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59
“禀报将军!”身后响起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斥候营总领已经气喘吁吁地上了城头,“乐毅回营,燕军后撤二十里!”
“后撤二十里?”田单不禁惊讶了,“因由何在?”
“秦开与骑劫两员大将自相冲突,详情尚且不知。”
田单正在思忖之间,却见暮色之中飞来一骑快马,瞬间冲到西门之外高声喊道:“田单将军听了,我上将军有书一封——”话音落点,来骑张弓搭箭,斥候总领方喊一声“将军闪开”,一支粗大的白色物事已经带着凌厉的风声飞到眼前。田单手疾眼快,一把在空中抄住。注目一看,却是一方白布裹着箭杆,箭杆上绑缚着一支竹管。
“将军小心,白布有字!”斥候总领一声惊叫。
“少安毋躁,乐毅岂能用此等手段?”田单淡淡一笑,展开了白布,赫然两排大字顿时涌入眼帘——血尸累积,瘟病之危;我军后撤三日,将军可掩埋尸体。
田单一阵惊喜,高声喊道:“谢过上将军!三日后再战——”
绞车一绳梯绞车二
城下铁骑“嗨”的一声闪电般消失了。
田单立即下令:全城军民人等全部出动,分四路处置尸体——三千军士城头安置绞车绳梯,将城头尸体直缒下城外;两千军士搜寻城中散落尸体搬运出城;两万军士出城,于三里之外挖掘深坑,两万军士搬运掩埋。
沉沉暮霭之中,即墨城头与原野亮起了万千火把,亘古未见的群葬开始了。齐人素来重丧礼,然在这国破家亡之时却要将亲人们囫囵成堆地塞进一个个大坑,无论是平民穷汉还是名门富人,无不是痛彻心脾。城门一打开,惨痛的哭声立时弥漫了秋风萧瑟的原野。城头的几十架绞车一支起,军士们抱起一具具尸体,一声声哭喊着熟悉的名字,随着一具具尸体缒城,城头士兵们的嗓子全都哭哑了。
绞车绳梯,原本是被敌包围时,斥候们出城或接应城下信使用的。不意在这非常之时,竟被用来缒放尸体,连工匠们也是倍感伤怀大放悲声。
昼夜两轮,全部尸体掩埋妥当。田单立即下令军医配置杀毒药方,然后用杀毒草药煮成沸水,反复冲刷尸体留下的斑痕。如此两三日,在一片浓郁的草药气息中,这座孤城才恢复了疲惫的平静。
田单恍然想起,那封绑缚在箭杆上的书信还没有开启。匆忙回到西门内幕府,走进出令室打开竹管抽出一卷羊皮纸,一片劲健字迹赫然扑来:
乐毅顿首:田单将军困守孤城,五战而不下,足见将军之禀赋过人也。虽与将军素昧平生,却是敬佩有加。邦国危亡,将士用命,乐毅无可非议也。然则,齐王失政,庶民倒悬,将军独率一旅,岂能挽狂澜于既倒?岂能还善政于庶民?旷日持久,徒然浮尸城头,流血于野,岂有他哉?况将军原本商旅之才,终非战阵之将,守得片时可也,若孤城久困,粮草不济,我纵不攻,将军奈何?《阴符》云:贤者守时,不肖者守命。如今齐地民众已乐从燕国新政,为将军计,为即墨子民计,将军若得率众归燕,百姓可免涂炭之难,将军则可封君共主齐地,亦可得十万金做天下第一大商。平生功业,只在朝夕之间,愿将军三思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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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3:00
还有一页羊皮纸,是乐毅在临淄颁发的五道法令。田单素来仔细沉静,将这五道法令细细地揣摩了一番,良久默然。他相信乐毅的诚意,也佩服乐毅在齐西推行的仁政化齐方略。无论如何,乐毅总是没有以齐军当年入燕的方式杀戮齐人,复仇而来的一支大军能这般节制,虽圣贤亦不过如此,夫复何求?
然则,对于乐毅的劝降,田单却实在是难以决断。
久为商旅,走遍天下,田单对齐国的忠诚,绝不至于陷入迂腐的愚忠。在齐国没有灭亡的时日,他全力支撑鲁仲连多方斡旋挽救齐国,所付出的代价远非一个远离朝局的寻常商人所能够承受。认真理论起来,齐王田地确实是亡国之君。当国十七年,齐国朝野糜烂,其恣意横行也实在是引火烧身。如此邦国,如此王室,如此朝局,不灭才没有天理了。事实上,逃出临淄的那一日,他已经在内心为齐国送葬了。那时唯一的想法,是从即墨逃向海岛,再转逃吴越做个云游商旅。没奈何诸般危难凑巧,他竟成了即墨民军将领,且孤城奋战了半年之久。想起来,田单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正是这孤城血战半载,使他对齐国命运有了新的感悟。一个最大的变化,是仗愈打愈踏实,自己的兵家才能竟神奇地挥洒出来,只要有粮草辎重后援支撑,即墨完全可以支撑下去,再相机联络莒城,恢复齐国并不是没有可能。然则,恰恰是后援的虚幻,构成了实实在在的威胁。降不降燕,不在于即墨人对齐国忠不忠,而在于目下的粮草辎重所能支撑的时日。
基于商旅传统,田单对城中的存粮存货早已经进行了彻底的盘查,私粮私财全部充公统一调度。纵然如此,全部存粮也只有两万余斛斛,古代容积计量单位。春秋战国一斛十斗,一斗十到三十斤不等。南宋以后一斛五斗。,最多再支撑到明年春天;打造维修兵器的铁料铜料也耗去大半,兵器库中的檑具已经用去十之七八。更急迫的是,眼看天气转寒,所有丝绵苎棉存货全部搜寻出来,连同甲胄库贮存之棉甲,也凑不够五万套棉甲。挺过冬日便是春荒,无粮军自乱,这是千古铁则,到那时还不得降燕才有生路?
“上天亡齐也!即墨奈何?”
久久伫立在寒凉的夜风之中,望着满天星斗,田单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突然,城头一阵急促地呼喝骚动,却又立即平息下来。幕府大帐本来在城墙之下三五丈处,城上但有动静,幕府便能立即觉察。此刻田单正在帐外,猛然一怔——莫非有士兵缒城投敌?正欲派中军司马前去查问,几个衣衫褴褛的兵士押着两个头套布袋的人走了过来。
“禀报将军:此两人从城下密道冒出,被我拿获,只说要见将军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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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3:01
“能进出密道,却是何方神圣?”田单冷冷一笑,“拿开头套。”
那偌大的布袋刚一扯去,田单突然一个激灵。大步上前一打量,虽是月色朦胧,那高大的身形熟悉的脸庞却是分外清晰,不禁一声惊呼:“仲连?!”
“田兄!”高大的身影一步抢前,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良久无语。
“快!进去说话。”田单拉起鲁仲连进了破烂不堪的幕府大帐。
一进大帐,鲁仲连拉过跟在身后的英武青年道:“田兄,先来认识一番,这位是庄辛,目下已是楚国左尹左尹,楚国大臣职位,掌管财政,为令尹(丞相)之副。了!”
“啊,庄辛兄!”田单恍然拱手笑道,“稷下名士,久仰也!”
庄辛肃然拱手:“田单兄中流砥柱,实堪天下救亡楷模,庄辛敬佩之至!”
“来来来,”田单顾不得再答谢应酬,“快坐下说说,你两人如何到得即墨?上茶,对了,再找个燎炉来,还有干衣裳。”田单突然发现了两人一身泥水污渍,分明是涉险而来。
“庄兄先换衣衫,我来给田兄说事。”鲁仲连扒下脚上咕唧咕唧的泥水长靴,光脚大坐在草席上咕咚咚猛灌了一大碗凉茶,长吁一声,侃侃说了起来。
与田单分手,鲁仲连在薛邑滞留了将近一月。
原来,突闻五国发兵攻齐,孟尝君惊怒交加骤然病倒,瘫在榻上热昏不醒,只是连连呼喊:“田地昏暴!亡我田齐也!”及至联军两战大胜,齐国的六十万大军一朝覆亡,孟尝君病势更加沉重了。当时,乐毅已经派军使送来文书:只要孟尝君作壁上观,不鼓动齐人反燕,燕军便不入薛邑。然则孟尝君若突然一死,薛邑三百里肯定将落入燕军之手;薛邑一失,齐人复国的王族根基将不复存在。情急之下,鲁仲连孤身出海,在蓬莱岛请出了一位老方士。匆匆回到薛邑,孟尝君已经是奄奄一息了。老方士却也神奇,硬是以“驭气之术”加自己炼制的丹药,使孟尝君脱离了险境。鲁仲连立即与冯在孟尝君榻前议定了保全薛邑的方略:薛邑宣示自立,不助齐,不归附于任何大国。实际上,为齐国抗燕军民提供一个秘密后援基地。方略商定,鲁仲连带着孟尝君的两封亲笔书简,星夜南下楚国。
楚国正在一片慌乱之中。
虽说楚王芈横对当年遭受齐湣王凌辱深为痛恨,密令淖齿鼓动齐国难民剐杀了齐湣王,但眼看着燕国五路进军步步得手,齐国眼看当真要灭亡了,楚国君臣反而大为恐慌起来。被中原呼为“南蛮”的楚国,历来最蔑视的,便是这个老牌贵族燕国;燕国也是天子贵胄最老诸侯的做派,历来不与楚国南蛮来往。战国以来,即便是苏秦合纵时期,楚燕之间也没有诸如相互联姻、互派人质、互相救援等实质性邦交往来,形同陌路。两国朝野都以为,除非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齐魏赵三大战国灭亡,否则远隔万里的楚燕两国几乎永远都是风马牛不相及。孰料世事多变,燕国一个合纵攻齐,强大得与秦国并称“东帝”的齐国,竟匪夷所思地一朝瓦解。楚国君臣顿时惊讶得瞪起了眼睛。当初,楚国不愿加入合纵攻齐,并非真正效忠齐国,而是认为合纵攻齐根本就是儿戏。当年,楚国魏国齐国分别出头合纵攻秦,哪一次不是大败而归?如今一个弱燕出头,堪堪四十万兵马,能灭得了拥有六十万精兵的煌煌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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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3:02
楚人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雷霆万钧逼近到眼前了。
若燕国迅速灭齐,最危险的当然是没有加入合纵攻齐的楚国。燕国辽东飞骑的威力已经令天下刮目相看,楚国的半老大军如何抵得这些生猛的辽东虎狼?吞并了齐国的燕国南下攻楚,简直便捷极了。楚国的新都寿郢已经在淮水南岸了,燕军若从琅邪、薛邑两路南进,不消三五日便可进逼楚都,如之奈何?
在这惶惶之时,鲁仲连到了寿郢。
鲁仲连第一个说服了春申君黄歇,与春申君共同晋见楚顷襄王。这位深沉寡言的楚王只一句话:“但能安楚,吾必举国从之!”
鲁仲连也只几句话:“楚做后援,支撑齐国抗燕军民,拖住燕军不能南下,天下必当再变,楚国自安。”
“齐国抗燕?”楚王大是惊讶,“七十余城尽失,齐人何从抗燕?”
“楚王所知,但其一也。”鲁仲连悠然一笑,“虽失七十余城,然有三地,足可撑持。东有即墨,聚集齐国商旅精华二十余万;南有莒城,聚集齐国庶民三十余万;西有孟尝君薛邑,财富根基尚在。若楚国施以援手,齐人必能复国!”
楚王哈哈大笑:“如此说来,齐国命运握在我大楚之手了?”
“唇齿相依也。”鲁仲连却是淡淡漠漠,“楚国命运,亦在齐人之手。若无齐人浴血抗燕,今日之齐,明日之楚也。”
“鲁仲连所言大是!”年青的左尹庄辛霍然站起道,“楚国未入燕国合纵,已在五国孤立。若不救援齐国民军,燕国吞灭齐国之日,楚国只有形影相吊坐以待毙了。”
楚王一阵思忖,终于拍案而起:“好!本王从鲁仲连之策,后援齐国。”
那日,楚王当殿命左尹庄辛为援齐特使,与春申君、鲁仲连共同筹划援齐事宜。事关楚国存亡,昭氏等一班老世族破天荒地没有出面作对。
田单眼睛一亮:“如此说来,你是海路来了?”
“田兄果然商旅孙吴。”庄辛笑道,“大海船三艘,便在之罘之罘,战国齐地,今称芝罘,烟台海区岛屿。岛,所需物事尽有,只是要一个运货谋划。”
“好!”田单拍案而起,“天不灭齐,乐毅却能奈何?”大手一挥道,“中军司马,立即集中三万精壮军士并城中全部车辆,一律做商旅便装待命。”
“嗨!”中军司马立即疾步出帐。
鲁仲连沉吟道:“田兄,几万人上路,城中岂不空虚?”
“也是天意。”田单拿过那卷羊皮纸,“乐毅正在劝降,至少三几日不会攻城。”
鲁仲连将书信浏览一遍,哈哈大笑道:“乐毅小视齐人也!我代田兄回了他。”
“好!”田单霍然起身,“你在这里写,我与庄辛兄去之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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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3:03
“这却不行。”鲁仲连站了起来,“头等大事,头一遭都得去。明日你回来坐镇。”
一时三人换了全副甲胄,上马疾驰东门。城内兵士车辆已经集结完毕,田单传下将令:牛带笼嘴马衔枚,车轴涂油,熄灭火把,黑夜疾行。片刻间收拾妥当,东门缓缓打开,三万人马悄无声息地拥出了城门。
之罘,在即墨东北方向百余里的大海边。海边有座小小的要塞城堡——腄城腄城,战国齐城,秦统一后置县,今山东福山县。,腄北三十余里是茫茫大海。大地在海边突然昂起了头颅,有了一座陡峭的小山,之罘岛与峻峭的山岩遥遥相望,仿佛一对喁喁私语的姊妹。于是,这海边小山也叫了之罘山。之罘山与之罘岛之间,是一道深深的海湾。历来海盗商贾的私盐大船,都在这道隐秘的海湾停泊。鲁仲连虽非商旅,却早听田单备细叙说过即墨田氏当年做盐铁生意的这个隐秘出海口。此次海船从楚国琅邪北上,本来距崂山崂山地名得于始皇帝之后,此前名不可考,为叙述方便,用崂山之名。海湾最近,可因了崂山湾是人人皆知的商船登岸处,鲁仲连坚持绕道北上停泊之罘,虽然路途远了许多,可只要隐秘安全也只好如此。为此庄辛大费了一番周折,寻觅到楚国大商猗顿家族,才找到了熟悉这条贩私海路的一拨水手。半月海上颠簸,终是将三艘大海船稳稳地停泊在了之罘海湾。
田单久为商旅,与海船私货也免不了常有来往,对此地自然是轻车熟路,根本不用向导。三万人马一夜疾行,太阳跃出海面时到了海边。看着海湾中的船桅白帆,田单顿时精神抖擞,立即下令:军士歇息两个时辰,饱餐战饭,而后一鼓作气将海船物资全部搬运到已经是空城的腄城囤积。
天将暮色时分,三只大海船的粮食与诸般物事,终于全部搬运完毕。海船留下了一只小快船接应鲁仲连与庄辛,趁着夜色悄然南下了。田单立即下令:三千精锐步兵秘密驻扎在腄城内留守;两千骑兵前行肃清道路,遇有可疑人等立即捕获;其余人马休整两个时辰,夜半运送粮货上路。
次日夜半,这支粮草辎重大军终于安全秘密地抵达即墨,卸下的粮食物资,堆满了即墨的三座大库。即墨军民顿时士气大涨,寒衣在身,甲胄鲜明,欢呼声响彻全城。
太阳升起的时分,一骑飞出即墨西门,直向燕军大营而去。
第九章孤城血卜(5)
五、战地风雪大将之心
乐毅没有想到,王蠋之死在齐国引发的暗潮如此之大。
五道安齐法令颁布的初期,大势确实很是缓和了一段。留在临淄的中小官员与散落各地的士子们,已经有百余人出山做燕官了。纵然不出山者,也对“乐毅五法”颇为赞同。庶民百姓更是一片赞颂,相遇议论,皆说“田地当杀!田齐当灭!”依照传统,兴亡巨变的非常之时,总会有神秘的童谣或谶语在民间流布。可这次,竟然没有一则童谣谶语流传。对于素来有议论之风的齐人而言,这无疑表明了他们对乐毅的安齐法令是服膺的,至少是没有怨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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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3:04
可是,随着“王蠋死节”消息的秘密流传,情势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变化。
燕官们说,那些没有出山的旧齐臣子与遗老遗少们最是骚动,纷纷聚相议论:“王蠋一介布衣,尚有如此大义,不北面北面,面北俯首称臣之意,相对于“南面称王”。古礼:王座居北面南。于燕,况我等在位食禄者乎!”紧接着,对出山燕官的诅咒,在坊间巷闾流布开来。燕官们在书房,在寝室,甚或在轺车上,动辄有箭书或匕首书飞来,突然钉在书案上榻帐上轺车伞盖上,大体只一句话:“若不回首,共诛齐奸!”这些士子官吏原本便是试着做做燕官再说,许多人连燕国封地都没有领受,如今陡遭国人侧目,便如芒刺在背,纷纷递来辞官书,有的索性暗自不告而辞了。乐毅反复思忖,若强留这些人做燕官,仁政化齐的方略便会流于无形。于是,但有辞官书一律允准,且以燕王名义赠金百镒以为生计。如此一来,燕国宽仁厚德的美誉倒是流传开来了,但骚动鼓噪者们却也更加有了声势,齐西一时暗潮汹涌。
不久,惊人的消息从莒城传来:貂勃率齐人拥立王子田法章为新齐王。
原来,莒城令貂勃颇有谋略,寻思要长期支撑下去,便要打出王室旗号感召齐人。没有王便没有国,这是天下公理。一旦立王,意味着齐国没有灭亡,国人便会多方来投。他国不愿燕国强大,不定也会设法后援,局面与孤城困守大不一般。围困莒城的燕军是秦开部将,忠实奉行乐毅的化齐方略,长困缓攻,莒城之战事远非即墨那般惨烈。貂勃利用燕军允许些许商旅出入莒城之机,派出精干斥候扮做商旅出城,开始四处寻觅王子下落。
齐湣王被杀,活下来的田氏王族早已经星散逃亡了。眼见国人汹汹,谁还敢说自己是王族子孙?貂勃自然清楚王子难觅,可他只有一个要求:只要是个王子,嫡系或旁支均可;非常之时,但立王族子孙足矣,何须定要嫡系?可即便如此,秘密斥候寻访半年,还是一无所获。情急之下,貂勃派出心腹干员秘密潜入薛邑,请求孟尝君遴选出一个儿子进入莒城立为齐王。病体支离的孟尝君摇头叹息道:“天意也!吾虽有子十三,尽皆庸碌,若窃为救亡之君,实则误国,田文有何面目立于天下?”竟是断然拒绝了。
貂勃心灰意冷的时节,斥候总领却报来一个意外消息:太史嬓府中有个不明来路的灌园少年,相貌与齐湣王有几分相像。貂勃精神大振,立即派了一个心腹干员以抄录国史天象记载为由,进入太史府探察少年底细。
这个太史嬓,便是被齐湣王用王蠋换了的那个老太史。无端被罢黜,白发苍苍的太史嬓回归莒城故里,做了个田舍翁。四进庭院之中,只有那间堆满竹简典籍的书房,与那片两三亩大的园林是老人最留恋的所在,整日轮换徜徉,乐此不疲。当莒城陷入难民大海时,貂勃前来问计,太史嬓只有一句话:“民为国本。丢了莒城,也不能丢弃国人。”老太史为莒城老名士,人望极高。貂勃素来敬佩,便劝老人迁到孟尝君的薛邑去避开战乱。太史嬓却点着竹杖大是慷慨道:“邦国危亡,名士死节。老夫纵不能战,亦决不能做望风逃窜之鼠辈!”貂勃有感于老太史垂暮志节,通令军吏:不得对太史府做任何征发,不许任何人骚扰太史府,违令者立斩!如此太史府,在非常之时一片宁静。在齐湣王被杀之后的一个夜里,老太史的小女儿史缇却突然跑进书房,说后园狗吠,有个飘来飘去的长发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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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3:05
太史嬓笃信天道,却从来不信鬼神,立即拿起竹杖与举着火把的小女儿进了后园。将到竹林,果见一个长发身影在山石茅亭间飘忽游动。那只因怕伤了难民而被铁链锁在石屋中的猛犬,正不断发出低沉的怒吼。
“你是何人?不用躲藏,过来说话。”
太史嬓平静苍老的声音,仿佛有着一种磁铁吸力,那个飘忽的身影站住了,慢慢地走了过来。火把之下,却是一个蓬头垢面长发披肩的少年,虽然是一身褴褛布衣,双眼闪烁着惊慌恐惧,依然透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禀报老伯,”少年开口了,“我随家人逃战,父母都死了……”
“上天,齐人何其多难也!”太史嬓长长地叹息一声,“你便留下,仗打完了,老夫再设法送你还乡顶门立户。”
“哇”的一声,少年号啕大哭,扑倒在地连连叩头。
老太史顿了顿竹杖:“后生莫哭,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缇儿,带他去换身衣裳,吃顿饱饭了。”
从此,这个少年在太史府做了灌园仆人,经管后园这片林木。既得温饱安定,猥琐的布衣流浪儿神奇地变成了一个英挺俊秀的少年公子。秘密斥候无意中听得传闻,以军中借用太史府猛犬为名,专门到园中察看了这个少年。
三日之后,貂勃的心腹干员从太史府归来,禀报了探察结果——少年的相貌步态确实与死去的齐王一般无二。貂勃惊喜非常,立即夤夜秘密拜见太史嬓,备细叙说了事情的前后经过,请求太史嬓支持立王。一听之下,太史嬓恍然醒悟,连连点杖感叹:“天意天意!若得立王,齐国有望也!”
貂勃一走,太史嬓立即唤来少仆询问。谁知这少年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一家商旅之后,不知王室为何物。太史嬓思忖一番,将小女儿找来,说了齐国大势与目下立王之急迫,吩咐小女儿设法盘问清楚少年的底细。小女儿聪慧美丽,没过多久便将少年带到了老父亲面前。少年终于承认了自己是齐湣王田地的儿子,叫田法章,末了却只一句话:“王族多难。法章愿永为太史园仆,不愿为王。”一旦证实王子之身,太史嬓也不着急,只日每给少年法章讲述田氏齐国的历史,反复申明:王者只要恪守君道,勤谨治国,民众自然拥戴,自不会落到父王田地那般下场。太史嬓又将貂勃秘密请进府中,对少年法章讲述目下齐国民意与抗燕大势。田法章少年聪颖,终于默默点头了,却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法章但……得为君……须……须立史缇姐姐,为后。否则,法章不王!”
太史嬓顿时惊讶了,一双老眼对小女儿射出凌厉的光芒。
“禀报父亲,女儿已经与法章做了夫妻。”十六岁的女儿一脸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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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3:06
“罢了罢了!”太史嬓点着竹杖满脸涨红,“女无媒妁而自嫁,非我之女也!徒然令人汗颜!你去,老夫终身不再见你。”
少女史缇没有说话,只对老父深深一躬,拉着田法章去了。貂勃哈哈大笑道:“老太史何其迂阔也!王得一贤后,国得一贤丈,岂非大幸也?岂有汗颜之理?立王之日,末将再专程来恭贺!”车马辚辚地拥着一对少年去了。
一月之后,貂勃率莒城军民简朴而隆重地拥立田法章为齐王。这便是后来的齐襄王。消息传开,齐人精神大振,临淄的旧臣子与一班遗老遗少,悄悄地以各种名目出城逃往莒城,投奔新齐王去了。
……
然则,乐毅却并没有惊慌失措。
战国之世,王权号召力已经远远不如春秋之世那般神圣。说到底,已经能在各国自由迁徙的庶民百姓,还是注重实实在在的生计。哪一国稳定康宁,便往哪一国迁徙。秦国变法之后,将三晋穷苦百姓吸引过去了三百余万,便是明证。秦国大军夺取魏国河内郡,夺取楚国南郡,魏人楚人都没有反抗,因由何在,还不是秦国新法的威力?还不是与民土地、彻底废除隶农制的威力?燕国法令虽不如秦国那般彻底,可比齐湣王的苛虐暴政却是宽厚得人多了,若持久行之,如何不能化齐入燕?莒城虽王,然貂勃却并非力挽狂澜之大才,并没有一套收复齐国人心的法令颁布,而只是忙着备战守城。以此观之,莒城不足虑也,新齐王不足虑也。
莒城貂勃一班人预料,立王之后,燕军必然猛攻。乐毅却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对立王视而不见,对莒城依旧围而不攻。他坚信,齐国这班糜烂老贵族一到莒城,莒城便会陷入争权夺利的龌龊之中;原本职爵低微的貂勃未必能稳定局面,若混乱加剧,貂勃被陷害亦未可知;若燕军攻城,反倒是给了貂勃一个收拾局面的机会,何如宽缓围困,且待他自乱阵脚。
即墨,只有这个即墨,才是真正的威胁。
这是乐毅的直觉,也是血战的警觉。
一支仓促拼凑的民军,能与辽东精锐铁骑血战五次仍然矗立不倒,田单之才可见一斑。更重要的是,一个个接踵而来的战时危局,竟都被田单莫名其妙地一一化解。从初期的潮涌难民,到难民成军,到兵器甲胄,到守城之法,到城中管制,到堆积如山的尸骨与可能引发的瘟疫,等等。乐毅善兵,深知这其中任何一个难题,都不是寻常将军所能妥善解决的,解决这些难题,非但需要兵家才能,更需要理民才干与非凡的冷静、胆识与谋略。所有这些,看来在这个田单身上都神奇地汇聚到了一起。
即墨之可畏,正在于有如此一个突兀涌现的柱石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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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3:07
目下冬天到了,这对战时大军又是一个严酷考验。即墨孤城,仅仅是寒衣不足已经够难了,再加上粮草不济,田单还能有何神奇?那封劝降书简能否打动这个非同寻常的无名人物?但为名士能才,总是要审时度势而为之,以田单之能,莫非当真做那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愚忠烈士?不,不会……
“禀报上将军,即墨特使到。”中军司马大步跨进幕府。
乐毅恍然转身:“快!请进来。”
一个身材伟岸而又干瘦黝黑的军吏随着中军司马大步走了进来,从怀中皮袋内抽出一支粗大的铜管双手捧起:“末将连仲,奉田单将军之命送来回书。”
乐毅接过铜管,启去泥封,打开管盖,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一篇劲健字迹赫然入目:
田单顿首:上将军之书洞察时势,令人感佩。齐王昏聩暴虐,上将军合纵攻齐,以复当年齐军入燕之大恨,田单亦无可非议也。然则,燕军已下齐国七十余城,灭大军六十余万,掳掠财货如山海之巨,致使齐国府库皆空,齐人死伤无算。当此之时,上将军已是功业彪炳,却不思进退,意欲彻底化齐入燕,单窃以为失之错谋也。田齐乃百余年大国,历经桓公威王宣王三次变法,国本业已稳固。虽有田地昏暴失政,然终究只十七年,国人念齐之心尚存。王蠋死节、莒城立王、燕官辞爵,上将军宁不思之所以然乎?即墨虽孤城困守,终是国人救亡图存之心。纵然艰危备至,田单何敢弃国人之志,而图一己之私荣?诚如上将军言,田单原本商旅之才,不期而做救亡之将,却非有兵家之能。然自忖上合天道,下承民心,受命危难之中,若上将军能应时退兵归燕,全齐国而成大义,田单自当解甲归商,永不言兵。然则,若上将军坚执灭齐化齐,田单纵无兵家之能,亦当与上将军一力周旋,而义无反顾也!耿耿此心,尚望将军体察。
乐毅良久默然,突兀笑道:“鲁仲连别来无恙?”
自称“连仲”的信使目光一闪,随即抱拳一拱:“在下正是鲁仲连。”
“千里驹志节高洁,深为敬佩。”乐毅拱手还礼,谦和的笑容却迅速敛去,“足下通晓天下大势,果真以为,齐国民心还有根基么?”
“民心若流水,动势也。”鲁仲连一脸肃然,“上将军目光所及,自是齐人怨声载道,歆慕燕国宽厚新法。然则,如田单鲁仲连者目光所及,却是民心根基尚在,齐国固不当灭。其间根本,人群之差异也。上将军注目者,不堪赋税劳役之山乡庶民百姓也。田单鲁仲连之注目者,官吏士子商旅百工国人也。以时势论,士商百工乃当今邦国之本,若此等人群奋起救亡,拥立新王,推出新法大政,宽减庶民重负,安知庶民之心不会回流入齐?”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3:08
“孤城一片,如何推行新法大政?”
“假以时日,孤城自会通连。”
“你是说,以即墨莒城之力,可以战胜燕国大军?”
“强弱互变,强可弱,弱可强。”鲁仲连一句撂过了对于精通兵法的乐毅而言根本无须多说的这个道理,转而恳切道,“上将军内心自明,燕国朝野对仁政化齐之方略,早已多有非议。纵是燕军大将之中,对宽围缓攻之法亦多有愤懑。上将军纵然远见卓识,身陷平庸昏聩之泥沼,徒叹奈何?若一朝老燕王病故,燕国朝局逆转,上将军何以处之?仲连为上将军计:不若迫使新齐王割济西十三城而退军,既全齐国,又成君之大业。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也?”
“千里驹果然不凡,居然反客为主也。”乐毅哈哈大笑道,“由此看来,田单回书当是鲁仲连手笔了。你我曾有一面之交,今敢请仲连兄转告田单:公既不降,胜负便看天意了。即墨城破之日,公毋悔也。”
“谨遵台命!”鲁仲连一拱手,“告辞。”方得转身却又突然回身,“田单复国之日,上将军毋悔也。”说罢大步去了。
望着鲁仲连上马驰去,乐毅不禁陷入了深深沉思。鲁仲连的一番说辞,使乐毅内心深为震惊。鲁仲连对燕国太熟悉了,仅是熟悉还则罢了,更能洞察幽微剖陈利害。有此等人物,齐人抗燕便有了远见,加上田单貂勃之善于处置兵事政务,以这两座孤城为根基的抗燕力量,便会成为真正的劲敌。然则,真正令乐毅担心的,倒还真不是对手的实力陡增,毋宁说,有了真正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倒有几分欣慰。长驱齐国三千里如入无人之境,对于一个酷好兵家战阵的统帅来说,也真是索然无味。真正令乐毅担心的,恰恰是鲁仲连点破的燕国朝野走势。鲁仲连身在齐国,都看破了燕国朝局潜藏的忧患,各大战国岂能懵懂无知?
攻齐以来,燕国已经成为天下注目的焦点,各国特使云集之地。各大国无不关注蓟城与齐国战场的一举一动,对燕国的未来图谋,更是备细揣摩。根本原因只有一个,燕国若能安然吞下齐国,陡然成为天下最大最强的战国,便将一举与秦国分庭抗礼,一举改变战国格局。如此大势,哪个大国能无动于衷?对列国威胁最大的野心勃勃的齐湣王田地已经死了,齐国的府库财货也被瓜分了,齐国纵然复国,也再不会是那个殷实富强的“东帝”了……
“上将军,下雪了!”幕府外传来中军司马兴奋的喊声。
乐毅恍然抬头。幕府大帐的气窗正纷纷飘过硕大的雪花,噢,冬天到了。漫步走出出令房,走过聚将厅,走出了暖烘烘的幕府辕门,乐毅看见中军司马正与几个军吏兴奋地指着漫天飞扬的大雪谈笑议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