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3:52

第七章瓦釜雷鸣(7)

    七、白氏老族长搬动了大靠山

    事情还是从郿县生出来的。这次是白氏部族领头。

    说起白氏部族,在栎阳做将军的白缙一支是嫡系正宗。但这正宗嫡系的白氏,人口却很少,只有三百余口。在秦献公以前,所有的白氏旁系都居住在郿县,人口逾万,整整二十三个大村(里)。秦献公东迁栎阳,将郿县的孟西白三族老秦人各迁往东部一半,形成了“西白”与“东白”,其他两族也一样。在孟西白三族中,白氏部族的传统最为勇武厚重,在秦军中有许多中下级将领和军吏,老秦人甚至流传有“无白不成军”的说法。另一面,白氏部族又很擅长农耕,对侍弄土地有特殊的禀赋。有人说,白氏部族是农神后稷的传人,天生的种田人。无论在郿县,还是在秦东,只要在白氏族人居住的地面上发生了和土地耕耘有关的大事,历来离不开白氏部族的参与。

    旁系白氏部族有两个族长,一个是“西白”的白龙,一个是“东白”的白虎。年青时候,白龙白虎都是秦军中赫赫有名的千夫长。在秦献公时期,和魏国争夺龙门要塞的激战中,白龙断了一条右臂,白虎断了一条左腿,不得不离开军旅。倏忽二十多年过去,俩人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族长。白龙处事狡黠精细,白虎则憨猛粗率。上次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争水恶斗,白龙大不以为然,说是“挺着脖子往刀口上送,张着大嘴往风头上呛”,不主张和新法令硬上。结果虽然拗不过孟族和西乞族以及本族人众的嚷嚷,派出了一百来人参与“作战”,但却都是女人和少年,他自己也没有去。虽然当时大大得罪了两族人众,但在渭水*场后,孟族和西乞族的老族长都在法场上悔悟自杀,唯一留下来的白龙,便赢得了族人极好的口碑,隐隐然成了郿县孟西白三族的轴心。

    然则,白龙却变得郁郁寡欢起来。当初,他不主张和戎狄移民械斗,并不是拥戴新法,而是觉得风头不对。渭水*场之后,他感到新法太严酷,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如今又要废除井田封地,他无论如何是忍不住了。

    这得说说井田制的废除方法。

    井田制下,农户各家的房子都在自己的田里,分散居住,遥遥相望,才有所谓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之说。官府所谓的“里”与民人口中的“村”,指的只是一个治理区域,而没有集中的居住地。废除井田则要来一番大折腾。首先,农户(不管是自由民还是依附隶农)要从井田里搬出来,在不能耕种的山坡或荒滩集中盖房子居住。一拆一迁一盖,对农人来说,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其次,井田中原来的庄基地和原来的田界以及原来的车道、毛渠道,都要开垦出来合并成耕田一并分配,合起来叫“开阡陌”。虽然,后世大儒朱熹考据“开阡陌”之“开”为开买卖之禁,而不仅仅是开渠开路。然在变法之初,开渠开路开田界还是最主要的。原先分散在田中居住,各家的院子和打谷场都很大,占了很大一部分可耕地。私田之间,地界很宽很高,几乎和小路一样,也占去了一部分可耕良田。更占地的是纵横田间的车道。春秋和战国初期的战争是车战,战车又是农家自造(每十户或更多,出一辆战车)。所以在田野里必须留出战车道路。更有大规模车战碾出的道路和毁坏的田野。这些又占去了许多良田。如今要农人搬出田野,以里为单元集中居住,将田中的车道、地界、庄基场院和废弃的渠道统统开垦出来,变为良田重新分配。这样,一方面是节省土地(集中居住的村庄占的是荒地),一方面是大量增加土地。一正一反,秦国的土地资源便大大丰富起来。但是这一拆一迁、集中成村、开垦路界、重新分地,人力财力大折腾,引出的利害冲突可当真不少。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3:53

    白氏部族的不满,尚不在这些表面冲突之中。

    以孟西白三族在乡闾之间的势力与影响,他们不会担心在拆迁聚居和重新分配中折损了自己的物事,他们的好田好地不会因为新法而减少,反而会增多。他们都是殷实的老族农家,寻常农户在拆迁搬家中的艰难对他们并不构成威胁,也伤不了他们的元气。白氏部族的不满,不在寻常农家的这些琐碎担忧,而在他们的特殊地位将在新田制中失去。

    郿县的孟西白三族,都是贵族血统的自由民,向来被秦国公室当做“国人”对待,其地位本来就与依附隶农不可同日而语,甚至与普通的自由民也有很大的不同。白族的最特殊之处在于,在孟西白三族中,唯有白族是太子封地。太子封地,是秦国在春秋时期的传统做法——太子一旦明确,无论其年长年幼,都有一块储君封地。这种封地与权臣豪族的封地不同:一则,农家庶民不改变原来的自由民身份或隶农身份(豪族领地的农人大多是依附隶农),譬如白氏部族被确定为太子封地,但依然是显赫的自由民;二则,太子对封地民众只有象征性的治权。也就是说,既不像豪族领地那样的完全治权,也不像寻常土地那样完全归郡县官府治理。太子府向郿县封地派出的常住官吏只有一个,而且不管民治,只管督导农耕和收缴赋税;三则,太子封地享有许多农人不可企及的特权。最简单的一点,若逢天旱,百里渠的渠水便要首先保证太子封地的农田浇灌。如果县令执行不力,或有与封地抢水之类的事端发生,封地的常住官吏就会立即上报太子府,给予严厉惩治。夏天抢水与戎狄移民械斗时,白龙其所以比较冷静迟缓,也是因为白氏部族从来没有感受到缺水对他们的威胁。

    如今,卫鞅的新法令非但要废除井田,而且要取消公室贵族的封地——新法令规定,公室贵族必须对国家有大功方能封爵封地,不能仅凭贵族身份享有封地。这样一来,太子的封地自然要被取消,白氏部族作为太子封地所享有的特权也将随之烟消云散。白龙心里很别扭,觉得这新法令处处透着一股邪乎劲儿,硬是和体面人家过不去!眼看着白氏家业和老祖先创下的部族荣誉要在新法令中沉沦下去,自己也要成为白氏部族最没出息的一代族长,窝火得吃不下睡不着,几天不说一句话。

    八月头上,老白龙准备了一份特殊的乡礼,带着族中一个识得字的先生,赶到了栎阳。

    “老族长,到栎阳见谁?”将到栎阳,细长胡须的先生小心翼翼地问。

    “多嘴。到时自然知道。”

    进得栎阳,天色傍黑。白龙走马向国府偏门径直而来。细胡须先生惊讶得合不拢嘴,看来,老族长要走“天路”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3:54

    “老族长,”细胡须先生压低声音道,“是否先见见当家的白将军?”

    白龙默默地摇摇头,下马拴马,走到门前对守门军吏拱手道:“郿县白龙,求见太子,相烦将军通禀。”军吏笑笑:“太子封地的白族长啊,请稍待。”便匆匆进门去了。细胡须先生没想到老族长如此体面,简直和栎阳朝臣一般,又一次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顷刻之间,军吏出来拱手道:“白族长请。”白龙一拱手,大步进门。细胡须先生背着青布包袱也匆匆跟了进来。

    太子府很小,只是栎阳国府的一个三进四开间的偏院。太子正在第二进的书房里听太子傅公孙贾讲解《尚书》。军吏禀报白龙求见,太子皱皱眉头道:“带他去见总管,公孙师正在讲书。”公孙贾却笑道:“是封地族长,太子还是见见,讲书无甚耽搁。”太子便道:“既然如此,教他进来。公孙师无须回避,也帮我听听。”公孙贾拱手笑道:“臣遵命就是。”

    白龙是第二次见这位太子了。第一次是五六年前初封地时的“赐封”晋见,那时太子才六七岁。白龙只知道太子叫嬴驷,是新任国君的唯一的儿子。但就是那短短的一次礼仪性的晋见,白龙已经对太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白龙的第一感觉是太子不像个年仅六七岁的孩童,他举止得体,说话清楚,竟然还问了白氏部族的人口、地亩和收成年景。白龙事后感慨万端,直说:“龙种就是龙种!”就因了这特殊的好感,白龙在每年两次上缴五谷赋税时,都要给太子特备一份少年王子准定喜欢的礼物,或是一张良弓与一壶好箭,或是一只上好猎犬。有一年是一把戎狄人用的锋利匕首,太子高兴得直说:“白老族长好!”。在这种极少见面却又慢慢渗透着的一种好感中,白龙和小太子之间,好像有了一种忘年的神交。白龙委托封地官吏请太子恩准的一些变通,几乎是有求必应,没有遭到过一次拒绝。白龙觉得这个太子少年世故,胸有城府,做事比大人还有主见,确实有王者气派。倏忽五年不见,太子该当没甚变化。

    “郿县封地族长白龙,参见太子——”白龙匍匐在地,大礼三叩。他是一介庶民,和太子天地之别,就选择了这种异乎寻常的礼节。

    “白老族长,快快请起。几年不见,族长老了许多也。”

    “屈指五年,太子却是长大了,一身英气,老朽高兴也。”

    “老族长请坐。上茶。老族长远道而来,有事就说,说完了用饭。”

    白龙坐在长案前虽显局促,却也教人觉得实在可靠,一拱手慨然道:“也没甚大事,几年不晋见太子,心中老大不安。此来栎阳,买些许农具,顺便拜见太子,带来三张貂皮,给太子冬天做件皮衣,遮挡风寒。”话音落点,细胡须先生忙打开青布包袱,恭敬捧上三张治好的貂皮。太子接过笑道:“呀,如此雪白细软!我还真没见过这等上好的貂皮。公孙师,你看看。”公孙贾接过抚摩一番,赞叹道:“毛色好,做工细,上等皮子也!”白龙笑道:“这是老朽去年冬雪天,在阴山下猎得的。胡人说,此等貂皮化雪于三尺之外。老朽不知真假,请太子试着穿。”太子高兴地笑起来:“好!今冬狩猎不怕风雪了。”公孙贾点头道:“白族长终归是老秦人,老封地,事事想着太子,难得也。”白龙长嘘一声,只是低头不语。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3:55

    公孙贾打量着这个陌生老人,心中一动:“老族长啊,新法分地,郿县进展如何?白族长分了几多好田?”

    “对,老族长,说说,分了几多好地?”太子也兴致勃勃。

    却不料老白龙“噢——”的一声痛哭起来,嘶哑呜咽,凄惨酸楚,那一只断了胳膊的空袖管也在簌簌抖动。少年太子嬴驷慌得无所措手足,蹲在老人面前连连道:“老族长莫哭,莫哭,有事尽说,有事尽说。”公孙贾叹息一声:“老族长,你是太子府的自家人,有太子替你做主,哭个甚?说也,赋税重了?”太子笑道:“那还不易?太子府明年减半收。我这太子府,吃不了恁多粮食。”

    老白龙抹抹眼泪,摇头哽咽:“太子哪里话来?白氏千户,做了太子封地,是天大的幸事。老秦人,谁个不想给太子府多贡点物事?老朽所哭,为的是不能再给太子效犬马之劳了,这条路,走到头了。”

    “却是为何?”太子惊讶,脸骤然涨红起来。

    公孙贾淡淡笑道:“太子忘了?新法要取缔公室封地。”

    “取缔公室封地?太子封地也取缔么?公孙师,我如何不知?”

    “国君有令,只给太子讲书,暂不给太子讲秦国新法。”公孙贾拱手回答。

    太子怔怔地站着,一时没有话说。

    白龙痛心疾首:“郿县和华山的孟西白三族,原本都要做太子的封地。这新法邪乎,竟要取缔公室封地,还要抢走先君穆公赐封给功臣的养生田!天理何存哪!男女老少都害怕,都请做太子封地哪!太子不为老秦人做主,老秦人就完了……”说着说着,声泪俱下。

    太子焦躁,在书房中走来走去:“这,这,是新法?我听君父说,秦国要变法,这就是变法么?岂有此理?老秦人如此苦楚,那个卫鞅,不知道么?”

    公孙贾默默摇头,沉重叹息,却是一言不发。

    太子猛然站定,慷慨激昂:“老族长,本太子未奉君命,封地还是封地,谁也不能动!”

    “孟族,西乞族,也一样可怜。”老白龙泪流满面。

    “那是增加封地,我要禀明君父再说。”

    就这样,老白龙扛着太子这把“尚坊剑”回到了郿县,招来族人一说,举族欢呼雀跃。消息传开,孟族西乞族立即呼应,一面上书国府请做太子封地,一面拒绝拆迁房屋,稳稳地按兵不动。孟西白三族抗命,其余稍有根基的家族也闻风即停,郿县的新田制推行顿时瘫了下来。三天之内,华山西边的孟西白三族也立即效法,非但上书请为公室封地,而且赶走了县令派来的分田县吏,做得更为明目张胆。

    所有的人都怀着一个心思,有太子为老秦人说话,一个卫鞅又能如何?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3:56

第七章瓦釜雷鸣(8)

    八、渭水刑场对大臣贵族开杀了

    事情一出,先急坏了郿县令赵亢。

    赵亢本想在秦国变法中大大作为一番,治好郿县,为儒家名士争得荣耀,免得天下人说只有法家能变法理民。但是,夏天的渭水*场,使他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夜里睡觉,梦中老是刀光鲜血人头骨碌碌滚到脚边,悚然醒来,也是大汗淋漓心惊肉跳。一个月下来,他觉得新法令森森然令人畏惧,对变法的热忱情怀竟渐渐由陌生而冷漠起来,不知不觉地对“仁政”、对“小国寡民”的闲散恬淡油然生出向往。赵亢开始后悔自己入世做官,更后悔贸然卷入变法,对兄长赵良选择的稷下学宫倒是分外怀念了。然则,如何退却?能向国君上书,诉说自己的害怕和后悔?那岂非令天下人笑掉大牙?反复思虑,赵亢觉得唯一的办法是先拖上一段时日,然后以有病为由上书告退,万一国君不允,就请迁个清庙文官,脱离变法,日后再徐徐图之。心意一定,赵亢对推行新田制就淡漠起来,公事派给几个县吏去做,自己整日价在书房里埋头不出。谁想,就在这时候郿县出事了。

    县吏们流星般赶回县城禀报,等待着赵亢的决断。赵亢一下子慌了手脚,急得团团乱转。他知道,这个时候出事,那个杀伐严厉的左庶长卫鞅决不会给他好看。万般无奈,赵亢带着一班县吏连夜赶到了太子封地白乡。

    等了约莫一顿饭工夫,老白龙才“拜见”了县令大人。赵亢温言悦色地问起事情的起因,白龙却只有硬邦邦的两句话:“功臣赐田,太子封地,谁也休想动!”赵亢再说,白龙干脆板着脸一言不发。赵亢急了,厉声道:“老族长,你就不怕左庶长的*场!”白龙冷笑:“老秦人流了那么多血,再多流点儿,又有何妨?”赵亢顿时僵在当场无话,想想不能硬逼,便软语相求,让白龙念在一方安危上,不要和新法令顶牛。磨了半个时辰,白龙慢腾腾道:“县令大人,不是我白龙不办。这是太子封地,我得见太子手谕,你说是不?”赵亢道:“有太子手谕,你就动?”白龙淡淡点头:“那是自然。”赵亢一拱手:“告辞。”

    一出白乡,赵亢带了一名县吏,飞马向栎阳赶来。

    卫鞅的左庶长府,早已经知道了郿县抗法、分田瘫痪的事。景监着急,请命赶赴郿县。卫鞅沉思半日,却摆手道:“事大宜缓,且看看再说。”卫鞅对废除井田制的艰难早已想透,在秦国这样的老牌诸侯国,进行如此千古大变,若一帆风顺,他倒是会觉得奇怪,有意外阻力,他丝毫也不觉奇怪。但事情从太子封地生出来,他倒确实没有想到。太子正在少年,如何能对封地如此敏感执著?后边肯定有难以说清的人和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3:57

    卫鞅感到不解的是,事发三日,郿县令赵亢如何不见动静?上次争水械斗,赵亢虽然未做直接处置,却也立时飞马赶来禀报请命,这次却如何声息不闻?难道赵亢正在断然处置,要等平息了此事再禀报不成?反复思忖,卫鞅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对赵亢虽知之不深,却也有一种基本的评判。初见赵亢,他觉此人聪敏热诚,闪烁的目光中却总是透出一种谨慎和优柔,对争水械斗事件的处置,也确实证明此人缺乏杀伐决断。指望他去撞击孟西白三族和太子封地这样的大山,肯定是不可能。那么,赵亢作为县令,究竟在做何事?为何对他这个总摄国政推行变法的左庶长没有个回说?

    这时,景监轻轻走进来,说赵亢到了太子府,和太子一起去晋见了国君,君上请左庶长立即到国府去。卫鞅既感到惊讶,又感到好笑。这个赵亢,径直找到太子,岂非将事情搅得更纷繁?国君储君都搅进来,国家没有了一种超然于冲突之外的力量,岂能保持最终的稳定?看来,这个赵亢还真是个有几分呆气的儒生。

    卫鞅没有停留,立即策马赶往国府。

    秦孝公已经听完太子和赵亢的陈述,冷若冰霜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他最生气的是太子嬴驷,稚气未脱,竟然鼻涕眼泪地请求保留太子封地,还要将孟西白三族全部扩大进来。还有那个秦国的贤士县令赵亢,非但不反对,竟然也主张保留太子封地,以稳定老秦人之心。这算得个变法县令么?还有一层,既然是县令推行变法,为何不向左庶长府禀报政事,却径直找到太子和国君这里来?变法大事,政出多门,全无秩序,岂非大乱?一个是少不更事的太子,一个是胆小怕事的儒生,一个鼻孔出气,合起来添乱!秦孝公第一次感到了怒不可遏,但还是咬咬牙强忍住自己,若没有赵亢这个县令在当面,他可能早已经对太子大发雷霆了。

    “臣卫鞅,参见君上。”

    直到卫鞅进得书房,秦孝公始终面如寒霜地肃然端坐,一言不发。太子和赵亢站立两旁,局促忐忑,不知如何是好。见卫鞅到来,秦孝公点点头正色道:“左庶长,郿县令赵亢与太子所请,乃变法大事,交你依法度处置。”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卫鞅略一思忖,已知就里,淡淡问道:“敢问太子,所请何事?”

    太子被父亲冷落,大为尴尬,满脸涨红,期期艾艾道:“没,没,没甚。我自会对公父说。你,不用再问了。”

    卫鞅微微一笑:“赵亢,你是国府命官,如何讲说?”

    赵亢已经从秦孝公冷若冰霜的沉默中预感到不妙,自然不敢像太子那样拒绝回答,拭拭额头上的冷汗,拱手答道:“启禀左庶长,郿县三族上书,请做太子封地。下官禀报太子,以为若不取缔太子封地,可保秦国安稳。”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3:58

    “三族上书交于何人?”

    “在,在下官手里。”

    “你该当禀报何处?”

    “该,该报左庶长府处置。”

    “然则,你却报送何处?”

    “报送,报送了太子。下官以为,事关太子……”赵亢已经是大汗淋漓。

    卫鞅正色道:“太子乃国家储君,尚在少年,素未参与国政,更未预闻变法。你身为大臣,不力行法令,反擅自干扰太子,为抗法者说情,又越权扰乱君上,可知何罪么?”

    赵亢沮丧恐惧,看了太子一眼,低头咬牙,死死沉默。

    “左庶长,今日之事,乃嬴驷所为,与县令无关!”太子着急,亢声揽事。

    “兹事体大,须依法论处。二位请。”卫鞅平淡冷漠。

    “到何处去?”太子急问。

    “左庶长府。”卫鞅淡漠冷峻。

    “卫鞅,你好大胆!竟妄图拘禁储君?”太子面红耳赤,声音尖锐。

    正在此时,顶盔贯甲的车英大步走进道:“国君有令,太子须到左庶长府听凭发落,不得违抗。”

    太子狠狠地瞪了卫鞅一眼,腾腾腾急步出门。到得院中,却被荆南嘿的一声拦住。太子正要发作,荆南抱剑一拱,伸手向旁边的一辆黑布篷车一指。太子“咳”地一跺脚,跳上篷车。赵亢拭拭额头汗水,也匆匆碎步走出来钻进篷车。车英一摆手,已经在篷车驭手位置就座的荆南一抖马缰,篷车辚辚驶出国府。卫鞅换乘甲士马匹,随后赶出。

    来到左庶长府,卫鞅对景监一阵吩咐,两人分头行事。景监将太子请到卫鞅书房,为其讲解变法原由和新法令的内容。卫鞅则将赵亢带到政事厅,讯问抗法事件的详细经过和赵亢的政令举措。一个时辰后,卫鞅结束讯问,来到书房。太子一副专心听景监讲解法令的样子,目不斜视。卫鞅正色命令:“景监领书,将太子留左庶长府十日,研习新法,十日后考校。”景监答应一声遵命,拱手道:“太子,请到小书房。”太子惊讶万分,锐声道:“如何?尔等敢软禁太子?!”卫鞅拱手道:“太子尚未加冠,却擅自干政,臣代君上执法,不得不罚。”说完大袖一甩,径自出门。景监拱手道:“太子,左庶长是在保护你,其中深意尚请太子细察。”太子冷冷一笑:“保护?哼!走。”便径自出门。景监将太子安顿在备好的一间小书房,又安排好护卫和仆役,方才匆忙地去见卫鞅,也顾不得太子老大不悦。

    暮色时分,卫鞅带着全副班底并一千名铁甲骑士,飞驰郿县。

    秋风一起,大地一片苍黄。树叶飘落,遍布井田的民居疏疏落落毫无遮掩地裸露在田野里。按照卫鞅的变法部署,现下本该是忙忙碌碌的拆迁、整田和分田了,田野里也自当该是热气腾腾了。但是一路所见,除了栎阳城外的田野里有动静外,所过处一片冷清,秋风掠过旷野,触目尽是苍凉。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3:59

    马队奔驰在井田的车道上,卫鞅觉得特别不是滋味。他没有料到赵亢作为一个秦国名士,作为一个大县县令,竟是如此懦弱。也没有料到太子作为国家储君,竟是如此的幼稚冲动。然他心中十分清楚,这两个人都不是兴风作浪者,他们的背后肯定有更为阴鸷的人物。对于变法过程所能遇到的种种阻力,卫鞅都做了周密的预想,他不但精细地揣摩了各国变法失败的原因,而且在魏国亲自经历了官场的种种阴谋沆瀣,自然不会将掀翻旧制的变法看成唾手可得的美事。虽然他不能预料,阴谋和阻力在秦国将以何种形式出现,但是各种基本的应变方略他是有准备的。对目下的“抗田事件”,卫鞅虽然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却丝毫没有惊慌,他有自己独特的处置方略。

    进得郿县城,卫鞅吩咐车英立即在县府外的车马场搭筑一座幕府。

    这幕府,本来是军中统帅在战场上的统帅部。县城有官府,再搭幕府颇显蹊跷。车英不解,对景监使个眼色,意思是提醒卫鞅不必多此一举。景监却摆手道:“搭,左庶长自有用场。”车英不再犹豫,令旗一摆,一队甲士片刻之间便将幕府搭起,二十辆兵车一围,一座辕门帅帐顿时现出。卫鞅又吩咐景监在辕门口树起一块两丈余高的木牌,大书“左庶长卫鞅力行新田制幕府”。大牌一立,旗帜招展,甲士环列,一片威严肃杀的气氛顿时弥漫开来。

    卫鞅进入幕府大帐,立即吩咐景监率一班文吏进入县府清理民籍田册,并立即发一道紧急公文到栎阳东部的下邽,命令下邽县令立即押解东部孟西白三族的族长,火速赶到郿县。东去特使出发后,卫鞅又命令车英带六十名甲士,即刻前去白氏田庄。

    白氏族人居住在平原地带。郿县的平原主要在渭水北岸,大约五六十里宽。孟西白三族就占去了三十多里宽的地面,其中白氏一族地土最广,约占三族的一半。白龙身为族长,和六个儿子都有田籍,七家井田共占地将近五千亩。白龙一人的“大井”,就有田八百多亩,清一色的临渠水田。但是,白龙的庄园却建在大儿子的井田中,没有占用最好的水田。这片庄园占地五六亩,瓦屋二十余间,居住着白龙一家三代八十余口,算得上农家罕见的大家庭。白家能够劳作耕耘的人口不过十来个,却如何种得如此多的土地?

    这就得说说自由民和隶农的关系。

    西周和春秋时期,公室的领地和贵族的封地,都直接由奴隶耕作,贵族和公室、王室直接管理,直接收获。那时候,自由民和奴隶(隶农)没有直接关系,自由民占有的土地数量不大而且必须自己耕耘,直接向官府缴纳赋税(实物徭役多钱币少)。后来,商品交换的活跃,大大改变了各个诸侯国新贵族,觉得直接管理大量奴隶在广袤田野上耕作的旧方法太过笨拙,管理吏员庞大且效率不高。就有许多新贵族施行新法,将封地土地分散委托给富有耕作经验的自由民,同时也将原来的奴隶(隶农)分配给自由民,由自由民督导管理隶农耕耘,贵族直接从自由民收取应该得到的“租税”。战国初期,这种形式在东方国家已经比较普遍,一些大诸侯国变法后,许多隶农也变成了自由民。但在秦国,还延续着自由民管辖隶农的老式井田制。这时的秦国,几乎所有的可耕田都分割在自由民名下。官府只承认自由民的“田籍”(分田占田的资格)。官府和贵族分派给自由民的奴隶(隶农),只是劳动力,只在“地主”的土地上劳动。于是,自由民都成了大大小小的“地主”,拥有或多或少的奴隶(隶农)。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4:00

    白龙是自由民中的显赫人物,父子七人各有一井,每井有八家隶农,白家共拥有五十六户隶农。尽管有隶农耕耘,但白氏家人依旧勤奋。每天日出,白家的男女老少都走出庄园,到白龙划定的“家田”里去劳作耕耘。白龙则带着掌事的大儿子到处走动,查看田野,督促隶农耕耘。日落时分,则聚家同食。成年男子一屋,妇人一屋。所有的三十多个小儿,却都在两棵固定的“大树”吃“板碗饭”,堪称奇特的一景。这两棵“大树”,是两块又长又厚的木板,板上每隔两尺镶嵌一个铜碗,白氏家人叫做“板碗”。每到饭时,几个儿媳将饭菜用大盆抬出,分到每个板碗里。“咥饭!”掌厨的二儿媳一声令下,守在院子里的三十多个孩子们,便按照年龄大小与男女次序,快步走到自己的板碗前开吃,直至吃完,没有一个孩童敢说话。即或旁边有客人观看,孩童们也没有人张望。仅此一端,老白龙的治家声望便大大有名。晚饭后,则是合家计议农事和白龙处置族中事务的时候。三年前,白龙已经将家中农事交由长子掌管,将家务交由夫人和次子掌管,自己主要处置族中事务,对家事农事只是偶然过问便了。

    变法以来,白氏部族平静有序的生活,被完全打乱了。

    以往,辛勤的农人们的白日都交给了田野,几乎所有的家事族事都放在晚上找人。但自从《田法》颁布以来,登白氏门者络绎不绝,尤其是白龙从栎阳回来,天天都有人聚来问讯计议。

    今日从晌午开始,族中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便都聚到了白龙家,一直说到日落还没有结束。白龙的主意挺正,一再说就是秦国全部推行新田制,孟西白三族也还是太子封地。可那些族老们却总是忧心忡忡,说着听来看来的各种传闻和事实,心下老大的不安。最令人沮丧的是族中老巫师竟期期艾艾叹息着说:“孟西白三族,兴旺了百多年,气数衰了,不能硬挺也。”此话一出,族老们更是一片沉默,忧郁地瞅着白龙。

    骤然间,白龙火气上冲,独臂一挥:“不能挺也要挺!守不住祖业,我白龙无颜面见祖宗!”

    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屋中老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他们都曾经是身经百战的军中老卒,从马蹄气势,便知来者是铁甲骑士。白龙微微冷笑:“一身老骨头,慌个鸟!”话音落点,马蹄声已经逼近。白龙长子飞跑进来道:“父亲,国府铁骑!”白龙冷冷道:“打开庄门。”

    庄门打开时,马队已经从纵横田野的车道上飞驰到白家门外的打谷场。车英一摆手中令旗,马队迅速列成了一个小小方阵。车英下马,一招手,前排六名甲士也纵身下马,跟随车英走进庄园。绕过高大的砖石影壁,车英一怔,只见二十多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怒目站立在院中,分明便是一个步卒拼杀的小方阵。白龙的长子站在老人阵外,紧张得无所措手足。车英仿佛没看见眼前的阵仗,从斜挎腰间的皮袋中摸出一卷竹简展开,高声道:“奉左庶长令,缉拿白龙归案。白龙何人?出来受绑!”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3 22:14:01

    一个老人拨开挡在他身前的几个老者,昂然走出:“老夫便是白龙,走。”车英一打量,只见面前老人白发披肩,长身独臂,一脸无所畏惧的冷笑,便知确实是白龙无差。车英一挥手,身后甲士便上前拿人。

    “不能拿人!”白龙身后的老人们一声大吼,四面围住了车英和六名甲士。

    “如何?白氏族老们要抗命乱法?”车英冷冷一笑。

    一个老人高声喝问:“你只说,为何拿人?”

    “老族长乃太子封地掌事,没有太子书命,谁敢缉拿?!”又一个老人大吼。

    车英冷冷道:“白龙身犯何罪?到左庶长幕府自然明白。族老们再不让开,车英就要依法诛杀抗命乱民了。”

    “杀吧!怕死不是白氏后人!”老人们一片怒吼,围了上来。

    “退下!”老白龙面色涨红。他心中清楚,一旦与官府弄出血战,太子想出力维护也不行了,没有太子,白氏族人纵然鲜血流尽,又如何挡得官府行事?他一声大喝,“一人做事一人当,知道么?谁再胡来,白龙立即撞死!”

    在老人们沉默愣怔的瞬间,白龙伸手就缚,赳赳出门。

    马队远去时,身后庄园传来一片哭声和吼叫声。

    次日深夜,下邽县令也押解着东部孟西白三族的族长到达郿县。卫鞅审问了三位族长,三人对上书请做太子封地供认不讳,而且对废除井田制和隶农制大是不满,同声要求面见国君,辩诉冤情。接着,卫鞅又审问了白龙,白龙只说一句话:“此事请太子说话。”便再也不开口。卫鞅冷笑,也不再多问,吩咐押起人犯,便来到后帐。景监正在后帐整理郿县田籍,见卫鞅进来,拍拍案头高高的一摞竹简道:“田籍就绪,单等分田到民了。”

    “景监,此次抗田的要害何在?”卫鞅突兀发问。

    景监沉吟有顷:“要害?自然在白龙抗命。”

    “不对。要害在国府,在官员。”

    “左庶长是说,在太子?在郿县令?”

    “对。没有大树,焉有风声?乱民抗命,岂有如此强硬?”

    景监似乎从卫鞅冷峻的口吻中感到了事态的严重,犹豫问道:“难道左庶长准备将太子、县令作为人犯处置?”

    卫鞅踱步道:“太子是国家储君,又在少年稚嫩之时,没有蛊惑之人,岂有荒唐之事?太子背后当还有一个影子。”

    “正是,我亦有同感。查出来,一起处置,解脱太子。”

    “行法论罪,得讲究真凭实据,不能仅凭揣摩与猜度处置。”

    “左庶长未免太过拘泥。维护太子,大局当先,何须对佞臣讲究法度?”景监第一次对卫鞅的做法表示异议。

    卫鞅目光炯炯地盯住景监,沉默有顷,肃然道:“足下之言差矣。查奸不拘细行,此乃儒墨道三家与王道治国之说。他们将查奸治罪,寄托于圣王贤臣,以为此等人神目如电,可以洞察奸佞,无须具体查证罪行。究其实,没有真凭实据便治人于死罪。此乃人治。法治则不然,法治必须依法治政,依法治民,依法治国。何谓依法治政?就是对国家官员的言行功罪,要依照法律判定,而不是按照国君或权臣的洞察判定。依法判罪,就要讲究真凭实据,而不依赖人君权臣的一己圣明。此乃人治与法治之根本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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