞涓已经攻下邯郸独占大功,反复商讨,紧随齐军“追击”,一直进了赵国东部。然则未到漳水,齐军却突然在夜晚消失。两人又是反复计议,认为齐军既然畏惧撤回,再回防巨野也就没有意义了,不如杀到邯郸与庞涓一起灭赵,挣一份大大的军功。于是一声令下,八万大军直扑了邯郸。

    此时的邯郸城外,大军已经攻破西门。庞涓没有理会魏惠王的紧急命令,沉着地下令继续猛攻,务必全面攻陷邯郸。但是,当魏惠王的第十道手令到达时,庞涓终于慌乱了,若再抗命不回,如果大梁真的陷落,那可是十个邯郸也补不回来的。

    遥望洞开的城门和遍野的烟火尸体,庞涓脸色铁青,痛苦地一拳砸在了大旗杆上。不偏不倚,令旗“扑”地落下,恰恰罩在庞涓头上。庞涓大怒,一把扯下令旗,却将头盔连带扯落,顿时长发散乱,狰狞可怖,左右护卫不由惊恐地后退。

    “三军撤退!回救大梁!”庞涓嘶声怒喝,眼中涌出了无可遏止的泪水。

    就在庞涓大军悻悻撤出邯郸,星夜奔赴在回师途中时,器宇轩昂的太子申公子卬也率大军赶到了邯郸城外。两人望着漆黑的旷野和肃杀的邯郸箭楼,竟不知道如何是好。邯郸城内的赵肃侯君臣却吓坏了,以为庞涓回师,连忙计议如何趁着夜色逃出。如果这时太子申和公子卬能够猛攻邯郸,也许赵国从此就消失了。奈何两人没有一个正才,看见夜色中的烟火尸体都瑟瑟发抖,又兼不知道庞涓为何退兵,反倒更害怕赵*队出城袭击。于是,八万大军尾随着庞涓大军的路标,逃窜一般的南撤回师。历史的机遇,便和这两个草包擦肩而过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40

    这时候,孙膑已经在桂陵桂陵,在今日山东省菏泽西部的山原地带。围魏救赵的伏击点史家素有争论,此取主流一说。山道布下了第四颗棋子。

    桂陵山地是魏国的边缘地区,西南距大梁二百里左右,东北面一百余里便是齐魏交界的巨野泽,东南数十里便是济水。庞涓大军回师大梁,若从魏国境内的安邑折向大梁,非但要走一个大大的“弓背”,且大军急行驰驱在繁华本土,速度更要减慢许多。而从赵国入齐的巨野大道经桂陵到大梁,非但路程缩短三分之二,且在人烟稀少的边境山塬可兼程急行,速度自然快了许多。所谓兵贵神速,庞涓不回军则已,回军则必须追求快速,否则便会两头功劳全落空。孙膑自然清楚其中奥妙,料定桂陵山地是庞涓大军回救大梁的必经要道。这片山塬林木茂密,山道狭长,十万大军埋伏在纵深三十多里的两边山塬,丝毫不露痕迹。

    一路之上,庞涓怒火中烧。齐人无耻之尤,不敢救赵,还偏要在天下做对抗魏国的盟主,分明是趁火打劫,夺取大梁的财富。一场灭国大业,竟被如此鼠窃狗盗的手段破坏,真真将人气煞。如此宵小之辈不彻底吞灭,魏国岂能安宁?庞涓有何脸面做魏国上将军?怒气冲冲的庞涓下令步兵后行,亲自率领八万骑兵,暴风骤雨般从巨野大道向南压来,要将齐*队堵在大梁城下全部歼灭。

    巨野距离大梁只有两三百里地,魏国铁骑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冲到大梁,齐军纵然攻破大梁,也要使他吐出嘴里的肥肉。庞涓作为名将,对桂陵山地本应有一定的警觉。然则,此刻他已经完全被愤怒和骄傲淹没了。再说,这片山地也并不算特别的荒凉偏僻,谷地道路也不算很狭窄,铁骑通过并不算很艰难。兵家常识,只要骑兵能稍微展开,一般就不是最佳的埋伏地点。大约在庞涓的心目中,也没有特别留意过桂陵山地。所以,他在进入桂陵山地前下的唯一命令是散骑队形,快速通过谷地。所谓散骑,就是骑士不再做五骑一列的“成伍”并进,而是根据山间地形相对自由地选择道路前进。这是骑兵通过山谷最快的方法。命令下达,魏军的八万铁骑在三十多里长的山谷中全面撒开,山道、山坡遍布飞驰的骑兵,马蹄如雷,山鸣谷应。

    孙膑在庞涓大军进入齐国巨野大道前,撒出了第五颗棋子——围攻大梁的七万步兵快速回师,从南面封堵桂陵山口,截击漏网的魏国骑兵。庞涓率领骑兵前行,本是孙膑预料到的,这时候撤出进攻大梁的兵力,大梁要经过安邑魏惠王再给庞涓通报,已经是来不及了。即或来得及,庞涓也要全速前进,迎面截击消灭齐军,决不会允许齐军逃走,更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何等危险。孙膑摸透了庞涓的秉性,大胆回兵,最充分地利用齐国的现有兵力来实现桂陵伏击。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6:41

    夕阳暮色中,庞涓骑兵深入桂陵山谷。突然,山腰战鼓如同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响。滚木礌石排山倒海般从陡峭的山坡涌下,铁镞箭尖厉地啸叫着,如急雨般飞来。山谷中奔驰的马队顿时拥挤践踏,人仰马翻者不计其数。在魏军尚未清醒的时候,齐军汹涌的洪水呼啸着呐喊着从两面山坡猛扑而下。在这种狭窄险峻的山谷作战,铁甲骑兵无以奔驰腾挪,被齐国弃马步战的八万大军压在谷底,根本无法伸展。

    面对漫山遍野的被动挨杀,庞涓骤然间清醒过来,大吼一声:“全体下马步战,冲出山谷!”

    经过两个时辰的激烈拼杀,庞涓大军折损大半,但也终于冲到了桂陵山地的出口。却不想恰恰遇上从大梁回师的齐国步兵,只见遍野火把,刀矛闪亮,箭如骤雨,堪堪封堵在山口。

    拼杀到夜半时分,庞涓只带着杀出重围的三四千人狼狈逃到大梁。后面兼程赶来的魏国步兵也被齐军回师截杀,一举击溃。仅仅一个晚上,庞涓率领的二十万大军,损失了十三万之多。最可惜的是,所向无敌的魏国铁骑几乎全军覆没,骄傲的魏国武卒——天下唯一一支重甲步兵也溃不成军了。

    孙膑的围魏救赵,像暗夜中一道强烈的闪电,照亮了被雾霭掩盖的战争空间。人们猛然醒悟,原来战争空间如此广阔,竟可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在运动中将战场无限拓宽。在骑兵步兵代替老式战车的历史转换关头,孙膑的围魏救赵,使步骑野战真正走进了战争新天地。战争的动态形式,兵家的诡道本质,被真正的运动战淋漓尽致地挥洒了出来。从此,智慧与计谋在战争中大放异彩,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成为战争长河的奇观。

第十一章天算六国(6)

    六、孟子论剑示射长歌一抒漂篷之志

    桂陵之战,齐军大胜,孟子黯然失色了。

    且不说朝野间颂扬的都是孙膑田忌,最令孟子难堪的是,齐国许多重臣元老竟然都借此对孟子生出莫名其妙的非议,仿佛孟子曾经反对过这场大战一般。这些人中以丞相驺忌为甚,公然对齐威王说,孟子是迂腐过时的老古董,齐国最需要孙膑这样的兵家大才。就连稷下学宫的名士邹衍、慎到、淳于髡、田骈一班人,也说了许多贬损孟子的话。相比之下,倒是那个少正卯一般“偏激险恶”的尸佼公然赞颂孟子,上书齐威王,主张齐国应当竭力留住“博大渊深坦直求真”的孟子,“不用其为政之道,而用其治学之法,为齐国树起文明的大纛”。一日三传,流言纷纷,孟子感慨万端。孟子很清楚,驺忌这样的权臣反对他,是怕他受到齐威王重用。驺忌等也很清楚,对孟子这样名满天下的大师,要么不用,要么重用,绝不会打发他一个中大夫之类的闲职了事。孟子一旦重用,纵然不免去驺忌的丞相官职,也会分掌丞相的一大半权力。对于驺忌这种琴师出身的士子,一旦失去丞相官职,就等于从贵族阶层永远退出,甚至还有杀身之祸。孟子觉得,这种将一生根基立在一顶高冠上的所谓名士,其实很可怜,也很渺小,和他们共事一堂,很是龌龊。稷下学宫的邹衍非议他,是怕他做了学宫令而夺去自己“天下学帅”的地位。其他诸子跟着反对,则是畏惧孟子的学问辩才淹没了他们在稷下学宫的光彩。纵然是坦荡磊落的尸佼,也不认为他能治国理民,而只能治学。如此一片蜚声,显然是伸展无望的征候了。孟子对齐国的一片热诚,也渐渐冷了下来。虽说齐威王对这些议论还没有任何表示,然孟子已经看到齐国不是久留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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