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4:22
篝火周围摆了十多张长大木几,没有油漆,还是粗糙的木质本色。几前坐着村中的老人、县吏和作为贵客的白巾青年,以及那位始终拿着马鞭的少年。木几上摆着装酒的大陶罐,一碗方肉,一碗苦菜。木几外围,层层叠叠坐着望华里的男女老幼三百余口,十多人一圈,每圈中间有两碗菜一罐酒,总角小儿们在篝火间窜来窜去地嬉闹着。精瘦的黑六坐在长大木几的最边缘,显得很是局促。
木几中间的一个白发老人向县吏、贵客和黑六点点头,拍拍手,全场顿时安静下来。老人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夜空回旋:“父老兄弟姐妹们,今日变法三喜:望华新里落成,土地重新分过,我等成了自由民!来,我等为此三桩大喜,先干这一碗了!”说着端起面前的陶碗和邻座白巾青年“当”地一碰。
“干!”全场轰然笑叫,叮叮当当碰起来喝下去。
老人一抹白须,慨然道:“这社火大会,一来为了庆贺,二来为了交代一下公事。新法按一里一治,不再是一族一治。同里可以多姓杂居,族长不再是官府认可的吏员。村社公务今后就由里正办理了。我这族长从今日起,也就退隐了。王大人,请你委任里正吧。”
黑衣县吏站起来高声道:“奉下邽县令之命,委任黑六为望华里里正,推行官府新法,依法治理民事!”
“彩!”全场拍掌欢呼,“黑六万岁!”
黑六满脸通红,站起来连连向场中抱拳打躬,使劲清清嗓子道:“黑六蠢才,以往是个黑斑脎,斗大字不识半升。官府抬举,赶我这黑斑脎上阵,只好奉命。我望华里分为八甲连保,每甲十户。日后八个甲长要多操心,村人须得严守新法,不然,官府要连坐治罪哩。我望华里是新民里,大伙都是刚刚脱籍的泥猴黑斑脎,一定要争光!”
一个老人高声道:“里正放心,左庶长法令严明,孟西白三族族长都被处了斩刑,谁还敢以身试法?”
一个女人大声说:“只要日子好,犯法吃撑啦!”
众人大笑,乱纷纷喊彩喊好。黑六长胳膊一抡:
“好,舞社火了!”
“舞社火了——”众人一片欢呼,年青的姑娘后生们笑着跳着,在篝火上点燃了事先准备好的松木火把,高高举着成群结队地跑向村边,小儿们也笑闹着窜前窜后,一片童声嚷叫,围绕新村的小道顿时成了一条火龙,一条欢笑的河流。很快,所有女人和壮年男子也都加入了社火行列,漫山遍野地挥舞着火把,手舞足蹈,粗犷热烈地跳了起来,放开嗓子满喉而吼,山野间充满了狂野的呐喊。
留在篝火边的老人们则点起了三炷香,各自拿出乐器,凝神地奏起村社歌谣。那乐器只是最简单的陶埙和竹篪,也是民间最基本的两样乐器。然而在月色清冷的秋夜旷野,却显得饱满而激烈,凄婉而悠长。《诗经》云“如埙如篪”,说的就是埙篪合奏的音乐境界。陶埙呜咽低沉,如泣如诉。竹篪清亮悲怆,如慷如慨。埙篪合奏,刚柔相济,将秦人秦风那种酸楚激昂的愤激情怀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乐声中一个老人敲着瓦片,席地高歌: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4:23
皇天后土育我子民
狐兔硕鼠咥我苦心
背卧黄土求我天神
灭却狐鼠富我大秦
农人们深沉地唱和着:“灭却狐鼠,富我大秦……”
白巾青年听得泪光莹然,慨然长叹:“入得秦地,方知埙篪之个中三昧也!”主持社火开场的老人不禁问道:“后生呵,看你是个山东读书人。你说,魏国变法几十年了,庶民百姓有秦国这光景么?”白巾青年摇摇头:“老人家,魏国是蛇蜕之变,秦国可是龙腾之变,不能比也。”老人哈哈大笑:“说得好!秦国这龙头,就是左庶长!”白巾青年不禁摇头低声笑道:“老人家,可不敢这样说,犯忌也。”老人倔强地梗着脖子:“咋?犯甚忌?那是你们山东六国人的小肚鸡肠。我大秦左庶长说了,秦法诛行不诛心。懂么?年轻人。”白巾青年一怔,喃喃自语:“诛行不诛心。好,说得好,有长进。”又抬头笑道,“老人家,左庶长对老百姓好,老百姓也要对左庶长好,是么?”
“那还用说?”
“既然如此,不能给左庶长帮倒忙也。”
“帮倒忙?别急,我想想……你这后生想得蛮深,可是要去栎阳?”
“想去看看。”
“可是要去求官?”
白巾青年一笑:“做不了官,做生意。”
“做生意好啊。我秦人眼看日子就要好起来了,你等就将山东的好东西多运过来些。针头线脑呵,桑麻粗布呵,盐呵铁呵的。老秦人实诚,不会亏生意人。”
白巾青年大笑起来:“好啊老爹,我记住了,一定给你送来!”
次日清晨,那辆篷车离开了望华里。一上官道,少年甩响了马鞭,两马展蹄车行辚辚,向西疾驰而来。暮色时分,行至骊山脚下,西北方向的栎阳城已经遥遥在望。这时,骑马少年笑道:“公子快看,那是秦国骑兵么?好怪!”
车篷布掀开,白巾青年向骊山看去,只见大约一里之外一支马队从南边的山塬上飞下,马上骑士背负短剑身姿矫健,骑术显然十分高超,只是没有头盔铁甲,而且都是黑白两色的布衣,在秋日暮色中显得很是怪异。眼见马队倏忽间飞进了骊山谷中,白巾青年大皱眉头:“这不像军中骑兵,倒像游侠一般。然则,哪有结队成行的游侠?”说话间已经跳下车来,“莫慌,稍微等等看。”少年笑道:“晓得了。”便将内侧马匹的肚带解下来,做出修理的样子摆弄着。白巾青年则悠闲地踱步,眼睛却没有离开那道山谷。
片刻之后,只见山谷中断断续续地走出来二三十个挑担之人,最后是一辆咣哩咣当的牛车。一出山谷,这些人便分散到不同的田野小道,从不同方向朝官道走来。白巾青年目光闪烁着低声道:“沉住气,照旧。”挑担者们陆续走上了官道,有人挑着干柴,有人挑着草药,有人挑着兽皮。他们都穿着黑粗布衣,擦着汗光着脚各自从篷车旁匆匆走过,没有一个人看白巾青年和少年一眼。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4:24
最后那辆牛车咣咣当当驶来时,赶车者拱手笑问:“先生何故停车?可否要我帮忙?”白巾青年连忙拱手回答:“马肚带断了,足下可修得?”黝黑的赶车人笑道:“常年赶车,小事一桩。小哥,我来看看。”走到少年面前,拿过马具肚带一打量笑道:“这八成新的肚带,如何能断?小哥会不会驾车?”少年低头:“刚学会。”“难怪。”黝黑汉子利落地从怀中摸出四根铁钉在口中抿抿,又从随身皮袋中摸出一个小铁锤和一块牛皮,将肚带在路边一块青石上铺平,用牛皮包住断口,当当当将四根铁钉钉实打平,递到少年手里:“好了。我走了。”白巾青年拱手笑道:“看足下做工,如同工师般神妙,佩服佩服。”黝黑汉子笑道:“多承褒奖,我本来就是铁工。好。你们走。”白巾青年问:“足下可是到栎阳做农具生意?不妨同行。”黝黑汉子道:“我是受雇给人送货。牛车忒慢,先生自管走了。”说罢,牛鞭一扬“得”的一声吆喝,牛车咣当咣当地走了。白巾青年望着牛车汉子的背影沉思有顷,说声:“走。”便上了车。少年上马一扬马鞭,车马辚辚而行,直到栎阳城外才赶上牛车和挑担者们。
白巾青年向车篷外一瞄,脚下一跺,篷车进了栎阳东门,直奔渭风客栈。
侯嬴正在焦急不安。五天前,安邑捎来书信,说白雪姑娘马上要到栎阳,一是先不要告诉卫鞅,二是就住在渭风客栈。侯嬴知道白雪办事向来准点准时,便准备好房间等候。按照路程,昨日就该到达,何以今日天色已黑还不见踪迹?侯嬴本想到左庶长府告知卫鞅,想了想,决定还是等等再说,今夜要是不到,那便一定要去找卫鞅。正在庭院愣怔沉思间,猛然听得门外车轮之声,大步走出,却见一辆篷车已经停在门口,马上少年笑盈盈问:“足下可是侯嬴大哥?”有此一问,车中不是少主白姑娘还能有谁?侯嬴连忙拱手答道:“在下正是侯嬴。白姑娘,请。”
车中走下白巾青年:“侯兄,别来无恙?”侯嬴笑道:“一切尚好。白姑娘真教我认不出来了。请。”白巾青年笑道:“路途方便,岂有他哉。”便跨进了高高的青石门槛。
侯嬴领着白雪穿过两排宽敞整齐的客房,来到后院,又拐进一个圆门,来到一座僻静的跨院。但见小小庭院,三间精舍掩在黄叶萧疏的树木之中,石墙石门,坚固隐蔽,幽静非常。侯嬴拱手道:“白姑娘,栎阳不比安邑,只有这处小地方了。”白雪笑道:“多好啊!我还想不到你有如此幽雅的小院。他在这里也住过么?”侯嬴道:“正是,卫鞅兄在此住过三个月。河丫,快来见过白姐姐。”
“哎,来了。”精舍中一声清脆的答应,一个干净整齐的布衣村姑跑了出来,手中还拿着抹布,脸上红扑扑两团红晕,没说话先甜甜地一笑:“大哥,白姐姐是哪个?”侯嬴指着白雪道:“这位是白姐姐。”村姑天真地笑道:“哟,好漂亮的大哥哥,是姐姐么?”说着一躬到底,却是男子礼法。白雪、侯嬴与少年一齐大笑起来。白雪笑道:“这位是梅姑姐姐,也见过了。”村姑嗤地一笑:“梅姑姐姐?这是甚叫法?”又是一躬到底。白雪梅姑被村姑的天真憨漫逗得乐不可支,白雪笑问:“她是侯兄雇用的丫头?”侯嬴笑道:“不是。她是卫鞅兄访秦时带回来的一个小村姑,家穷养不起,刚来时和泥猴一般,名字也是卫鞅兄取的,叫陈河丫。”白雪感动得眼眶一红,抚摩着小河丫的头发:“河丫,跟着大姐。大姐教你不再受苦。”河丫咯咯笑道:“我要回去了。老爹捎话来,我家有地了!大姐到我家住去,好么?”白雪笑道:“好啊,一定去。”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4:25
说话间已经到了掌灯时分,河丫已经将房子收拾得妥帖干净,梅姑又利落地摆置好随身带来的一应物事,小庭院便成了温馨幽静的闺房。吃饭前,白雪将侯嬴叫到一边,悄悄说了路上的奇遇,两人商议一番便吩咐开饭。饭后分头稍事准备,侯嬴便和梅姑换了扎束,飞出了客栈。等了片刻,白雪也换了装束,出得客栈,向左庶长府悠然而来。
第八章政侠发难(4)
四、荆南突然失踪刺客突然出现
左庶长府灯火通明,依旧一片忙碌。
抗田风波平息后,新《田法》在秦国势不可当地推行开来。贵族们一片沉寂,听任摆布。卫鞅却从这种沉寂中嗅到了一丝异味儿,几天来反复思虑,想捕捉到事情的症结。这天晚饭后,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反复在墙上挂着的新法条幅前踱步思索回顾,想找出那种异常感觉的根子。思索良久,他的双脚还是钉在了《田法》下面。他觉得好像清晰了一些,可是始终抓不准那个点。这种感觉使卫鞅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想起了自己在山中修习时有几次身上发痒,将身上抓得大片大片红,可就是找不准那个“痒根”。一旦找到,只消用指甲轻轻一摁,轻微的一阵疼痛,身上的奇痒就海水退潮般荡然无存。可是你假如找不到那个“痒根”,就是将全身抓破也无济于事,痒还是痒。目下就是要找这个“痒根”,而且还不能乱抓。那个“痒根”往往是身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红点儿,虽然不是大伤口,可引起的全身不宁丝毫不亚于一个伤口和一场病痛。变法给秦国带来的这种异常气息,就是那种怪痒。可是,这个“痒根”究竟在何处?刑杀太重?不是。那是疼痛。赏功过烈?不是。那是眩晕。隶农除籍?不是。那是舒畅。抑制贵族?也不是。那是憋气。究竟在何处?
猛然,卫鞅脑海里一道闪电划过!他蓦然醒悟——对,是封地!
在秦国取消封地,而且以郿县风波为契机,先行取缔了太子的封地,这件事有点儿过头?对,是有点儿过头。将封地制度彻底取缔,本意是将世袭贵族养尊处优的基础连根拔除。然则,却给整个贵族和未来的功臣以无处着落的空荡荡的感觉,功劳再大,也就是爵位、官职与俸禄,还能有什么不朽的标记?再说,对国君好像也有一种激赏乏力的感觉。秦公颁布《求贤令》时,曾明确告白天下“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自古以来,拥有一方土地,非但是人臣极致,也是君王激励国人奇士的最有力手段。如今,秦国的封地制度如果彻底取缔,在这战争连绵刀兵不断需要激赏功臣的战国时期,究竟好不好?完整保留封地制,自然不可能,那无异于回到诸侯制。但彻底取缔,似乎也太早。对,这里分明是“痒根”。既然如此,只消轻轻一摁可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4:26
如何“一摁”?卫鞅凝神有顷,爽朗大笑一阵,回头走向书案。
突然,卫鞅发现书案有异。紧走两步,仔细一看,竟是一支短箭钉在书案上。箭头下还带着一片白布,扯出一看,上面分明画着一柄短剑刺进一个白衣人的胸膛,下面还有四个大字——暴政必杀!卫鞅惊讶地四面打量,窗户、屋顶都没有发现异常,想不出什么人能够在什么时候将这短箭射进来?猛然,他心中一动,快步走出,廊下却不见了荆南。平日任何时候,只要卫鞅在书房,荆南都守在书房廊下。卫鞅赶出来,也正是想教荆南看看这样东西的来路。如何荆南突然不见了?卫鞅感到情境异常,却也没有丝毫惊慌。他知道,这种刺客依靠人多势众是防不住的,除非你永远躲在万马军中。他没有召车英和景监,重新走进书房,将书房门大开,灯烛全部点亮,对着书案上的白布短箭沉思起来。
“暴政必杀”——从这四个字看,刺客不是寻常的游侠,而是对变法刑杀有激烈仇恨的人或团体。这种人在秦国只有三种,一是秦国的孟西白族人和疲民游侠,二是上层贵族,三是赵亢之兄赵良。然仔细一想,又都不大可能。孟西白三族虽有数百人和几名族长服刑,但三族均是老秦之民,虽好勇斗狠,但却素来没有游侠暗杀的习俗,他们宁可公开决斗。秦国的游侠?自从数十名挑唆私斗者服刑之后,其余都被收缴兵器做了良民。目下他们都分了大片土地,兴高采烈地忙于整田,没有迹象要替犯法的游侠复仇。上层贵族虽有仇恨,但目下变法还没有从根本上触动他们的利益,谁有足够的仇恨心理来出头组织如此公然暗杀?好像一个都没有。赵亢之死,倒是有可能招致游侠复仇,他毕竟是秦国名士,其兄赵良又是稷下学宫的名士,在齐国多有交游。但是赵亢赵良兄弟都是儒家学人,素来与游侠格格不入,游侠剑士也素来蔑视儒家,两种人素不搭界,何能有一批本领高强的侠者为其复仇?
那么,是秦国之外的力量么?可秦国之外有何种力量呢?是期望秦国变法失败的山东六国派出的刺客么?不大可能。山东六国虽说早想置秦国于死地而瓜分之,但那只会通过正面的战争较量去完成,而不会采取谋杀手段。战国以来,大国君主和执政大臣历来崇尚阳谋——正面的实力较量,历来蔑视阴谋——背后暗杀别国君主和大臣。所以战国以来近百年之间,大国的内乱政变与杀戮,比春秋时代已经大为减少。一个国家以暗杀颠覆另一个国家的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大家都在憋足劲儿强国变法增长实力,谁也没想到暗杀对手而取胜。魏国在忙着整军迁都,韩国忙着变法练兵,齐国忙着整顿吏治,赵国燕国忙着争夺中山国,就是最没有生气的楚国,也忙着吞并岭南的山夷苗蛮。再说,山东六国确实还在嘲笑蔑视秦国的变法,谁也没有认真地将秦国的变法看成未来的威胁。此等情势下,哪个国家会花大力气做这种贻笑天下的勾当?如此说来,还有别的力量注视着秦国变法?何等力量呢?卫鞅心中闪过天下一个一个的学派团体,心中突然一顿,莫非……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4:27
正在此时,屋顶一阵极轻微的咯咯响动。卫鞅眉头一挑,快步走到庭院中的没遮拦处伫立不动。此时正当月初,没有月亮,夜黑如漆,秋风呼啸,卫鞅随风抖动的白色长衫分外显眼。卫鞅注目屋顶,已经看见两个极模糊的黑影伏在屋脊。他的右手轻轻搭在腰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突然,屋脊上的两个黑影暴起!黑暗中只听一片尖锐的啸声,数不清的短箭从四面八方向卫鞅飞来。
瞬间之际,卫鞅腰间的*剑正欲展开,却见一个黑色斗篷的身形从后飞出,扑入箭雨,剑光大起间短箭纷纷落地。黑色斗篷一个翻身,一只大鹰般飞上屋顶。此时屋顶已经有四个黑色身影打在了一起,显然有人拦住了刺客。待黑色斗篷飞上屋顶,只听一声尖锐的口哨,两个黑影凌空而去。
卫鞅在院中拱手道:“何方朋友帮忙?请到屋中一叙,卫鞅尚要请教。”
屋顶飘然飞下一人,另两人却倏忽不见。卫鞅拱手道:“请屋内叙话。”来人也不做声,默默跟随卫鞅走进书房外间。灯下,来人揭去面上的黑纱,卫鞅惊讶笑道:“侯嬴兄?你如何也成了大侠?”侯嬴微笑:“不是白姑娘,我岂能赶巧?”卫鞅一怔:“你说白雪?她到栎阳了?”侯嬴点点头:“她就在客栈,你去么?”卫鞅笑道:“这还用问?走。哎,侯嬴兄,荆南失踪了。”侯嬴一惊:“失踪了?何时?”卫鞅道:“大约一个时辰。”侯嬴沉吟有顷道:“先去客栈。这事我来查。”说着俩人出了书房。来到庭院,卫鞅道:“侯嬴兄稍待。”到旁边的政事厅对景监交代了一番,和侯嬴匆匆出门。
栎阳城本来不大,卫鞅二人大步匆匆,片刻便到。
小庭院外,侯嬴说他要处置几件急务,告辞先去了。卫鞅伫立在小门外,不禁思绪万千,敲门的手竟然迟迟停在半空。倏忽之间两年多了,他只接到过白雪托侯嬴转来的两封信,无限的思恋都被繁忙紧张的公务深深压在了心底,即或在更深人静的时分,他也是伏案辛劳,想国事多想白雪少。当他倒头睡去的时候,往往已经是鸡鸣五更,疲劳之极,连做梦的机会也没有。他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左手长时间地抚摩在腰间那把柔韧的*剑上。他知道白雪一定会来,但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白雪会在这个危险的关头来到栎阳。他自己被那个神秘的团体当做暴政酷吏盯上了倒也不当紧,白雪要被裹进去可就麻烦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比他自己出事更令他难以忍受。他多想白雪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甘苦共尝,但又不忍心她为了他而生出意外。以白雪的性格,她知道自己所爱之人有危险,一定是舍身排解,可是,这次卫鞅面对的绝不是游侠之类的独行剑士,而是一个具有霹雳手段、高超技能、坚定信念和博大学问的诛暴团体。这个误会能否澄清?卫鞅自己能否安保无恙?连卫鞅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此之时,白雪和自己在一起,的确有很大风险。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4:28
“笃!笃!笃!”卫鞅终于敲门了。
小门“吱呀”一声开了,梅姑兴奋地叫道:“姐姐!卫,大人来了!”
卫鞅一笑:“乱叫。这里有大人么?”便往里走去。
白雪已经匆匆迎了出来。黑暗中,两个身影紧紧抱在了一起,久久没有分开。梅姑抹着泪水跑进屋里去收拾了。良久,白雪放开了卫鞅:“瘦多了,胡须也有了。走吧,进去说话。”拉着卫鞅走进了自己的卧房。
白雪的卧房布置得精致舒适,明亮的烛光下洁净异常。一面大铜镜立在中央,挡住了背后帐幔低垂的卧榻。一柄短剑横置在榻前的剑架上,剑架后是两个堆满竹简的书架,书架与剑架中间是一方书案。除了铜镜和红色的帐幔,屋中充溢着浓浓的书卷气息,丝毫没有匆匆来去的临时居所的那种草率痕迹。
“没想到,这地方经你一收拾,竟如此惬意。”卫鞅赞赏地点头。
白雪红着脸笑道:“这是我在栎阳的家,岂能草率?坐,这儿。”说着在卧榻上拿过一个暄软的绵垫儿靠在书案旁的书架上,摁着卫鞅的肩膀让他靠着绵垫儿坐在厚厚的地毡上,“如何?可惬意?”
“妙极。比我那书房舒适多也。”卫鞅靠着书架,伸直双腿,身心顿时放松。
白雪跪坐在卫鞅对面,抑制不住的柔情写满在红扑扑的脸上:“给你说也,我慢了两天,是在路上被变法分田的喜庆景象给吸引住了。秦国乡野开了锅似的,热闹忙碌极了,山摇地动一般。隶农将你当天神般敬,富人说你劳民伤财草菅人命,可知晓么?我的左庶长大人?”
卫鞅笑了笑:“变法之难,难在起始。一两年内,骂声必多。目下有赞有骂,比我所预料的还好一些。你说,变法究竟变甚?说到底,还不是改变旧的利害关联,建就一种新的利害关联?隶农得益最大,自然最高兴。富裕农户尚未得益,自然怨骂。你且拭目以待,三年以后,秦国朝野定将对变法刮目相看。”
“何用三年?我在路上就刮目相看了!”白雪激动地拍手赞叹,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几多屈辱,几多弯路,你终于在这个穷国,扎实地迈出了第一步。一路上,我常常忍不住自己的泪水,我,真为你高兴……”白雪忍不住扑到卫鞅肩头又哭又笑。
卫鞅紧紧搂着白雪,抚摩着她长长的黑发,心中也是一阵异常的激动。只有在白雪面前,他那不苟言笑的冷峻才会不翼而飞,才是一个本色的男人,高兴了就想大笑,悲伤了就想流泪。那是因为她那温柔细腻而又明晰的女儿心总是像潺潺小溪,能够渗透到他心田的沟沟壑壑,激起他的豪情,挽起他的悲伤,点燃他的心灯,化解他的失落,使他情不自禁地现出内心的本色。当热热的泪水涌出眼眶时,内心淤积的阴暗和绷紧的心弦顿时溶化了松弛了。白雪滚烫的脸颊贴在他的耳根,同样滚烫的泪水在他的脸上涌流着,和他的泪水交汇在一起,温热的泪线顺着他的脖颈流向胸前和心头,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在神奇地抚摸他的四肢百骸,使他物我两忘。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4:29
轻微的一声响动,梅姑放下了一个铜壶,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两人终于分开。卫鞅揉揉眼睛笑道:“呀,这就叫温柔乡吧,几要醉了。”
白雪嫣然一笑:“快,来一碗热酒。”轻柔地将铜壶中的热酒斟进陶碗,双手捧给卫鞅。卫鞅接过,一饮而尽,啧啧道:“好酒!来块凉面巾。”白雪咯咯笑道:“啊,昏头了。等等。”起身从外间拿进来一方浸过凉水的面巾,跪在卫鞅面前为他轻柔地擦拭,而后又擦擦自己的脸,掠掠散乱的长发,将面巾撂进书案上的铜盘中,移坐案前斟茶。
“小妹,你和他们,方才都到我那里去了?”卫鞅笑问。
白雪沉吟有顷,点头“嗯”了一声。
“你在路上发现了他们?”
白雪点点头,又“嗯”了一声。
“你觉得是哪个路数?”
白雪摇摇头:“一下看不出来。但,我觉得绝非寻常的游侠剑士。”
“对,绝不是寻常游侠。”
“你知晓来路?”白雪惊喜道。
卫鞅摇摇头:“不能确定。我有一种预感,墨家神杀团出山了。”
白雪大大惊讶:“墨家?你从何推断?这可是太教人想不到了。”
“听我说。其一,瞄着变法,警语是暴政必杀。就是说,这暗杀,不是冲着一己仇恨来的,而是为了诛灭暴政权臣。普天之下,这样的团体焉有第二家?其二,荆南失踪。侯嬴兄当初对我讲荆南的身世和经历时,我就想到了荆南有可能是墨家的门外弟子。若是寻常游侠,荆南岂能毫无抵抗?其三,暗杀时机。目下国君正在西部巡视,我在栎阳独当国政,正是分而治之的时机。这种谋划与魄力,寻常游侠和团体决然没有。我断定,十有*是墨家所为。你看,这是他们的警告袖箭。”卫鞅将书案上的带着白布画的短箭递给白雪。
白雪接过箭画端详:“发现这袖箭,距离刺客出现有几多辰光?”
“不超过一个时辰。”
白雪笑道:“还真有气魄,暗杀还先下战书,不愧是兼爱之心也。如此说来,当是墨家无疑了。你打算如何应对?”
“这是飞来横剑,应对方略我还得想想。我目下要说的是你。”
“我?说,教我做甚?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白雪念着墨家誓词笑答。
“你必须立即离开栎阳,回安邑等我。”卫鞅没有一点儿笑容。
“如何?我回安邑?不!”白雪惊讶得骤然高声。
“听我说,小妹。栎阳目下很是危险,依墨家的能力和缜密,渭风客栈一定是监视之列。尤其是今晚,你们狙击了他们的第一次攻杀,他们不久一定会发现你们。墨家虽讲兼爱天下,但对行动中的扰乱和对手却从不手软,历来如此。我了解墨家。非但你必须离开,侯嬴兄也必须离开,渭风客栈暂时关闭。”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4:30
“那你?你也逃出栎阳城么?”白雪淡淡笑问。
卫鞅哈哈大笑:“岂有此理?秦公托国于我,我岂能退避三舍?我还要看看,墨家究竟有何种高明手段。”
“那我为何要离开?就因了些许风险?”
“你如何就不明白?”卫鞅着急起来,“你在栎阳,我不得几头分心么?万一你有个闪失,我……”
白雪见卫鞅如此为自己着急,心中一阵热流,思忖有顷,淡淡笑道:“好,我走,明天。”
“小妹。”卫鞅长长的一声叹息,“其实,我何尝想让你走啊!”
“我晓得。我走。”白雪嫣然一笑,“可是,今天晚上,你不能走。”
卫鞅笑了:“交换么?好,我今天不走。”
白雪轻轻抱住卫鞅,在他耳边悄声道:“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安顿一下上路的事就来。”说完,轻盈地转身走出了卧房。
秋深凉如水,风停了,细细的霜花开始降落。白雪来到侯嬴屋中,侯嬴和梅姑正就着燎炉议论晚上的神秘刺客。白雪来到,说了卫鞅的主张,两人都很不高兴。白雪低声说了一个主意,两人又兴奋起来。三个人秘密计议了一个时辰,方才散了。
回到卧房一看,白雪不禁笑了。卫鞅手中握着一卷竹简,背靠着书架坐地,却是沉沉地睡去了。白雪拨亮了燎炉,伏身轻轻抱起卫鞅放到了帐幔之中。听得栎阳城楼上的刁斗声已经是三更四点,白雪打来一盆热水,脱去了卫鞅的衣服,轻柔仔细地为他洗脚擦身。一切做完,白雪又收拾好自己,轻轻地坐在了卫鞅身边。
灯下,她仔细地端详着经常出现在她梦中的这副面孔——他黑了,瘦了,下颌的胡须也留起来了。两年有半,一个姿容挺拔的年青士子,脸上竟然刻下了深深的沧桑忧患。看着看着,白雪的热泪情不自禁地涌流出来,断线似的掉到卫鞅的脸上。
卫鞅醒来了,猛然抱住了白雪……
第八章政侠发难(5)
五、墨家剑士受到了意外袭击
日上东山,栎阳城四门进进出出,一片忙碌景象。
变法开始以来,尤其是推行新田制以来,老秦人似乎忘记了节令。往年霜降一过,田野净光,就进入了漫长的窝冬期。早晨开城,除了几拨外国商旅,农人几乎无人出进。目下可不一样了,早城未开,已经有人牵牛执耒成群结队地在城门洞等候出城。巳时一过,又有络绎不绝的女人孩童提着陶罐竹篮出城送饭,或有牛车不断地拉着从田中砍伐的树木进城。太阳落山,人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土地,陆陆续续地回到城里。栎阳令王轼已经将城门开关的时间改了三次,国人还是埋怨开城太迟闭城太早。王轼无奈,禀报左庶长府。卫鞅下令,改为五更开城二更关城,简直只差几个时辰便是昼夜开城了。这在刀兵不断的战国,可是惊人的早开晚闭,除了魏国安邑、齐国临淄,栎阳便是第三家。国人们喜气洋洋,忙忙碌碌地收拾整治自己的土地,准备来年春天挣个大年成,竟是出城更早,回城更晚。农人一振作,城内工匠商贾也忙了起来,东西有人买了,农具、铁器、粗盐、布帛等需要量大增。工匠们要扩大作坊,商贾们要扩大铺面,外国商人要进来开店,秦国商人要出去采购。如此一来,栎阳城整日整夜地有人要出出进进,一个小城堡热闹非凡,生气勃勃。左庶长府直接下令王轼,昼夜开城。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4:31
这可是天下独一份,哪个国家也不敢做的事。卫鞅却笑着说:“当年吴起尚说,固国不以山河之险。况乎今日?况乎变法之世!”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中,一辆篷车辚辚出城,赶车的依然是那个骑马少年。
城内的渭风客栈挂起了“屋漏停宿”的大木牌,大门紧紧关闭了。一个身穿黑色布衫的中年人牵马从偏门走出,翻身上马,从容出城。
篷车驶向栎阳城南的河谷,又辚辚进入河谷南面的山林之中。秋野山冈,树木萧疏,眼界很宽,但却难以看清这片岩石嶙峋的山谷。篷车在隐蔽处停了下来,少年下马笑道:“吔!好去处,谁都找不见。”篷车里一阵笑声,走出一个白巾青年笑道:“又不是做贼,怕人找见么?”少年做个鬼脸:“我才不怕,有人怕。”白巾青年笑道:“小妮子!快看看,侯大哥来了没有?”少年一纵身飞上了一方高高的岩石,手搭凉棚一望:“来了,侯大哥骑术蛮高也。”白巾青年笑道:“侯大哥本领你还没领教过,二十年前就是著名剑士了。”少年跳下岩石:“那就好,我们三个就行了,何必再找人?”白巾青年板着脸道:“做事要的是成功,不是逞能,明白?”少年吐吐舌头笑道:“明白,公子大哥。”
但闻林外马蹄声响,一个黑衣骑士已经从林间小道飞上山头林中。到得岩石后面下马,从容拱手道:“公子到了。”白巾青年笑道:“侯大哥,挺快。先将我们的车马安顿下来。”黑衣骑士道:“不难。当年我修这个货仓大着呢,你们来看。”将马拴到一棵大树上,领二人来到小山头背后。山头背后是阳面,一片树林在错综零乱的岩石缝隙中生长出来,枝蔓纷披,灌木丛生,覆盖了这片嶙峋嵯峨的岩石山头。
“这儿有甚呀?”少年的马鞭抽打着枯黄的草稍。
黑衣人笑道:“别急,跟我来。”绕过几块山石,来到一个低洼避风的山坳,拨开山体的一片灌木,一个山洞便显露出来。“跟我来。”黑衣人走进山洞,白巾青年和少年跟着进入,发现山洞里空荡荡一无物事,只有暖烘烘的干燥气息和脚下的败草枯叶,怎么看也是一个空荡荡的寻常山洞。“侯大哥,这就是货仓么?”少年惊讶。黑衣人没有答话,走到洞底,刨开脚下的乱草,在一块大石上连跺三脚。片刻间,只见山洞尽头的大石轧轧分开,一个宽阔的洞口顿时显现出来!
“侯大哥,用心良苦也。”白巾青年点头赞叹。
“姑娘有所不知,白公在世时,要求开在每个诸侯国的店面,都必须有隐蔽的秘密货仓,既能就近储存货物,又能防止被战乱洗劫。我学白公。后来打仗不停,不再扩大商事规模,这货仓也就用处不大了。”黑衣人颇有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