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4:15

    “君上,存亡事急,当火急应对,迟则生变。”樗里疾没有任何叹怨。

    “来人。”嬴驷转身下令,“快马急传,请太傅、国尉即刻前来会商。”

    樗里疾立即接道:“大船靠上骊山码头等候。”

    嬴华霍然起身:“君上特使只管东路国尉便了,我回咸阳。”话音落点,人已经出了船舱,只听得一声响亮悠长的呼哨,黑色骏马已经从草滩嘶鸣飞来。嬴华从高高船头一跃而起,飞上马背,闪电般向西去了。

    “君上,嬴华公子派得大用场也。”樗里疾悠然一笑。

    “好啊,上大夫就给她想个大用场,省了她整日找我要事做。”

    “嘿嘿,待臣与太傅、国尉合计合计再说。”樗里疾狡黠地笑笑点头。

    次日清晨,河滩晨雾尚未消散,太傅嬴虔与国尉司马错相继从咸阳和函谷关赶到。樗里疾已经在昨日将水工继续勘察的事安排妥当,见嬴虔、司马错上船,吩咐官船立即逆流西上,商议完毕正好赶到咸阳部署实施。嬴驷心细,料得嬴虔与司马错一路驰驱正在饥肠辘辘,吩咐内侍搬上酒菜在舱中摆开,叮嘱二人放开吃喝,先边吃边听。樗里疾便先将嬴华汇集的各路探报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末了归总道:“此事虽然重大,却正在成势之中。君上之意,当早日谋划上佳应对之策,否则待六国势成而后动,我必将陷入汪洋封堵之局面。”

    “鸟!”嬴虔一拳砸在案上,“这个苏秦也忒歹毒,先杀了这个贼种,再破六国封堵!”

    樗里疾嘿嘿笑了:“纵然杀了管用,也未必杀得了苏秦。太傅,消消气。”

    嬴虔也是释然一笑:“我一介武夫,只是会听,你肥子肚大点子多,先说。”

    “我揣摩了一个晚上,还真没谋划出破解苏秦这连环合纵的法子。”樗里疾沮丧地摇摇头,“不过,我想了两个题外之法:一则,派一路特使,说动齐王与我秦国结盟,东西夹击中原,共分天下。只要先稳住齐国,其余五国势力稍减,再徐徐图之。二则,最好有一密使能见到苏秦,说动苏秦重返秦国。不要忘记,苏秦最先是看重秦国的,此可谓釜底抽薪。君上、太傅、国尉,以为如何?”

    “国尉以为如何?”嬴驷看着司马错,很想听他如何说法。

    司马错一直沉默思忖,见国君发问,拱手道:“臣以为,上大夫两策可行。齐为山东第一强国,齐国若能暂时不动,六国结盟将有挫气焰。此路特使,臣以为唯上大夫堪当大任。至于苏秦,臣以为很难说动,此人目下声势显赫,十有*根本无法谋面……”

    “谋面苏秦,我来设法。”舱外守护的嬴华一步踏了进来,“要紧的是,谁来做说客?”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4:16

    嬴虔微微一笑:“我看,还是肥子最合适。去齐国,顺路捎带办了。”

    “君上,容我与公子合计后再说,还是先定下大计。”樗里疾未置可否。

    “好,且听国尉说完。”嬴驷笑道,“何人实施,倒是不难。”

    司马错接道:“臣以为还当谋及一点,既然有了苏秦此等合纵奇士,秦国便得寻觅一个才智足可抗衡苏秦的策士,否则,秦国将有很大危局。臣差强军事,上大夫长于治国理民,对邦交纵横均非所长。唯有觅得如此大才,秦国方可放开手脚。”

    “妙!”樗里疾拍掌笑道,“一言提醒大梦人,我想起一个人,抗苏足矣!”

    “上大夫快说,谁?”嬴驷急迫发问。

    “苏秦师弟,张仪!”

    “张仪?”君臣三人恍然点头,又一齐默然。还是嬴驷道:“此人倒是曾经听说,他还活着么?”

    樗里疾摇摇头:“臣不知此人死活,唯知此人可抵苏秦。不知死活,则有活的可能。”

    嬴驷默然良久,断然拍案:“好!查访张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暮色时分,船到咸阳,君臣秘密会商方才结束。当夜,咸阳宫大书房灯火彻夜通明,一道道君书、密令接连发出。嬴虔、樗里疾、司马错、公子嬴华一直守在出令堂紧急调度,忙到东方发白,方才平静下来。

    三日后,一支商旅车队出了函谷关,过了洛阳,直向新郑开来。

    新郑城正在热闹之中,韩国民众奔走相告着一个消息:“结盟抗秦!韩国有救了!”萧瑟冷清的商市不知不觉地热闹繁华了,郊野耕作的农人们也放开喉咙唱起了那首《郑风》中有名的悲中遇喜的歌儿: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韩国朝野压抑得太久了。自从韩昭侯申不害死后,韩国一直抬不起头来,元气大伤,民心沮丧,连宋国这般小疯子都要来趁火打劫。虽然国君硬撑着宣布了称王,事实上却是谁也没有高兴起来。尤其是秦国强夺了宜阳铁山之后,韩国朝野就像泄了气的风囊,大骂了一阵“虎狼暴秦”便惨兮兮地沉默了。三晋之中,韩国与魏国有血战大仇,与赵国也是龃龉不断,如何能指望人家帮助夺回宜阳?齐国与秦国修好,不愿再插手中原;燕国自身难保;楚国也被秦国逼得迁都淮北了。天下乱象纷纭,韩国竟找不到一个盟国,落到了在强秦虎视之下奄奄待毙的地步。当此之时,燕赵忽来与韩国结盟,如何不使韩国人惊喜万分?尤其是赵国,在魏国衰落之后军力已经是三晋之首,与赵国修好,无异于韩国有了一个使秦国顾忌的强大盟邦,韩国人当真是求之不得。消息传开,朝野上下奔走相庆,一扫阴霾。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4:17

    苏秦预料得毫无差池,对韩国没费唇舌,几乎一拍即合。

    韩宣惠王听完苏秦对天下大势的分析与对韩国危境的估测,已经是挽起大袖,双眼圆睁冒火,霍然而起,按剑长长叹息一声道:“君毋多言,韩国若屈身事秦,天诛地灭!我韩国上下,愿举国追随先生,合纵抗秦!”

    当晚,苏秦便与韩宣惠王达成盟约。韩宣惠王于新郑大殿隆重宴请苏秦一行,韩国君臣众口一词,发誓合纵,永不负约。席间,宾主无不慷慨激昂,频频大爵豪饮,直到三更方散。

    回到驿馆,公子赵胜与荆燕都醉到了十分,径自呼呼酣睡了。苏秦却很清醒,因为他只饮温顺的兰陵酒,不饮赵国烈酒,饶是如此,也还是脸色通红脚下飘飘然。用冷水冲过全身,苏秦酒意消去大半,在厅中铺开那张《天下》大图,踱步端详着揣摩下面的三个大国——魏、楚、齐。六国合纵,这三国是最大的力量,是根本,三国中任何一个国家拒绝,都是合纵的失败。虽然苏秦颇有把握,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要知道,这三国的君主都是非同寻常:魏惠王与齐威王都是老一代国君,老辣狡黠,极难说动。楚威王虽然年青,也是与赵肃侯同时即位的四十来岁的老资格国王了,楚国丢失房陵被迫迁都,楚威王决心在楚国推动第二次变法,当此之时,他愿意加盟合纵么……

    突然,苏秦听见一种奇异的声响,很沉闷很轻微很清晰很遥远而且似乎越来越近。对,就在地下!苏秦骤然一头冷汗,霍然起身收拾藏好大图,疾步走到剑架前取下长剑,在厅中悠然舞了起来。河西夜路与荒野草庐,已经使苏秦不再对任何怪诞事体心怀畏惧,他要看看,这新郑驿馆有何诡异?

    轻轻地,大厅深处的帷幕动了一下。苏秦眼力不好,听力却是非凡,一阵极轻的嚓嚓声已经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却浑然不觉,依然在悠悠舞剑。突然,苏秦觉得身后一阵轻微异响,一个滑步转身,惊讶得目瞪口呆——

    那面书架竟变成一扇门无声地开了!一个又黑又矮又胖的绿衣人摆着鸭步从“门”里摇了出来,一个长躬,满脸笑意道:“苏子别来无恙?”几乎就在他出来的同时,那道“门”立即无声地合上了。刹那之间,苏秦瞥见了“门”后暗影里一片白色倏忽闪了一下,显然,“门”后帷幕后都有人隐藏。

    “你?如何是你?”苏秦愣怔了。

    “嘿嘿,苏子做了大官,不识故人了?在下樗里疾,没错。如何进来,容当后说,先说正事如何?”黑矮肥子笑容可掬。

    苏秦冷冷道:“正事?身为上大夫,如此鼠窃狗偷,办得正事么?”

    樗里疾又一个长躬道:“无奈之举,尚请苏子恕罪。”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4:18

    “说吧,有何正事?”苏秦指着长案,“请入座。”

    樗里疾坦然就座,笑眯眯道:“苏子,六国合纵能成功么?”

    “秦国已经怕了?”

    樗里疾叹息一声:“苏子,当初秦国没有重任留你,秦公深以为悔,至今犹在思念。”

    苏秦不禁大笑一阵道:“此等没气力话,樗里疾竟能说出来,当真一奇也!没有合纵,秦公想得起苏秦么?当初秦国不用我策,自然无须重任留我,有何可悔?苏秦不怨秦公,亦无悔当初。”

    “好!不绕弯子。”樗里疾正色拱手,“秦公命我为特使,诚意相邀苏子回秦,执掌丞相大任。望苏子以强秦为根基,成就一番大业,名垂千古。”

    “樗里子学问名士,当知刻舟求剑故事了。”苏秦悠然一笑,“流水已去,心境非昨,如何能以今日之志,重蹈昨日覆辙?良禽固然择木,也须持节自立。朝秦暮楚,终将自毁。耿耿此心,尚望秦公见谅。”

    “苏子襟怀,令人感佩。”樗里疾由衷赞叹,却又口气一转道,“然则六国孱弱,一团乱象,苏子明知不可而为之,岂非与孔老夫子奔走呼号井田制如出一辙?”

    “此言大谬也!”苏秦大笑,连连摇头,“孔夫子逆时势而动,如何能与苏秦相比?方今天下,七大战国皆非旧时诸侯,各有变法图强之志。其中差别,唯在谁家变法更深彻更全面。目下而言,秦国当先。然则大潮汹涌,大争连绵,安知六国中没有一国超越秦国?昨日之志:苏秦欲将秦国变法之实力,化为一统大业。今日之志:苏秦欲将变法图强之潮流,弥漫山东六国,与秦国一争高下!今日昨日,苏秦皆无复辟守旧之心,唯有趁时成事之志,谈何明知不可而为之?”

    “好说辞!”樗里疾不禁拍案叫好,又喟然一叹,“若秦国有抗衡先生之才,苏子之梦想,岂非终将成为泡影矣!”

    “是么?”苏秦微微一笑,“天下大道,何惧抗衡?我这便向秦国荐举一人,其才足以抗衡苏秦,上大夫以为如何?”

    “果真如此?”

    “绝无虚言。”

    “愿闻姓名。”

    “安邑张仪。”

    “张仪?此人还活着么?”

    “张仪者,天不能死,地不能埋也。如何有死活之问?”

    “敢问:张仪目下却在何处?”

    “秦国已经瞄上张仪了,只找他不见,可是?”

    “苏子慧眼,确实如此。”樗里疾坦率诚恳。

    “安邑城外,涑水谷,张家孤庄……”突然之间,苏秦双眼潮湿了。

    “苏子,樗里疾未能说动你,然樗里疾敬重你,告辞。”樗里疾站起身来肃然一拱,迅速消失在那扇已经打开的“门”里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4:19

    倏忽之间,一片若有所失的惆怅涌了上来,苏秦心头空荡荡的。虽然拒绝了秦国的策反,但他对秦国君臣的胸襟还是充满了敬意。一个能够真诚反省自己过失的国家,是最有力量的。这样的国家,可以错过犀首,错过苏秦,但决然不会再失去张仪。他们已经清醒过来,已经实实在在地开始行动了。能在韩国都城如此神秘地闯到自己面前,需要花费多么巨大的努力,这是任何一个中原战国都难以做到的。看来,当初自己确实没有看错,秦国的崛起强大是很难阻挡的。若有了张仪,秦国将更是另一番气象。张仪将给这个长期闭关锁国缺乏邦交斡旋经验的西部战国,带去他独特的智慧,并一定能使秦国以非凡的气势,一举进入中原逐鹿的大战场。

    那时候,苏秦的合纵大业或将更加艰难,也许,还有失败的可能。如此说来,不该给秦国荐举张仪么?不!应该荐举。从个人成败而言,张仪一旦入秦,就必然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谁成谁败,实难逆料。但从他们一致憧憬的天下一统大业而言,他们的目标又都是一致的,都是立志结束天下战乱,使华夏族群在统一国度里蓬蓬勃勃地富裕壮大。这是老师当初给纵横派立下的入门誓言——纵横捭阖,四海为一。老师曾经谆谆告诫:“行可殊途,心须归一。否则,纵横家将沦为诈术。”一开始,他与张仪便选择了各自认为最适合自己的国家:苏秦志在秦国,张仪志在中原。一番风雨,他们的位置竟颠倒了过来,苏秦施展于中原,张仪却可能进入秦国。其间发生的一切灾难波折,都是他们所无法预料也无法逆转的,也许,这就是命运对他们安排的“殊途”。从根本上说,张仪的复出也是无可避免的,你苏秦不荐举,张仪就不会出山么?果真那样,也未免过低估计秦国的索贤能力了。

    “上卿何须多虑,我有破解良策。”

    苏秦回身,大红斗篷手持长剑的公子赵胜正笑吟吟站在厅中。苏秦不禁讶然笑道:“奇也!公子不是大醉酣睡了么?”

    “赵国骑士,等闲饮得三四坛,一坛酒岂能醉我?”赵胜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狡黠笑意,“此等小技,我早已觉察。我与荆燕大睡,就是给这黑肥子留个缝儿,看他钻进来做甚?实不相瞒,也想见识一番先生志节。”

    “公子不信苏秦?”

    “不。”赵胜摇摇头,“先生是合纵策士,目下又是燕赵特使,何时不可见秦人?秦人又何时不能策反先生?阻拦密使,如同为渊驱鱼,为丛驱雀。若先生志节不坚,早变也许比晚变更好。是以,我等只保先生全身,不阻拦先生与任何人接触。不想先生精诚若此,赵胜敬佩之极!”

    苏秦不禁赞叹:“公子如此年少,却有如此见识,令人刮目相看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4:20

    赵胜做了个受宠若惊的顽皮鬼脸:“哎哎哎,这是族叔教我的,与我无关啊。”

    苏秦笑了:“公子方才说的破解之策,要破解何事?”

    “先生向秦国荐举了张仪,却又分明担心张仪成为合纵劲敌,可是?”赵胜又骤然变得老到深沉,“我来料理此事,可保张仪不能为害。”

    苏秦哈哈大笑:“公子非我,如何知我之心?”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功名大业,岂容他人分享!”

    苏秦不禁愣怔了,如此少年,却如此熟谙人心本性。对这种在宫廷杀戮争夺中浸泡长大的贵族公子,能解释得清楚自己的想法么?沉默良久,苏秦慨然一叹:“公子啊,不要轻举妄动。张仪只能对合纵有好处。此中奥秘,非一日所能看清也。”

    “好,但依先生。”赵胜明亮的眼睛不断地闪烁着。

    “谢过公子。”苏秦笑道,“明日赶赴魏国,公子有成算么?”

    “只要先生有成算。赵胜只保先生要见谁便能见谁。”赵胜说完,笑着一拱去了。望着赵胜的大红斗篷,苏秦心中又蓦然浮现出樗里疾与张仪的影子。

    新郑城北的迎送郊亭外,停着一支正在歇息的商旅车队。车夫们一边忙着喂马,一边架起吊锅煮饭。车队、炊烟、道边林木与熙熙攘攘的人喊马嘶完全挡住了石亭。

    石亭之下,樗里疾与公子嬴华正在低声密谈。樗里疾说服苏秦的使命没有完成,却对苏秦有了贴近的了解与真实的敬重。他没有想到,苏秦竟能荐举张仪入秦与自己抗衡,更没有想到苏秦对张仪下落的判断是那样的自信而明确。回来说给嬴华,这位女公子也是大为意外。从咸阳出发时,嬴华已经向大梁与名士隐居的经常地点派出了访查探马,在新郑的几天已经纷纷接到回报,都没有张仪的踪迹。嬴华顿时茫然,一时没了主意,听得樗里疾一说,大是兴奋,决意亲自到河内访查。

    樗里疾与嬴华商议的是:若能找到张仪,如何动其心志?是樗里疾亲自前来,还是嬴华见机行事?目下,樗里疾一定要赶在苏秦之前稳住齐国,自然无法与嬴华一起赶到河内。嬴华虽是一个不让须眉的女公子,见识本领也都极为出色,然则毕竟没做过为国求贤这种大事。按照传统,此等事该当由国君亲自出面的。事关重大,嬴华一时沉吟,与平日的明朗果决大是不同。

    “这样。”樗里疾一挥手,“若情势异常,断不能错失良机,公子当相机立断。若情势正常,有成算便动,若无成算,待我赶来便是。”

    “好!一言为定。”嬴华心中有底,高兴起来,举起酒碗道,“上大夫身负重任,一路保重了。”汩汩饮尽。“罢了罢了。”樗里疾举碗笑道,“长远计,争得张仪是根本,齐国是靠不住的。公子要做的,是一件布袋买猫的大事,难。干了!”也是咕咚咚饮了。嬴华“哧”地笑了:“布袋买猫?此话怎讲?”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4:21

    “不明就里,估摸着办也。”

    嬴华不禁大笑:“呀,听说张仪利口无双,要知道做猫,可饶不得你也!”

    “惭愧惭愧,谁教他躲在暗处?”樗里疾笑着拱手,“公子,就此告辞。”

    “后会有期。”嬴华也是一拱,大步出了石亭。

    一声轻轻的呼哨,三骑快马上了官道,向河内方向疾驰而去。片刻之后,商旅车队丢下了载重货车与车夫,清一色的十余骑快马簇拥着一辆轺车,向东北大道去了。

第六章风云再起(6)

    六、秋雾迷离的张氏陵园

    秋风乍起,涑水河谷满目苍黄,幽静萧瑟。

    自从魏国迁都大梁,这道安邑郊野的狩猎河谷年复一年地冷清了。王公贵族与豪富巨商,都随着王室南下大梁了,安邑的繁华富庶梦幻般消失了。秦国夺回了河西高地,占据了河东的离石要塞,安邑没有了北大门,也失去了大河天险;赵国占据了上党山地,安邑的东北面也完全敞开了。倏忽之间,这座昔日的天下第一都城,成了一座四面狼烟的边塞孤堡。人口大减,商旅止步,涑水河谷中星罗棋布的狩猎山庄,也成了蛛网尘封狐兔出没的座座废墟。每当明月高悬,河谷里的虎啸猿啼随着习习谷风远远传开,即便是猎户世家,也不敢在夜间踏入这道河谷。

    就在这样的月夜,河谷深处的松林里却亮着一盏灯火。林间小道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向着灯火走来。渐行渐近,松林中的一座大墓与墓旁的一座茅屋已经清晰可见。

    “哟——张兄快来!”纤细身影惊叫着跳了起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提剑冲出茅屋:“绯云,别怕。”

    “蛇!吔,好粗!跑了跑了。”纤细身影惊呼喘息着。

    高大身影哈哈大笑:“秋风之蛇,困龙一条,饶它去也。”

    “吔!我偏踩上了,又硬又滑。呸呸呸,一股腥味儿。”

    “你呀,日后晚上不要来,饿不死张仪。”

    “吔,就会瞎说。除了蛇我甚也不怕。快进去,饼还热着。”说话间拉着张仪进了茅屋。

    这是一间极为粗朴的陵园茅屋,门是荆条编的,后边挂着一幅宽大的本色粗麻布做了挡风的帘子。屋中大约一丈见方,墙角避风处的草垫芦席上有一床丝绵被,算是卧榻了。除此之外,两只满当当的书箱、一片架在两块老树根上的青石板书案、一口挂在墙上的吴钩,便是这茅屋中的全部物事了。绯云将提篮放在石板书案上,揭开苫布,利落地从篮中拿出一个饭布包打开,原是一摞热气腾腾的面饼,又拿出一个饭包打开,却是一块红亮的酱肉。

    “呀,好香!甚肉?”张仪挂上吴钩,兴奋地搓着双手。

    “猜猜。”绯云又拿出一包剥得光亮亮的小蒜头,“吔!不晓得了吧。”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4:22

    张仪不去凑近酱肉,只是站着使劲儿耸鼻头,猛然拍掌:“兔肉!没错。”

    “吔,野味儿吃精了,一猜就中。”绯云顽皮地笑笑,“快吃,趁热。”

    张仪咽着口水悠然一笑:“不是吃精了,是饿精了。”说着就势一跪,一手抓起酱兔肉,一手抓起热面饼蘸几粒蒜头,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张兄,有人要赁我家老屋做货栈,你说奇也不奇?”绯云边扫地边说话。

    “如何如何?”张仪抹抹嘴笑了,“甚生意做到深山老林来了?当真一奇。”

    “还有,一个年轻人带了个小童,也住进了我家老屋。吔,你别急,听我说。”绯云拿起屋角木架上的陶壶给张仪斟满了一碗凉茶,笑道,“那天我去山坳里摘野菜,回来后听张老爹说:一个公子探访老亲迷了路,又发热,求宿一晚。张老爹于心不忍,教他住下了。我不放心,特意去看了看,那公子还真是发热。我看他生得俊气,人也和善,不像歹人,也没说甚。谁知都三日了,他的热烧还不见退。那小童除了天天给他熬药,还出去打猎。小童说猎物放久了不好吃,要我等家人天天吃。这几日便天天有肉了。你看这事儿?”

    张仪沉吟着问:“要赁老屋的商人也来了?”

    “吔,还没。”绯云笑道,“我没答应。他也说他们东家还没定主意,过几日再来看看,东家要定了再和我说价,还说保我满意。”

    张仪咕咚咚猛喝了一碗凉茶,半日没有说话。这两件事来得蹊跷,可一下子也说不清疑点在何处。要在十几年前,安邑城外那可是商贾纷纷,租赁民居、夜宿郊野者实在平常得紧。可如今,这安邑已经成了孤城荒野,却忽然有人前来经商,有人前来投宿,可真是少见。然则,天下事本来就没有一成不变,若有商旅忽发奇想,要在这里采药猎兽也未可知;至于有人路病投宿,也并非荒诞不经,张仪自己不就多次投宿山野农家么?如此想来,似乎又不值得惊奇生疑。可不管如何开释,张仪心头的那股疑云都是挥之不去,连张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终于,张仪定了主意:“任其自便,只是多长个心眼,暗中留心查看。”

    “吔,我也是这般想法。你放心,谁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张仪笑了:“心里有数就好。走,我送你下山。”说着摘下吴钩,顺手拉开荆条门,与绯云出了茅屋。绯云红着脸笑道:“不用送,我不怕吔。”张仪笑道:“你是不怕,我想出来走走。”绯云高兴地挽起张仪的胳膊:“是该走走的。吔,你的吴钩练得如何?会使了么?”张仪兴致勃勃道:“越王这口吴钩,还真不好练,要不是我还算通晓剑器,真拿它没办法。”绯云一撇嘴笑道:“那是当然,张兄天下第一吔。”张仪哈哈大笑:“你个小东西!跟着我海吹啊。”绯云咯咯咯笑得打跌。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4:23

    说话间到了山口,山脚下老屋的灯光已经遥遥可见。张仪站在山头,直看着绯云隐没在老屋的阴影里,方才转身,本当回到茅屋,却不由自主地沿着河谷走了下去。天空湛蓝,月光明亮。涑水波涛拍打着两岸乱石,虎啸狼嗥随山风隐隐传来,都使得这山谷秋夜在幽静之中平添了几分苍凉。

    张仪对这道涑水河谷是太熟悉了,儿时的记忆,家族的苦难,自己的坎坷,都深深地扎根在这道河谷。但是,这道河谷给他打上最深烙印的,还是母亲的骤然亡故。

    当初,张仪从楚国云梦泽连夜逃走,与绯云一路北上,进入河外已经是冬天了。逃离云梦泽时,张仪被打伤的两条腿本来就没有痊愈。几个月的徒步跋涉,伤口时好时坏,不得不拄着一支木拐一瘸一瘸地艰难迈步。要不是绯云顽强地撑持,张仪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倒在哪道荒山野岭。

    路过洛阳郊野的时日,张仪腿伤发作,倒在了路边。田野耕耘的一个老人将他们当做饥荒流民,好心留他们在一间闲置的田屋里住了下来。在那间四面漏风的田屋里,张仪自己开了几味草药,教绯云带着越王送给他的那口吴钩,到洛阳城卖了换钱抓药。绯云去了,也抓了药,可也带回了那口越王吴钩。绯云对他说遇上了一个好心店东,没收钱。夜半更深,张仪伤疼不能入睡,看见和衣蜷缩在身边的绯云的头巾掉了,圆乎乎的小脑袋在月光下青幽幽的,伸手一摸,一根头发也没有了!

    骤然之间,泪水涌满了张仪的眼眶。一头秀发,对于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意味着诱人的魅力,意味着大贞大孝大节,更意味着对生命之源的恒久追念。“身体发肤,受之天地父母,毫发不能摧之。”男人名士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女子?可是,为了给他治伤,绯云竟卖掉了满头青丝……

    就在那一刻,张仪抹去了泪水,心中暗暗发下了一个誓愿。

    回到这条熟悉的河谷时,正是大雪纷飞的冬日。看到老屋门前的萧疏荒凉,张仪心中猛然一沉。母亲是严整持家的,虽然富裕不再,但小康庄院从来都是井井有条的。可如今,门前两排大树全成了光秃秃的树根,青石板铺成的车道也残破零落,高大宽敞的青砖门房竟然变成了低矮破旧的茅草房。那时候,张仪几乎不敢敲门,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何种情景。他记得很清楚,当绯云敲开屋门,老管家张老爹看见他时立即扑地大哭。张仪双腿顿时一软,跌坐在大雪之中……

    当他踉踉跄跄地撞进母亲的灵堂时,他像狼一样地发出一声惨嚎,一头撞在灵案上昏了过去。后来,张老爹说,那年魏赵开战,魏国败兵洗掠了涑水河谷,砍树烧火还拆了门房;幸亏主母认识一个千夫长,才免了老屋一场更大的劫难;从那以后,主母一病不起,没大半年便过世了;临终前,主母拿出一个木匣,只说了一句话:“交给仪儿,也许,他还会回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4 23:14:24

    留在张仪心头永远的疼痛,是母亲的那几行叮嘱:“仪儿,黄泉如世,莫为母悲。人世多难,自强为本,若有坎坷,毋得气馁。后院树下石窟,藏得些许金玉,儿当于绝境时开启求生。母字。”

    掘开了后院大树下的石窟,张仪拿出了那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箱,打开一看,除了六个金饼,全部是母亲的金玉首饰……张仪看得心头滴血,欲哭却是无泪。母亲留下了少妇时的全部首饰,素身赴了黄泉,没有丝毫心爱的陪葬之物。对于张仪,这是永远不能忍受的一种遗恨。他咬着牙打开了母亲的坟墓,将金玉首饰与三身簇新的丝衣,装进了自己亲手打制的两个木匣里,放进了棺椁顶头的墓厅。从那天晚上开始,张仪在母亲的墓旁搭起了一间茅屋,身穿麻衣,头戴重孝,为母亲守丧了。

    寒来暑往,在母亲陵园的小松林中,张仪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虽然他从未下山,但对天下大势还是大体清楚的。这也亏了绯云,她不但要与张老爹共同操持这个破败的家,还时不时赶到安邑打探各种消息。半个月前,绯云去了一趟大梁,回来后兴奋地告诉他,苏秦已经重新出山,谋划合纵抗秦,燕赵韩都欣然赞同了!

    “吔!我正好遇上苏秦车队进大梁,声势好大吔。幡旗、马队、车辆,整整有三里路长。苏秦站在轺车上,嗬!大红斗篷,白玉高冠,一点儿也不笑。只是他的头发都灰白了,教人心里不好受。”绯云说得眉飞色舞,最后却嘟哝着叹息了一声。

    “你看得恁清楚?”

    “吔!我爬到官道旁的大树上,谁也看不见我。”

    张仪不禁怦然动心了。苏秦复出并不令人惊讶,那只在迟早之间。教他心动的,是苏秦提出的崭新主张——六国合纵,结盟抗秦!苏秦对秦国关注得很早,与自己对秦国的淡漠大不相同,苏秦第一次出山就选定了秦国,纵然没有被秦国接纳,何至于立即将秦国当做仇敌?不。这不是苏秦的谋事方式,也不是历来名士的传统精神,其中一定另有原因。最大的可能,是苏秦对天下大势有了全新的看法。苏秦思虑深彻,善于创新,正如老师曾经说的:“无中生有,暗夜举火,苏秦也。”如今在山东大乱之际,苏秦倡导六国合纵,当真是刀劈斧剁般一举廓清乱象,使山东六国拨云见日,一举使天下格局明朗化。这岂非暗夜举火,烛照天下?从这里看去,用个人恩怨涂抹合纵抗秦,就显得非常的滑稽,至少张仪是嗤之以鼻的。

    既然如此,张仪的出路何在?

    半个月来,他一刻也没有停止思索。苏秦廓清了大格局,天下必将形成山东六国与秦国对峙的局面。他从听到“合纵抗秦”这四个字,便敏锐意识到苏秦必然成功。天下已经乱得没有了头绪,列国都想使局势明朗化,都不想被乱象淹没。当此之时,山东六国的君臣们能拒绝具有“救亡息乱”巨大功效的合纵同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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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大秦帝国·第二部 国命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