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0:49
走到山坳尽头,又攀上一道山崖,瀑布雷声轰鸣如近在咫尺,却偏偏不见瀑布。少女笑道:“不用打量,瀑布在山前,出去时自然看得见了。”鲁仲连又是一番感慨:“墨家多奇思,这南墨院又是鬼斧神工也。”少女目光一闪道:“比神农大山总院如何了?”鲁仲连笑道:“姑娘没有去过墨家总院?”少女摇摇头,鲁仲连也不再问了。
上得山崖,是一座宽阔的岩石平台。除了脚下石板道,岩石山体绿树葱茏,将平台遮掩得严严实实,与周围山体一般无二。少女道:“你且稍待,我去禀报巨子。”说罢一闪身消失在山崖之中。
片刻之后,少女出来笑道:“请随我来。”
鲁仲连跟着少女,进了一座幽暗的山洞。曲曲折折大约走了百十来步,豁然明亮。鲁仲连一打量,眼前竟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天坑方圆足有三五亩地,恍若一片宽广的庭院,错落有致地布满了花草竹林与奇异的高大树木,四面石壁高逾百丈,青亮光洁寸草不生;仰头看去,广袤的天空变成了一方碧蓝的画框,几片白云悠然地浮动其中,说不出的高远清奇。饶是鲁仲连见多识广,也为这天成奇观惊叹不止。
穿过一片竹林,眼前绿草如茵,草地中央一座竹楼悬空而立,竹楼下一座茅亭,依稀墨家总院老墨子的天竹阁。少女将鲁仲连领到茅亭下笑道:“有凉茶,你且稍坐,巨子便来。”说罢飘然去了。鲁仲连只一点头,捧起石几上的陶壶咕咚咚猛饮了一阵,清凉沁香,一抹嘴盯住了那座竹楼,等待着那个自立南墨的老人出现。
天下事也奇。墨家是以对天下兼爱为本的学派,又是纪律最为严明的行动团体,按说最应该传承有序,最应该凝聚不散。然则,老墨子死后,墨家却迅速分解,非但当初的四大弟子各成一派,连稍有成就的年青弟子也出了总院自立学派。声威赫赫的墨家,竟一时星散为各种墨派。这南墨,是墨子四大弟子之一的邓陵子的墨派。
邓陵子原是楚国江东渔人子弟,少时聪颖灵慧,只是家贫难以求学,只有随父母在渔船上漂泊打鱼为生。有一年,墨子带着几个弟子南下楚国,在云梦泽畔恰遇邓氏渔船,便将这个聪明少年收做了墨家弟子。邓陵子刻苦勤奋,天分又高,不几年便成为墨家弟子中的佼佼者。墨家不求入仕,只奔波天下布学除暴。墨子常常与几个得力弟子分头率领一拨人马行动,久而久之,磨出了四大弟子——禽滑釐、相里勤、苦获与邓陵子。邓陵子最是年青,非但学问见识不凡,剑术更是墨家之冠。在老墨子晚年,发生了秦国的商鞅变法,墨家以商鞅变法为暴政,欲暗杀商鞅以拯救庶民苦难,邓陵子便是反对变法暴政最坚定的大弟子。几经曲折,墨家与秦国冰释误会,与法家一起,变成了支持秦国变法的最大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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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0:50
老墨子溘然长逝,天下大势骤变,六国合纵抗秦一时成为潮流。对于历来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的墨家,曾经有过的歧见又重新发作了。邓陵子几次提出南下,扶持楚国变法,联合六国抗击暴秦。相里勤与苦获却主张遵从老师决断,支持秦国统一,在天下推行秦法。资深望重的大弟子禽滑釐犹疑不决,主张“静观其变,徐徐图之,毋得躁动”。如此一来,墨家的分立成了无可挽回的必然结局。
便在此时,少年成名的鲁仲连进了墨家总院。
鲁仲连是院外弟子,原本不该对墨家决策发生影响。不想,墨家四大弟子却因争执不下,提出了遵从墨子的“尚同”法度,开设论政台,让全体墨家子弟论战而后决断。墨家本来就有浓厚的开放论战传统,论政台一开,歧见百出,根本无法尚而同之。若是论战学问,鲁仲连自会虚心聆听。然则一论及天下大势,他便大有主张,忍不住跳上高台,慷慨激昂地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归总一句话:效法苏秦,以合纵为山东六国争取变法时机;秦法失之于暴,不足效法。
鲁仲连的侃侃大论,在墨家激起了强烈反响。邓陵子当即挺身而起:“院外弟子尚且有如此眼光,我墨家兼爱天下,如何竟要拥戴严刑峻法?竟不能为天下大义另谋大道!”接着振臂一呼,“扶持楚国变法者,左袒!”
呼啦一声,墨家的南国弟子两百余人齐齐站起,人人拉下了左臂衣袖。
至此,墨家的分立任谁也无法阻挡了。
谁知恰恰又是鲁仲连挺身而出,站在邓陵子面前气昂昂道:“反对秦法,不等于扶持楚国!楚国旧族根基太深,不足为变法表率。”邓陵子打量一番这个伟岸青年,揶揄地笑了:“我晓得,你是要说,齐国有两次变法根基,墨家当扶持齐国为抗秦盟主,是么?”
“正是!”鲁仲连昂昂高声。
“后生,再过十年,你要改了主意,还可以来找我。”邓陵子轻蔑地一笑,拂袖去了。
光阴荏苒,齐湣王即位秉政,鲁仲连的拳拳报国之心一天天地冷了下去。
终于,鲁仲连开始回味苏秦对屈原春申君的期望,开始回味邓陵子对楚国的激赏,也开始寻觅真正将变法当做生命的强毅人物。几年下来,鲁仲连终于认定:山东六国之中,此等人物只有一个,那便是屈原。屈原虽然被放逐南楚,但他的威望却在楚国与日俱长,只要扶持屈原当政,楚国便可撑持天下与秦国分庭抗礼。鲁仲连与春申君谋划了一个扶持屈原的周密方略,只是需要一股特殊力量来完成。
鲁仲连想到了墨家,想到了当初力主扶持楚国的墨家大师邓陵子。邓陵子创立了南墨,若有他援手,此事大有成算。然则,鲁仲连一直都不明白:邓陵子南下十余年,为何扶持楚国变法的大事始终是泥牛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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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0:51
“禹陵茶天下独有,鲁仲连品尝得出?”一个苍老舒缓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鲁仲连蓦然回首,却见一个清越矍铄的白发老人正站在廊柱之下,顿时恍然,连忙庄敬地深深一躬:“在下鲁仲连,拜见南墨巨子。”老人笑着一伸手:“无须客套,仲连坐了说话。”鲁仲连一拱手:“谢坐。”坐在了石案右手的石墩上。老人走进廊柱下,悠然踱着步子道:“月前,老夫接到禽滑子的飞鸽书,不想你随后便到。如此急迫,有何大事要南墨襄助?”
倏忽之间,鲁仲连一个激灵。这个当年以凌厉激越著称的墨家大师,眼下显是一副出世风骨,鱼龙变化,令人实在难解。心念闪动,鲁仲连肃然拱手道:“启禀巨子:仲连与春申君谋划得一个方略,要扶持屈原重新出山,刷新楚国,领袖天下。”
“难得也。”老人没有丝毫的惊讶,捋着长长的白须悠然笑道,“十余年之后,千里驹还是回来了。不错。老夫没有看错齐国。”
“当年不闻道,原是仲连褊狭。”鲁仲连坦然道,“今日方悟,仲连愿追随大师,共同扶持楚国,为天下一张非秦大道。”
老人默然良久,摇头叹息:“刻舟求剑,晚矣!”
“大师此言,仲连不明。”
老人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楚王昏庸颟顸,屈原心志已失。今日楚国,已成流水之舟。老夫纵有当年刻痕,然沉舟侧畔,如之奈何?”
“大师差矣!”鲁仲连心中一沉,不禁有些急迫,“屈原虽久经沧桑,多有悲怆激愤,然却雄心未改,今秋还上书楚王,力主变法。若屈原秉政,春申君辅之,若楚王昏庸,何不能另立新王?还有……”鲁仲连骤然压低了声音,“以屈原当年暗杀张仪、断然与秦国开战之胆略,安知他不会取而代之?”
老人轻轻地摇摇头笑了,似轻蔑又似嘲笑道:“鲁仲连啊,你可曾读过屈原的《怀沙》篇?”见鲁仲连摇头,老人轻声吟哦:“伯乐既殁兮,骥将安程兮?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吟哦得罢,喟然一叹,“如此灰冷颓丧,谈何雄心未改了?”鲁仲连一阵愣怔,沉吟道:“赋诗作词,原是伤怀者多,大师似乎太当真了。”老人大是摇头:“言为心声。老夫虽与屈原只一次谋面,然自信看得不差,此人诗情有余,韧长却是不足。总归一句:屈原者,奉王命变法可也,要他抗命变法甚或取而代之,异想天开也。”
鲁仲连默然良久,站起身一拱手:“大师如此说法,后学不敢苟同,告辞。”
“且慢。”老人一招手,“老夫并没说不帮你啊。”
“大师不出山,如何帮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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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0:52
“仲连少安毋躁。”老人笑了,“南墨不同总院,弟子大体都在三楚之地散居。老夫派一名得力弟子随你下山,南墨力量交你调遣,如何?”
鲁仲连大是惊讶,实在不解这老人心思。就实说,如此做法鲁仲连是十分满意的,甚至比邓陵子本人出山更满意。若是老人出山,行动未必亲临,却还要事事商讨,他要不赞同,你便寸步难行。南墨弟子交鲁仲连调遣,没有了诸般掣肘,可放手实施谋划,自然是上上之策。可是,老人何以如此放心自己?要知道,墨家历来是行不越矩的,将大批弟子交到一个院外士子手里,当真是非同寻常。心念及此,鲁仲连不禁沉吟道:“大师究竟何意?不怕鲁仲连失手么?”
“老夫不欲出山,却不想屈了你等心志。”老人一叹,“仲连啊,你但能证明老夫错料屈原,天下大幸也!老夫生平无憾,只是太想犯这个错了。”
“大师……”刹那之间,鲁仲连犹豫了。
老人却已经转过身去,啪啪啪拍了三掌。一道白影倏忽飞到了亭外,正是方才的少女。老人正色吩咐道:“小越女,你持我令箭随鲁仲连下山,南墨三楚弟子尽听鲁仲连调遣。”少女道:“请老师示下,南院事务交付何人?”老人道:“你不管,我自安排。记得多报消息。”少女兴奋地挺胸拱手:“是,弟子明白。”老人转身又对鲁仲连道,“你便带她去。”鲁仲连大是沉吟:“大师,她,太小了。”老人目光一闪:“太小?只怕你这千里驹走眼也。去了,诸事毋忧。”说罢飘然去了。
“我叫越燕。”少女咯咯笑了,“笨!还愣怔?走啊!”
鲁仲连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大手一挥,径自大步向院外去了。
第六章滔滔江汉(3)
三、南国雄杰图再起
汨罗水畔的春日是诱人的。
霏霏细雨之后,日头和煦柔软地漂浮出来,碧蓝的天空下,绿澄澄的汨罗水在隐隐青山中回旋而去。水边谷地中茫茫绿草夹着亮色闪烁的野花,无边地铺将开去,直是没有尽头。渐渐的,一轮如血残阳向山顶缓缓吻去,火红的霞光将江水草地青山都染成了奇特的金红,混沌中透着鲜亮。没有农夫耕耘,没有渔人飞舟,没有猎户行猎,更没有商旅的辚辚车轮。除了汨罗水的呜咽,这里永远都是一片静谧。纵是明艳的春日,也弥漫着一片绿色的荒莽,笼罩着一片孤寂的苍凉。
骤然之间,一红一白两骑快马从远山隘口遥遥飞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咯咯笑道:“如此好山好水,却做了放逐之地,可惜也!”红马骑士扬鞭一指,粗重的声音道:“看,茅屋炊烟。”脚下一磕,红色骏马火焰般向山麓飞来。
草滩尽处的山麓,耸立着一座孤独的茅屋。茅屋顶上插着一面白幡,幡上有两个斗大的黑字——流刑。茅屋前有一堆湿木柴燃起的篝火,浓浓的青烟袅袅直上。见远处快马飞来,篝火旁一个黄色斗篷者霍然起身,大步迎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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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0:53
“春申君——我来了——”骑士遥遥招手间飞身下马。
“噢呀仲连兄!”春申君高兴得拉住鲁仲连,“我已等你三日啦!”
“明日才是清明,你急个甚来?”
“噢呀,秦国要攻楚国,我能不急了?”
“秦国攻楚?谁的消息?在准备还是开始了?”鲁仲连着急,一连串发问。
春申君摇摇手:“稍等再说了。噢呀,这是何人?邓陵子大师?”
鲁仲连恍然笑道:“这位是大师子门弟子,越燕,人呼小越女。这位是春申君。”
“见过春申君。”小越女一拱手,没有第二句话。
“噢呀,”春申君也是一拱手急迫问,“莫非大师有疾在身?”
鲁仲连摇摇头:“稍待再说。哎,饿了,吃喝要紧。”
春申君一阵大笑:“噢呀糊涂,看,一只烤肥羊!”
三人来到篝火前,铁架上的那只肥大的黄羊正在烟火下吱噜吱噜地冒油,焦黄得肉香弥漫。鲁仲连眼睛一亮,手中马缰一撂,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便要上手,却又猛然回身:“哎?春申君,如何你一个人?屈子何在?”春申君一脸苦笑:“噢呀,这位仁兄也是,日每要在水边转悠得两个时辰。今日等你,我没有陪他去了。”骤然之间,春申君哽咽一声,却又勉力笑着望了望衔山的落日,“等等,也该回来了。”
鲁仲连心下一沉,一脸的兴奋倏忽之间连同汗水一起敛去了,只怔怔地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一声沉重的叹息。
“是他么?”小越女指着漫天霞光里一个小小的黑点。
春申君笑道:“噢呀,一群水鸟飞舞,哪里是人了?”
“水鸟之下,有一人。看,中间那个黑点。”小越女指点着。
渐渐地,黑点变得清晰了——一个须发灰白衣衫褴褛的老人踽踽独行,一群不知名的鸟儿跳跃飞旋在周围,呢喃啁啾,不胜依依。将近青山,老人一挥手长声吟哦:“小精灵,回去也,汨罗水的月亮在等着你们——”话音落点,鸟儿们齐齐地呼啦一声展翅飞去了。
鲁仲连大是惊愕,声音不禁颤抖:“春申君,先生失心疯了?”
小越女咯咯笑道:“与鸟兽通灵,原是个心境,如何便心疯?真是……”脸一红,分明是生生咽下了那个已到口边的笨字。
春申君站起身来遥遥高声道:“噢呀屈原兄,你看谁来也!”
老人遥遥笑问:“千里驹乘着春风来了?”
鲁仲连大步迎上深深一躬:“临淄鲁仲连,拜见大司马。”
老人哈哈大笑:“大司马?哎呀,老夫听着都耳生了。”说着拉住鲁仲连走到篝火前,将鲁仲连摁到草席上,“春寒泛湿,靠火近点好。”春申君走过来笑道:“噢呀,这里还有一个,屈兄老眼昏花么?”老人一番打量,骤然惊叹吟哦:“呜呼!美细渺兮宜修,趁西风兮桂舟,令汨罗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小越女惊讶道:“老伯伯,水都不流了,我是个灾星么?”三人不禁一阵大笑,鲁仲连笑道:“先生夸赞你,说你细宜装扮,轻柔乘风,连汨罗水都被你迷得没有了波浪。笨!”小越女脸色顿时绯红,高兴得咯咯直笑:“原本是笨,怕你说么?”又向老人一躬,“老伯伯,越燕见过,老师问你好。”老人困惑道:“老师?姑娘的老师老夫识得?”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这越燕姑娘是南墨弟子了。”老人恍然大笑:“光阴如白驹过隙兮,故人忘却。姑娘,你师可好?还那般终日忿忿然么?”鲁仲连接道:“大师修成高人风骨,恬淡得快成庄子了,若有忿忿然,倒是天下之福了。”老人抚着杂乱的长须点头叹息:“岁月悠悠,不变难得,变亦难得,尽皆天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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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0:54
“噢呀,烤羊好了,边吃边说。”春申君从茅屋中提出两个坛子叫了起来。
老人笑道:“来,姑娘坐了。春申君拉来了一车酒,仲连痛饮便是。”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轮尚未饱满的月亮挂在青山之角,山水一片朦胧。四人围坐篝火之前,打开酒坛,切下烤羊,吃喝起来。片刻之间,鲁仲连已将半只烤羊撕掳干净,将两只沾满油腻肉屑的大手在衣襟上一抹,打开那坛专门为他准备的老齐烈酒,一碗一碗地痛饮起来。
“噢呀,猛士多饕餮,仲连是个注脚了。”春申君一介贵胄,纵然豪爽,讲究吃相雅致也成了习惯,见鲁仲连风卷残云,不禁大笑。
屈原笑道:“唯大英雄真本色。本色者,天授也。人想学,也是难。”
鲁仲连哈哈大笑:“我听孟尝君说,当年的张仪也是狼吞虎咽,全无拘谨。苏秦却是礼仪法度中规中矩。大司马,你说这两人秉性,如何也是一纵一横?”
屈原脸色一沉:“狼子张仪,如何能与苏秦相提并论。”
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原兄最烦那个张仪了,仲连说他何来?”
“不是烦,是恨!”屈原脸色阴沉,“国之仇雠,豺狼爪牙,老夫与之不共戴天。”
“好!”鲁仲连啪地一拍掌高声赞叹,“大司马国恨在心,楚国有望。”
屈原长叹一声:“楚国啊楚国,只可惜大好河山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适时插上道,“我与仲连谋划日久,要来一番大举动。若时势有变,你得出山,不能退却了。”
屈原目光一闪:“鲁仲连为何要为楚国担当?”
“大司马差矣。”鲁仲连面色肃然,“仲连不是为楚国担当,而是为天下担当。若是苏秦在世,齐国有望,仲连自然不会舍近求远。”
“你且打住。”屈原急迫道,“苏秦变法之后,齐国如日中天,如何无望了?”
“大司马放逐多年,却不知今日之齐国,再也不是昔日之齐国了。”鲁仲连一声叹息,将齐宣王之后的齐国变化大体说了一遍,更对齐王田地的秉性与诸般怪异作为备细叙说,末了道,“国有此等君王,国之栋梁摧折,贤良出走,民怨沸腾,天下视若公敌,齐国却如何领袖天下?仲连身为纵横策士,决意承袭苏秦之志,为天下谋划一条非秦大道。此事之要,首在一个大国强力推行变法,进而领袖天下,最后诛灭暴秦!”
“好志气!”屈原一声赞叹,“后生如斯,诚可畏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大是激动,“仲连以为:山东六国,唯你视变法强国为生命,视楚国强大为终身追求。他说服了我,激励了我,才有这番谋划!”
“快说说,何等谋划?”屈原等不及春申君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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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0:55
鲁仲连痛饮一碗烈酒,嘴一抹低声说了起来,一口气竟说了小半个时辰。三人都很激奋,又商议了诸多细节,不觉已到了月上中天。屈原兴奋难耐,抱来大堆树枝干柴又点亮了篝火。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你可有新诗,吟诵一篇了。”
“老伯伯诗念得好哩!”小越女高兴地笑了起来。
“也好,”屈原笑道,“常年在山,做得一篇《山鬼》,我便唱来。”
“老伯伯唱,我来吹埙,楚歌是么?”小越女从随身袋中拿出一只黝黑的陶埙,轻轻一触嘴唇,埙音飞了起来,与寻常埙音的呜咽低沉大是不同。
“好埙!”屈原起身一声赞叹,挥舞着褴褛的大袖,脚下猛然一顿,起舞高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又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石磊磊兮葛蔓蔓
君思我兮何超远
若!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歌声随着埙声,飘飘去了。屈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方才的激奋荡然无存。鲁仲连与春申君也是良久默然。小越女唏嘘不止,抹着泪笑道:“老伯伯,这山鬼是个女鬼,找不见她钟爱的公子了,对么?”
屈原骤然大笑,摇摇晃晃地跌倒在了篝火旁。
春天的郢都,水门内的小船又泊成了诱人的风华。
连接街市的那道白石桥行人如梭,时有商旅走来呼唤船只出城,码头总有一阵热情温馨的吴侬软语荡漾开来。时近正午,白石桥过来了一队甲士,匆匆封住了街市一边的桥头。紧接着一队挑夫上了石桥,后面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中年人,丝衣华丽腰悬长剑,马后又是两名带剑武士,气势与寻常商旅大是不同。这班人马一出现,码头的船工们顿时骚动起来,相互观望,几乎是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倏忽消退,非但没有人上前延揽生意,反而是一片惶惶不安。
“侬看看,官府又要送货出城了。”
“一钱不给,还是远水,谁个去了?”
“有谁欠官府劳役了?趁早上去应酬,免他瞎点我等。”
“弗为弗为弗为,吴语方言,“不会”之意。,谁欠劳役,还不找死了?”
正在此时,那个华贵的中年官员走下石桥,傲慢地向码头一挥手道:“王宫运货,顶替劳役,谁个愿去了?”连问三声,没有一人回答。官员脸色骤然涨红,向后一招手:“来人!给我点出四条大船,谁敢违抗,立杀无赦!”桥上甲士轰然一声拥来,便要下码头强点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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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0:56
突然之间,船工最后边一人高喊:“我等六船愿去,弗要点了。”
官员一阵大笑:“就说嘛,偌大楚国,没有顺民了?”又骤然拉下脸对着船工们吼道,“尔等本是吴越贱民,日后若再不敬重大楚官府,船只一体烧了。教尔等冻死饿死,葬身鱼腹!听见了么?”
船工们死死一片沉默。官员正要发作,那几只划过来的大船上一个黝黑精瘦的汉子在船头拱手笑道:“上大夫何须与吴越贱民计较?请上船便了,今日正好顺风!”官员立刻阴云消散,变脸笑道:“一个船工,你如何知道本官是上大夫了?”黝黑汉子极是恭顺地笑着:“靳尚大夫是大楚栋梁,天下皆知。我等山野庶民,也是如雷贯耳。”官员极感受用,大是感叹:“我靳尚有如此口碑,上天有眼也。来人,赏船家赤金一方!”
靳尚身后一个武士喊一声:“船家看好了。”嗖的一声凌空掷过来一个金饼。黝黑汉子受宠若惊,忙在船头踉跄来接,不防一步滑倒,扑通一声与方金一起落水,引得周围船家一片大笑。待黝黑汉子水淋淋爬上船来,靳尚高声笑道:“不打紧,到了王后别宫再赏你一个。”落汤鸡一般的黝黑汉子连忙拱手惶恐道:“小民原是学过几日功夫,想在大人面前露一手,不想却是栽了,见笑见笑。”靳尚大笑道:“好,不用勘验,便是你这几只船了,你要真有功夫,本官还不用你了。”笑罢转身下令,“来人,货物上船。”
片刻之间,货物装满了四只大船。靳尚指着两只空船矜持地下令:“押船甲士一只船,本官一只船,上。”二十多名甲士拥到了最后的船上,靳尚却与自己的两名护卫一匹骏马上了黝黑汉子精致的乌篷小舟。黝黑汉子惶恐笑道:“大人,船小不吃重,大人宝马能否……”靳尚一挥手道:“你两个下去,上那只大船。”两名护卫稍有犹豫,靳尚脸色一沉:“下去!你俩合起来还没这匹马值钱。它是王后的宝贝,明白么?”护卫诺诺连声,连忙下了小船挤到大船上去了。
“开船了——”黝黑汉子一声唱喝,满载甲士的大船悠然出了码头,之后四只货船,最后是黝黑汉子的乌篷小舟。奇怪的是,码头上所有观望的船家都没有那一声热切的顺风辞,只是冷冷地看着船队出了水门,进了水道,始终没有一个人说话。
船队出了水门,黝黑汉子一声长呼:“官府货船,扯帆快桨——”载货大船的船家与桨手们“嗨”的一声应答,各船大帆倏忽扯起,桨手们也齐齐地甩开了膀子划水,船队满帆快桨,片刻飘出了云梦泽北岸。不想一进云梦泽汪洋水面,吃重货船便悠悠地慢了下来。黝黑汉子喊了一声:“桨手们歇歇乏,上大夫要在前方漫游散心,我在前面等了。”说罢大橹猛然一划,乌篷小船走云一般掠过船队悠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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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0:57
大船水手们齐声高喊:“老大好身手!彩——”
片刻之后,乌篷小船又飘然飞了回来,船头却赫然站着一个裙裾飘飘的少女。大船甲士们惊愕之际,少女一声长长的呼哨,载满甲士的大船骤然倾斜,樯桅哗啦折断,硬生生地翻了过去。甲士们惊慌呼喊间已经全部落水,虽则说楚人善水,怎奈被大船扣在上面,又是铁甲在身,绝大部分在顷刻之间一命呜呼。两名护卫与几个本领高强的甲士头目勉强逃脱,刚刚浮出水面又被大铁桨迎头拍去,鲜血立刻渗出了一团红云。不消片刻,全部甲士死了个一干二净。
小船少女又是一声呼哨。十多个桨手飞扑水中。将十几具尸体举到了船上。也是片刻之间,便有十几个甲士站在了最前边的大船上。少女一挥手,乌篷小船飞了出去,几艘大船悠悠地跟在了后边。
船队沿着云梦北岸行得小半个时辰,北面山腰一座小小城堡遥遥在望。渐渐靠近,山坳里弯出了一个小港湾,一片青石码头横在了眼前。乌篷小船一靠岸,船头少女倏忽不见,丝衣华贵的靳尚却赫然登岸。只见靳尚矜持地一挥手,接连靠岸的大船上十几个甲士押下一队挑夫,挑着各色货物上了山。
靳尚大摇大摆地走在前边,看看将近城堡,城门外的守护甲士肃然躬身。靳尚也不理睬,只对后面呼喝道:“一帮贱民,都给我小心了。这都是王后的心爱之物,但有差错,拿他喂狗!”押货的甲士也是气势汹汹,不断地用长矛敲打着挑夫,跟着靳尚长驱直入进了城堡。又是小半个时辰,靳尚带着甲士押着挑夫们又出了城堡。
片刻之间,船队飞云般飘走了,城堡却依旧静悄悄地矗立着。
此日清晨,郢都爆出了惊天奇闻:炙手可热的上大夫靳尚被秦国暗杀,头颅被挂在了王宫车马场的旗杆上!郢都街市立即大哗,人们弹冠相庆,酒肆大跌到一成价供国人聚酒庆贺。谁知偏偏就在国人欢腾的时刻,又有更加惊人的消息传来——王后郑袖被药杀在别宫密室,两日之后才被侍女发现!及至这则消息传开,郢都骤然沉默了。王后郑袖虽然也是与靳尚昭雎沆瀣一气,被楚人气狠狠地呼为“吴女”,然则她毕竟是王后,国人若再欢呼庆贺,岂非连楚王也卷了进来?若楚王都是脏污不堪,那楚国还有指望么?自古以来,市井山野之庶民虽远离庙堂,但对朝局国事却最是明白,谁个是蛀虫奸佞,谁个是谋国栋梁,远远看去,分毫无差。楚国历经劫难,国人更是心明如镜,竟在死一般的沉默中酿出了一场令天下瞠目结舌的壮举。
就在王后郑袖被药杀的消息传出的当夜,一只童谣在郢都巷闾传唱开来:
皮已不存袖也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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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0:58
三闾不出日口见刀
天心无语三楚大劫
于是,郢都国人聚相议论,纷纷拆解这支童谣隐寓的天机。不说则已,一说之下,才发现这支童谣直白如画——“皮”为革,“革”为靳尚;“袖”,不说也是王后了;“三闾”是屈原,因为屈原正是在三闾大夫爵位上被放逐的;“日口刀”是昭,在楚国,“昭”没有别人,定是昭雎。如此一来,这只童谣便是在明告楚人:奸佞靳尚死了,形迹不正的王后也死了,若是三闾大夫还不出山,昭雎还要“见刀”!但是,中间两句连起来,却令人匪夷所思。屈原不出山,为何昭雎就要见刀?莫非上天在冥冥之中已经断定昭雎是阻挠屈原的死敌么?后两句更是蹊跷,天心本就无语,为何“三楚”就要遭逢大劫?“三楚”说的是大楚国,楚国本土连同吞并进来的吴越两国,便是三楚了。那么,“天心”究是何指?
“噢呀!民心即天心!孟子说的了。”一个儒生突然大喊起来。
“侬个透亮,天心便是民心!”一个吴地士子立即呼应。
“彩——”众人大悟,轰然喝彩。
“这便是说,”儒生压低了声音,“民心若是不动,楚国便是大难临头。”
“心在肚子里,动又能如何了?”一个商人大皱眉头。
众人一片大笑,吴地士子矜持地笑了:“侬毋晓得?民心动,是动于外。动于外,便是要教国君知道民心了。”
“晓得晓得!”商人连连点头,“就是上万民书了。”
“彩——”众人一声呼喝,“上万民书——”
次日清晨,王宫车马场前所未有的变成了人山人海。
商人停市,百工停业,船工停运,庶民百姓从四面八方拥向了王宫,挤满了一切可以插足的方寸之地,连车马场周边的大树上也挂满了各色人等。高大的王宫廊柱下,一片白发头颅打着一幅宽大的麻布,赫然八个血淋淋的大字——天心补楚,三闾秉政!守护王宫的军兵甲士不敢妄动,一员领班大将飞也似的跑进宫中禀报去了。
楚怀王正在昏昏大睡。郑袖靳尚骤然死去,对这个年近花甲却依然精力旺盛的老国王不啻当头霹雳。多少年来,这个老国王已经完全习惯了昭雎、靳尚、郑袖给他支撑的全部日月。比他更老却更健旺的昭雎打理着朝局国事,他只点头摇头便了。正在盛年的靳尚沟通着他与外臣的诸般事务,间或还给他一些甜蜜的玩味。娇媚丰腴的郑袖仿佛永远都那么年青诱人,每次都教他雄风大振。但凡郑袖带着王子去别宫小住,他便惶惶不可终日,纵是将几个绝色侍女百般蹂躏,也是索然无味,非郑袖回来与他反复折腾才能一泄如注,轻松地睡到日上中天。久而久之,他颓然靠在了这个三角人架上,万事都只在这三个人身上解决。楚怀王由衷地感念上天所赐,不能想象,假如有朝一日没了这个三人架,他将如何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