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12

    院中禁军甲士昂昂进入。嬴虔愤然长叹,掷剑于地:“鸟!来吧。”

    景监疾步走来,轻声道:“太子请随我来。”将太子领了出去。

    夜色苍茫。官道上哭声动地,火把遍野,向栎阳城西门呼啸着卷来。

    西门外的空地上,一百辆兵车围出一个巨大的马蹄形场地,向西一面的官道敞开着。兵车上的甲士持矛背弓高举火把,兵车外围是两千铁甲骑士,一手火把,一手长矛,惶惶不安地等待着。

    火把海洋汹涌而来。当先一排巨大的火把下是几百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前长龙般的白布上,血写着八个大字“民不畏死交农请命”!老人身后,是难以计数的少年和女人,她们拉着长长的执绋,顿足长哭,哀声遍野。少年女人身后,是分别用木板抬着三十多具尸体的青壮年,每具尸体上都覆盖着一片黑布,旁边是一束用红绳捆扎的麦穗和一抔装在陶盆中的黄土。尸体之后,是三位红衣巫师。他们手中的木剑指向苍茫夜空,长声嘶喊着代代相传的招魂古调:“壮士归来啊——恋我禾谷!魂魄何去啊——卧我黄土!”这是老秦人安葬战死沙场的勇士时招魂专用的词调,今日孟西白三族巫师用在了无辜死者的身上,竟分外凄厉壮烈。巫师之后,是浩浩荡荡扛着各式农具的男女老幼,他们不断愤怒地高喊:“官府滥杀,天理何存!”“交农请命,讨回公道!”“秦不容民,反出秦国!”

    西门外两千将士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烈凄惨的浩大场面,一时间人人悚然动容,鸦雀无声,只有各种旗帜在风中啪啪抖动。毕竟,士兵们面对的不是战场敌人,而是手无寸铁的秦国父老。这在老秦国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孟西白三族的从军子弟极多,而且大都是精锐骑士与千夫长上下的中低级将领,两千骑士中就有一两百孟西白子弟,他们已经激动慌乱得难以自制,竟有几名骑士猛然倒撞在马下。铁骑甲士的阵形顿时骚动起来。

    车英大吼一声:“老秦子弟,忠于国法!乱军者,杀无赦!”

    铁甲骑士终于稳定了下来。万千民众拥到城门外也停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叫喊,无边的火把映着无数愤怒的面孔,和对面官军沉默地对峙着。

    车英高声报号:“左庶长到!”

    一辆牛拉轺车从城门洞咣当咣当地驶出,直到连环兵车的中央空隙停下来。

    轺车上挺身站立的卫鞅在火把海洋里显得肃穆庄严。他头戴六寸白玉冠,身披秦孝公亲赐的黑丝绣金斗篷,怀抱着那把粗犷古朴的秦穆公金鞘镇秦剑。就是在渭水第一次大刑杀时,卫鞅也没有抬出这些标志特殊权力的信物。今天,他却破例地全部使用了象征特殊权力的所有标志,包括那辆六尺车盖的牛拉轺车。面对愤怒汹涌的老秦部族和真正上层的公族罪犯,他要借用这些崇高的威权象征,来增加他处置事件的威慑力和汹汹民众对他的信服。当卫鞅在高高伞盖下看见弥漫四野的万千火把和愤怒沉默的茫茫人海时,不禁油然想起老子的旷世警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面对这一触即发的连绵火山,两千铁骑、百辆兵车和身后这座栎阳城堡显得何其渺小。当此之时,非霹雳手段,无以力挽狂澜。卫鞅啊卫鞅,今日考校你的时刻到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13

    轺车刚刚停稳,最前面的老人们扑地跪倒,大片白发苍苍的头颅在火把下颤抖着。浑身血迹泥水披麻戴孝的老白丁,将一方白布血书举过头顶,悲怆高喊:“左庶长大人,为民做主啊!”身后人海举起手中各式农具和火把齐声嘶喊:“左庶长,为民做主啊!”声浪呼啸着滚过原野,就像夏夜的轰轰闷雷。

    突然,一个女人哭喊一声,将一把扫帚扔到兵车前:“男人们,交农啊——”

    “交农啊——”一声无边的怒吼,人们将带来的所有农具抛进兵车空场,抛在一切可能的空地上。片刻之间,栎阳城门前和人海空隙中,堆起了无数座农具小山。

    卫鞅断然命令一声,驭手将轺车赶过农具小山,来到老人们面前。车英顿时紧张,手中令旗一摇,率领一个百人骑队跟了上来。卫鞅回身厉声喝道:“执法尉退下!”车英稍一沉吟,摆动令旗教骑队归位,自己架着一辆兵车来到卫鞅身边。

    卫鞅下车,深深一躬,接过老白丁头顶的血书:“老族长,卫鞅不公,天理难容!请父老兄弟姐妹们静下来吧。”

    老白丁回身高喊:“莫要喊叫,听左庶长处置。”

    卫鞅回身跳上轺车,向面前人海深深一躬:“父老兄弟姐妹们,白氏一族乃秦国功臣大族。百年以来,无数白氏子弟为秦国效命疆场,马革裹尸者不知几多。秦国农耕,白氏领先,乃公室府库之粮货根本。初行新田制,白氏举族勤耕,收成为秦国之首。当此之际,太子私刑滥杀白氏三十余人,致使孟西白三族交农请命。秦国朝野,都在看国府如何处置太子犯法事件,对么?”

    “对!”全场雷鸣般回答。

    “卫鞅身为左庶长,要告知秦国朝野臣民:秦国变法不会改变!新法要义:国无二律,刑无二治,公族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手中这口穆公镇秦剑,就是推行新法的天命神器。卫鞅今日持穆公金剑,对违法人犯明正典刑!”卫鞅说完,向后一挥手,“领书宣读书令。”

    景监走上车英的兵车,展开手中竹简高声宣读:“秦国左庶长卫鞅令:太子犯法,与民同罪。依据新法,尚未加冠之少年犯法,不加肉刑。太子乃十余岁少子,免去肉刑。然太子所为,触法太甚,违背天道,处罚如下:其一,太子须亲为白村死者送葬;其二,白村送葬用度与死者遗属之抚恤,全数由太子府库承担;其三,夺太子封地,年俸减半;其四,太子颁行《罪己书》,将其违法作为昭告朝野,明其痛改之心。此令。左庶长卫鞅。”

    人群相互观望,似有缓和,却仍然愤愤不平。老白丁伏地哭喊:“太子身为储君,如此滥施刁蛮,国体何在啊?!”

    卫鞅厉声道:“将太子傅嬴虔、公孙贾,押上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14

    两队士卒将两辆囚车推到卫鞅轺车旁。囚车中嬴虔脸色铁青,冷笑不止。公孙贾却瘫吊在木笼中,尿水在衣裤上不断滴沥。

    卫鞅指着木笼高声道:“父老兄弟姐妹们,他是太子左傅嬴虔,他是太子右傅公孙贾。太子无教,太子傅难辞其咎!”

    景监立即高声宣令:“太子左傅嬴虔,处劓刑,另奏国君罢官削爵!太子右傅公孙贾,处黥刑,流陇西山地!”

    老人们唏嘘站起,纷纷点头:“公道难逃啊!”外围的人群骚动起来,高喊:“割鼻子!刺字!”“活该!”“报应!”“此等人做太子傅?杀了才好!”

    车英一挥令旗:“行刑!”

    两辆高大的囚车木笼打开,一名红衣行刑手手持一柄雪亮的短刀,身后跟着一名手端盛水铜盆的武士,大步来到嬴虔囚车前。嬴虔愤然长叹一声,咬牙闭目。在如同白昼般的火把照耀下,万千人众骤然无声,喘息可闻。雪亮的短刀冰凉的搭上了嬴虔英挺笔直的鼻梁——只听一声雄狮般的怒吼,嬴虔满面鲜血,喷溅数尺之外!

    与此同时,公孙贾囚车前的行刑手,从硕大的木炭火盆中抽出一根烧红的长条烙铁,骤然贴上公孙贾细嫩的面颊,尖锐凄厉的吼叫中一股人肉的焦臭随风四散……万千人众无不悚然动容,女人少年惊恐地蒙上了眼睛。

    刑吏高喊:“刑法完毕,验明正身。”

    卫鞅向民众拱手高声道:“依法行刑,还要依法赏赐!”

    景监高声宣读第三卷竹简:“白氏族人勤耕守法,国府特赐铜额一方,以为国人楷模。白里死者,皆以战死记功,各赐爵一级,由长子、长女承袭。族长白丁,为民请命,亦赐爵一级。白里粮赋,免去三年。”

    四名卫士抬着一块“勤耕守法”的铜字大额从轺车后走出。卫鞅走到老白丁面前:“老族长,白村安葬死者之日,卫鞅当亲自前来吊丧。”

    老白丁热泪纵横,扑地长拜:“左庶长啊,你是国人的再生父母呀……”霍然站起,高声嘶喊,“收农!”人们也哄然大喊:“收农了!”纷纷拥挤着从农具堆中抽回一件,也不管是否自己的了。顷刻之间,十几座农具小山又回到了农人们的肩上。满场哭声,满场沸腾,“新法万岁!”“国府万岁!”“左庶长万岁!”的喊声回荡在栎阳城外的广阔原野上。

    人潮退去,栎阳城渐渐地平息下来。卫鞅回到府中,已经是四更天了。

    景监、车英和王轼都没有回家,一齐跟到左庶长府。卫鞅吩咐厨下搞来几大盆凉苦菜、大笼蒸饼以及热腾腾的羊肉汤,四个人吃得满头大汗,才发现真正是饿极了。

    吃喝完毕,王轼拭着额头汗水问:“左庶长,下着如何走法?”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15

    卫鞅笑道:“下着?自然是继续二次变法了。”

    “不是。左庶长,我说的,是背后的那只黑手,如何揪法?”王轼忿忿道,“这是明摆着的怪事!太子目睹沙石充粮,铁的事实。白村没有作弊,也是铁的事实。这新麦纳赋,究竟在何处出了鬼?岂非大有蹊跷?背后无人,岂能如此怪异?”

    景监接道:“对。且此人绝非等闲,几乎要将新法整个掀翻!”

    “更阴毒的是,给左庶长树了死敌。太子、公子虔、公孙贾,牵扯着多少势力?不将这个藏匿极深的黑手明正典刑,国无宁日!”车英一脸黑霜。

    卫鞅沉吟有顷,似乎不想延续这个话题,想想又笑道:“你等说得都对,看得也准。白里与太子府中间,肯定有一段引线还埋在地下。然则,目下硬扯这根线,还不到时机。最大的危险,是诱发混乱动荡,而使变法搁浅。此所谓鼠伏于器,投而忌之也。要推动变法,唯有后发制人。只要变法无可阻挡,大局便可底定。诸位须得牢记,当此之际,阴谋,须得阳治。谁人违法,便决然处置。但却无须大动干戈,试图一网打尽。”

    卫鞅意味深长地一笑:“水下的怪物,不会永远不露出水面的。”

    三人会意地点头,相视微笑。

第十章蒹葭苍苍(1)

    一、鼎沸中游离的浮冰

    七月流火,秦孝公终于回到了栎阳。

    大半年之中,孝公在陇西郡与北地郡走遍了每个县,还跑了许多零散的农耕区和游牧区。这两个地区虽然土地辽阔,但却很是荒凉偏远。在秦部族还没有成为诸侯国的时候,陇西和北地是他们的故乡。那里的许多河谷与草原都曾经是他们的生存本土,是被包围在戎狄部族海洋中的无数个孤岛。成为占据周人本土的大诸侯国之后,秦人举族迁入成为战争废墟的关中,无数个孤岛般的故乡便被戎狄部族席卷吞没了。直到秦穆公时期,秦国为了安定后方,全力西进,使三十多个戎狄部落国臣服于秦国旗下,这两个地区才成为秦国真正的领土。穆公之后百余年虽说时有叛乱,土地不断缩小,民众不断减少,但最主要的河谷草原却依然在秦国治下。秦献公时期,为了这块后方根基不再被继续肢解,便将这块辽阔的地区划做了两个郡,陇西郡和北地郡,专设官府,常驻军旅,取代了原先依靠部族头领治理的传统方略。

    秦孝公之所以坚持巡视这两个边陲地区,一是他从未到过这两个郡,很需要有实际的踏勘了解。最重要的是,这两个郡虽然荒凉辽阔,但却是秦国西部北部的屏障。陇西之外,是流动无常的匈奴、西羌、诸胡与月氏部族等,他们的草原骑兵随时都有可能闪电般进攻陇西。北地郡在目下更重要,北面的阴山草原有匈奴部族,东北面的云中山地是虎视眈眈的赵国。东面是秦国的河西地区,原本有漫长险峻的太行山与黄河天险,却被魏国在三十年前逐步蚕食,河西尽失,将北地郡压缩到洛水流域以西。如此一来,魏国、赵国、中山国就都成了觊觎北地郡的凶恶对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16

    秦孝公最想知道的,是这两个鞭长莫及的地区变法成效如何?能不能在变法之后成为坚固的西北屏障?半年巡视下来,尚算满意。卫鞅的每道法令都及时地送到了郡署,由戎狄部族头领担任的郡守也还算忠实地执行了变法法令,废除了隶农制和牧奴制,河谷耕地和草原牧场也都分给了农人牧民。两郡的府库都充实了许多,愿意从军的青壮年也大大增加。秦孝公当即颁布了两道书令:第一道,两个郡守各晋升爵位两级,从原来的第七级公大夫爵,晋升到第九级五大夫爵。这在地方臣僚中可算是最高爵位了,因为卫鞅的左庶长爵位也才是第十级。两个郡守自然是感奋异常。第二道:两郡庶民的赋税减去三成;两郡府库所征收的财货十年内用作军务官俸,免缴国府赋税。如此一来,两郡的财政压力大大减轻,郡守吏员庶民无不称颂欢呼。两个郡守向国君慷慨激昂地立誓,决意建立两郡骑兵,对各种侵扰坚决回击,绝不使敌国再压缩秦国土地。

    陇西北地的夏天是宜人的,除了正午前后炎热两三个时辰外,早晚的山风河风凉爽干燥,没有一点儿闷热难当的感觉。虽则如此,秦孝公整日在山川奔驰,少有歇息,几个月下来,也成了一个地道的西部汉子,黝黑发亮,精悍结实。一路东行,过了陈仓山顿觉一阵湿热,身上立时汗津津的。秦孝公本想到玄奇的河谷庄园再去看看,却知道在他离开墨家总院的同时,玄奇也已经到齐国去了。孝公站在山头上望了一阵,叹息一声,便回头走了。走了一段,秦孝公却又回马向河谷纵深驰去。

    到得小庄园外,孝公吩咐两名卫士留在小河边,独自一人推开篱笆走了进去。院子里两株桑树绿叶正浓,树下却没有养蚕的竹箩。小场院中堆着一个麦草垛,篱笆外的麦子显然已经收割打过。小屋的木门没有上锁,门上写着两行大字:入山采药狩猎迷路之人,可进屋食宿。孝公感慨地叹息一声,推开屋门,屋内几样简单陈设都用布苫着,除了一层灰尘,还是那样整洁冷清,显然还没有人光顾过这个小小庄园。孝公四顾,拿下古琴上苫盖的那块白布翻了过来,掏出怀中一锭干墨,在布上用力写下两行大字,又将白布翻过来原样苫盖妥当,方才走出小屋。他本想在这里独自住宿一夜,听听那山风松涛,看看那明亮孤独的月亮,替她理一理庄园桑树,重温一次那永远烙在心头的美丽的河谷之夜。

    但是,他又必须匆匆离开这里。事情太多了。在陇西他已经大体知道了栎阳发生的动荡。风险关头,他相信卫鞅的品格与能力。但风险之后的善后,应该由他这个国君来出面,不能再纠缠卫鞅。正因为这一点,秦孝公才要冒着酷暑赶回关中。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17

    赶到栎阳,已经是晚汤时分。秦孝公梳洗完毕,对黑伯叮嘱几句,只身出门了。

    匆匆来到嬴虔府前,秦孝公惊讶得愣怔了半天。大门已经用砖石封堵,黑漆漆没有一丝灯光,没有一个人影,往日里生机勃勃的上将军府变得一片死寂。秦孝公端详徘徊,终于来到小小的偏门。奇怪的是,小偏门也关着,一个卫士也没有,一盏灯笼也没有。想了想,孝公举手敲门。

    偏门内一阵脚步,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公子不见客,请回。”

    “嬴渠梁到此,家老开门。”

    吱呀一声,小门打开,家老涕泪纵横地跪倒在地上:“君上!公子大冤哪……”

    秦孝公扶起家老,没有说话,自顾向里走去。整个庭院也是黑漆漆一片,没有一个房间有灯光。家老轻步抢前,将秦孝公领到后院小山下,向山顶的石亭上一指,低声哽咽道:“公子整日整夜地在那里……”

    秦孝公挥挥手,示意家老离去,独自踏着石阶走上石亭。

    硕大粗朴的石亭下,一个披散长发的高大黑影背身站立。听见身后熟悉的脚步声,他身体微微一阵颤抖,却依然没有回头。秦孝公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高大黑影的身后,深深一声叹息。高大黑影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回身,也没有说话,连一声叹息也没有发出。

    两个人默默地站着,足足有半个时辰,谁也没有说话。

    “就刑护法,大哥有功。”秦孝公终于打破了沉默。

    高大的黑影依旧石像般的沉默。

    “公父遗嘱,大哥记得否?”

    回答的还是沉默。

    “大哥历来支持变法,历来支持卫鞅。”

    依旧是死死的沉默。

    “放弃变法,杀掉卫鞅,我嬴氏一族重回西陲?”

    高大黑影身体一抖,声音喑哑道:“何须逼我?嬴虔不反变法。”

    “然则仇恨卫鞅。”

    高大黑影嘶声叹息,不回头,不说话。

    “大哥,诸多人等你出面合力。”

    “无须多言,我不会与任何人交往。”黑影的声音一阵颤抖,“嬴虔已经死了。”突然回头,脸上垂着一幅厚厚的黑纱,在朦胧夜色中透出几分恐怖。

    秦孝公深深一躬:“大哥,保重。我会教荧玉经常来看你……”

    “还有一句话。莫将荧玉嫁给卫鞅!”

    秦孝公惊讶:“荧玉嫁给卫鞅?从何说起?”

    嬴虔已经转过身躯,不再说话了。

    秦孝公回到国府,心中很不是滋味儿。此时黑伯来报,说太子不敢来书房晋见,在太后寝宫等着。秦孝公一怔,阴沉着脸来到后庭院太后住处。

    太子嬴驷一个多月来神思恍惚,骤然消瘦。闻得公父回来,更是惊恐。黑伯宣他在孝公书房等候时,他忐忑不安地跑到国府后院,默默地流着眼泪跪在太后面前。太后长叹一声:“好吧,你就在这儿等吧,但愿你小子还,还有一条活命……”说完,太后唏嘘着唤来荧玉,在女儿耳边小声叮嘱了一阵。嬴驷吓得六神无主,一直跪在太后的正厅动也不动。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18

    来到后庭院,秦孝公吩咐黑伯守在寝宫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便匆匆走了进去。进得正厅,太后不在,只有嬴驷跪在厅中,荧玉站在旁边一副认真监督的样子。秦孝公胸中怒火骤然蹿起,大喝一声:“逆子!”上前抡圆胳膊就是两个巴掌,打得嬴驷嘴角顿时出血,面颊肿起,又一脚将嬴驷踹翻,捞起一个陶瓶就要往嬴驷头上砸去。

    “二哥……”荧玉哭喊着扑上来,双手死死抓住孝公胳膊,陶瓶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摔碎。孝公猛然推开荧玉,向剑架奔来,却不见了剑架上的长剑,一怒之下,又抱起一个石礅就要来砸嬴驷。荧玉情急,紧紧抱住孝公尖声哭喊:“驷儿快跑!快啊!”

    嬴驷咬着牙,不哭,不喊,不躲,不跑,反倒清醒了一般,默默地爬起跪在地上看着狂怒的公父。一瞬间,秦孝公一脚踢开荧玉,顺手捞过一个青铜烛台向嬴驷扑来。

    “渠梁!可也!”太后面如寒霜地挡在嬴驷身前。

    “母后……”秦孝公嘶喊一声,手中青铜烛台咣啷砸在青砖地上,双手捂脸,泪如泉涌,浑身颤抖。

    白发苍苍的太后默默地双手扶住儿子:“渠梁……”竟也是泣不成声。

    “母后,渠梁有负列祖,不孝……”孝公大袖裹住脸,使劲一抹如泉泪水,扶母亲坐在石礅上。荧玉已经挣扎起来,收拾地上的凌乱东西,还不忘背过身向哥哥做个鬼脸。

    “渠梁,驷儿有大错,罚他教他可也,不能伤残其身。”太后拭泪唏嘘。

    秦孝公已经平静下来,冷冷道:“嬴驷,过来。”

    嬴驷默默地膝行而前,红肿的脸上没有眼泪,也没有惊慌。

    “嬴驷,你身为国家储君,私刑滥杀老秦望族三十余人,几使秦国倾覆,新法夭亡。战国天下,可曾有你如此太子?!如果不是卫鞅,而是我这个国君在栎阳,不杀你这个逆子,何以面对天下?何以面对为秦国流过无数鲜血的老秦人?”秦孝公粗重地喘息着,强压胸中怒火,冷冷道:“自今日起,废去你太子爵位。给你一卷通国文书,你要以游学士子身份,在秦国山野游历谋生。看看秦国千里河山的变法,想想你的作为!你,好自为之了。”秦孝公沉重伤感,嘶哑地叹息一声。

    荧玉惊讶:“大哥,驷儿还只有十三四岁……我,陪他去。”

    嬴驷却重重地叩了一个头:“不,姑姑,嬴驷一个人。”说罢站起,向太后、父亲与姑姑深深一躬,头也不回地走了。

    “驷儿……”太后喊着站起来,眼见嬴驷去了,摇头拭泪,“又是个犟种……”

    “母后,教他去。我像他那么大,已经打了两年仗了。”

    “都像你?”太后长长嘘了一口气,“总算过去了,那阵子我也提心吊胆,和荧玉通宵合不上眼。说起来,还是卫鞅,泰山石敢当,不愧国家栋梁。你小妹还发了个誓……”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19

    “娘!”荧玉满脸通红,“人家那是求上天庇佑秦国。”

    “噢?庇佑秦国?”秦孝公恍然大悟,不禁揶揄地笑看妹妹。

    “荧玉,你去给二哥收拾饭来,他一准儿没吃。我和你二哥说说话。”

    “哎。”荧玉笑着跑了出去。

    太后低声笑道:“荧玉立誓,卫鞅若平息动荡,她就嫁给卫鞅。”

    秦孝公惊讶地一怔,立即恍然,不禁高兴得爽朗大笑,胸中的郁闷烦恼一时舒缓了许多。

第十章蒹葭苍苍(2)

    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卫鞅有许多大事急于请秦孝公最后定夺,但却没有立即晋见。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微妙的想法,应当给国君些许时间,让其余声音先行上达,让国君先听到对他的仇恨和怨愤,他自己应当先看两天。卫鞅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惊讶,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一些不该有的东西。仔细回味,又觉得有理。国君几乎一年不在栎阳,自己单独扛过了变法初期的巨大压力,而且在平息最危险的动荡中惩罚了太子,刑治了两位太子傅。如果算上前面已经对他有怨恨的“孟西白”三将和老太师甘龙及太庙令杜挚等,变法开始时的所有贵族元老已经都变成了他的敌对势力。最重要的,是失去了根基雄厚资望极深的嬴虔这个盟友力量。以嬴虔品行,他可能不会反对变法。然则以嬴虔的个性和难以克服的贵族痼疾,他也不会漠视个人仇恨。在嬴虔看来,他这个太子傅本来就是虚职,刑治公孙贾一人已经足以服众,将他牵连进去一同治罪,完全是卫鞅取悦民众的手段。卫鞅也曾反复问自己,那天不处置嬴虔能不能平息动荡局面?以卫鞅的能力,再加上嬴虔的支持,应该说能。然则,不处置嬴虔,能不能抚平孟西白三族老秦人彻底冰冷的心?能不能避免由此引发的诸多隐患?显然不能。处置嬴虔这个朝野赫赫重臣,有利于一举稳定国中大局,有利于消除隐患,有利于向国人宣示无可阻挡的变法决心,且必然换来一段长期的稳定安宁。如此说来,嬴虔从直接事件的意义上本来是可以开脱的,是卫鞅基于大局需要,将他做了牺牲。

    这种权衡局势而牺牲重臣的做法并非新鲜,然则都是国君的权力。一个尽管握有实权但爵位毕竟只是左庶长的他,竟断然将国君长兄、一位一等爵位的公族重臣处了劓刑,割了鼻子,这在战国变法权臣的历史上绝无仅有。这样做,国君当做何想?当国君身处异地远离权力中枢的时日,同意他临机处置,这是稍微明智的君主都可以做到的。然则国君回到了国都,回到了权力情境,还能否对他这种大有越权嫌疑的行为保持清醒判断?卫鞅第一次感到了一丝迷茫。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20

    “君心无常,伴君如虎。”这句古老的典训顽固地钻进了卫鞅的心头。

    虽有一丝迷茫,但卫鞅依旧沉浸在准备第二次变法的繁重国务中。他有一个顽强的信念,只要他不在二次变法之前倒下,他的人生就可以满足。所以无论心中有何波澜,他都没有一刻停止公务。前一个月,他已经通令各郡县准备第二次变法,并将第二批法令的大要告知各郡县官署。目下,景监已经督促府中吏员辛劳月余,将他反复披阅增删的第二批法令全部缮写刻简完毕,单等国君定夺后颁行全国。

    “左庶长,国君已经回到栎阳,当即刻将第二批法令送呈国君了。”景监指着长案上满满当当的竹简,提醒卫鞅。

    “莫急。”卫鞅笑道,“教君上歇息两日。”

    “左庶长,你当先见君上,要使君上尽早知晓左庶长想法。”

    卫鞅微笑:“先入为主?夜长梦多?”

    景监苦笑:“哪里话来,早见君上早开始也。否则,我先去见君上。”

    “不用。我自己来了。”一阵大笑,秦孝公信步进门。

    卫鞅霍然站起:“君上……臣,卫鞅参见。臣正欲入宫晋见,不意君上亲临。”

    “景监参见君上。”

    秦孝公笑道:“你们事比我多,当然该我来。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景监也成大忙人了,再不泡棋案了?”

    “君上宵衣旰食,左庶长昼夜操劳。景监何敢荒疏?”

    卫鞅感慨一叹:“君上辛苦,黑瘦多也。”

    “黑瘦?是结实!”孝公笑着挽起袖口,露出黑黝黝的胳膊,“看,比你等瓷实多了!”说着放下大袖,坐在景监搬来的石礅上,感慨道:“此次西行,看到了陇西北地两郡有了起色,我委实高兴。这两座屏障安稳,乃我秦国万幸也。左庶长,这正是变法的威力啊。”

    “君上,二次变法完成,秦国将有更大的变化!”景监兴奋插话。

    “准备好了?”

    卫鞅:“君上,这是第二批法令。单等君上定夺颁行。”

    “左庶长先大要言之,若无不妥,即行颁发。”

    卫鞅指着案上的竹简:“第一次变法,为秦国划出了一个总框架,解决的是田制、激赏军功等当务之急。第二次变法,是要理顺秦国之民生国计、权力范式、民风民俗等错综复杂的关联,犹如人体之根本调理。二次变法的大要目标有五:其一,秦国地广人稀,土地荒芜甚多。而毗邻的魏赵韩三国,则多有无地可耕之民。秦国要鼓励三晋穷苦民众来秦国定居,开拓致富。此乃激赏移民之法令。”

    “好!有十万户迁入,秦国就成了第一流大国!”秦孝公拊掌大笑。

    “其二,秦国无统一治理全国的官署体制,封地自治、部族自治与国府直辖之郡县同时并存,导致民治混乱,国力分散。本次变法,要建立国府统一治理国家每一寸土地的权力范式。具体而言,就是建立郡县制,将国家权力分为国、郡、县、乡、亭、里六级。取缔一切部族自治与封地自治。如此秦国上下统属,如臂使指,国力当大有增强。”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5:21

    “好!此乃天下一大创举也。李悝、吴起、申不害,谁也没想到!”

    “其三,秦国民俗蛮荒,大损秦人身体。举家男女同居一室,三代四代不分家;西北部民众冬天寒食,多有恶疾;栎阳国人粗朴脏乱,城内秽物如山,导致国人腹泻多发,六国商贾亦大是为难。凡此等等,非但弊端丛生,难以管制,且大不利于吸引山东流民定居。本次变法,要强制民户除夫妇之外,男女一律分室而居;男子年满十七岁便可成婚,独自立户,不得与父母同户。还须强制取缔寒食陋习与脏乱痼疾。如此清理,一来移风易俗,使民众文明彰行。二来使户口增加,税源扩充。”

    秦孝公沉吟道:“这件事较为麻烦琐细……然则,还是要做。秦国应当效法魏齐鲁民俗,使秦国甩脱西蛮称号,文明起来。”

    景监笑了:“左庶长要不受河丫扰乱,安得对秦人陋习感同身受?”

    秦孝公与卫鞅同声大笑起来。

    “说吧,其四?”孝公急迫问。

    “统一度量衡,杜绝商人欺诈与官吏伤农,并为吸引六国工商大量进入秦国做准备。官府铸造法定的斗、尺、秤,公开悬于各县府,供工商民众校准。丈量土地以六尺为步,百步一亩,步过六尺者罚。如此可使农工商百业,公平竞争,百业兴旺。”

    “好!其五?”

    “建立新军制,统属国君统率调遣。戎狄的部族军兵和少数世族的私兵,一律取缔遣散。旧式战车全部淘汰,新建一支神速快捷的辎重车队。秦*旅之主力,则是以铁甲骑兵和野战步卒为主的新军。有三万真正精良的铁骑,两万勇猛善战的步兵甲士,则秦国足以纵横天下!”

    秦孝公不禁大笑:“景监,拿酒来!”

    景监高喊:“上酒——”

    老仆人大盘捧来三爵一尊。秦孝公上前,亲自掌尊,斟酒入爵,双手捧起第一爵递到卫鞅手中。景监迅速将第二爵捧给孝公,自己端起一爵。

    秦孝公慷慨举爵:“来,为秦国第二次变法,干!”

    “叮当”一声,三爵相碰,三人一饮而尽。

    “君上。”卫鞅深深一躬,“臣请罪。”

    “请罪?左庶长何罪之有?”秦孝公惊讶。

    “臣擅自治罪于太子及太子傅,请君上处罚。”

    “处罚?”秦孝公喟然叹息,“左庶长不必惶恐不安,这次动荡由嬴驷逆子引起,若非你临危不乱,执法如山,岂能如此迅速地安定老秦人之心?扪心自问,你是救了嬴驷逆子的一条命。若我在栎阳,面对汹汹国人,岂能不杀太子以谢天下?我已经削去太子封号,命嬴驷以士子之身到山野磨练。他没有了母亲,我是想留他一条活命,也没有再严厉追究。左庶长,你不怪嬴渠梁枉法徇情吧?”

页: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查看完整版本: 大秦帝国·第一部 黑色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