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0:39

    白起点头笑道:“这倒是了。安邑有事,函谷关大军半日可达。怀城两万铁骑,可是令赵魏韩寝食难安了。”

    “着!正是这个道理。”魏冄一阵大笑。

    三日后,宣太后书令直达河内,由秦昭王宣读立行:对白起战功与魏冄谋划大加褒奖,当场擢升白起为大良造爵,职封上将军;魏冄晋爵封侯,虚封穰地,是为穰侯。三军将士并河内吏员,即时论功封赏,尽皆晋爵一到三级,一时人人振奋。魏冄雷厉风行地在河内设置郡县、颁布法令,要将这片中原冲要地带结结实实地化入秦国。

    在这忙碌时刻,咸阳接到郢都秦商的快马义报:鲁仲连入楚,正在策动屈原复出恢复合纵,联兵抗击秦国。

第六章滔滔江汉(1)

    一、碧水风雪云梦泽

    大雪纷飞的冬日,鲁仲连接到了田单商队的快马急书:河内沦陷。

    这时,春申君正在府中与鲁仲连拥炉小酌。一看书信,春申君倏然变色:“噢呀自作孽,魏国四十万大军睡大觉了?还有信陵君,都到北溟逍遥游去啦!”鲁仲连粗重地喘息着沉默着,猛然一拳砸到案上:“秦国猖狂,欺六国无人乎!”霍然起身,“春申君,我这便上路。来春清明,你我到汨罗相见!”春申君一连声嗟呀惊叹:“噢呀呀,说好来春上路了。这大雪塞道,如何走法?”鲁仲连急迫道:“等不得了,不见秦人冬天打仗么?”说罢转身便走。到得庭院,一片风雪骤然扑面。春申君大急,跟在后面紧走急说:“噢呀慢点,你看这天气,总得备辆车带些干肉干粮啦。”鲁仲连也是边走边说:“不用。经常上路,还能饿着?有风有雪,干净。”春申君转声对跟来的仆人喊道:“噢呀,别跟着乱跑,快去牵马。”说话间到了门庭,仆人已经牵来了鲁仲连的骏马在廊下等候。春申君看见鞍辔齐整的骏马,恍然锐声道:“仲连且慢,家老,快去拿我那领貂裘来啦!”

    鲁仲连大笑道:“风雪见猛士,那物事上身累我,不要。”笑罢一拱手告辞,飞身上马,两腿一磕,那匹铁灰色骏马一声短促的嘶鸣,骤然大展四蹄,箭一般冲入茫茫风雪之中。只留下春申君怔怔地伫立在风雪地里,兀自唏嘘叹息。

    出得春申君府邸,漫天皆白,整个郢都城垣都陷进了茫茫雪雾之中。鲁仲连有主见,径自走马向城南而来。郢都临水近江,云梦泽伸展出的小江河多在城垣西南,西门南门修建了直通外水的水门。水门下常有各种船只停泊,供旅人官员等从水路出城。寻常时日,一见客官过桥进得码头,船家便在各自船头笑脸相迎,没有人争相呼唤,只任你挑选上船。不管客官跨上哪家船只,其余船家都会遥遥招手,操着或急促或温软的水乡口音喊一声:“客官顺风——”离去船家也会对同行笑盈盈喊一声:“再会——”回头再笑着一句,“客官,侬坐好了。”小船便悠然荡出码头,飘出水门,融入茫茫水天之中。那份殷殷之情,总是给旅人一片温馨,令远足者怦然心动。鲁仲连熟悉楚国,更是喜欢水乡独有的这一份明亮柔昵,但来江南,能坐船从不乘马。如今风雪漫天,陆路难行,水路却不似北方冰冻,正好不耽搁行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0:40

    谁想一过那座石桥,水门下一片空寂,大小没有一只船。

    “有船么?可有船家出水——”鲁仲连焦急,大袖一抹脸上雪水,一声高喊,连呼三遍,都是空无应答,不禁重重地叹息一声,一时愣怔在风雪之中。

    “客官,侬有急火事了?”背后码头石下突兀冒出一个苍老的声音。鲁仲连惊讶回头。一堆雪丘中钻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精瘦老人,一身粗布夹衣,青布包头,双手拢在袖中,一边跺着脚一边上下打量着。鲁仲连忙道:“老人家,那些船呢?”老人一笑:“客官毋晓得,今冬大雪忒煞猛,有房子的上岸去了,没房子的投亲靠友去了,船也便没有了。”鲁仲连焦急道:“水道又没冰冻,不做生计,上个甚岸?”老人笑道:“侬毋晓得,水道没冻,人却冻了。官府有令,冬船增税三成。谁想守在这里吃雪了?”鲁仲连又气又笑道:“冬日客人少,为何还要增税?”老人呵呵笑道:“侬是这般说。官府却说,冬船价高了。”鲁仲连不禁愤愤道:“岂有此理!当真昏君。”老人连忙紧张地四面张望了一番,才低声道:“毋高声了。侬有急火事,老朽送客官一趟子了,左右在这里也是冻着。”鲁仲连惊喜道:“老伯有船?却在何处?”老人向水上那堆雪丘一努嘴:“不大,还算快捷了。”鲁仲连恍然笑道:“啊,大雪盖了船篷。老伯,我还有这匹马,能载么?”老人打量了骏马一眼沉吟道:“客官,侬到哪里去了?”鲁仲连道:“东出云梦泽,再到震泽吴越之地。”老人摇头道:“侬是远足,马不行。我这小船也只过得云梦,江东没走过了。要不客官再等等,看有无别个船来?”鲁仲连断然道:“便是老伯。马,我托在城门守军这里。”老人惊讶道:“侬一匹好马,不怕狼兵杀了吃马肉?”鲁仲连笑道:“他要杀马,我便杀他。老伯,稍等片刻。”说罢卸下马背上的一只皮口袋,牵马去了。

    过得片刻鲁仲连回来,老人已经将船上积雪除去,一只乌篷轻舟亮在了码头之下。老人站在船头笑着:“船桥雪水滑,客官小心了。”鲁仲连说声不打紧,已经大步走过了搭在码头与船头之间的一板桥,轻捷稳健地到了船头:“老伯,走。要我帮个手么?”老人已经操起了长长的橹桨,摇摇头笑道:“大雪天不能张帆,慢些个,侬毋得急噢。”鲁仲连笑道:“只要走,慢也是快。”“客官却是个明理人。”老人呵呵笑着,小船已经悠然荡出了码头,看看将近城门,老人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大铁钱,咣啷一声,准准地丢进了三丈开外挂在城门洞口的一个敞口铁箱。鲁仲连惊讶道:“老伯,好准头!”老人笑道:“三五丈远,客官见笑了。瞎子阿鹏,十丈开外一扔即中,那才叫准头了。”鲁仲连大奇:“瞎子?瞎子能有如此功夫?”老人还是呵呵笑着:“不多算,日每三钱,几十年扔下来,能没个准头?”鲁仲连不禁一声叹息,说不出话来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0:41

    出得水门一个时辰,小船与漫天雪花一起飘进了云梦泽。极目远眺,天是无边的灰,水是断续的蓝。肥大的雪花从天宇深处涌流出来,匆匆地扑向无垠的水面。云梦泽腾出灵动湿热的水雾,紧紧地拥住了冰凉的雪花,悄无声息地升腾起无边的白纱。天地朦胧,小船悠悠,直是在虚无的云天飘荡。

    “雪拥云梦兮水天澹澹,孤舟一叶兮我心茫茫——”鲁仲连站在船头,不禁高声吟哦,末了圈起掌筒一声长呼,“云梦大泽——我来了——”

    “客官好学问。”老船家呵呵笑着,“雪天走云梦,老朽也是头一遭。”

    “老伯,大雪碧水云梦泽,美是不美?”

    老人呵呵笑着悠悠摇橹,破天荒地没有说话。一阵风雪呼啸吹过,吹起老人单薄布袍下五色补丁的破旧内衣。鲁仲连心中一颤,顿时觉得不是滋味,蹲身钻进船舱,走出来将一件翻毛短皮袍披到老人身上。老人一回头,满脸通红道:“客官,这可使勿得,船家人不作兴受外财,老朽要招人骂了。”鲁仲连高声道:“天寒地冻,老伯病了,我也走不远。”老人一怔,局促笑道:“呵呵,也是,那便算了侬的船资,老朽生受了。”说罢停下手中橹,将皮袍穿好,又找了一条细麻绳在腰间束了一道,搓着手笑了:“绵暖不如皮,老话在理,侬毋晓得多舒坦了。”鲁仲连拳头捶着胸脯高声道:“老伯,我是后生,有一拨子牛力气,你教我摇橹。”老人呵呵笑着连连摇手:“使勿得使勿得,这风雪无向,侬要上手,明日就漂到湖涂国去了。”鲁仲连大笑:“那便说好,天晴了教我。”老人已经站在橹担前操起了大橹:“侬毋晓得,这橹带舵,没有三年跑船,不教上手的了。”鲁仲连心中一动道:“老伯,这船是你自家的么?”老人又恢复了慈和的呵呵笑声:“是了是了。十年前,老朽才打得这条船。船是家,有船才有家了。”鲁仲连默然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老人猛然高声道:“客官进舱,要起风了。”

    “风便风,不怕!正好见识云梦泽汪洋之气。”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恍若城墙的白茫茫混沌雪雾已经迎面推了过来,隆隆之声夹着尖锐呼啸,势若千军万马。老人大喝一声:“客官趴下!头冲船头。”鲁仲连不及思索,一个滑步倒在船舷抓住了一条固帆麻绳。老人却挺直着身板,钉在橹担前牢牢抓着大橹纹丝不动,将船头正正地对着白茫茫突兀高耸的雪山风雷。片刻之间,鲁仲连眼前骤然一黑,一股巨大的推力生生要将他抛将出去。鲁仲连贴在船舷之下,双脚紧紧蹬住了一道板棱,双手死死抓住了麻绳,只觉得尖锐的呼啸掠过,头皮耳目像被利刃飞快地刮过,一阵剧烈疼痛,当即眩晕了过去。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0:42

    及至睁开眼睛,景象已是大变。天空湛蓝得令人心醉,红红的太阳枕在遥远的水线,碧水长天,明亮得扎人眼睛。鲁仲连挣扎着扣住船舷站起身来,踉跄着脚步一声大喊:“噢嗬——太阳出来了——”如何没有人说话?鲁仲连蓦然回头,顿时惊呆了——船尾橹担前,老人身上已经没有了翻毛皮袍与半长布袍,一身五色补丁的短衣,也只丝丝缕缕地挂扯在棱棱瘦骨上,一条腿紧紧钩着橹担,一条腿弯曲在船板,怀抱大橹弓着腰身,头冲着船头,圆睁着双眼,脸上满是鲜血,一头白发散乱地披在双肩,动也不动地扎在那里,分明一座白石雕像。

    “老伯——”鲁仲连一声嘶喊,一步冲上去抱住了老人。

    老人已经僵硬了。不管鲁仲连将老人抱在怀里如何努力,老人双手都铁钩一般抓着橹柄,佝偻前仆着僵硬冰凉的身板。鲁仲连大急,三两下脱去自己的丝绵长袍裹住老人,又飞快地钻进船舱从皮袋里找出了路途常备的急救丹药,钻出舱来撬开老人的牙关,含一口水嘴对嘴给老人灌了下去。过得片刻,眼见着老人慢慢松开了双手伸开了腿脚,眼珠轻轻地转动了一下。

    “老伯!你醒了?”鲁仲连惊喜地大叫起来。

    “好后生,侬好命……”老人艰难地绽开了一丝笑意,“放晴了,树起樯桅,挂上帆,只把住橹担,朝东不动,便入了江东。老朽没将客官送到,惭愧了……”猛然,粗重短促的一声喘息,老人雪白的头颅一歪,没有了声息。

    “老伯,鲁仲连害你也!”猛士如鲁仲连者,生平第一次放声大哭。

    惨淡的夕阳隐没了,满天星斗闪烁在无垠的夜空,一钩新月斜挂,激荡的涛声无休止地摇晃着小船随波逐流。鲁仲连静静地坐在船尾,端详着身边盖着长袍的老人,双手只抱着橹柄,任小船向着东方漂去。他不想起桅张帆,只想守护着这个因他而死的老人。蓦然之间,鲁仲连眼前一闪,那是何物?烙印!

    鲁仲连静神凑近,只见老人雪白散乱的鬓发下隐隐两个焦黑中透着肉红的古字——小臣!淡淡月光之下,肉红幽幽,惊心动魄。鲁仲连不禁一个激灵——老人是逃跑的奴隶?没错。方今天下,唯有楚国的贵族封地保留着古老的战俘奴隶制。“小臣”是最低贱的苦役奴隶,名号“小臣”,是殷商古老部族对低贱奴隶的称谓。果然如此,老人一定是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隐藏了常人无法体察的苦涩,终是沦落船户,却永远地对客人绽开着一副殷殷笑脸。看着老人安详舒展的面容,鲁仲连不禁喃喃道:“老伯,你为何不逃到北方去?魏齐韩赵秦,早已经没有这种烙印古奴了。是了是了,我猜度老伯是离不开水乡,离不开这云梦泽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0:43

    天终是亮了。太阳虽然又红又大,风却冷飕飕刀子一般。鲁仲连活动了一番手脚,开始收拾张帆。老人这只船虽然不大,却打造得精巧结实,桅杆底部是一副牢牢固定在船体上的“人”字形木架,大约只有三四尺高。齐国靠海,鲁仲连大体还晓得一些船上本事,一番搜寻,找到了躺在船舷沟槽里的一段丈余高的挂帆柱。幸亏是冬雪休船,老人拆了桅杆,否则昨日一定是樯桅摧折帆布碎裂小船倾覆。鲁仲连不及感慨,抱起帆柱一番折腾,终是将帆张了起来。一看风向,正是西北风劲吹,直下东南正是顺风。鲁仲连一阵轻松,对老人深深一躬:“老伯,托你佑护了。顺风,我们走。”如老人所说,鲁仲连只站在撸担前牢牢将橹柄对着东南方,小船悠悠去了。

    漂得一日,红日西沉时,小船顺风顺水地漂到了一座小岛前。

    鲁仲连疲累已极,打量一番地势,将小船抛锚在一处极是避风的岩石之下,背起老人提着皮袋登上了小岛。这是一座孤岛,山石嶙峋草木茂密,积雪中依然露出苍黄青绿。鲁仲连站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将小岛打量一番,断定不会隐藏冬天觅食的猛兽,才放下老人,折来一大堆枯枝断木,打起火镰在避风处燃起了一堆篝火。忍着饥渴,鲁仲连用一口短剑先在山坡上挖出了一个三四尺见方的土坑,又在坑底铺满了松软的茅草,然后将老人轻轻抱了进去,给老人盖上了自己那件长大的丝绵袍;仔细思忖,又找来一方石板,盖住了土坑。鲁仲连兀自喃喃道:“老伯,你且先在这里歇息一段时日。日后,鲁仲连定然将你移回郢都安葬,访出你的名姓,给你老人家立一座高大的墓石。”说着将翻出的新土堆在石板上,恰恰一座坟茔。一切妥当,鲁仲连打开皮袋拿出干肉酒囊,将一方干肉端端正正地摆在老人坟前:“老伯,旅途之酒无薄厚。来,你先饮了。”提着酒囊围着坟茔洒了一圈清酒,颓然坐在了篝火前喘息起来。分明是饥肠辘辘,鲁仲连拿着干肉却难以下咽,一个朦胧,靠着山石软倒,随即大放鼾声。

    一觉醒来,又是山水明亮。鲁仲连自觉精神振作,方才一通大吃大喝,吃喝完毕,在老人坟茔前插了三根高高的青竹,又用剑画了三个大大的“十”字,下岛上船去了。

    谚云:冬冷雪后。这一日还是干冷的西北风,鲁仲连却觉得天从人愿,虽是一身夹袍浑身冰凉,精神却分外抖擞。起锚扯帆,片刻之间进入了茫茫云梦。又是一日顺风漂流,暮色时分,辽阔浩渺的云梦泽渐渐收窄,水流也在碧蓝中泛出青灰,远远地青山夹峙,苍苍云梦终是化做了长川东去。鲁仲连大是惊喜,兀自高声长呼:“噢嗬!大江滔滔,仲连来也——”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0:44

    出得云梦泽,是三千里江东地面,也便是吴越两个已经灭亡了的国度,此时叫做东楚。一入江东,有了盎然春意。两岸青山村畴,江面白帆依稀,渔船商船间或总能遇到,比辽阔清冷的云梦泽多了一番生机。鲁仲连从未来过江东,然却带有一张墨家绘制的《江东山水图》,再有不明,遇到船家便问,也还算走得顺当。

    过了一日一夜,小船出江,进入了震泽大湖。一出震泽,是老吴国的都城姑苏。过了姑苏,便是鲁仲连此行寻觅的越地大山。想想自己不通吴越方言,更兼水陆皆生,鲁仲连在震泽北口的丹徒丹徒,吴国城邑,秦统一后置丹徒县,在今镇江市郊地带。城停了半日,用春申君令牌请官署派了一名颇有阅历的老通吏,又自己雇请了一名年青力壮的水手,便于夜间进震泽,直下老越国茫茫大山。

    鲁仲连火急要找的,是一位隐居在会稽山的神秘人物。

第六章滔滔江汉(2)

    二、隐世后墨再出山

    会稽山,既是大禹聚会诸侯之地,也是大禹葬身之地,更是天下享有赫赫盛名的圣地神山。会稽山东麓有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水直通东海,越人称为“禹井”,说是大禹踏勘海水涨落的“眼井”。会稽山上有禹冢,周遭山林鸟雀群落万千,专司禹冢之耘护,春拔草根,秋啄其秽。若有人妄害此鸟,当地越人部族追杀无赦。当鲁仲连站在这座被苍翠松柏紧紧环绕的大冢前时,一时感慨万端。那五六丈高的冢丘五色杂陈,仿佛是上天将天下的各色土壤都搬到了这里。更令人惊讶的是,如此一座小山也似的大冢,却没有一根杂草,疏松坚挺,毫无千年风雨冲刷痕迹,五色土斑斓明艳,干净得如同春日刚刚耕耘过一般。连周遭的松林地面都是了无杂物污秽,山林幽谷清新得令人心醉。

    “官府有仆役护持禹冢?”鲁仲连素来求实,不大信遥远的民间传说。

    通吏大是摇头:“没没没。会稽山猎户都不进,纵有官府仆役,如何谋生?”

    突然,森森无边的松柏林海中一阵林涛般的异样声音弥漫了过来。鲁仲连抬头之间,蓦然便见万千飞鸟贴着地面向禹冢掠来,没有一声啁啾鸣叫,起起落落地衔起地面的落叶枯草,盘旋飞舞着从鲁仲连身边掠过,大片出了山林直向遥遥大海飞去。

    “噫——”鲁仲连长长地惊叹一声,盯着鸟群飞去的方向良久愣怔。

    通吏笑道:“越地荒莽,原多神异之说,先生见笑。”

    “禹冢神鸟,信哉斯言!”鲁仲连由衷赞叹了一句。

    “先生,过了禹冢山,是若邪溪,过了若邪溪,才是五泄峰,须得赶路也。”

    “好,走。”鲁仲连答应一声,跟着通吏轻轻地走出了这片洁净的山林。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0:45

    大约走得一个多时辰,翻过了两个山头,眼前一道峡谷。一条山溪挂在半山之上,匹练直下声若沉雷,赫然一片孤潭深深沉在谷底,南山崖上一柱悬空孤石斜斜伸出在潭水之上,奇绝异常。鲁仲连长剑指着山溪高声道:“那定然是若邪溪了。”通吏笑道:“此水有四奇,先生晓得无?”鲁仲连摇头:“我却如何晓得?”通吏指着遥遥山溪道:“一奇铸得神剑,山左有欧冶子铸剑石洞。二奇浣得轻纱,山右是西施族人当年的村落。三奇众山倒影,窥之如画。先生说,美是不美了?”

    “如何不美,第四奇如何?”鲁仲连饶有兴味。

    “这末了最是令人不解。”通吏认真地皱起了眉头,“但有人物在此出奇,此后便不奇了。人云,奇后不奇。”

    “莫名其妙,此话怎说?”

    “欧冶子之后,若邪溪不能铸剑。西施之后,若邪溪不能浣纱。先生且看,这里早已经了无人迹,都迁走了。”

    “奇!”鲁仲连童心大起,“可有谁个在孤石看过众山倒影么?”

    通吏摇头:“如此之险,谁个上得去?众山倒影只怕是传闻,先生莫得涉险。”

    “若是不险,有何看头?”鲁仲连说着话已经大步向山崖走去。

    这道山崖青苍苍一道绝壁高耸,半腰凌空伸出一方孤石。孤石之上有一棵亭亭大树,高逾七八丈,此刻一团白云飘过,恰恰掩住了孤石,那大树仿佛生在云端的天树一般,当真是物化神奇。鲁仲连高声问:“那是甚树?能在孤石生长?”通吏笑道:“这是白栎,比北地的麻栎可是高大多了,生在孤石之上,却是少见。”鲁仲连再不说话,端详一阵,一手用长剑拨打着齐腰深的茅草,一手揪着杂乱丛生的灌木枝杈,不消片刻攀上了山崖。通吏遥遥看去,白栎树梢恰恰在鲁仲连脚下。此时,鲁仲连从山崖边一跃飞起,堪堪地落在了白栎树冠,树冠倏忽一沉,鲁仲连已经大鸟一般落到了孤石之上。

    “好!”通吏不禁大大赞叹了一声。

    此时白云刚刚飘过,峡谷明澈如洗。鲁仲连乘崖俯视,只见幽幽谷底汪洋着一片碧蓝,潭水四周是层层叠叠的绿树作岸,分明一个巨大的绿盆中盛着一汪碧水,那碧蓝明亮的潭水中涌动着一簇簇嵯峨山峰,直是天地间匪夷所思的图画。

    “众山倒影,窥之如画。若无人到此,此说却是如何来的?”鲁仲连兀自喃喃,如醉如痴,“隐匿此等山水之间,谁还去想世间纠葛?”徘徊半日,感慨中来,拔出长剑在合抱粗的白栎树干上一阵刻画,跟着双掌一振,树皮纷落,赫然显出四个大字——误人山水!

    正在此时,谷风长啸,一团乌云骤然扑面而来,孤石大树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鲁仲连直觉一股旋风卷来,竟要将他拔起一般,大骇之下,连忙伏身贴地紧紧抱住了大树。倏忽旋风卷过,明澈的峡谷已是一片幽暗。再看那峡谷深潭,已是漆黑如墨,森森骇人,哪里还有窥之如画的仙境?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0:46

    “山雨将来,先生回来——”通吏惊慌的声音一丝细线般飘了过来。

    鲁仲连抖擞精神,爬上高大的树冠,飞身一纵,抓住了山崖上一根粗大的青藤,脚蹬手抓地攀上了山头,回到通吏面前,已经是衣衫凌乱满头大汗脸色苍白。通吏笑道:“先生形迹,却不像观画之人了。”鲁仲连一阵喘息,大喝了半皮囊凉水,这才长吁一声:“天地神异,尽在越地也。”霍然起身,“走!明日赶到五泄峰。”

    万山丛中风雨无定,鲁仲连两人一夜半日的路程,经历了七八次风云变幻,次日午后赶到五泄峰,衣服还是半干半湿地紧贴在身上。鲁仲连又气又笑骂道:“鸟!隐居这等地方,当真折腾死人。”通吏连忙一嘘,小心低声道:“先生莫得无遮拦,五泄峰有山神耳目。”鲁仲连哈哈大笑:“好好好,五泄峰好。”看着鲁仲连谐谑玩笑,通吏笑了:“先生,你只登上前面这座峰头,便真要说好了。”“是么?那走!”鲁仲连也是惦记着心中大事,说得一句,猫腰大步匆匆地向山上爬去。这面山坡虽然很长,却不甚陡峭,只小半个时辰便登上了山顶。举目眺望,鲁仲连长长地惊叹了一声,身子钉在了山头一动不动。

    一道青森森的峡谷,对面两座高山造云壁立,夹着一条山溪,飞珠溅玉直泄山谷,望若垂云,却是两百余丈一道大瀑布悬空。一泄之下,两山又骤然重合,伸出了一个平台,垂云白练隆隆跌入平台,又是直泄山谷数十丈,如此连环三泄,跌入最后一道巨大的平台,瀑布宛如白练鼓风,骤然舒展飘开,变成一道十多丈宽广的白练隆隆坠谷。五道瀑布连环而下,直是青山胸前拖曳了一幅飘飘白纱,当真是天地造化。

    “如此雄山奇水,如何叫一个‘泄’字?忒煞风景也。”

    通吏笑道:“越人将瀑布叫做‘泄’,土语了。”

    “五泄峰?暴殄天物!”鲁仲连耿耿不能释怀。

    “先生如此上心,不妨取得一个雅名,小吏禀报官府更名如何?”

    鲁仲连思忖良久,哈哈大笑:“还是五泄峰了,泄尽天地晦气。噫!有人唱歌?”

    通吏惊喜道:“有歌声,便有高人。先生且听,这歌非同寻常!”

    青山之中,歌声清亮悠远满山回荡,却不知来自何处。鲁仲连仔细听去,但觉柔情幽幽,却一个字也听不出意思来:

    滥兮抃草滥予

    昌互泽予

    昌州州

    葚州焉乎

    秦胥胥

    缦予乎

    昭澹秦

    渗随河湖这首歌词连同下面的译文,是中国古代唯一用方言字音记载下来的越语歌词,见《说苑•善说》。

    鲁仲连听得满头雾水,大奇笑道:“这是天歌,人却是不懂。”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0:47

    通吏笑道:“我用雅言雅言,春秋战国对官话的称谓。中国自西周开始规定雅言为官场用语,延伸至战国成为交际通用。给先生唱一遍,只是大意了。”

    通吏悠悠唱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遇君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耻诟

    心几顽而不绝兮相知君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鲁仲连听得大是愣怔,不禁喟然一叹:“如此美歌,惜乎竟不入《诗》!”

    通吏笑道:“《诗》是孔夫子删的,原本没收楚吴越。”

    “这人却在哪里?”鲁仲连怔怔地望着余音袅袅的青山,兀自喃喃着。

    “先生唱得一曲,引她出来了。”

    “非礼。又不是春日踏青,何能唐突高洁?”鲁仲连想了想上到一块最高的山岩上,两手嘴边一圈,呼喊起来:“何方高人?敢请一见——”

    一个声音真切冰冷:“阁下高名上姓?”仿佛在身边,仍是不见人影。

    “在下临淄外墨。”鲁仲连心中一动,突然说了一句隐语。

    “法同,则观其同。”停顿片刻,真切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法异,则观其直。”

    “赏,上报下之功也。”

    “同,异而俱于之一也。”

    突然,真切淡漠的声音变成了一阵动人的笑声:“果然千里驹,来得好快也!”笑语还在山谷回荡,一个白色身影从峡谷倏忽飘了上来,堪堪地落在了鲁仲连对面。鲁仲连只是留心盯着对面山林,突觉眼底白影一闪,定睛一看,大是愣怔——面前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白纱裹身长发披肩,半身隐在花草之中,活活一个仙子在前。

    “你?是方才与我对话之人?”鲁仲连终于开口了。

    少女一阵笑声:“空山幽谷,能有何人?”

    鲁仲连正色道:“音色有定,分明不是一人。”

    突然传来冰冷真切的声音:“小技耳耳,岂有他哉。”分明面前少女说话。

    鲁仲连再不疑心,一拱手道:“既是如此,鲁仲连请见南墨巨子。”少女一点头:“这个通吏,不能入山。”鲁仲连踌躇道:“我不谙越语,没有通吏岂不误事?”少女笑道:“谁与你说越语了?自找累赘罢了。”通吏在一旁笑道:“无妨无妨,先生自去便了。”鲁仲连道:“荒险山地,足下出事我如何心安?”少女冷笑道:“荒险山地?也只你说。”说罢伸手一指,“左走二十步,山崖下便有一客栈。”“客栈,当真?”鲁仲连与通吏皆感大奇,异口同声地惊讶发问。

    少女也不说话,白影一闪,倏忽到左手崖下,说声:“看好了。”脚下一跺,地面齐腰身的草木隆隆分开,赫然显出一条宽可容车的石板道。石板道尽头是一面光洁的巨石,巨石右侧一个灰色的凸起之物,活生生一个大纽扣。少女上前在纽扣上“啪”地一拍,轰隆一声,巨石下方滑开了一扇大门。少女指点道:“这是客栈,机关最是简单,就这两处,客官记下了。客栈内一应物事齐全,你只阖上山门,便是万无一失。”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0:48

    通吏只惊愕得发愣,猛然醒悟,连连点头:“开眼开眼,先生便去了,小吏乐得生受一番这山腹奇趣。”鲁仲连也不想耽搁,对少女一拱手道:“如此便好,请带我入山。”

    少女遥指瀑布:“五泄之后,跟上了。”只一转身,轻盈飘上了方才鲁仲连看瀑布的山头。鲁仲连大是惊愕,世上果真有如此飞升自如的轻身功夫,况且还是个纤纤少女,当真匪夷所思。当下也顾不得多想,憋足一口气大步登山。上到山顶,少女咯咯笑道:“还千里驹呢,山龟一般。”鲁仲连大喘着气道:“你这轻身功夫,不,不是人。”少女一撇嘴笑道:“呀,自己笨还骂人!”鲁仲连脸红道:“我是说,你云雾飞升,仙子一般。”少女一伸手道:“我来帮帮你,否则呀,日落也到不了。”鲁仲连一摆手:“不用。五泄峰不就在峡谷对面么?”少女一皱眉头道:“对面?就你这笨走,日落还不定能到,来!”说罢将脖颈上搭着的白纱拿下,一伸手绑在了鲁仲连腰间的牛皮鞶带上,“记住,你只提气常步便了,无须使出蛮牛力气。”鲁仲连生平第一遭与女子如此接近,更兼好胜心极强却要被一个少女“提携”,不觉有些窘迫,却又无话可说,只点头道:“好了,试试。”

    少女笑道:“第一次,闭上眼了。”鲁仲连高声慷慨道:“不就翻山越涧么,闭个甚眼?不怕!”少女一笑:“人笨脾气还大,好了,起——”骤然之间从山头飞起,向峡谷中飘来,但遇大树与山崖伸出的岩石,少女便是落脚一点。起起落落,总在鲁仲连觉得身子沉重时便恰到好处地落在一个树梢或岩石上,倏忽之间便又飞起,不断地贴着山崖向那高天瀑布飞去。鲁仲连原是文武双绝的名士,轻身功夫堪称一流,今日却是大开眼界。他竭力想教腰间白纱不能着力,却总是不能如愿,任他提气飞跃,那幅白纱总是绷得笔直地趁着他,使他能堪堪借力而不至于落入谷底的森森尘寰。

    大约半个时辰,两人降落在一处山坳。鲁仲连一打量,这个山坳恰恰在夹着瀑布的东山山腰,回首看去,遥遥的一柱青峰插天矗立,分明是清晨观赏瀑布的山峰。如此看去,两人方才贴着那座大山飞了一个巨大的弧形,近于抄了个直线捷径。若要走来,要顺着山岭翻越,无论如何也得一日路程了。鲁仲连不禁由衷赞叹:“姑娘天马行空,鲁仲连佩服!”少女脸上一红笑道:“没有你卖力笨走,我也带不动了。”鲁仲连哈哈大笑:“实话实话,鲁仲连今日才知道一个笨字,是笨。”少女不禁莞尔一笑:“笨汉天心,好着呢。”鲁仲连却猛然惊呼:“噫!对面五道瀑布,如何只剩两道了?”少女咯咯笑道:“真笨呢,中三道被上下两道遮盖,只在那座高峰看得见了。”一时之间,鲁仲连大是感慨:“要观真山,须得登高。信哉斯言也!”少女揶揄道:“说过一回了,还说?”鲁仲连大为惊讶:“奇了,姑娘如何知道我说过一回?”少女只一笑:“走,莫得我师等烦了。”说罢向山坳深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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