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52

    商鞅依旧淡淡笑着:“敢问先生,恃力之徒,如之奈何?”

    赵良说得气盛,顺势直下道:“方今秦公垂危,君已危若朝露。朝中贵族包羞忍耻,闭门待机。庶民国人怨恨重重,隐隐欲动。为君谋划,不若作速归隐封地,灌园读书,请新君大赦罪犯,恢复王道,了却臣民怨恨,或可自安。若恃宠蓄怨,则君之危难,翘首可待也。”

    商鞅离席而起,锐利的目光盯着赵良,恍然长叹一声,突然仰天大笑道:“赵良啊赵良,原来你是替人游说而来也,用心良苦。难怪先以言之无罪立身,而后大放厥词。大伪若此,却居然以王道正义自居,实乃天下奇闻也。可否容我回答几句,先生带给背后之人?”

    “商君请讲。”赵良显得有些窘迫。

    商鞅缓缓踱步,平静淡漠道:“恃德恃力之说,鞅本不屑批驳。然若先生等一叶障目之士,岂能不彰显泰山?治国不恃力,安得有国?恃力者,治国之大德也。若无军队、牢狱、法令、官吏等根本之力,天下安得有序?强力乃国家之本,德行乃为政之末。若皮之与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禹不恃力,何以立夏?汤不恃力,何以灭夏?文王武王不恃力,何以灭商?周公不恃力,何以剪灭管蔡?何以推行周礼?凡此种种,不在是否恃力,而在恃力所求之目标若何。恃力求治,国强民富,此为天下大德,何错之有?《诗》云:‘忘我大德,思我小怨’,诚先生之谓也。先生人等,不思法治之大德,唯计世族之恩怨,推百里奚为圣贤大道,斥商鞅新法为酷刑恶政。此等陈词滥调,早已被天下唾弃,先生却奉若圣明,以此教训于人,岂不令人喷饭?”商鞅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百里奚之德政,流传千古!”赵良梗着脖子红着脸。

    商鞅道:“百里奚虽贤,然其治国之农夫做派,根本不足效法。小国寡民,犹可为之。千里万里之大国,百万千万之人众,若安步当车,早亡国崩溃矣!民众本非弱婴,若百里奚者,偏以慈母自居,视民众如婴幼儿般抚弄,致使民风懦弱,强悍之气尽消。行事不遵法令,唯赖人治斡旋。此乃治国之恶习痼疾也,行于国则国亡,行于家则家破。百里奚之后,秦国羸弱五代,百年间无力崛起。此种德政,天下有识之士尽皆视作迂腐笑谈,先生却视若珍宝,当真是儒家痴梦也。”

    “纵然如此,百里奚名传后世。商君如何?却有杀身之祸!”显然,这是最*宝,赵良拭着额头细汗,脸上却生生溢出紧张的笑容。

    “至于个人之生命祸福,鞅早已置之度外了。”商鞅笑道,“春秋以来,多有名士学人以全身自保作为功业最高境地者。否则,先生岂能充当说客而踌躇满志?然则先生有所不知,世间亦有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者,从来不依个人生死做进退依据。你等儒家不是也讲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么?国家要强大,就要付出血的代价。民众的血,大臣的血,王公贵族的血,战场的血,刑场的血,壮烈的血,冤屈的血。国家若大树,国人敢于以鲜血浇灌,方能茁壮参天。一个惧怕流血的国家,一个惧怕做牺牲上祭坛的执政家,永远都不会放开手脚治理国家。此中,何尝不包括鞅之鲜血?大德恢恢,此心昭昭。鞅之个人生命,将与新法同在,岂有他哉!”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53

    赵良痴痴地望着商鞅,胡子也翘了起来,却又久久地沉默着。

第十四章冰炭同器(7)

    七秦孝公梦断关河

    春耕大典时,秦孝公病势更加沉重了。

    人们都以为熬过了冬天,国君的病情自然会减轻许多。可谁也没想到,恰恰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秦公进入了垂危之际。太子嬴驷主持了启耕大典,却全然没有往年的欢腾景象,朝臣国人都沉甸甸地笑不出来。就在这天晚上,秦孝公拉住守在榻前的商鞅的手,说了一句:“明日,去,函谷关。”便颓然昏睡了过去。太子惊讶困惑地望着商鞅,不敢说话。商鞅眼中含泪,握着孝公双手,哽咽点头。

    嬴驷低声道:“商君,能行么?”

    商鞅喟然一叹:“自收复河西,君上尚未亲临函谷关。这是最后心愿……”

    次日清晨,国尉车英亲自率领一千铁骑,护送着一列车队开出了咸阳东门。中间一辆车特别宽大,四面垂着厚厚的黑色布帘,车轮用皮革包裹了三层,四匹马均匀碎步,走得平稳异常。这正是商鞅亲自监督,为秦孝公连夜改装的座车。商鞅、嬴驷各自乘马与孝公座车并行,上大夫景监率领其他臣僚殿后。

    暮春时节,渭水平原草长莺飞耕牛遍野。宽阔的夯土官道上垂柳依依,柳絮如飞雪飘舞,原野上麦苗已经泛出了茫茫青绿,村落炊烟袅袅升起,鸡鸣狗吠依稀可闻,一片宁静安乐的大好春光。不消一个时辰,古老栎阳的黑色箭楼遥遥在望。商鞅向座车一看,秦孝公已经教玄奇打开了绵布帘,依着厚厚的绵被靠在车厢板上,凝神望着栎阳,眼中闪着晶莹泪光。

    嬴驷扬鞭遥指道:“公父,栎阳已经更名为栎邑。她的使命完成了。”

    秦孝公喃喃自语:“雍城,栎阳,咸阳。这段路,秦人走了四百余年啊。”

    栎阳向东不远,渭水两岸白茫茫盐碱滩无边无际,蓑草蓬蒿中的一片片水滩泛着粼粼白光。春风掠过,卷起遍野白色尘雾,变成了呼啸飞旋的白毛风。玄奇要将车帘放下来,秦孝公拉住了她的手,一任白毛风从脸上掠过。

    商鞅上前扬鞭遥指道:“君上,秦川东西八百里,这盐碱地恰在腹心地带。从咸阳西一直延伸到下邽,将近洛水方止,占地数百万亩。要使这盐碱滩变成良田沃野,就要大修沟渠,引水浇灌。若秦川人口达到三百万上下,就有能力开数百里大渠了。那时候,秦川将富甲天下,变成天府之国!”

    秦孝公殷殷地望着太子。嬴驷高声道:“儿臣铭记在心!”

    越过华山百余里,车马铁骑开进了桃林高地。人们说,夸父逐日便是渴死在这里的。夸父的手杖化成了千万株桃树,这片山原便叫做了“桃林”。每逢春日,这里的山原沟壑开遍了姹紫嫣红的各种桃花,装点在万绿丛中,使这莽莽苍苍的山原平添了几分柔媚。实际上,桃林高地是一片广阔的山原,北抵大河,南至洛水洛水有两条,秦国境内的洛水经今日陕北流入渭水,南洛水则经洛阳流入黄河。这里是南洛水。,沟壑纵横,极其闭塞。函谷关其所以险要,就是因了它是桃林高地的出入口。函谷关卡在峡谷东边入口,本来就已经是难以逾越的形胜要塞了。然而进了函谷关,还要穿越桃林高地仅有的一条数十里长的峡谷险道,才能进入关中平川的东头。这就是函谷关之所以成为天下第一要塞的根本所在。秦孝公久历军旅,却只有一次登临过梦萦魂牵的函谷关。收复河西后,本当前来巡视登临,却又腾不出整段时日,便一拖再拖了下来。直至病体垂危,他才意识到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缺憾。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54

    车马辚辚,穿行在桃林高地的峡谷。秦孝公兴奋地靠在车厢上,命内侍揭掉车顶篷布,打开四面车帘。放眼四望,头顶一线蓝天,两岸青山夹峙,铁骑仅能成双,车辆唯有单行。他的座车已经卸去了两马,还要小心翼翼地避开触手可及的岩石枯树。秦孝公望着两岸高山,不禁笑道:“商君啊,敌军即或进了函谷关,这高山峡谷之上只要有数千兵马,也足可当得十万大军!”

    “有此天险,秦川便是金城汤池。”商鞅在车后也笑了。

    “看!函谷关城!”嬴驷惊喜地扬鞭指向谷口。

    此时峡谷稍宽,遥望谷口,但见一座卡在两山之间的城堡巍然矗立,黑色的“秦”字战旗迎风猎猎,城楼兵士衣甲鲜明矛戈如林,呜呜的牛角号悠长地响彻山谷。片刻之间,马蹄如雨,一队骑士飞驰而来,滚鞍下马:“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率副将参见君上!参见国后!参见太子!参见商君!”一员甲胄鲜明的青年将领报号作礼。

    秦孝公扶着车厢奋力站了起来:“诸位将军请起。来,上函谷关。”孝公知道,像这样的关城,无论是轺车还是骏马都不能到达城上。虽然是病体支离,他还是要亲自登临函谷关。

    “君上且慢。”司马错一招手,身后疾步走来一队抬着一张木榻的步卒,“君上请上榻。”说着亲自来扶。

    秦孝公摇摇手,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不用。我自己走上函谷关!”

    商鞅向司马错摆摆手。司马错略一思忖,一挥手,士卒在道边两列肃立,一副应急姿态。玄奇知道孝公秉性,笑道:“诸位自走,我来照应便是。”说着给秦孝公披上了一件黑色皮裘,轻轻扶着他走向函谷关的高高石梯。

    登上函谷关,正是斜阳倚山霞光漫天的傍晚时分。函谷关正在山原之巅,极目四望,苍茫远山被残阳染得如血似火,东边的滔滔大河横亘在无际的原野,缕缕炊烟织成的村畴暮霭恍若漂浮不定的茫茫大海,天地间壮阔辽远,深邃无垠。

    秦孝公扶着垛口女墙,骤然间热泪盈眶,眼前浮现出壮阔无比的画卷:十万铁骑踏出函谷关,黑色旌旗所指,大军潮水般漫过原野;一日之间八百里,一举席卷周室洛阳、韩国新郑、魏国大梁;越过淮水,楚国郢都指日可下;北上河内,一支偏师奇袭赵燕,势如破竹;大军东进,三千里之外决战齐国,一鼓可定中原天下……

    秦孝公深重地叹息一声,上天啊上天,假使再给我二十年岁月,嬴渠梁当金戈铁马定中原,结束这兵连祸接的无边灾难,还天下苍生以安居乐业。何天不假年,竟使嬴渠梁并吞八荒囊括四海包举宇内席卷天下之雄心,化作了东流之水?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55

    “君上!”商鞅猛然听得秦孝公呼吸粗重,觉得有异。

    话音方落,秦孝公猛然喷出一股鲜血,身体软软后倒。

    玄奇惊叫一声,揽住孝公,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坐到地上。

    秦孝公睁开眼睛,伸手拉住商鞅,粗重地喘息着:“商君,生死相扶……我,却要先去了。不能,与君共图大业,何其憾也……”

    “君上……”商鞅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驷儿,”秦孝公又拉过太子的手放到商鞅手中,“商君,天下为重。嬴驷可扶,则扶。不可扶,君可自,自为秦王。切切……”

    “君上!”商鞅惊悲交加,不禁伏地痛哭,“太子一代明君,君上宽心……”

    秦孝公挣扎喘息着:“玄奇,记住,我的话……墨子,大师……”

    “大哥,我记住了,记住了……”玄奇将孝公揽在怀中,突然放声痛哭。

    秦孝公慢慢松开了双手,颓然倒在玄奇怀中,两眼却睁得大大的“看”着嬴驷。

    “公父!”嬴驷浑身一抖,哭叫一声,颤抖着双手向公父的眼睛上轻轻抹去……

    周围臣工和函谷关将士一齐肃然跪倒。

    城头两排长长的号角面对苍山落日,低沉地呜咽着,嘶鸣着。

    公元前338年,壮志未酬的秦孝公嬴渠梁逝世了,时年四十六岁。

    商鞅霍然站起:“诸位臣工将士,目下非常时期,不能发丧,不能举哀。一切如常,不许有丝毫泄露。”景监一挥手,城头悲声骤然停止。

    商鞅巡视众人一眼,立即开始下令:“国尉车英,即刻带五百铁骑,护送太子昼夜兼程回咸阳,与咸阳令王轼会同,密切戒备都城动静。但有骚乱,立即捕拿!”

    “遵命!”车英大步下城。

    “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立即封锁函谷关,不许六国使臣商人出关!”

    “遵命!”司马错转身一声令下,函谷关城门隆隆关闭。

    “上大夫景监,带领随行臣工、内侍并五百铁骑,护卫君上,常速返回咸阳!”

    “遵命!”景监大步转身,立即部署去了。

    商鞅回身对嬴驷叮嘱道:“太子,你且先行回到咸阳,做好镇国事宜。我护送君上后行,回到咸阳即可发丧。”

    嬴驷深深一躬:“多劳商君了。”转身向孝公遗体扑地一拜,挥泪而去。

    三日后,秦都咸阳隆重发丧,向国人宣告了国君不幸逝世的噩耗。

    咸阳城顿时陷入无边的悲伤呜咽。四门箭楼插满了白旗,垂下了巨大的白幡。面向孝公陵园的北门悬挂起几乎要掩盖半个城墙的白布横幅——痛哉秦公千古高风。

    出丧那日,国人民众无不身穿麻衣头裹孝布,在通向北阪的大道两边夹道祭奠。痛哭之声,响彻山野。秦人对这位给了他们富庶荣耀尊严强盛的国君,有着神圣的崇敬。无论妇孺老小,几乎人人都能讲出国君勤政爱民宵衣旰食的几个故事,对国君的盛年早逝,秦人有着发自内心的悲痛。没有人发动,没有人号令,秦人也素来不太懂得繁冗的礼仪,他们只以自己特有的质朴敦厚送行着他们的国君。大道两旁,排列着各县民众自发抬来的各种祭品,牛头羊头猪头,都用红布扎束着整齐地摆在道边石板上。面人、面兽、面饼、干果、干肉,连绵不断。咸阳北门到陵园的十多里官道上,祭品摆成了一道长河。每隔一段,就有老人们圈坐草席上,手持陶埙、竹篪、木梆、瓦片,吹奏着悲情激越的《秦风》殇乐,令人不忍卒听……这一切,倒是应了孔子对葬礼的一句感慨:“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礼记•檀弓上》,子路引语。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56

    日上山巅,隆重简朴的送葬行列出了咸阳北门。最前方阵是一个白衣白甲高举白幡的步兵千人队,之后是六列并行的公室子弟的哭丧孝子。秦孝公的灵车覆盖着黑色的大布,由四匹白色的战马拉着缓缓行进。太子嬴驷披麻戴孝,手扶棺椁前进。玄奇和荧玉在灵车后左右扶棺痛哭。四名红衣巫师散发持剑,低沉悠扬地反复长呼:“公归来兮,安我大秦!”“公已去兮,魂魄安息!”巫师后面是四辆满载陶俑的兵车(人殉废除后,陶俑便成为跟随王公贵族到幽冥地府的仆人内侍)。俑车之后,是白衣白马的商鞅,之后是各国使节和步行送葬的百官队伍。最后的白色方阵,是车英率领的三千铁骑。他们高举着白杆长矛,恍若一片白色的枪林。

    送葬长龙堪堪行进到北阪塬下,突然之间,晴朗的天空乌云四合,雷声隆隆,沙沙雨幕顷刻间笼罩了咸阳原野。北阪官道又长又陡,瓷实的夯土路面顿时油滑明亮。探道骑士的马蹄一滑数尺,连续跌倒了五六匹战马。雨大路滑,灵车如何上得这六里长坡?太子嬴驷与送葬大臣们束手无策,在雨中跪倒一片,乞求上苍开颜。列国使臣则无动于衷地站在道边作壁上观。

    按照古老的习俗,出丧大雨,乃上苍落泪,本身倒不是“破丧”。然则,若因此阻挡了或扰乱了葬礼照常进行,则是大大的“破丧”,往往会招来无休无止的非议。列国使臣们期盼的正是这一点,他们希望天下因此而将秦孝公看成一个“遭受天谴”的暴君。

    此等情形商鞅岂能不知?他策马上前,亲自来到最前面查看,希望想出一个办法来。

    正在此时,雨幕中冲来数百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后是一大片整肃排列的赤膊壮汉。他们当道跪成一片,为首一个老人嘶声高呼:“天降大雨,上苍哀伤!我等子民,请抬秦公灵车上山!”

    商鞅大为惊讶,下马一看,却是郿县白氏老族长。他顾不上多说,含泪问道:“敢问老人家,灵车庞大,天雨路滑,这却如何抬法?”

    老人霍然站起,转身高喊:“父老们,闪开!”

    老人们哗然闪开,道中赫然现出一个粗大圆木纵横交结成的巨大木架。老人又一挥手,十多名赤膊壮汉哗啦啦一阵响动,又给木架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木板。

    老人回身跪倒:“商君,请国君灵车!”

    商鞅泪眼蒙眬,嘶声下令:“灵车上架!”

    黑色灵车隆隆驶上了木架,驭手利落地卸去了马匹。

    老人从怀中摸出一面白色小旗,高喊一声:“郿县后生听了!前行三十人,挖脚坑!第一抬,九十九人,上!”

    只听赤膊方阵中“嗨”的一声,四排手持大杠粗绳的壮汉肃然出列,迅速站到木架四面,“咵!咵!咵!”三声大响,整齐划一地摔下了大绳,结紧了木架,大杠插进了绳套。连环动作,整齐利落,不愧是久有军旅传统的老秦人。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57

    雨幕无边,天地肃穆。白氏老族长向灵车深深一躬,举起令旗,猛然一脚跺下,嘶声哭喊:“老秦人哟!”

    “送国君哟!”壮汉们一声哭吼,木架灵车稳稳地升起。

    “好国君哟!”一声号子,老泪纵横。

    “去得早哟!”齐声呼应,万众痛哭。

    “日子好哟!”雨雾萧萧,天地变色。

    “公何在哟!”妇孺挽手,童子噤声。

    ……

    大雨滂沱,漫山遍野涌动着白色的人群,漫山遍野呼应着激昂痛楚的号子。

    六里长的漫漫北阪,在老秦人撕心裂肺的号子声和遍野痛哭中,灵车走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灵车被万千民众簇拥着抬上莽莽苍苍的北阪时,风吹云散,红日高照。

    山东列国的使臣们简直惊呆了。谁见过如此葬礼?谁见过如此民心?在他们的记忆中,战国以来,赵肃侯的葬礼要算最隆重的了:六大战国各派出了一万铁骑组成护葬大方阵,邯郸城外的十里原野上,旌旗蔽日白幡招展,雄壮极了。然事后想来,那都是“礼有余而哀不足”的排场而已,如何比得这万千乡野匹夫为国君义勇抬灵,竟在大雨中抬上了六里北阪?如何比得这举国震颤的哀痛?如何比得这无边无际的汹涌哭声?

    秦人若此,天下何安?

第十五章万古国殇(1)

    一、沉沉夜幕重重宫闱

    商鞅终于开始忙自己的事了。

    从墓地回来,商鞅心里空荡荡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意与沮丧,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默默流泪。孝公盛年病逝,对他的心灵是重重一击。除了那天下难觅的君臣情谊,除了那同心同德的默契,最令人痛心的,是他们携手相扶的大业半途而废。秦孝公在函谷关远望的愤激与遗恨,正是商鞅最为痛心的伤口。若再有二十年,他们的功业将何其辉煌?只有那时,才可以说,商鞅的法家学说获得了彻底的胜利……如今秦公去了,商鞅才骤然感到了独木难支,感到了秦孝公作为他背后的支柱是何等重要。以他冷峻凌厉的性格,无与伦比的才华,只有秦孝公这样的国君才能让他放手施展。坚实厚重的秦孝公,从来不怕商鞅的光芒淹没了自己,从来都是义无反顾苦心周旋,为他扫清所有障碍。即或是有人风言:“秦国民众唯知商君之‘令’,而不知国君之‘书’。”秦孝公也是微微一笑,不予理睬。而今秦公去了,自己还能遇到如此罕见的国君么?不能了,永远不能了。自古以来,明君强臣之间便是可遇不可求的。

    更深人静,商鞅平静了下来。他写好了辞官书,准备新君明日即位后郑重呈送。即位大典的事,他已经交给了景监车英,不用亲自操持了。他要做的是尽快善后,整理准备交接的官文,集中属于自己的典籍书卷,以备辞官后治学。也就是说,他所有的事都集中在书房,书房之外的善后完全用不着他操心。荧玉却觉得他未免太急,侄子刚刚即位,他这位姑父商君就要辞官,总有点儿不妥。商鞅只是笑笑,也不多说,只顾在书房里忙。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58

    商鞅不好对荧玉明说的,是自己的那种异常感觉。

    从嬴驷回到咸阳,商鞅就感到了这位太子和自己的疏离与陌生,尽管太子非常地尊重自己,见了自己恭敬得甚至超过了寻常官员。但正是这种“敬”,使商鞅感到了内心的“远”。商鞅虽不善从小处处人,但却善于从大处处人。譬如对待太子,商鞅在二十多年中,竟一直无从弥合他和少年嬴驷之间的伤口。按照常理,小嬴驷犯法理亏,商鞅只要多接触多开导,稍稍给“放逐”中的嬴驷一些照料抚慰,依嬴驷的悟性自悔,这种伤口当不难弥合。但商鞅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去做。他的严厉、他的自尊、他的注意力、他的尽公无私,都不允许他这样做。在商鞅看来,一个做错了事的人若再去计较处罚他的人,那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志存高远的法家名士,如果再存心回头抚慰依法处置的罪人,同样是不可思议的。即使这个“罪人”具有最特殊的身份,他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本色。二十多年后,当商鞅敏锐觉察到这种“敬而远之”时,这种伤口已经成了难以填补的鸿沟。

    对人心人情人事的洞察,商鞅又是无与伦比的,这种沟壑看得很清楚。商鞅的过人处,正在于他不会在大局上迷失自己。留在国中,与新君貌合神离,上下不同心,岂能再创大业?况且,新君嬴驷已经完全成熟,自己这个“震主”权臣留在国中,反倒多有不便。更重要的是秦孝公临终前的嘱托:嬴驷能扶则扶,不能扶则商君自立为秦公,使商鞅处于一种微妙的难堪地位。这个嘱托是当众说的,大臣们都知道,商鞅也认为这是秦孝公的肺腑之言。论能力,论实力,论威望,论民意,商鞅都可以做到废嬴驷而自立。按商鞅的本色品格,也绝不会顾忌天下非议与旧贵族的骂声。假若嬴驷真的不堪重任,商鞅是会那样做的,而且毫不犹豫,做得干净利落。

    然则,如今的嬴驷完全可担大任,且对新法一力维护,自己如何能因嬴驷与自己“不合”而发难?如果商鞅是一个以权力为第一生命者,也许恰恰这个“不合”,便是发难的最大理由。但是,商鞅毕生追求的恰恰是功业,而不是权力。功业完成之后,仅仅为了保持权力而倾轧,何谈顶天立地之名士?既然认可了嬴驷,就应当为他开道,让他放开手脚去做。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明君岂怕找不到良才辅佐?留在国中,嬴驷坐立不安,非议也会纷至沓来,对自己不利事小,引起裂痕内乱事大。

    商鞅辞官,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想引出那些神秘的影子。

    除了秘密活动的公孙贾,商鞅对嬴虔和甘龙的死始终感到蹊跷。尤其在知道了秦孝公那次“元老宴”的真实意图之后,商鞅更是疑虑重重。假如这些“该死”者都没有死,他们显然是将希望寄托在嬴驷身上。这些人发现了何等迹象,笃定嬴驷会支持他们?如果是这样,商鞅倒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何图谋。自己辞官,无疑会引得他们早日出来,若有不测,自己也来得及收拾。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59

    次日清晨,刚刚举行完嬴驷的即位大典,商鞅就将辞官书交给了国府长史。

    大典一结束,嬴驷没有接见任何大臣,径自回到了书房。他不急于和任何人共商国是,他要看看动静,因为他嗅到了一股异常的味道——昨天夜里,他书案上突然出现了一卷没有具名的请举逸民书。方才,长史又呈来了商君的辞官书。他觉得应当好好想想,绝不能轻易动作。

    宫中很空旷很冷落。公父的一拨旧人,嬴驷一个都没有用。黑伯那样的老人,嬴驷觉得不放心,他们对公父的旧情太深了。黑伯在公父葬礼之后骤然衰老了,白发如霜,佝偻成一团,失魂落魄地在宫中到处转悠,被嬴驷派人送到南山老太后那里去了。其余旧人一律集中在公父的那座宫室里,等候重新分派。嬴驷从太子府带来的十几个内侍仆从,散布在这偌大宫中无声无息。好在嬴驷习惯了寂寞冷清,觉得这样没甚不好,要得整顺,那要慢慢调理,急躁只能坏事。

    暮春初夏,白日虽然长了许多,但天还是不知不觉地黑了下来。嬴驷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坐在灯下打开了那卷神秘的匿名上书,卷首赫然五个大字“请举逸民书”。

    臣等昔日获罪者上奏国公:一国之本,在于世族。臣等本老秦旧士,历代追随秦公,浴血沙场,马革裹尸,烈士累累,忠臣锷锷,实乃老秦国脉所系。先君变法,臣等未尝懈怠。然商鞅主政,视臣等为腹心之患,罗织小罪,贬黜杀戮,责之细行,酷刑凌辱。秦国世族蒙冤含恨,子孙凋零,竟至一蹶不振!世族衰微,国脉不存,国公何得安枕?当此之时,商鞅权倾朝野,野心弥彰,必欲杀王自立而后快!臣等孤存忠心,请我王兴灭继绝,大举逸民,倚喋血世族克难靖国,护秦国新法重振大业。耿耿此心,唯天可表。

    嬴驷字斟句酌,细细品味,看出了这篇痛心疾首的文字实则是煞费苦心敲打而来。文卷只提商鞅刑杀,却回避商鞅变法,将天下皆知的商鞅变法说成“先君变法”,非但为他们不触动新法找了一个很妙的台阶,而且表明了世族力量志在复出而并不想推翻新法的意图。目的单一,就容易获得他的共鸣首肯。当然,这个谋略的背后,显然是认为嬴驷也对商鞅有着仇恨与戒惧。匿名文卷还隐隐透露出对他的胁迫,“国脉不存,国公何得安枕”?当真是用心良苦。更特异的是,他们匿名不具,竟然采取了刺客游侠式的秘密呈送,分明是在做初步试探,万一失算,使他这个新君也无法急切问罪。

    思忖良久,嬴驷没有将这卷特异的“上书”归入公文卷宗,而收进了只有自己能打开的铁箱。他觉得还是要静观,情势不明朗,他绝不会轻易决断。踱步有顷,蓦然想起长史交来的商君上书,立即坐在灯前打开,卷首题目教他心头一跳:请辞官治学书——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9:00

    臣卫鞅启奏君上:鞅不得志时,闻先君求贤令离魏入秦。尝遇先君求变图强之际,多方考量,论政明志,委臣以治国重任。臣主政二十余载,惕厉自勉,推行变法,未尝懈怠。鞅本布衣之士,得遇先君生死相知,一展所学,此生足矣!今先君已逝,臣痛悲无以自拔,飘忽恍若大梦,悠悠此心,不胜倦怠,自感老之将至,无从专精国事。况新君明锐,才堪大任,胸有成算。臣懵懂在位,于国无益,于事有损。恳请允准臣辞官退隐,治学山林。如此则国家兴盛,臣心亦安。

    嬴驷叹息一声,心中微微一阵颤抖。

    在嬴驷的心目中,商鞅就像高山之巅的岩石,永远都是冷冰冰的。今日看这辞官书,却是催人泪下,嬴驷几乎难以相信这出自冷冰冰的商君笔下。揣情度理,嬴驷相信商君之言是真实的。他眼前又一次闪过黑伯那失魂落魄的佝偻身影,这些老臣旧人和公父的情谊太深了。公父一死,他们简直如丧考妣。上大夫景监病了,国尉车英在丧礼那天竟哭得昏死在公父墓前,还有那个咸阳令王轼,捶胸顿足地要给公父守陵。更不说一大片赶来的郡守县令,一个个都哭得死去活来,硬是让葬礼磨蹭到了天黑。荧玉姑母与玄奇新母后的悲伤,甚至庶民国人的悲伤,嬴驷都完全理会。唯有这些旧臣老人的深彻悲伤,教嬴驷觉得很是茫然。公父并没有给这些人特异的利益和权力,如何都觉得公父死了就天塌了一般?细细想来,嬴驷觉得公父真是不可思议,竟能如此深彻地将人心聚拢在自己身上。难怪他从来没有觉得商鞅的“威胁”。自己能么?能得到如此深彻的人心么?嬴驷真是心中无底……

    如今商君要辞官,也是如此理由,“痛悲无以自拔,飘忽恍若大梦,悠悠此心,不胜倦怠,自感老之将至,无从专精国事”。嬴驷很明白,这是商君的肺腑之言,绝非虚假。可是,商君能走么?当然不能。公父遗嘱,国事情势,朝野人心,都不允许。然而奇怪的是——想到商君要走,嬴驷就从心底渗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何以如此?嬴驷自己也说不清楚……兹事体大,还是想清楚再说。

    旬日之间,咸阳宫没有任何动静。

    新君即位,十数日不见大臣,不理国事,非但在秦国闻所未闻,只怕在天下也是绝无仅有。平静沉默的咸阳巷闾之间,渐渐飘出了种种神秘的流言,说商君与新君不和,秘密到商於去了;旧臣称病不起,向新君示威,等等。尽管秦国新法严禁传播流言,流言还是弥漫开来了。

    这天,嬴驷接到密报,商君去了商於封地。

    嬴驷感到惊讶,辞官书并没有准下,肯定不会是私自辞官离国,商鞅也不是那种有失坦荡之人。那么是国事?也不可能,以商鞅辞官书所述,商鞅何有心情处置国事?纵然当真处置国务,当此时刻,也会禀报出行,如何不告而行?私不能,公不能,究竟何事?嬴驷当真感到吃不准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9:01

    月上柳梢,咸阳宫静谧空旷,波光粼粼的南池映出四面秦楼,楼上传来时断时续的箫声,使层层叠叠的宫城飘忽着峡谷般的清幽神秘。嬴驷正在南池边漫步,遥闻箫声呜咽,不禁仰头望月,轻轻一叹。

    “禀报国公,太庙令杜挚求见。”

    杜挚?嬴驷心中一动,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他记得,这个杜挚当年是中大夫,甘龙的学生,后来明升暗降做了太庙令,便再也不过问国事了。在所有的贬黜旧臣中,他成了唯一的合法在任者,也是唯一可为匿名文卷做试探的人。嬴驷微微一笑:“请太庙令进来。”

    一个身材高大略显驼背的人赳赳走来。从步态看,嬴驷觉得他还年青,然走近一看,却已经是须发灰白的老人了。

    “罪臣杜挚,参见国公。”来人扑地拜倒。

    “太庙令安然居官,何罪之有也?”

    “老臣几近二十年荒疏国事,深感愧疚,请国公治罪!”杜挚放声痛哭。

    嬴驷淡淡漠漠道:“太庙令纵有委屈,何至于此?请起来讲话。”

    杜挚哽咽着站起来:“老臣之伤悲,非为一己,而为国公,为秦国。”

    “国有何事,令太庙令伤悲若此?”

    “启奏国公,国有危难,朝夕将至。老臣故而伤悲。”

    嬴驷微微冷笑:“太庙令不怕流言罪么?”

    杜挚亢声道:“老臣但知效忠国公,何惧奸人陷害!商鞅未曾离职而归封地,国公可知他意欲何为?”见嬴驷默然不答,杜挚低声道,“老臣友人方从商於归来,亲见商鞅进入秘密谷地调动军马。老臣不胜忧虑矣。”

    “太庙令偏有如此友人,巧得很,在哪里?”嬴驷冷冷揶揄。

    不想杜挚霍然转身,双手“啪”地一拍:“请老友自己道来。”

    话音落点,一个蒙面人顿时站在面前,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一般。

    嬴驷丝毫没有惊慌,反冷冷一笑:“足下不是楚国商人、黑矛之友么?”

    蒙面人深深一躬:“秦公慧眼无差,在下商旅无定,也是太庙令故交。”

    嬴驷不想在这里追究蒙面人的底细,淡然问:“何事偏教你巧遇了?”

    “禀报秦公,在下运货夜过商山无名谷,发现商君入谷。小人原本以为富商隐匿财宝,便尾随探察,想将来劫财盗宝。不料跟随到谷中,发现竟是秘密军营。在下连忙逃回。在下本不以为意,奈何太庙令说此乃国难,硬将在下带来作证。”蒙面人讲话倒真像个贪财未遂的商人语气,一惊一乍,活灵活现。

    “你?识得商君?”

    “在下见过商君多次,皆在刑场光天化日之下,永难忘记。”

    “你记得那道山谷?”

    “商山之道,在下了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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