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1:59

    乐毅要走的,便是这潼水河谷。

    入得潼水,已是斜阳晚照。秋日将苍莽山塬染得金红灿烂。东南的函谷关已经隐没在群山之中,唯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号角在残阳中漫游,给这荒莽的山林河谷飘来了一丝边城气息。乐毅翻过了一道山梁,眼前一道淙淙山溪,遥遥便见对面山头上立着一座茅亭,一缕炊烟在茅亭后袅袅飞散,扬鞭一指道:“有高士隐居在此。走,茅亭打尖,歇息片刻。”一马冲下山坡越过山溪,翻上了对面山头。

    “亚卿且慢!”随行司马一马超前,“亭下山谷似有军马。”

    此时,一个声音悠然飘来:“亚卿别来无恙乎?”

    乐毅一个激灵,瞬息之间心头大跳。凝神片刻,在马背遥遥拱手道:“彼何人哉?不见其身。”

    “尔还而入,我心易也。还而不入,否难知也。”随着悠然吟哦,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茅亭之下,黑色长裙散发飘飞,信步出亭,婀娜丰满的身姿那般熟悉。

    “太后……”乐毅翻身下马,愣怔不前。

    “将军不识芈八子了?”

    “太后,”乐毅勉力一笑,“流水已逝,刻舟不能求剑也。”

    “然则,亡羊固可补牢。”宣太后平静地笑着,“来吧,芈八子为君饯行了。”说着挽起了乐毅胳膊。乐毅面色涨红地将手背了起来:“太后,我跟着便是。”宣太后看看窘迫的乐毅,咯咯笑了:“我说你个乐毅当真迂腐。你我纵有情谊恩义,总还是没有藏污纳垢了。你这避嫌却实在笨拙,入秦不知会我,进咸阳不来见我,离咸阳也不别我。”宣太后声音突然颤抖了,“我母子在燕国近十年,将军不避非议,与我有救难情谊,也曾视我为红颜知己。此等事天下谁个不知?如何我做了太后,你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便好了,有甚打紧?如此拘泥礼仪,避嫌自洁,岂非凭空惹出新是非来?”

    “太后大是!”乐毅慨然拱手,“我却没省出这层道理,实在惭愧。”

    “你能不叫我太后么?”

    “……”

    “在燕国,你叫我甚来?”

    “芈大姐。”虽然红着脸,乐毅还是低声叫了一句。

    “哎,这便好。”宣太后笑着又挽起了乐毅胳膊,“走,茅亭下一醉。”

    正是落日衔山之时,桃林高地的荒莽山塬在漫天霞光中伸展向无垠的天际,苍苍茫茫的桃林将山巅的太阳托了起来,潼水蜿蜒东去,似一匹锦缎飘绕在万山丛中。

    两人饮得几爵,宣太后向南边大山一指:“乐毅,可知那是何山?”

    “夸父山。”

    “这苍苍林海,又是何名?”

    “桃林。亦称邓林。”

    “夸父逐日,何等美也!”宣太后站了起来,仿佛在喃喃自语,“夸父山,桃林塬,这片山塬埋葬了一个多么壮烈、多么心酸的灵魂。你说,夸父何以要追逐太阳?”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00

    “……”乐毅默然了。

    “他是要圆心中那个大梦。饮干了河渭两川之水,夸父还是没有追上太阳,却活活干渴死了,空留下那座默默的大山,这片绿绿的桃林。乐毅啊,临死时看着远逝的太阳,夸父他后悔么?”宣太后的声音中充满无可挽回的失落与惆怅。

    乐毅慨然叹息:“他不会后悔。他有来生。”

    宣太后笑了,一脸酡红在晚霞下分外绚烂。

    乐毅怦然心动:“芈大姐,你我也是夸父逐日。你追你的太阳,我追我的太阳。只可惜,没有共同的太阳。”

    “会有的。”宣太后静静地看着乐毅,“虽然不是今日就有。”

    乐毅低声吟诵一句:“与前世而皆然兮,吾何怨乎今生?”

    “楚歌?”宣太后眼睛骤然一亮。

    “屈原。《涉江》。”

    宣太后默然良久,叹息一声:“生非其国,遇非其君,屈子悲矣哉!”

    乐毅大饮一爵,慨然道:“天地造化,情谊原本多面。我助你脱难,你助我功业。生其国,遇其君,夫复何憾也!”

    “唯余一缕相思,只待来生聚首了。”宣太后也大饮一爵,当啷丢下铜爵一笑,“今日桃林一别,难有聚首之期,芈八子为将军抚琴一曲,以为心中永诀。”

    乐毅粗重地喘息着,想说话,却终是没有开口。

    宣太后走到廊柱下的石案前,肃然跪坐,十指一拂,古琴叮咚破空。

    夸父逐日兮我做河渭

    行影大合兮今生何期

    夸父做山兮我做桃林

    相伴守望兮何在乎一

    “大姐,好!”乐毅爽朗大笑,“行影大合,何在乎一?好啊,乐毅终是透亮也!来,我也为大姐一歌,以作告别。”

    “你也能歌?”宣太后惊讶地笑了。

    乐毅被她一笑一问,豪气顿发,朗声答道:“岂不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且听我燕山歌风。”倚柱而立,大袖一甩,高亢粗豪的歌声响彻山塬峡谷——

    夸父逐日飘风发发

    长鲸饮川日月之华

    颓然一倒山林崔嵬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山水两望与天地共长

    乐毅一开声,宣太后抓起石案上的短剑敲打着铜爵以为节拍,及至乐毅唱完,宣太后当啷丢掉剑爵,紧紧抱住了乐毅。

    “我,该上路了。”乐毅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去吧。”宣太后放开了双手,“你终是要追赶自己的太阳了。”

    火把点点,马蹄沓沓,桃林高地的山道上渐渐消逝了高大的骑士身影。

    茅亭外的那堆篝火久久地燃烧,伴着那个伫立在山头风口的黑色身影。

第八章幽燕雷霆(1)

    一、六百年老诸侯振翼而起

    整个冬天,燕国朝野都处在极其亢奋之中。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01

    秦国的无偿加盟使燕国君臣又惊又喜,忐忑不安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去,陡然之间举朝振作。燕昭王与乐毅、剧辛等几位股肱大臣一会商,立即下书各郡县,将这一大好消息明告朝野。旬日之间,国人一片沸腾,“复我血仇!讨伐暴齐!”的明誓席卷了燕山辽东。

    说起来,也是燕人压抑得太久了。几十年来内乱频仍,眼看强邻张扬崛起,燕国却沦落得几乎连韩国也不愿与之比肩了。南边的赵国朝夕巨变雄心勃勃,燕人惴惴不安。东边的齐国杀气腾腾骄横霸道,燕人更是心惊肉跳。然则,国弱民穷又如何能挺起脊梁骨来?苏秦发轫合纵时燕国那一束光芒早就流星般消逝了,无可奈何也,只有在天下低眉顺眼,但凡大国都得卑微以待。齐国带头合纵攻秦,穷弱得连一支铁骑也没有的燕国,还得派出步军追随。纵然如此,狂暴的齐湣王还杀了燕国带兵将军张魁,对燕国极尽羞辱之能事。更有甚者,那支虽然战力很弱但对燕国却极其宝贵的步兵,竟被齐军在逃离战场之时派为后军掩护,硬生生全数惨死在六国乱军败退的铁蹄之下。分明是齐国背弃盟约,单独吞灭宋国而致使联军惨败。战后,齐国反而再度指责燕国“敷衍合纵”,将燕国做了战败替罪羊,强迫燕国割让济水北岸仅存的一百余里水面。燕人心头滴血,燕昭王还得向齐国告罪,忍气吞声地向齐国献地。齐国渔民猎户经常越境到燕国山水渔猎,燕国渔民猎户也只有退避三舍,眼睁睁看着人家呼喝而来扬长而去,连官府也不报……如此数十年,燕人的窝囊委屈已经沉积得快要憋闷死了,对齐国的仇恨更是深深地扎根在朝野山乡。但凡燕人,只要提起齐国,只“呸”的一口,连二话都不屑说。

    在燕人将及麻木之时,骤然一声惊雷——合纵六国成功,燕国要复仇了!燕国朝野如何不狂喜大悲?如何不亢奋振作?于是,对秦国的感念,对亚卿乐毅的赞颂,在燕人中不期然弥漫开来。燕人原本慷慨豪迈,春秋三百年与老姜齐共同构成中原北部屏障的岁月,从来都是浓浓的天下情怀,动辄便是“当今天下”如何如何,只可惜倏忽沦落,那慷慨豪迈之气也只做了无穷的叹息。如今云开雾散志气陡长,燕国人的感慨如滔滔易水而一发不可收拾了。

    恩怨分明的燕人,最是感念秦国。且不说秦国从来没有欺凌过燕国,便是在燕国穷弱的时候,秦国也曾与燕国两次联姻。当年的合纵抗秦是燕国发动的,老秦国非但没有记仇,反倒是再三再四地与燕国修好结盟,做了燕易王王后的秦国公主,还鼎力扶持太子姬平铲除了子之乱党。在燕国乱政迭出的时候,秦惠王竟将王子王妃派到燕国做了人质,以示对弱燕的修好愿望与强固支撑。幸亏燕国没有落井下石,在秦国最是艰难的时候放走了王子嬴稷,之后又隆重送回了秦国王妃,才使得穷弱的燕国对秦国有了一份难得的恩义。老秦国真是当得!燕国有求,财货土地两不沾,还派出精锐铁骑五万并借给燕国攻城大器械。而今天下,哪一大国有如此气度了?说人家虎狼暴秦,呸!还有没有个天地良心了?老秦人与老燕人一个样,恩怨分明,恩仇必报,盟邦就得这个样!燕国偏与秦国交好!山东六国那班黑心贼,几时却将燕国当自家盟友看了?像齐国那条海蛇,呸!掐死它!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02

    燕国人更是感念乐毅。

    好端端一个名将之后,不在肥硕魏国吃香喝辣,却千里迢迢跑到被洗劫一空的燕国,图个甚来?做官吧,只是个中大夫爵的亚卿。居家生计,只有十里封地百来户子民,连个无所事事的闲居老世族都不如,粗茶淡饭布衣牛车燕国谁个不知?可偏偏如此一个人物,先辅助燕王吊死问孤理乱治穷稳定民心,再大刀阔斧地在燕国变法,废除隶农、削减贵族封地、许民买卖土地、开通私市吸引六国商旅入燕、设立军功奖励平民从军参战、设立农商爵鼓励农夫勤耕商旅勤税等,哪件事都是燕人梦中所想。若非这乐毅新政,燕国人能有今天的日子?更有一样,这个乐毅将新政纳入正轨,便交给上大夫剧辛料理,自己一头扎进辽东练兵去了。十载寒暑,乐毅只回过蓟城两次,硬是在那白山黑水之间练出了二十万精锐新军。说到底,这才是燕国真正的底气。若非这二十万大军,老燕人要复仇,歇着吧你!然则,燕人最为感念者,还是乐毅的人品志节。燕人永远不会忘记,当初的亚卿子之,仅仅凭着五万辽东劲旅,便将燕国折腾得数十年鸡犬不宁奄奄一息。从那以后,燕国朝野便对掌兵大臣心怀忌惮,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侧目而视。乐毅练兵之初,也是议论蜂起举国惴惴。乐毅却是非同寻常:不领上将军职爵,不持燕王兵符;自请太子与三位王室元老,到辽东坐营“激励”;粮草辎重每次只领一月,每三个月请燕王观兵一次,每半年请燕王遴选二十位德高望重的大族乡老到辽东“劳军”。

    如此五六年下来,朝野已经是一片赞颂有口皆碑了。臣民纷纷上书燕王,请授乐毅上卿之位兼掌兵符。可乐毅坚执不受,理由只是一句:“国耻未雪,万户之封于心何安?”便是这硬邦邦一句,燕人谁不怦然心动!自那以后,没有人再为乐毅请命了,各种微妙的非议也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燕人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乐毅大德,天赐燕国之福也!”

    可如今,燕国复仇在即,乐毅竟还是一个亚卿,这却如何使得?伐齐大战,若非乐毅领兵,谁个放心得下?若再出一个子之带兵杀回,还不是庶民遭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众口纷纷,蓟城国人先动了起来——万民上书、族老请见、工商云集王宫之外,说的喊的都是同一句话:“请拜乐毅为上将军,讨伐暴齐!”

    “亚卿,你说本王如何处置?”燕昭王站在王城箭楼,指着王宫车马场的万千人众笑了。

    “当此之时,臣愿领上将军之职!”乐毅慨然一拱。

    “好!”燕昭王哈哈大笑,“这便是乐毅了,不当其时,虽予不取。若当其时,不予亦请!”笑容又忽然敛去,“此战实是举国一搏,卿当上将军丞相一身兼之,方利于举国调遣。”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03

    “无须如此。”乐毅摇摇头,“臣唯领军职可也。举国调遣,我王与上大夫剧辛足矣。兼领不专精,反倒误了联军诸般事务。”

    燕昭王思忖一阵断然道:“也好!上将军主征伐,上大夫理内政,太子督运粮草辎重,本王坐镇协理,便是这般了。”

    “我王明断!”

    燕昭王雷厉风行,斋戒三日,在燕山南麓举行了祭天大典,向天地诸神通报了讨伐齐国复仇雪耻的意愿,祈祷上天佑护燕国大业一举成功。祭完天地,立即行拜将大典,拜乐毅为上将军,赐兵符王剑并上将军全副仪仗,授生杀大权。拜将完毕燕昭王下书:上大夫剧辛秉持国政,太子姬乐资督运粮草辎重,百官勤政,举国协力,复仇雪耻!

    燕国顿时沸腾起来,忙碌了整整一个冬天。

    在拜受上将军印信的当晚,乐毅带着一班军吏司马,星夜奔赴辽东去了。

第八章幽燕雷霆(2)

    二、冰天雪地的辽东军营

    出得蓟城往东,有两条赫赫大水,一名濡水濡水,今河北东北部的滦河。,一名辽水。

    这两水都是古老的中原诸侯封地。濡水地带是商代封的一个孤竹国,封邑叫做令支令支,今河北省迁安县西部。。因了言语错讹,又叫做冷支、离支、离枝、不令支。殷商被西周灭亡后,孤竹国出了两个大大的孤忠名士,这便是孤竹国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齐。这两人都想教对方做国君而先后逃出孤竹。殷商灭亡后,兄弟二人以遗民之身做出了震惊天下的举动——不食周粟,活活饿死!从此,濡水孤竹国名扬天下,周武王竟破例将孤竹国仍然封做了诸侯。到了春秋板荡之期,孤竹国被气势正盛的齐国吞灭了。那时,齐国是姜齐,君主是齐桓公姜小白,丞相是赫赫大名的管仲。可是,春秋末期齐国大衰,整个濡水以东的广袤山水全部被东胡占领了。那时候燕国也是自顾不暇,只好不断派出人质到东胡,求得东胡不来侵犯。燕昭王即位,与乐毅同心中兴,决意仿效当年秦穆公扩地西戎,将整个濡水与辽东夺回,为燕国打下一片广阔的后院。君臣一番密商,便在乐毅练兵的第三年,派出曾经在东胡做过人质的将军秦开为将,向东胡发动了突袭。半年之间,这支尚未完全练成的五万新军,将东胡驱赶回了遥远的漠北草原。燕国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设立了三郡:右北平郡(濡水地带),辽西郡(辽水之西),辽东郡(辽水以东)。

    从濡水沿东南海边一直向东北驰骋,越过绵延大山,便是滔滔入海的辽水。辽东郡的治所城堡在辽水之东百余里,叫做襄平襄平,今辽宁辽阳市地带。。燕国的新军大营,在襄平西南的辽水河谷。这里山塬连绵,谷地开阔而隐秘,林木苍茫,水草丰茂,确是练兵的上佳之地。然则,将新军根基扎在这里,绝不仅仅因为辽东地形之便。要说隐秘便利,燕山腹地的连绵峡谷更是上选。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04

    辽东之可贵,在于山水,更在于人。

    那时的辽东,西起辽水,东至浿水浿水,今朝鲜清川之清川江。,南至大海,方圆广袤千余里,山水苍莽,冰雪苦寒,人烟稀少。在中原人眼里,辽东与岭南是大寒大热的两处荒莽之地。然则,便是这苦寒荒莽之地,中原文明却早早就结结实实地在这里扎下了根基。还在殷商时期,这里便是殷商王族大臣箕子的封地,当时叫做箕子国。箕子国的封地城邑在浿水西南,叫做乐浪乐浪,今朝鲜平壤地带。。周灭商,因箕子贤能,大度地保留了箕子国。整个西周数百年,箕子国庶民被中原人唤做“高夷”,也叫做高句丽、高丽、句丽、句骊等。及至春秋板荡,箕子国一班老世族思念故国,自认殷商臣民而与中原疏远。到了战国之世,叫做“满”的箕子国国君自立称王,中原战国便直呼其国为“高句丽”了。秦开平东胡,自然也吞灭了这个“高句丽”,当年的箕子国便成了今日的辽东郡。

    辽东苦寒荒莽,生就了剽悍勤韧的渔猎部族。千百年同化归流,高丽人与中原人早已经浑然一体。无论男女,都生得精悍结实,吃得大苦耐得大劳,年年岁岁在山林与猛兽搏斗,在大海出没捕鱼,民风极是辛辣猛烈,尚武之风不教自成。当年子之与东胡作战,靠的便是由辽东渔猎子弟组成的五万劲旅。然则,春秋战国以来,辽东的猎户渔民却大都是隶农身份,从军不得做骑士,立功不得受官爵,几乎永远都是军中最为卑微的军卒,纵是战死或重伤,也不能得到丝毫抚恤,甚至连尸体也被无情地丢弃在战场。唯其如此,辽东渔猎奴隶对从军避之唯恐不及。当年子之征发辽东猎户,借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权力私行新政,以安家、赐荒田、许战胜之后抢掠的浮财归己之三法,凑出了五万誓死效命的辽东渔猎子弟,在六国联军中一举成为骁勇之师。辽东人之慷慨善战,可见一斑。

    此等冠绝天下的兵源,是乐毅在辽东成军的最重要原因。

    燕国安定之后,乐毅亲自到辽东郡推行新法。他颁布了一道震撼辽东的亚卿令:除了箕子国王族遗民,箕子国的老世族一律迁居辽西,辽东郡可耕田地一律做军功赏赐用!当时的辽西比辽东肥美,箕子国老世族本是老中原之根,虽则也留恋这白山黑水之地的独特风韵,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老世族一迁走,乐毅立即大刀阔斧地废除隶农制,将平坦原野的全部荒田,悉数分给愿意改业归农的渔猎新平民;同时颁行《大燕新军法》,但凡新平民从军,每人先赐十亩肥田,但有军功,论功立赏!依着辽东人的心性,这其中任何一法只要落到实处,已经是欢呼雀跃了,更何况枷锁顿开,一下子变成了世代梦想的“国人”!骤然之间,辽东渔猎子弟热血沸腾争相从军,短短三个月便有十万精壮入军,后续人群还在络绎不绝地拥来。乐毅原未料到能如此迅猛成军,便下令徐徐征发,边征边练,边练边征,才算刹住了这股从军狂潮。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05

    如此辽东,如何不令大将怦然心动?

    酷好兵事的乐毅,终于实实在在看到了一支强兵在自己的大旗下生成,率领如此一支大军与齐国决战,何愁不所向披靡。素有“北弱”之名的燕国,如果能击败拥有六十万大军的强齐,在当今天下不啻一声惊雷。它将宣告燕国的崛起,将又一次大大改变战国的大争格局。如果也能像秦国那样三代坚持新法,燕国必能成为中原逐鹿的强大力量。最后,也许燕国便是统一华夏的主宰。那时候,乐毅的名字将永远镌刻在巍巍史石,成为开创燕国大业的第一块基石。诚能如此,孜孜以求的名将之梦却是何其渺小也!

    一路兼程驰驱,乐毅的心绪始终不能平静。

    旬日之后,乐毅与幕府班底终于抵达辽水河谷大营。

    时当腊月,滴水成冰。雪原的寒风从遥远的北方呼啸而来,任你衣甲三重,也是寒彻入骨。一路奔驰颠簸,骑士们的汗水在贴身布衣与外层铁甲间反反复复地结冰融化,早已经变成了铁铠冰甲。一进大帐,乐毅便是连声呼喝:“快!整几盆炖肉来,还有黍米团子,越热乎越好。”留守中军的大将秦开连忙道:“先卸衣甲,看有无冻伤?”乐毅并一班军吏连忙脱衣解甲。一时之间,赤条条二十几条汉子人人一身青紫,脚下战靴却是无论如何也扒拉不下。

    秦开扫得一眼,一个箭步蹿到帐口大喊:“医士春秋战国之前,军中医师由巫师、方士担任,唐以后军医方有“检校病儿官”之名。!快!”片刻之间,一队军医提着医箱快步赶来。为首一个须发灰白精瘦矍铄的老医士边打量边高声吩咐:“撤去燎炉,打起皮帘,走风半个时辰。将军们能走动便走动,不能走便坐了,只不要出帐,我等一个个操持。”又转身对秦开道,“请来几大盆净雪。”秦开立即大喊发令,少时便有一队军士抬进了七八个大木盆,个个白雪皑皑堆顶。老军医一挥手,跪坐在了赤条条的乐毅脚下,后边的医助们一人守定一个伤者,先用锋利匕首划开战靴,再用大团白雪揉搓双脚,待双脚变热发红便涂上一层清亮的熊油膏。如此这般忙碌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将一班人的冻伤料理妥当。

    “上将军,”秦开一拱手,“请到炊营用饭。”

    “凉些个不打紧,搬来吃。”一番折腾,乐毅浑身散了架一般,那饥肠辘辘的感觉没有了,只想赶紧吃罢饭理事。

    “不行。”秦开固执地一笑,“外凉可治冻伤,内凉可要起病了,还是到炊营好。”

    “好,去炊营。”乐毅在细琐事务上从来不固执己见。

    这辽东炊营却与寻常炊营不同。不在帐下设置,却是一大片石板砌成的大房子。远远看去,这些石板屋还没有一人高,屋顶粗黑的大烟囱伸手可及,匆匆涌出的炊烟在寒风中倏忽飘散,全然没有中原军营那种扶摇直上的韵味。原来这辽东酷寒之地,一年倒有小半年冬令天气,一过十月便是北风呼啸。但遇大雪严寒,兵士出帐撒尿,一不小心两腿间便是一支长长的冰棍。军营起炊,大锅大盆的炖肉,刚刚分到兵士碗中便成了冰坨子。虽说军营冷食本是家常便饭,然若顿顿如此,兵士多病,体魄也势必瘦弱。在第一个冬日还没有过完时,乐毅便下令征发了一百多名辽东工匠,兵士轮流做小工,建起了近百座大半截埋在地下的炊营,只要不逢战事,兵士一律开到石板房用饭。在寒天彻骨的辽东,军士们日每能有三顿热乎乎的战饭,当真是谈何容易!仅此一举,兵士们便对乐毅的爱戴崇敬无以复加,乐毅爱兵的名声也风一般流播天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06

    “兵士今冬可有冻伤者?”乐毅一瘸一拐地问。

    “来!”秦开索性一下子背起了乐毅,边走边说,“没有。皮靴皮袜加皮甲,能冻个甚来?一冬满营嗷嗷叫,都喊着请战,骑劫叫得最凶。上将军这一来啊,我看直要炸营了。”

    “好!”乐毅一拳砸在秦开肩上,“有得仗打,莫担心。”

    踏着干雪下了七八级大石台阶,粗大木柱撑起的大厅中暖烘烘热气夹着肉香饭香扑面而来,乐毅又顿时饥肠辘辘,跳下地便道:“走,找个旮旯坐了,赶紧整饭。”原来这地炊大厅一次可容三千军士就食,十排一眼望不到头的白木长案,案下是裁割得极是方正的一块块白木板,每排两面,每面恰是百五十块木板坐百五十人。大厅每面都有六个宽大出口,但闻号角军令,三千军士片刻便可冲上地面。十年练兵,乐毅只要在军营,每餐必得查看军食,与士卒们一起坐在白木板子上饕餮大咥。今日却是不同,乐毅只想赶快回帐部署军务,不想在这里耽延,在旮旯处坐了下来想赶紧吃完便走。刚刚坐定,秦开带着一个炊兵匆匆搬来了一大盆红黑油亮的炖肉、一大盆红红的黍米饭团子、一大碗菜羹、一大碗黍米酒,热气蒸腾浓郁喷香。

    “好军食!”乐毅一声赞叹正要下箸,却突然皱起了眉头,“军令不得饮酒,拿走。”秦开笑道:“上将军一路风寒,我特意叮嘱拿来的。”乐毅摇摇头:“军士日日风寒,都有酒么?”秦开无可奈何地笑笑:“好,拿走。哎,这熊掌是军猎之物,你可得吃了。”那个黝黑粗壮的炊兵连忙挺胸赳赳道:“昨日猎回,没错!”乐毅肃然道:“军法有定:熊掌只犒赏当日军猎有功将士。拿走。换一盆山猪杂碎来。”秦开不笑了:“上将军,山猪杂碎不经饿,只给违反军法者吃,至少来一盆山猪肉了。”乐毅喟然一叹:“国耻未雪,安然食肉,问心有愧也。”粗壮黝黑的炊兵呼呼大喘道:“禀报上将军:今日没有山猪杂碎,只有狍子后白!”秦开哈哈大笑:“你看你看!便是狍子后白,快去拿了!”“嗨!”粗壮黝黑的炊兵噔噔飞步去了,片刻之间换得另一盆炖肉出来,却是肥中缠瘦的一只狍子后腿,足足有三四斤重。乐毅不禁扑哧笑道:“好了好了,去吧。”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后白者,狍子后臀也。这狍子肥臀,天生两片圆形白毛,辽东猎户呼之为“后白”。猎户常年出入山林冒险,便有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习俗讲究。不吃狍子的白色屁股,是诸多讲究之一。辽东大军十之七八都是猎户子弟,自然也有这个禁忌。乐毅中原名士,自然不相信这个禁忌,更兼不想暴殄天物,眼看天天扔掉这难得的肥肉,便立了一个奇特的军法:狍子后臀列为军中“罚肉”,但有那些无意中违法却又不得不处罚的军士,便罚吃狍子后臀。究其实,狍子后臀劲健肥厚,最是热补。辽东猎户子弟原本个个明白,寻常却出于禁忌不能吃,一旦被罚不得不吃,一吃之后便是偷偷地乐。时间一长,此中奥妙人人尽知,这莫名其妙的禁忌也在军营淡漠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07

    一只狍子后臀吞下,乐毅顿时精神大振。看看士兵已经赳赳开进大厅,乐毅连忙从身边出口走了。进得中军大帐,支起硕大的图板,乐毅便与秦开秘密计议起来,直到军营刁斗打响三更,大帐中还是灯火通明。

第八章幽燕雷霆(3)

    三、轻锐劲健的燕国新军

    次日清晨,浓浓的雾气还没有消散,一片牛角号声划破了辽水河谷。紧接着,四面大鼓在两丈高的鼓架上隆隆响起。这是聚将鼓,每隔一刻一鼓。三通鼓罢,大小将领便要从各自军营赶到幕府大帐。中军司马点将完毕,乐毅便站在了长大的帅案前,目光扫过齐刷刷挺身坐在将墩上的二十员大将,大手一挥:“诸位将军,燕王决意讨伐暴齐,燕人复仇之日到了!”

    “讨伐暴齐!复仇雪耻!”大将们一齐怒吼。

    乐毅拔出令箭:“两个时辰拔营整装,午时战饭,未时开拔。步军居中,铁骑两翼;秦开为步军主将,骑劫为铁骑主将;全军轻锐,兼程疾进;旬日之内,务必开入易城易城,战国时燕国南部要塞,在易水下游,今河北省易县地带。!”大将们人人振奋,一声呼喝领命,大步匆匆地散去准备了。

    午后,二十万大军开出了辽水河谷,在皑皑雪原上像一条火红色的巨龙浩浩西去。沿途常有猎户从茫茫林海飞出,向着这支快步疾走的皮甲大军“噢嗬——”长喊,在路边堆下几只猎物,又带着猎犬飞进了无边无际的山林。虽是茫茫雪原寒风呼啸,这支火红色大军却是健步如飞,速度快得惊人,第三日刚过,已越过了辽西郡。

    乐毅练成的这支新军,最大特点是“轻锐劲健”四个字。

    燕国有燕国情势,若照着中原战国那般铺排,再过十年,燕国也未必能够练成新军。这国情,一是穷,二是寒,三是缺铁。尤其这最后一条,是燕国成军的致命伤。纵是你出得起高价重金吸引商旅,大肆收买铁料,别国官府也不会教如此巨额铁料出境。战国新军之所以新,全在一个“铁”字。全部装备都是铁制:铁兵器、铁甲胄、铁马具、铁器械。总之,无铁不成军。唯其如此,天下才将战国新军呼之为“铁军”。燕国乏铁,却硬是要练成二十万新铁军,自然只能在铁器之外开辟天地了。带着一班军吏,乐毅细致地盘清了燕国府库的全部存铁,充其量也只打造得七八成兵器。一番思虑,乐毅下令:铁料只打造兵器,甲胄马具器械等全部另谋出路。另在何处?在皮革木材之上。这两样物事恰恰是燕国出产最丰,用之于军,竟是奇妙地大获成功!

    第一是这铜钉皮甲胄。上古战神蚩尤,用整块兽皮裹身包头,战阵不怕刀斧,部族仿效而流布天下,于是有了甲胄。后来渐渐演变成铜甲、铁甲,作为甲胄鼻祖的皮甲反倒是渐渐少了。目下的中原战国,人人一身铁甲胄乃是步骑新军之标志,否则便不是新军。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08

    皮甲胄穿着示意图皮甲甲身展开复原图乐毅的办法是:大量买入猎户皮革,猎户子弟带大张兽皮从军者,立即给予赏赐;同时在军中设立皮坊,工匠们自己制皮,自己裁缝,皮盔甲再钉上铜钉,一身皮甲胄便制成了。一经上身,轻便坚韧,竟比铁甲铁胄利落了许多。那时候,一身全副铁甲胄的重量大体都在八十斤左右,重甲更在百斤之上,猛则猛矣,却实在太过沉重。以致到了后世的宋代,限制铁甲打造必须在五十斤之内。但燕军这一身皮甲皮胄加战靴,最重也不超过三十斤,对于身高力大的辽东子弟,丝毫不显累赘,弯腰屈背蹲踞起立伸展自如,连“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这句老话也显得多余了。甲胄成功,马具也照例办理。中原铁骑,马身必有铁包皮披甲。燕国新军的战马披甲,则是两重皮革外钉铜钉,既厚实顽韧又轻便异常,战马负重大大减轻。

    第二是木制大型器械。军中大型器械,自来以铜材铁材为主料。秦国新军的大型攻城器械,几乎全数铁制。如此气象,燕国自然无法企及。乐毅的弥补之法,是遴选上好坚实木材,制作大批必备的攻城器械,主要是三种:壕桥、撞车与云梯。

    壕桥者,越过壕沟之桥也。《六韬•虎韬•必出》篇载:“太公曰:大水、广堑、深坑,敌人所不守,或能守之,其卒必寡。若此者,以飞桥、飞江、转关与天潢以济吾师。”这里的飞桥,说的便是壕桥。商周时壕桥已经出现。及至战国,壕桥已经发展成为折叠式,下装两只或四只大轮,宽约一丈五尺,可八具并列,总宽达十二丈,万千军士可冲锋过桥。中原大军的壕桥,都是铁轮铁板,一具壕桥用铁千斤之上!如此耗费铁料,燕国如何消受得起。乐毅与工匠们会商,像打造牛车车厢一般打造壕桥:桥轮与轴柱用硬如精铁的青檀木,桥身用清一色的红松木,板厚一尺六寸。如此木制壕桥更有一样好处,折叠轻便,行军利落,四个军士便可拉走。打造成八具后连排试用,大军连踩一月,一样毫发无损。

    两轮折叠壕桥实用展开图四轮折叠壕桥行军图

    撞车者,撞击城门之重车也。撞车车架粗大坚固,底部安装四只大轮,推进轻便,在车架顶部的横梁上用绳索悬挂一个巨大的撞杆,撞杆前部安装巨大的撞头,后部绳孔可延伸出数十条粗麻绳。冲近城门,车体四角用大木桩固定,数十兵士横开两列,拉动撞头后部麻绳向后荡开,再合力拽绳向前猛进撞击。若是小城门,往往是十余次便被撞裂,威力实在令人瞠目。撞车最难制作的核心部件,是威力巨大的撞头。中原强国如秦魏齐,撞头都是铁制,形如巨大的矛头,重量大体都在五六百斤左右,安装在粗大的圆木撞杆上,猛撞猛刺,寻常木料城门委实不堪一击。燕国缺铁,便用合抱松木做撞杆,用极为坚硬的岩石打磨成巨大的锤头形撞头(岩石太尖容易摧折),重量却比铁矛撞头加大一倍。一经试用,威力惊人。纵然铁皮包裹厚达一尺余的坚固城门,两车并撞,也能在三十撞之内轰然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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