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3:09

    “没见过大雪?如此高兴?”乐毅木然地板着脸低声嘟哝了一句。

    “上将军!”中军司马笑道,“冬雪来得早,即墨莒城就要撑持不住了。又冷又饿,如何打仗?他们一降,这大战便完胜了。”

    “想辽东家园了?”

    中军司马嘿嘿笑了:“打仗么,都盼个早日凯旋。”

    正在这时,突闻雪幕中马蹄急骤,一骑如火焰般飞来。显然,这是唯一能在军营驰马的斥候飞骑到了。瞬息之间飞骑已到面前,斥候翻身下马急促拱手:“禀报上将军:即墨民军全部换装皮棉甲胄,城中肉香弥漫,粮草充足!来路尚不清楚。”

    乐毅没有惊讶,思忖片刻双眼一亮:“派出一队飞骑探察海岸,若有秘密后援立即来报。”

    “嗨!”斥候一跃上马箭一般去了。

    冰凉的雪花打着面颊,极目望去,雪雾茫茫。看来,这场入冬大雪绝非三两日停得下来了。齐国的冬天很讨厌,又湿又冷,任你是皮棉在身,只要到得旷野,便会被海风吹成凉冰冰湿漉漉的水棒子。辽东的雪天是可人的,飘飘飞雪苫盖山川,虽然寒冷却自有一种干爽。这齐国的雪却是怪异,鼓着海风肆意张扬,沉甸甸湿漉漉海盐一般扑黏在身上,挨身便化,分明是大雪纷飞,落在身上却是一片片水渍。大雪已经下了一个时辰,漫天雪花飞扬着交织着重叠着延续着飘落大地,辕门外的马道却只是湿漉漉的没有积雪。这个齐国啊,天气也像人一般难以捉摸也。都说齐人“贪粗好勇,宽缓阔达”,可当你越过那宽缓的平原而真实抵近齐人时,却会发现一座座突兀奇绝的山峰横亘眼前。不是么?突然之间,即墨粮草充足了,寒衣上身了。这只有一个可能,即墨有了秘密后援。哪一国?不好说。然则,无论是何方秘密出手,都意味着各国作壁上观的局面已经开始了微妙变化,开始有动静了。因由呢?莫非他们都看到了燕国朝局之微妙,齐国抗燕之根基,而揣测乐毅未必能安然化齐入燕?更有甚者,抑或他们根本就以为燕国消受不下齐国这个大邦?果然如此,为何秦国不动声色?按照天下格局,秦国是最应该有动静的,而秦国但动,绝非仅仅是秘密后援。

    战国以来之传统:但凡实力大国,在列国冲突中总要多方斡旋折冲,使战事结局最终能为既定各大国所接受;没有各方实力大国的协商密谋分割利市,一国要吞灭另一国几乎是不可能的。私灭小国尚且不能,何况吞灭齐国这样的庞然大物?齐湣王背弃五国而私吞宋国,结局便是千夫所指五国共讨。燕国正是秘密合纵利市分割,才促成了合纵攻齐。灭齐大战,唯独最强大的秦国没有分得任何利市,眼看齐国就要没有了,秦国却依然不动声色,确实令人费解。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3:10

    尽管蓟城有传闻,说当初燕国对秦王母子有恩,尤其是宣太后对乐毅“有情”,才使秦国不争利市而援助燕国攻齐。乐毅却嗤之以鼻。作为谋国之重臣,他从来蔑视这种以秘闻轶事解说邦国利害的荒唐说法。以秦国法令之严明,君臣之雄心,如何能在如此重大的邦交利市分割中,以王者一己恩怨定方略?即便当初出兵决断有一抹情谊的痕迹,目下这不动声色,也绝不意味着秦国依然“痴守情谊”而放手教燕国灭齐。倘若果真如此,秦国还是秦国么?这里只有一个可能:秦国很清楚燕国朝局,很清楚齐地的抗燕大势,更清楚他乐毅的方略与军中大将的摩擦,从而断定燕军不能最终征服齐国。

    若秦国断定齐人抗燕不成气候,则必然有两个方略:其一,派遣战无不胜的白起亲率精锐大军“襄助”,攻灭齐人最后根基,那时即便秦国不言,燕国能够不分地与秦么?其二,联结五国,强迫燕国撤军,保存弱齐,那时燕军不撤行么?如今不动声色作壁上观,只能是吃准了两点:燕国朝局动荡,乐毅未必能撑持到底;齐国抗燕有望,燕军未必能力克两城。唯其如此,才会有这种不动声色的方略——既维护与燕国的盟友之情,又给将来与已经丧失了争霸实力的弱齐修好留下了余地。

    想是想得清楚了,乐毅的心却如那灰色的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乌云。

    他将如何应对?撇开朝局不说,单就对齐方略而言,似乎也只能沿着“长围久困,仁政化齐”的方略坚持下去。如果放弃这一方略转而猛攻,以辽东大军目下的战力及他的精当运筹,他自信能够完全攻克两座孤城。可后果如何?五国眼看齐国将灭,必然联军干预,要么平分齐国,要么保存弱齐,二者必居其一。对于已经为山九仞的燕国而言,无论哪种结果都意味着屈辱与失败。唯一能走的一条路,便是长围久困,先化已占齐地入燕,两座孤城则只有徐徐图之。如此方略,可使大局始终模糊不清,各大战国对一场结局不清的战事,便没有了迅速达成盟约干预的因由。纵有一两个战国图谋干预,燕国也能慷慨回绝:“我军仁政安齐,解民倒悬,横加干预便是与大燕为敌!”

    辽阔的军营白茫茫一片,大雪依然鼓着海风无休止地从天际涌来。

第九章孤城血卜(6)

    六、兵不血刃战在人心

    倏忽之间,五年过去了。

    过了“地气发”地气发,齐国历法的第一个节气,正月初旬。的正月,进入了第六个年头。田单已经被这不伦不类的战争拖得精疲力竭了。五年前,燕军只在离城五里之遥围而不攻。日每太阳出山之时,总有燕军一个千人队开到城下散开反复大喊:“即墨父老兄弟们,出城耕田了——”“田地荒芜,农人痛心!”“河鱼肥美,正是张网之时!”“燕军绝不追杀田猎庶民——”如此等等喊得两个时辰,城下埋锅造饭,吃完了再喊,直到日薄西山方才撤去。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3:11

    日复一日,即墨的农夫们先吵吵着要出城一试,城头防守的兵士也渐渐松懈了。田单明知这是乐毅的化坚之计,却又无可奈何。谁能对一个年年月月日每向你表示宽厚友善的强大敌人,始终如一地视若仇雠?庶民百姓心旌摇动,田单若反其道而行之,以严酷军法禁止出城,岂非正中乐毅下怀?无奈之下,第三年的清明,田单允许了百姓们祭奠祖先坟墓。齐国的清明在二月中旬,比中原各国的清明早了近一个月,尚是春寒料峭的时节。田单分外谨慎,下令一万精锐军士夜里进入城外壕沟埋伏,城门内更是伏兵器械齐备。从心底里说,田单倒是希望燕军乘机截杀庶民,甚或希望燕军乘机猛攻。果真如此,再也不用担心乐毅的化坚之计了。毕竟,打仗最怕的是人心涣散。

    然而,当即墨人三三两两小心翼翼地出城后,却发现本应早早就掩埋在荒草之中的祖先坟茔,整肃干净地矗立在各个陵园,四野细雨飞雪,非但没有燕军兵士马队,连燕军大营都后退了二十里。齐人最是崇敬祖先神灵,骤然松弛之下,即墨百姓成群结队拥出城来,在祖先陵前放声大哭。

    那时,田单突然心中一动,带着一万精锐兵士出城,隆重修建了死难于即墨之战的二十余万烈士的大陵;陵前树立了一座三丈六尺高的大青石,石上大刻八个大字——与尔同仇,烈士大成!此时的即墨人,实际上已经是逃亡难民居多了,他们的族人大部死在了即墨城下,如今得以祭奠,如何不痛彻心脾?在大陵公祭之时,万众痛哭失声,“血仇血战,报我祖先”的复仇誓言如大海怒涛一般滚过原野。

    从此,本来是要守城打仗的田单,只好与乐毅展开了无休无止的心战攻防。

    春耕之时,燕军远远守望,时不时还会有农家出身的士兵跑过来帮即墨农人拉犁撒种,田野里竟洋溢出一片难得的和气。每每在这时,即墨城会拥出一个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嘶哑着声音长长地呼唤:“三儿,春耕于野,你却到哪里去了?”“我儿归来兮!魂魄依依——”耕田的农人们骤然之间面如寒霜,冷冷推开帮忙的燕军士兵,赳赳硬气地走了。

    五月收割,燕军在田边“丢弃”了许多牛车。一班农人高兴地喊起来:“燕人真好!帮我牛车也!”遂用牛车拉运割下的麦子,忙碌得不亦乐乎。当此之时,便恰恰有族中巫师祭拜谷神而来,一路仰天大呼:“燕人掠齐,千车万车,回我空车,天道不容!”农人们恍然羞惭,纷纷大骂着燕人贼子无耻强盗,愤愤将燕军牛车掀翻在水沟里。

    幸亏有了奔波后援的鲁仲连襄助谋划,五年之中,田单总算一步一险地走了过来,维持得即墨人心没有被乐毅颠散颠乱。然则,田单已经深感智穷力竭了,本当三十余岁盛年之期,不知不觉间两鬓如霜了。每遇鲁仲连秘密归来,田单总是喟然长叹:“匪夷所思,即墨之战也!若再得三年,田单纵然不降,庶民百姓也要出逃了。”已经是黝黑干瘦的鲁仲连总是生气勃勃地笑着:“田兄与当世名将相持五年,交兵则恶战,斗法则穷智,以孤城对十余万大军而屹立不倒,正在建不世之功业,何其英雄气短也?”田单总是疲惫地一笑:“仲连兄,我本商旅,奔波后援正当其才。你本名士,治军理民原是正道。你我还是换换,教我透透气如何?”鲁仲连不禁哈哈大笑:“田兄差矣!挽狂澜于既倒,远非一个才字所能囊括。顽也韧也,心也志也,时也势也,天意也!”田单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3:12

    正在春寒艰危之时,秘密斥候报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燕昭王封了乐毅做齐王。

    惊愕之余,田单顿时心灰意冷了。用间之计再奇,遇上如燕昭王这般君主,则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竟砸了自己的脚。乐毅若果真称王治齐,即墨莒城如何能撑持得下去?看来,上天当真是要田齐灭亡了。

    原来,田单与鲁仲连在一年前谋划了一个反间计:通过庄辛,重金收买了一个燕国中大夫,教这个中大夫秘密上书燕王,说乐毅按兵不动,是借燕*威笼络齐人,图谋齐人拥戴乐毅自己为齐王;目下之所以尚未动手,唯顾忌家室仍在蓟城也。身在病榻的燕昭王看罢上书,一时良久沉默。守在病榻旁的太子却是一脸紧张:“父王,乐毅既有谋逆之心,便当立即罢黜,事不宜迟!”

    “竖子无谋,妄断大事也。”燕昭王冷冷地盯了太子一眼,“立即下书,明日朝会。”

    此日,举朝臣子齐聚王宫正殿。一脸病容满头白发的燕昭王,拄着一口长剑做了手杖,艰难地走到了王座前,一脸肃杀地挺身站着,一挥手,御书捧着一摞羊皮纸走到了王座下,请每个大臣拿了一张。

    “奇文共赏。”燕昭王冷冷地开了口,“中大夫将丌上报秘事,诸位且看。”

    大臣们飞快浏览一遍,举座惊愕默然,谁也不敢开口。

    “将丌,你可有话说?”燕昭王嘴角抽搐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一个敦厚肥矮的黝黑中年人从后排座中站起,拱手高声道:“臣之上书,字字真实,天日可鉴,我王明察。”

    “天日可鉴?”燕昭王冷笑一声,“诸位皆是大臣,以为如何?”

    “我王明鉴!”所有大臣不约而同地喊出了这句不置可否的万能说辞。

    “王心不明,臣心惴惴?”燕昭王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陡然提高了声音,“此为邦国大计,本王也不用你等费力揣测,今日便明察一番:我大燕自子之乱国以来,齐国乘虚而入,大掠大杀,毁我宗庙,烧我国都,致使数百年燕国空虚凋敝,举目皆成废墟。此情此景,至今犹历历在目也。”

    听得燕昭王苍老嘶哑的唏嘘之声,臣子们不禁惊愕了。老国王伤痛如此实在罕见,是恨乐毅不为燕国复仇么?正在忐忑不安之时,又听燕昭王肃然开口:“当此之时,乐毅十年辽东练兵,十年坚韧变法,冒险犯难成合纵,一举大破齐国,复我大仇,雪我国耻。乐毅之功,何人能及?纵然本王让位于乐毅,亦不为过,况乎一个本来就不是燕国疆土的齐国也!昌国君乐毅但为齐王,正是燕国永久屏障,亦是燕国之福,本王之愿。如此安邦定国之举,区区一个将丌,竟敢恶意挑拨,实为不赦之罪也。来人,立斩将丌,悬首国门昭示国人!”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3:13

    殿口甲士轰然一声进殿,将面如土色的将丌架了出去。

    “臣等请我王重赏上将军,以安国人之心!”殿中又是不约而同地主张。

    “立即下书,”燕昭王高声道,“封乐毅为齐王!以王后王子全副仪仗并一百辆战车,护送乐毅家室到齐*前,乐毅立即在临淄即位称王。”

    护送仪仗尚在半途,飞车特使已经抵达临淄。乐毅接到王命王书,一时惊诧万分。反复思忖,乐毅上书燕昭王,派飞骑专使星夜送往蓟城。燕昭王在病榻上打开飞骑羽书,只有寥寥两行大字:“臣明我王之心,然却万难从命。若有奸徒陷乐毅于不忠不义而王不能明察,乐毅唯一死报国耳!”燕昭王长吁一声,立即下令撤销前番王书,只坚持将乐毅家室送往齐国,同时明令朝野:再有中伤昌国君乐毅者,杀无赦!

    一场神秘难测震惊燕齐两国的风浪,便这样平息了。燕国朝臣与老世族们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再也没有人议论乐毅了,连太子姬乐资都沉默了。齐国百姓则还没来得及品咂其中滋味,乐毅称王的风声便烟消云散了。说到底,对这个突然变故感触最深的,还是田单与鲁仲连。鲁仲连邦交斡旋,素来被人称为算无遗策。田单在与乐毅的长期“心战”中,也堪称老谋深算了。这次两人合谋反间计,却碰得灰头土脸,如何不感慨百出?鲁仲连哭笑不得只是摇头:“忒煞怪了!这老姬平将死之人了,竟还这般清醒,倒是教人无话可说也。”田单一声叹息:“天意也!你我奈何?只是如此一来,乐毅稳如泰山,即墨却危如累卵了。”

    “田兄,即墨还能撑持多久?”

    “多则三年,少则年余了。”

    鲁仲连咬牙切齿地挥着黝黑枯瘦的大拳头:“撑!一定要撑持到最后。”

    “我不想撑么?”田单不禁笑了,“一得有办法,二得有前景。少此两条,谁却信你?”

    “前景是有!”鲁仲连一拳砸在破旧的木案上,“姬平病入膏肓,我就不信姬乐资也如他老父一般神明。”

    “办法?”

    鲁仲连目光闪烁,突然神秘地一笑,压低声音在田单耳边咕哝了一阵:“如何?”

    田单疲惫地笑了:“病绝乱求医也。只怕我不善此道,露了马脚。”

    鲁仲连一脸肃然:“有尿没尿,都得撑住尿!”

    “噗”的一声,田单一口茶喷在了对面鲁仲连身上,哈哈大笑道:“好个千里驹也!这也叫谋略?有尿没尿,撑住尿。”

    次日清晨,即墨聚来大片飞鸟,成群盘旋飞舞在城门箭楼,时而又箭一般俯冲到城内巷闾,久久不散。一连三日如此,即墨城中传开了一个神秘见闻:日出之时,每见田单将军站上将台,天上飞鸟便大群飞来。将军走下将台,飞鸟也就散了。于是,惊奇的人们纷纷向西门箭楼的士兵打问,将军日每清晨上将台做甚?一个士兵悄悄说了自己的亲身所见:日出之前,将军上台求教上天指点即墨;此时,天上便有一个模糊的声音与将军说话;说话之时,便有大群飞鸟盘旋飞来,完全掩盖了说话声;说话完毕,鸟群倏忽消失。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3:14

    在举城惊讶的时日,田单在校场聚集军民郑重宣示:“尔等军民听了:天音告知田单,再有三年,即墨苦战便将告结,齐人大胜复国!上天会给即墨降下一个仙师,指点我等如何行事。自今日始,即墨要遵天意行事,违拗天意,城毁人亡!”

    “将军万岁!”“遵从天意!”举城军民的声浪直冲云霄。

    田单带着几名军吏走回幕府的路上,一个稚嫩的嗓音突然响彻街巷:“田单,吾乃仙师也——”随着喊声,一个总角小童赤脚从对面屋顶飘了下来,正正地落在了街心。田单念诵了一声“天意也”,肃然拜倒在地:“仙师在上,弟子田单叩见。”总角小儿道:“田单听了,吾只日每一句,毋得搅扰也。”说罢又是木呆呆一副小儿憨顽之像,与方才神采判若两人。田单以隆重大礼将小儿接到了幕府,派了两名使女侍奉起居,又请来一名老巫师护持神道。日每鸡鸣之时,田单便只身进入仙师后帐请教天意,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仙师。

    即墨军民精神大振,原本准备悄悄逃亡的百姓们顿时稳住了。毕竟,即墨已经守了五年,既然天意还有三年,再守三年何妨?此时出逃,三年后岂不祸及子孙?

    清明一过,是春水化冰农田启耕的三月。三月初九这日,即墨人正在陆续出城下田,燕军大营却突然开进五里进逼城下,杀气腾腾地将出城农夫赶回城内,封锁了即墨。按照乐毅惯例,此等重大变故必先有安民告示,至少也当阵前通令。这次突然变脸不宣而围,年年三月被燕军大为鼓励的战时春耕,自是莫名其妙地终止了。田单心知异常,立即派出斥候缒城而出秘密探察,得到的回报是:乐毅被紧急召回蓟城,大将骑劫代行将令。不到一日,又接到密报:燕军在大将秦开率领下,重新围困莒城。田单心中一动,立即下令全城戒备,迎战燕军猛攻。

    这天夜里,鲁仲连又一次秘密潜进了即墨。将两只后援海船的事匆匆交代给中军司马,鲁仲连将田单拉到隐秘处压低了声音:“田兄,老燕王寿终正寝了!”

    田单双目陡然生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软软地靠在了土墙上。

    鲁仲连将田单扶到木案前,顺势坐在了那片破烂的草席上:“田兄,时机也!”

    “你说,我先听听。”田单疲惫地喘息着。

    “我意,还是反间计。”

    “千里驹也?黔之驴也?”田单不禁揶揄一笑,“故伎重演,还想碰壁么?”

    “兵不厌诈!”鲁仲连认真非常,“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姬乐资可不比老姬平。从做太子时,这安乐王子便对乐毅多有不满,每次泼脏水,背后都少不了这小子。”

    “照此说,我等要再给乐毅泼一次脏水?”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3:15

    “嘿嘿,两次。”鲁仲连也笑了。

    “天意也!”田单一声叹息,“皎皎者易污。乐毅兄,田单对不住你了。”

    三日之后,十名精干文吏随鲁仲连秘密出海了。在新王即位朝局微妙的时节,蓟城巷闾酒肆之间传开了一股风声:“临淄燕官说了,即墨田单最怕的是猛将骑劫,根本不惧乐毅。”“齐人还说了,乐毅卖燕,做齐王之心没死!”“那还有假,齐军当年杀了多少燕人?乐毅如何,不报仇反倒笼络齐人,分明不对味嘛!”随着种种口舌流言,更有一首童谣迅速传唱开来:

    四口不灭白木弃绳

    六载逢马黑土自平

    不消说得,一班想在新朝大展宏图者,立即将童谣与纷纭传闻秘密报进了王宫。

    二十六岁的姬乐资,在老父王病势沉重的两年里,早已经与一班新锐密谋好了新君功业对策:一旦即位,半年之内,力下全齐;三年之内,吞灭赵国称北帝;十年之内,南下灭秦统一华夏;最多十五年,姬乐资便是天下混一的华夏大帝。长策谋定,年青太子的心日每都在熊熊燃烧,孜孜以求地等待着昏聩无断的老父王早日归天。在姬乐资看来,当年拥有六十三万大军的齐国是天下第一强,而燕国二十万之旅能在一月之间飓风般扫掠齐国七十余城,燕军自然更是天下第一雄师。若不是乐毅莫名其妙地停止进攻,最后两城岂能数年不下?自三皇五帝春秋战国以来,何曾有围城五六年而不下城的打法?分明是乐毅在糊弄父王,宽厚的老父王却信以为真,当真不可思议。

    一日,上大夫剧辛正在元英殿元英殿,燕国灭齐后新修宫殿,陈列齐国礼器之所。见《史记•乐毅列传》。给几个前往齐国劳军的臣子讲述战场之艰难,恰恰被气宇轩昂的姬乐资撞上了,揶揄笑道:“敢问上大夫,齐国战场,难在何处也?”

    “难在民心归燕。”剧辛一口回了过来。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地若归燕,民心安得不归?”

    “坚实化齐,水到渠成,此乃上将军苦心也。”剧辛神色肃然。

    姬乐资一阵哈哈大笑:“如此说来,汤文周武之先灭国而后收民心,却是大错了?当今天下,竟有超迈圣王之道乎!”

    剧辛面色涨红,急切间无言以对。

    姬乐资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了。

    在姬乐资与一班昔日太子党密议如何迈出功业第一步时,童谣巷议的密报恰恰送了进来。姬乐资抖着那方羊皮纸微微一笑:“天意也,诸位请看了。”

    “四口不灭,白木弃绳。这不是说田不能灭,乃是‘白木’无缚贼之法么?”有燕山名士之称的亚卿粟腹第一个点了出来。

    “白木为何物?”有人尚在懵懂之中。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3:16

    “白木弃绳,不是一个‘乐’字么?有谁?”立即有聪明者拆解。

    “六载逢马,是六年之后当马人为将。”

    “黑土是‘墨’,何须说得,即墨下,齐国平。”

    粟腹霍然站起:“臣请我王顺应天意,用骑劫为将,力下全齐!”

    “臣等赞同!”新锐大臣们异口同声。

    “上下同欲者胜。”新王姬乐资信口吟诵了一句《孙子兵法》,“君臣朝野同心,何事不成?立即下书:罢黜乐毅上将军之职,留昌国君虚爵。改任骑劫为灭齐上将军,限期一月,平定齐国。”

    “我王万岁!”举殿一声欢呼。

    粟腹却走近王座低声道:“此番特使,上大夫剧辛最是相宜。”

    姬乐资矜持地笑了:“也好。一石二鸟,免了诸多聒噪。”

    一切不可思议的事,都轻而易举地发生了。当秉持国事的老剧辛接到这不可思议的王书与不可思议的特使差遣时,惊愕得当场昏厥了过去。悠悠醒转,反复思忖,没有进宫力陈,却当即唤来家老秘密计议半个时辰,次日清晨轻车直下东南去了。

第九章孤城血卜(7)

    七、齐燕皆黯淡名将两茫茫

    乐毅刚刚回到军中未及半月,老剧辛到了。

    开春之时,燕昭王春来病发,自感时日无多,一道王书急召乐毅返国主政。可没有等到乐毅回到蓟城,燕昭王便撒手去了。葬礼之后是新王即位大典,姬乐资王冠加顶,当殿擢升了二十多名新锐大臣。乐毅剧辛两位鼎足权臣事先毫不知情,当殿大是尴尬。思忖一番,乐毅留下一封《辞国书》,嘱吏员送往宫中,自己星夜奔赴军前了。乐毅明澈冷静,眼见新王刚愎浅薄,纵然进言力陈,也只能自取其辱,抱定一个谋划:迅速安齐,而后解甲辞官。按照他在燕国的根基,至少一两年内新王尚不至于无端将他罢黜,而以目下大势看来,至多只要一年,齐国便会全境安然划入燕国。那时,平生心愿已了,纵然新王挽留,乐毅也是要去了。

    老剧辛黑着脸一句话:“大军在手,乐兄但说回戈安燕,老夫做马前先锋!”

    “天下事,几曾尽如人愿也。”乐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剧兄,子之之乱,已使燕国生民涂炭。齐军入侵,燕国更是一片废墟。你我怀策入燕,襄助先王振兴燕国于奄奄一息,历经艰难燕人始安。耿耿此心,安得再加兵灾于燕国?”

    “姬乐资乖戾悖逆,岂非是燕国更大灾难?”

    “邦国兴亡,原非一二人所能扭转。”乐毅淡淡地笑着,“此时回戈,只能使姬乐资一班新贵结成死党对抗,国必大乱。齐国若再乘机卷土重来,联手五国分燕,你我奈何?”

    剧辛默然良久,唏嘘长叹一声:“天意若此,夫复何言!”站起来一拱手,“乐兄珍重,剧辛去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3:17

    “剧兄且慢。”乐毅一把拉住,“非常之时,我派马队送你出齐归赵。”

    剧辛一声哽咽:“乐兄,同去赵国如何?赵雍之英明,不下老燕王也。”

    “也好。”乐毅笑了,“剧兄将我妻儿家室带走,乐毅随后便到。”

    “终究还是不愚。”剧辛终于笑了,拉住乐毅使劲一摇,“我等你。走,接嫂夫人世侄去。”拉起乐毅大步出了幕府。一时忙碌,三更时分一支偃旗息鼓的马队悄悄出了大营,直向西方官道去了。

    此日清晨卯时,幕府聚将鼓隆隆擂起。驻扎在即墨的二十三位将军脚步匆匆地聚来,脸上显然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围困即墨的是骑劫所部,以辽东飞骑为主力,向来是燕军中的复仇派。几乎在剧辛抵达的同时,蓟城另一路密使也到了骑劫大营,对骑劫并一班大将秘密下了一道王书:三日之内,若乐毅不交出兵符印信,着即拿下解往蓟城。骑劫原本勇猛率直,此刻却沉吟了一阵才开口:“秦开所部唯乐毅是从。移交兵权,必是大将齐聚。秦开从莒城赶来,也得一两日。三日拿人,有些说不过去。特使能否宽限到旬日之期?”

    “不行,至多五日,此乃王命!”密使毫无退让余地。

    骑劫一咬牙:“好,五日。诸将各自戒备,不得妄动。”

    骤闻聚将鼓,一夜忐忑不安的密使立即惊得跳下军榻,钻进商旅篷车带着几名便装骑士逃出了军营。骑劫正赶着密使车马的背影前来问计,不禁愤愤然骂道:“鸟!燕王用得此等鼠辈,成个鸟事!”

    及至众将急促聚来,聚将厅的帅案前兵符印信赫然在目,却只肃然站着一个中军司马,竟不见素来整肃守时的上将军。军法:大将不就座发令,诸将不得将墩就座。这案前无帅,却该怎处?正在一班将军茫然无所适从的时节,聚将厅的大帷幕后悠然走出了一个两鬓斑白的布衣老人,宽袍散发,面带微笑,不是乐毅却是何人?

    “诸位将军,”乐毅站在帅案一侧淡淡笑着,“乐毅疏于战事,六载不能下齐,奉命归国颐养。王命:骑劫为灭齐上将军。王书在帅案。中军司马,即刻向上将军交接兵符印信。”

    “昌国君,”骑劫一时难堪,“莒城诸将未到,半军交接……”

    “骑劫将军,你想他们来么?”乐毅依旧淡淡地笑着,“但有兵符印信,自是大将职权。将军以为如何?”

    “谢过昌国君。”骑劫深深一躬,“末将行伍老卒,原本不敢为帅。”

    “将军何须多说。”乐毅摆了摆手,“我只一句叮嘱:猛攻即墨可也,毋得滥杀庶民,否则后患无穷。”

    “嗨!”骑劫不禁习惯性地肃然领命。

    “诸位,军中无闲人,乐毅去了。”布衣老人环拱一礼,悠然从旁边甬道出了幕府。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3:18

    “恭送昌国君!”二十多员大将愣怔片刻,一声齐喊。密使本来当众发布了命令的,乐毅交出兵权之后,必须由两千骑士“护送”回燕。此时此刻,眼看着统率他们十三年带领他们打了无数胜仗的上将军一身布衣两鬓白发踽踽独行而去,这些一腔热血的辽东壮士们酸楚难耐,谁还记得逃跑密使的命令?

    幕府外轺车辚辚,待骑劫赶出幕府,布衣老人的轺车已经悠然上路了。从即墨出发去赵国,几乎要贯穿齐国东西全境千余里。偏是乐毅不带一兵一卒,只轺车上一驭手,轺车后一个同样两鬓如霜的乘马老仆人,一车三马上路了。

    “昌国君,”老仆走马车侧轻声道,“还是走海路入楚再北上,来得稳妥。”

    “舍近求远,却是为何?”乐毅笑了。

    “元戎解兵,单车横贯敌国千余里,老朽实在不安。齐人粗猛……”老仆硬生生打住,将“连自家国王都杀了”一句吞了回去。

    乐毅一阵大笑:“生死由命,人岂能料之也?若齐人聚众杀我,化齐方略根本就是大谬,乐毅自当以身殉之,何须怨天尤人?若齐人不杀我,化齐便是天下大道。大将立政,却不敢以身试之,岂不贻笑天下也!”

    “昌国君有此襟怀,老朽汗颜。”老仆在马上肃然一拱,“能与主君共死生,老朽之大幸也。”乐毅淡淡一笑,对驭手吩咐道:“从容常行之速,一日五六十里,无须急赶。”驭手“嗨”地答应一声,轺车在宽阔的官道上辚辚走马西去。

    日暮时分,将到胶水东岸。车马歇息,乐毅吩咐在官道旁边的一片树林中扎起了帐篷。此地已经离开即墨六十余里,熟悉的即墨城楼已经隐没在暮春初夏的霞光之中了。正在帐篷前篝火燃起老仆埋锅造饭驭手刷马喂马之时,突闻东边旷野里马蹄声急骤而来。乐毅久经战阵,凝神一听,是不到十骑的一支精悍马队。驭手一声大喊:“昌国君上马先走!末将断后。”乐毅微微一笑,安然坐在了篝火旁的一块大石上:“慌个甚来?没听见上路时说的话么?”驭手一阵脸红,兀自嘟哝道:“便是死,也不能教齐人欺凌。”将长剑往篝火旁一插,挽起一副强弩躲在了轺车后面。

    此时,马队飓风般卷到。为首骑士骤然勒马,盯着大石上被篝火映照得通红的布衣老人,良久没有说话。乐毅打量着丈许之遥的马上骑士,一身破旧不堪的红衣软甲,一领褪色发白且摞着补丁的“红”斗篷,束发丝带显然已经颠簸抖去,灰白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一张黝黑的脸膛分外粗糙。

    “敢问,来者可是田单将军?”乐毅淡淡地笑了。

    “足下,可是乐毅上将军?”骑士也是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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