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42

    巳时一刻,秦孝公轻裘宽带,神采焕发地走进大殿。

    “参见君上!”元老们离座躬身,齐声高呼。

    秦孝公一瞄座位,微微一怔,却又笑道:“诸位老臣入座,老太师与上将军一到,立即开宴。”

    此时,突闻殿外马蹄声疾,一特使大步匆匆走进道:“禀报君上,太师甘龙病故!”

    “病故?”秦孝公霍然起身,“何时病故?”

    “半个时辰前。臣亲自守候榻前,送老太师归天。”

    秦孝公尚在惊诧,又一特使飞马回报:“禀报君上,左傅公子虔突然病逝!”

    “噢……是何因由?”

    “突发恶疾,误用蛮药,吐血而死。”

    秦孝公思绪飞转,断然下令道:“上大夫景监,主持大宴。国尉车英,随我去两府吊唁。”回身对景监低声叮嘱几句,匆匆登车出宫。

    封闭大门二十年的公子虔府终于大开了正门,一片动地哭声。秦孝公到来时,老得佝偻蹒跚的白发总管正在门外迎候。孝公下车,眼见昔日声威赫赫的上将军府里外一片荒凉破败,令人不堪卒睹。进得庭院,正厅阶下一张大案上停放着黑布苫盖的一具尸体,府中男女老幼都在伏地大哭。孝公上前缓缓揭开黑布,一张令人生畏的面孔赫然现在眼前——一头白发散乱,被割掉鼻子的一张脸干缩得瘦骨棱棱,沾满了紫黑色的淤血。昔日伟岸的身材,干瘦得仿佛冬日的枯树老枝。

    是的,这是嬴虔,这是自己的同父异母兄长。那身材,那面孔,甚至那气味儿,秦孝公嬴渠梁都太熟悉了,任谁也替代不了。蓦然,秦孝公一阵心酸,眼中热泪夺眶而出,挥手哽咽道:“入殓吧。以公侯礼安葬。我,改日祭奠……”转身大步走了。

    太师府也是举府披麻戴孝,大放悲声。

    秦孝公对甘龙这位门人故吏遍及朝野的三朝元老,本来便敬而远之,心中自然无甚伤悲,反倒觉得他死得太蹊跷幸运了些。来到咸阳新都最显赫的府邸,秦孝公吩咐车英带十名甲士跟随进府,径直进入正厅。甘龙的长子甘成跪拜迎接,痛哭失声。秦孝公肃然正色吩咐道:“公子且莫悲伤,带我向老太师作别。”

    甘成带秦孝公来到寝室,只见帐幔低垂,满室都是积淀日久的浓郁草药气息。甘成上前挂起帐幔,肃立榻侧。秦孝公近前,只见偌大卧榻洁净整齐,中间仰面安卧着一个须发雪白面目枯干的老人。在秦孝公记忆中,甘龙从来都是童颜鹤发洁净整齐,如何十余年闲居竟枯瘦黝黑?秦孝公略一思忖,凑近死者头部,右手轻轻拨开耳根发际,一颗紫黑的大痣赫然在目!

    长嘘一声,秦孝公默默向甘龙遗体深深一躬,转身道:“甘成啊,老太师高年无疾而终,亦算幸事,还须节哀自重。与上将军同等,以公侯大礼安葬。”甘成涕泪交流,拜倒叩谢。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43

    回宫的路上,秦孝公对车英低声吩咐几句,径直到书房去了。

    大殿中的元老们突闻噩耗,一个个心神不定。无论景监如何殷勤劝酒,大宴终是萧疏落寞。正午时分,国尉车英进殿,说君上心情伤恸,不能前来共饮,请元老们自便。

    重臣病逝,虽非国丧,也是大悲不举乐,国君辞宴,正合礼制。元老们岂能不明白这传统的规矩?于是纷纷散去,到两府奔丧吊唁去了。

    秦孝公在书房将自己关了半日,反复权衡,觉得嬴虔、甘龙既死,老世族元老们已经失去了旗帜,很难再掀起何等风浪。至于放逐的那个公孙贾,车英已经禀报了他在刑私逃。这种罪上加罪的重犯,本身不可能具有任何鼓噪力,也不可能对嬴驷产生扰动。再说,公孙贾本人毕竟长期做文职大臣,在重视武职与家世的老秦世族中素来没有威望,尚不如孟西白三族的将领们有根基。只要大势不乱,这样的罪犯回到秦国无异于自投罗网。况且,也该给嬴驷和商君他们留一些“开手”的事做,未必自己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既然如此,再杀那些元老世族已经没有甚必要,不如留着,逐渐的化为国人庶民便了。

    当夜,秦孝公密令车英取缔紧急部署,从咸阳宫撤出了伏兵。

    三日后,嬴驷回到咸阳时,秦孝公又发热了。

    嬴驷探视病情时,秦孝公脸泛红潮虚汗涔涔仿佛身处盛夏酷暑一般,看着嬴驷喘息不已道:“七国特使,来了,找,商君……”

    嬴驷郁郁回到太子府,并没有立即去见商鞅。看来,公父这次不可能再出现神奇的康复了。公父病逝前的这段时日,是最微妙紧张的日子,他不想在这段时日主动过问国事。他想不动声色地看一看各种人物在这段时日的动作,好做到胸有成算。大事有商君顶着,绝不会出现混乱。他最担心的,倒是只有他能嗅到的那股危险气息。公父这次将他留在南山,他立即敏感到咸阳将要发生重大事端。但是,公父不说,他就决然不问。长期隐名埋姓历经屈辱磨练出的深沉性格,使他不愿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该知道的不问,该知道的少问。这是他回到咸阳宫抱定的主意。从南山回来,他已经意识到那场大事端并没有发生,唯一的变化,是伯父嬴虔和老太师甘龙突然死了。府中家老给他说完了几天内咸阳宫的大小事件,他已经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公父想要做的事情和将他留在南山的苦心。

    仔细想来,嬴驷认为公父这件事做得不够高明。一则是手段太陈旧,二则是虎头蛇尾反倒打草惊蛇。以嬴驷的特殊敏感,立即警觉到了伯父和老太师突然死亡的诡异。但是,这种直感论心之事,岂能对公父说明?公父要除掉的,都是昔日的“太子势力”,况且自己本身就是昔日的“罪太子”,如何去说这需要努力辩白的话题?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44

    然则,不能说是不能说,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可以不理睬。自从那个丑陋可怖的楚国商人神秘造访后,嬴驷就陡然警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是谁?他的背后是何等人?嬴驷虽有影影绰绰的预感,但是却不能确定。这双眼睛与伯父嬴虔、老太师甘龙有没有关联?嬴驷也不能确定。

    家老轻捷地走进来,轻声道:“禀报太子,那人动了。”

    “方向何处?可有人跟下去?”

    “城西方向,有人跟下去了。”

    “黑林沟有消息么?”

    “飞鸽传信,真黑矛已死,假黑矛已经找到,正秘密押来咸阳。”

    “好。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否则,一律斩首!”嬴驷凌厉果断。

    家老正色应命,轻步退了出去。

    三更方过,咸阳城西已经灯火全熄了。这里不是商市区,漆黑的石板街区寂静得只有呜呜的风声。这是老秦世族的府邸区域,街道不宽,门户也很稀疏,往往是很长一段高墙才有一座高大门庭,更显得清冷空旷。

    北风呼啸中,一个灰色的影子骤然从街边大树上飞起,大鸟一般落到街中一座最高大的门庭上。片刻宁静,灰色影子又再度飞起,消失在漆黑的院落里。

    这时,一个黑影也从街中大树飞起,跃上门庭,跃进庭院屋脊。片刻之后,又有一道黑影闪电般划过门庭,消失在深深庭院。

    后园土山的石亭下,伫立着一个佝偻的身影——白发垂肩,黑衣拖地,仰脸望天,僵滞不动,仿佛一尊石俑。良久,佝偻的石俑发出一声苍老沉重的叹息。这时,土山下骤然现出一个灰色身影,也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佝偻石俑依旧僵滞不动,灰色身影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何人造访?”佝偻石俑的声音苍老嘶哑。

    灰色影子遥遥拱手:“老太师,别来无恙?”

    佝偻石俑浑身一抖:“老夫持儒家之学,不信怪力乱神。”

    灰色影子笑道:“世有奇异,岂能皆曰怪力乱神?老太师不妨回身一观。”

    佝偻的身影缓缓转身,“笃、笃、笃”,竹杖点着石阶,一步步挪下土山。院中的灰色影子垂着一方黑色面罩伫立着动也不动。丈余之外,佝偻身影停住脚步道:“敢问,何事相约?”

    “老太师,劫后余生,做何感慨?”

    “高朋且记,老太师已经死了。老夫,乃太师府家老,甘——石——风。”

    “噢,敢问家老,可知在下何人?”

    佝偻老人冷冷一笑:“太子右傅,你好大胆也。”

    “家老且记,太子右傅公孙贾已经死了。在下乃楚国商人辛——必——功。”

    “辛必功?好。老夫谢过你示警之恩,容当后报。你走,夜长梦多。”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45

    灰色影子冷笑道:“甘家老,既然心如死灰,何须逃避屠戮之祸?”

    “阁下处心积虑,意欲何为?”

    “复仇雪恨,乾坤复位!”灰色影子咬牙切齿。

    佝偻老人摇头叹息:“阁下不觉脚下无着么?”

    灰色影子深深一躬:“敢请家老教我。”

    佝偻老人点点竹杖道:“老夫念你示警有恩,送你十六字:靠定嬴虔,策动新君,密联旧臣,国丧始动。”

    “多谢家老。这笔大买卖,定然成功。”

    “却是未必。做得不好,适得其反。”佝偻老人冷冷一笑,“足下谨记,飓风起于青萍之末,发难之妙,在于策动新君。可解其中三昧?”

    “家老机谋渊深,尚请指点。”

    佝偻老人一字一顿:“策动之法,夺心为上。第一步,只言诛奸,不涉新法。第二步,只言新法,不涉诛奸。如此新君必随我行,否则万难成事。慎之慎之。”

    灰色影子深深一躬:“聆听指教,茅塞顿开。家老保重,在下告辞。”一言落点,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瞬息之间,门庭屋脊上两道黑影同时飞起,扑向凌空疾飞的灰色大鸟。

    灰色大鸟尖啸一声,陡然直扑街巷。待两个黑影落地,灰色影子早已踪迹难觅。两个黑影对峙片刻,突然各自飞身越高,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嬴驷书房的灯光直亮到五更。听完追踪剑士的禀报,嬴驷更加确定了那个隐隐约约的预感。可是,显然还有一种力量在监视这个“楚国商人”。会是谁?屈指算来,可能的只有公父、商君或者伯父嬴虔。那么,最有可能的是谁?嬴驷一时想不清楚。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就是绝不能教任何人发现太子府在跟踪监视这个“楚国商人”。心念及此,他立即召来家老,吩咐撤消对“楚商”的监视,并且严禁府中两个秘密剑士踏出府门。

    带着理不清的困惑,嬴驷在曙光初上时才沉沉睡去。直到商鞅到来,嬴驷才被内侍唤醒。

第十四章冰炭同器(5)

    五、太子嬴驷乍现锋芒

    嬴驷有些惊讶,商君从未来过太子府,今日登门有何大事?

    他立即吩咐家老恭敬接待,便匆匆起来梳洗。片刻之后,来到正厅,嬴驷带着歉意拱手作礼:“嬴驷怠惰,望商君见谅。”商鞅离座拱手道:“偶有误时,也是寻常。”嬴驷请商鞅入座,自己坐在对面,毕恭毕敬道:“嬴驷正要到商君府拜望求教,不意商君亲自前来,惭愧之至。”商鞅没有寒暄,径直道:“鞅今日前来,有大事相商。”

    “嬴驷谨听教诲。”话一出口,嬴驷就有些懊悔,生气自己不由自主。从少年时起,嬴驷就有些怕这个冷峻凌厉不苟言笑的权臣。他觉得此人生硬得不近人情,几乎不和任何人私下交往,除了国事还是国事,除了变法还是变法,在秦国犹如鹤立鸡群一般。就连那身永远不变的白衣,在一片粗黑的秦国殿堂也显得那样扎眼。此人身上有一股无形的威慑力,令人敬而远之。嬴驷少时见了他就怦怦心跳。犯法“放逐”的磨练,虽然使嬴驷对商鞅有了真正理智的评判,对他的雄才大略与扭转乾坤的功业钦佩得五体投地,但内心深处那份忌惮却始终不能消除。他也想在商君面前坦然一些自如一些,但总是不由自主地拘谨,不由自主地恭敬,比在公父面前还窝囊,连自己都觉得颇显别扭,真教人懊恼。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46

    商鞅浑然没有察觉,侃侃道:“君上病情已经传遍天下,中原六大战国和洛阳周室,陆续派特使前来探视君上病情,目下都住在国宾驿馆。太子以为,七国特使来意何在?是真的关心君上病体么?”

    “嬴驷以为,彼等名为探病,实为探国。”

    “太子所言极是。”商鞅露出欣然微笑,“探国之本意,却在何处?”

    嬴驷沉吟片刻,谦恭笑道:“敢请商君拆解。”

    “自春秋以来,国强一代者屡见不鲜,国强两代者屈指可数,国强三代者闻所未闻。此所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战国以来,魏国历文侯、武侯两代变法,方成天下第一强国。如今,第三代魏王却日见衰落。这是变法强国三代而弱的明证。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如今我秦国历经变法二十余年,已隐隐然成为天下第一强国。中原战国岂能甘心?彼等所望,秦国新法能在君上之后改弦更张,盼望秦国的强大变成彗星,一闪而逝。而改弦更张之厚望何在?在太子,在储君。是以,七国特使之本意,不在探秦公之病情,而在探秦国之变数。确切言之,要探清太子之心。”商鞅以他一以贯之的风格,说得明晰透彻。

    嬴驷由衷钦佩商君的深彻洞察与犀利言辞,自己觉得不好说清的东西,商君总能三言两语刀劈斧剁般料理开来,如此才华智慧确实旷古罕见。嬴驷频频点头道:“商君是说,彼等要看嬴驷能否将新法坚持下去?要看嬴驷是否有治国才具?”

    “正是如此。”

    “商君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君上病体虚弱,不宜接见特使。以臣之见,当由太子出面,接见七国特使,臣陪同之。太子须得借机申明,坚持新法国策乃既定决心。否则,君上万一不测,六国极可能联合攻秦。”

    “商君勿忧,嬴驷能做到。”

    咸阳的国宾驿馆坐落在宫城外最宽阔的一条大街上。这条大街没有民居,没有商市,干净整洁,极有气魄。当初商鞅营造咸阳时,就对秦孝公提出“不拘周礼,营造大城,虑及后世,独步天下”的建都主张,将咸阳城建得宏大严谨,远远超过了周室的王城洛阳。

    战国初期,虽然《周礼》已经崩溃,但在城堡建造方面依然沿袭着《周礼》的基本定制。这种沿袭,虽然已经不再具有必须遵从的“王法”意义,而仅仅作为一种建筑传统被沿用,但也极大地束缚着人们对都会建造的创新。《周礼》中有一篇《考工记》,就是专门规定各级都会的建造规模及规划方式的。其中的《匠人营国》一节,详尽规定了天子都城(王城)与大小诸侯的都城以及卿大夫“采邑”(城堡)的建造规制: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内有九室,九嫔居之。外有九室,九卿朝焉。九分其国,以为九分,九卿治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47

    王宫门阿之制五雉,宫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

    经涂九轨,环涂七轨,野涂五轨。

    门阿之制,以为都城之制。宫隅之制,以为诸侯之城制。环涂以为诸侯经涂,野涂以为都经涂。

    这种都城建造(营国)的“王法”,对都城规模(方九里)、街道数目(九经九纬)、宽窄(王城街道并行九车,环城道路并行七车,野外道路并行五车)、宫城高度(宫门屋脊高五丈,宫殿屋脊高七丈,城墙高九丈)、等级规制(诸侯都城与天子宫城大小同,诸侯都城的干道与王城的环城道路同,卿大夫的城堡街道与野外道路同)等都做了严格限制,不得越雷池半步,否则就是“僭越”之罪。

    春秋末期,天下诸侯对这种“王法”已经不屑一顾。齐国丞相管仲公然主张,都会之功能应为“定民之居,成民之事”;都会等级当以占地大小、人口多少来划分,万户之城即可称为“国”,千户之城即可称为“都”。这就是所谓的“万室之国”与“千室之都”。管仲还对建立国都提出了大违“王法”的自然地势主张:“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见《管子》中《乘马》、《小匡》、《立政》等篇。尽管这在观念上已经大大破了周礼“王法”,但在实际中却没有一个诸侯国实施,包括齐国的临淄。

    作为新建都城,咸阳充分体现了不拘“王法”的创新实践。

    就地理形势而言,咸阳是广川在前,大山在后,水用足,沟防省,旱涝无忧。就规模而言,咸阳则大大超出了天子“方九里”的规模,更不用说诸侯都城的三五里城堡。咸阳城墙边长十里有余,达到了周长四十余里的宏伟规模。仅咸阳城南的白玉渭桥,就宽六丈余,长三百八十步,可并行九车。

    咸阳城最特殊的,还是城内布局的创新。创新的根本点是“成民之事”,而不再是“宣王之德”。咸阳城内划分了宫廷区、官署区、商市区、仓廪区、匠作区、国宅区、编户区、宗庙区等八个区域,将城内官民的居住部署得井井有条。更重要的是,商鞅对都城治理也极为严格,“弃灰于道者,刑”。正因为如此,城中街道宽阔,林木苍翠,整肃洁净。车道、马道、人行道截然分开,井然有序。中原商贾与各国使节,一入咸阳便感到一种严整肃穆而又生机勃勃的强国气象,不由便肃然起敬。

    这国宾驿馆,便建在国宅区内。所谓国宅区,是大小官员和有爵贵族的府邸区域。这里街道宽阔,幽静整洁,车马长流,既不冷清也不喧闹,自然是咸阳城内的风华中枢之地。对于使者们,住在这里,与官员交往大是方便。对于秦国官府来说,既便于对重要使臣保护,更便于对心怀叵测的使者进行监视。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48

    秦孝公病势沉重的消息传到中原,六大战国纷纷派出使臣“抚慰探视”。魏国齐国楚国的使臣还带来了本国名医和名贵药材。这些使臣大部分在咸阳已经住了两三个月,丝毫没有走的意思。他们每隔两三日便派出飞骑回国报告,对秦孝公的病情起伏很是清楚。这次秦孝公再次病倒,六大战国和洛阳周室立即派出重要大臣做特使,专程赶来咸阳。这一次,特使们已经不再议论猜测秦公的病情了,相逢一笑,便匆匆地出去奔忙。回到驿馆,则三三两两地秘密交换传闻,气氛大是神秘。

    前几日,七国特使已经分别上书,请求晋见太子与商君,“递交国书,以释疑惑”。但却始终不见回音。特使们纷纷议论猜测,都认为这是个微妙迹象——一向不拖泥带水的商君府竟无暇顾及各国特使了,可见秦国宫廷的争夺已经何其紧迫。这天,特使们都没有出驿馆,不约而同地聚到驿馆大厅饮茶议论,一片轻松笑谈。

    “太子、商君车驾到!”驿馆门庭传来响亮的报号声。

    特使们你看我我看你,一片惊愕沉默。楚国特使江乙颇有头脑,悠然一笑道:“好事啦,迎接太子、商君啦。”特使们醒悟过来,纷纷整衣起立,在门厅下站成一排,拱手相迎:“参见太子!参见商君!”

    商鞅拱手作礼,微微笑道:“有劳迎候,敢请诸位特使厅中就座。”

    进得大厅重新列座。太子嬴驷居中,商鞅左侧相陪。七国特使则按照大小国次序坐定,左手(东侧)为齐、楚、魏三使,右手(西侧)为赵、燕、韩三使。周室王使虽是虚空名位,然有“天子”名分,各国在礼仪交往中素来照顾,坐在了与太子遥遥相对的南面,算是特使首席的名义。待特使们坐定,九名捧盘侍女鱼贯而入,每张长案上有了一鼎一爵,鼎中热气腾腾,爵中米酒溢香。特使们却仿佛没有看见,目光尽都凝聚在太子嬴驷的身上。

    迎着特使们炯炯审视的目光,嬴驷坦然笑道:“诸位特使风尘仆仆,前来探视公父病情。秦国向贵国国君、诸位使臣深表谢意。公父病体尚未康复,不便召见诸位使臣。今日由本太子与商君小宴诸公,望诸公痛饮畅言,嬴驷与商君竭诚奉陪。”

    “谢过太子!谢过商君!”

    嬴驷举爵道:“嬴驷与商君,代公父为诸公洗尘,干此一爵。”说完一饮而尽。

    “愿秦公早日康复!”特使们齐声祝愿,也是一饮而尽。

    商鞅笑道:“太子总摄国政,诸公对秦国事,太子尽可决疑。”

    此言一出,特使们颇感惊讶。按照常例,国君病危的交接关头,储君权臣都尽可能地回避公开国务,尽可能不给朝野对手留下口实。如何秦国竟反其道而行之?沉默有顷,燕国特使小心翼翼道:“敢问太子,近年列国传言,秦国权贵元老力图恢复祖制旧法,不知此说可有根基?”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49

    嬴驷心中冷笑,从容自如地笑道:“商君变法二十余年,从来就有反对者。然新法已成秦国朝野大势,任谁也无可阻挡,此乃天下有目共睹。至于居心叵测者散布流言,蛊惑视听,此乃违法罪行。一经查出,即刻惩治,绝不宽恕。请诸公禀报贵国君主,秦国永远不会恢复旧制,权贵元老复古之说,亦属以讹传讹。”

    一番话沉稳精当,特使们不禁暗暗惊讶。

    魏国特使笑道:“禀报太子,魏国与秦国相邻,魏王诚望两国捐弃前嫌,修好邦交。魏王之意,秦国已经收回河西之地,恢复了穆公疆土。然魏国民众被秦国裹胁逃亡者,有万余户,计约十余万人丁,至今仍居秦国。魏王恳望秦国,遣返我逃民,冰释前嫌,不使邻国反目。”此一番话软中带硬,颇有威胁意味。

    韩国特使立即呼应:“韩国也有数万民众逃居秦国,恳望遣返。”

    赵国特使也高声接道:“赵国也有近十万人丁,被秦国裹胁出逃,秦国当尽快遣返,以安赵国人心。”

    嬴驷哈哈大笑,良久方收敛笑容揶揄道:“三晋特使是否名家门下?真乃辩才也。鸡三足、马三耳,尽有说辞矣。嬴驷不才,请教三位:秦本穷弱,三晋之民却何以逃离祖国本土而入秦国?何谓裹胁?出兵劫持还是四面游说?何谓冰释前嫌?魏国夺我河西之地五十余年,秦国收复,竟要以遣返逃民为回报,这就是冰释么?此情此理,真道的令人拍案惊奇也。”三晋特使一时无言相对,嬴驷却骤然正色道:“嬴驷正告诸公:天下民众,从善如流。三晋百万人丁,是秦国新法吸引而来,绝非裹胁劫持而来。移民居秦,有田可耕,有屋可住,衣食温饱,有功受爵,三年不纳赋,五年不抽丁,他们自然不断流入。秦国救民于水火之中,若遣返移民,天下公理何存?正道何在?若贵国因此而反目,只怕是秦国要增加更多的土地城池人丁了,又何惧之有?若要贵国君臣安心,大约总要自己明修国政,亡羊补牢了。”

    入情入理,软硬不吃,又给三晋特使一个强硬的警告,当真出色。

    商鞅微笑点头。

    三晋特使却尴尬得抽搐着嘴角笑不出声。这时,楚国特使江乙轻蔑地笑了。他觉得三晋特使愚不可及,竟然在这最敏感的时期向秦国施压,企图解决多年悬而未决的难题,不是找钉子碰么?魏国尤其不是好东西,那年出尔反尔,曾经让江乙颜面丧尽,今日看着魏使出丑,江乙倍感开心。他一脸谦恭的笑容道:“楚国僻处南疆,极少与闻中原之事。然听说太子当初也曾反对新法,且受到处罚。是以,人言秦公百年之后,秦国将如楚悼王死后一般结局,太子以为如何?”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50

    “楚人预言,若杞人之忧天。”嬴驷微笑道,“本太子少年时不明事理,确曾触犯新法,然却不是反对变法。后来,嬴驷在秦国山乡体察磨练多年,与庶民国人感同身受,深知新法乃秦国强盛、庶民富足之根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纵然有谁想做楚悼王身后的复辟逆臣,秦国朝野臣民岂能坐视?诸公须知,楚悼王与吴起变法,只有短短五年。而公父与商君变法,却是二十余年。新法根基之差异,列位须仔细斟酌。”说到后边,嬴驷已经是目光凌厉,冷峻异常。

    大厅中的气氛一时间肃杀起来。周王特使本对此事无关痛痒,周室与秦国素来有“同源”之情,倒是希望秦国强大起来,但又怕秦国强大后觊觎洛阳。这个特使的唯一任务,就是探听秦国新君有无东扩野心?以秦国储君目下之心态,当务之急乃国内大政,决然无力东出。他心中有数,举爵轻松笑道:“我说诸公,秦国有储君若此,何愁不能长治久安?还是我等为秦公康复,为秦国昌盛,干此一爵。”

    特使们恍然醒悟,一齐举爵:“为秦公康复,为秦国昌盛,干!”

    嬴驷点头笑道:“商君,我等也为秦国与天下交好,干此一爵。”

    商鞅欣然举爵,一饮而尽。

第十四章冰炭同器(6)

    六、商君府来了名士说客

    回到府中,已是午后。商鞅感到很疲倦,又很轻松,想卧榻休憩片刻,却又不能安枕。

    太子嬴驷今日第一次在重大国事场合露面,也是商鞅第一次见到嬴驷处置国务的才干。虽然他对太子的性格能力有一个基本估价,但的确没想到他能做得如此出色,沉稳的气度、恰到好处的措辞、敏锐的反诘辩驳、敦厚之中的烁烁锋芒,无一不充溢着纵横捭阖的王者气象。所有这些,都是拿捏不出来的,也是苦思不出来的。只有久经磨砺的胆识和与生俱来的天赋、本色坚刚的性格,才能融合成这种出类拔萃的应变能力。商鞅的宽慰正在这里。他和秦公肝胆与共的最初岁月,一个二十三岁,一个二十二岁。可如今的嬴驷,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身后之事,夫复何愁?看来,只要陪秦公走完这最后一程,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辞官归隐了……

    荆南匆匆走了进来,递给商鞅一幅布画:一个灰色影子蹿上了门额写着“太师府”的屋脊,屋脊暗处趴着另外一个黑影。

    “谁?”商鞅指着那个黑影。

    荆南摇摇头。

    “跑了?”商鞅指指灰色影子。

    荆南点点头,又指着黑色影子比划了几下。

    商鞅踱步沉思。荆南已经弄清楚,那个灰色影子正是逃刑易容并对他行刺的公孙贾。为了钓出公孙贾背后的势力,商鞅命令荆南对公孙贾“只跟不杀”。可是,还有何等人也在跟踪公孙贾,并且显然要杀之后快呢?若非荆南阻拦,公孙贾这条线岂不有可能随时断掉?谁?谁要杀公孙贾?嬴虔么?可嬴虔已经死了。甘龙么?甘龙也已经死了。可是,既然甘龙死了,公孙贾闯进去有何意图?……一时间商鞅想不清楚,回身指着布画道:“继续跟踪灰人,查清黑人来路。”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8:51

    荆南“咳”地答应一声,出门去了。

    家老轻步走进:“禀报商君,门外有一士人求见,自称云阳赵良。”

    “赵良?”商鞅思忖有顷,恍然笑道,“啊,想起来了。”说着走出书房迎到了门厅。遥见门廊外站着一个中年士子,散发大袖,黑衣长须,面带微笑,颇显儒雅洒脱。商鞅在门厅下拱手笑道:“来者可是稷下名士,赵良兄台?”

    “然也。在下正是赵良。”来人矜持的微笑中颇有几分揶揄,“只是想不到商君竟能垂驾出迎,赵良受宠若惊了。”

    商鞅爽朗大笑:“名士无冠,王者尊之,况乎鞅也?请。”

    进得书房,商鞅请赵良面东上座,自己主位相陪。仆人上得茶来,掩门退出。商鞅慨然一叹:“赵兄此来,令弟赵亢已不能相见,何其不幸也?望兄节哀。”

    赵良却微微一笑:“赵亢触犯法令,赵良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商君不必挂怀,国事私情,孰轻孰重,赵良尚能分得清白。”

    “先生胸襟若此,鞅不胜感念。先生从天下第一学宫归来,堪为良师益友,敢问何以教我?”商鞅觉得赵良话头有异,想教赵良一抒块垒。

    赵良道:“仆不敢受命。孔丘有言,推贤则贤者进,聚不肖则能者退。仆不肖之辈,焉能与商君做良师益友?”

    商鞅淡淡一笑:“儒家之士,以守为攻。先生必有后话,请。”

    “人言商君以刑杀为法,小罪重刑。可否允我言之无罪?”

    看着赵良貌似轻松揶揄却又透着一丝期期艾艾的紧张,商鞅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名士立言,何惧生死?稷下论战之风天下闻名,可只有儒家的孟子大师请杀过论战之士。先生莫非以为,天下士人皆如孟子?”

    赵良略显难堪,咳嗽一声,进入正题道:“敢问商君,为政自比何人?”

    商鞅微微一笑,已知赵良欲去何处,悠然道:“鞅求实求治,不以任何先贤自比。然在秦国,总可超越百里奚之业绩也。”

    赵良肃然摇头:“仆则以为,商君可比管仲、李悝、子产、吴起,甚至超越彼等。然则商君最不能比的,正是这百里奚。”

    “愿闻其详。”

    “百里奚之与商君,乃治国两途,犹南辕北辙,冰炭不能同器也。一言以蔽之,百里奚乃王道治国,恃德为政。商君乃霸道治国,恃力为政。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此千古典训也。岂能相提并论?”

    “敢问先生,百里奚何以恃德?鞅何以恃力?”

    赵良侃侃而论:“百里奚相秦,不颁法令,唯行仁德。静则布衣粗食,动则安步当车。居家不使仆役,出行不带甲兵。夏不张伞盖,冬不着轻裘。国无重刑,民无诉讼。邻国有灾,秦国救粮。是故功名藏于府库,德行流于天下。巴蜀致贡,八戎宾服。由余闻之,叩关请见。天下英才,莫不望秦。百里奚死,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此等王道大德,方成就穆公一代大业。然则商君治秦,不思德化,唯恃刑法,小罪重刑,滥施杀戮。庶民国人,连坐伤残,公室贵族,刑罚加身。民有灾祸,不救反杀。恃兵夺地,威逼四邻。更有甚者,商君出行,铁骑森严,矛戈耀日,行人远避,旁车下道。《诗》云‘得人者兴,失人者崩’。君之所为,尽失人心,岂能久长?”一篇说辞,慷慨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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