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19

    也是那一刻,触子猛然悟到自己根本不是主将之才,最好的归宿,便是辞去上将军仍然做上大夫了事。可是能辞么?以齐湣王暴烈无常的禀性,定然是痛骂他怯敌畏阵,然后将他丢进鲨鱼海蛟出没的成山角成山角,又称成山头,战国时齐国最东端半岛,三面环海,今属山东荣成县。海井!

    “但看天意了。”长叹一声,触子还是率领四十万大军上路了。老巫师都说齐王是“天命神蛟,当兴国运”。若真有天意,又岂在谁个本领高下?再说两军相当,四十万对四十四万,一对一,败又能败到哪里去了?最不济也能守住济西僵持半年一年,不使联军渡过济水,到那时再请求换将,至少不会被丢进万丈海井。如此一路思忖,触子渐渐缓过了心神。渡过济水,触子心田清明起来,往昔在中军幕府经历过的军务处置之法也纷纷清晰地涌上了心头,一时将令连发,将大军顺顺当当地驻扎了下来。

    扎营方定,几员骑兵大将进帐激昂请战,在幕府聚将厅喊成一片:“上将军当立即出战!”“尽灭五国!成齐霸业!”“齐王天命神蛟!我军一战大胜!”

    “诸位少安毋躁。”触子板着脸,“后发制人,敌不动,我不动,此战只能如此打法。”

    “如此打法,天命神蛟威风何在!”一个做过王宫护军尉的将军大是不服。

    “对也!齐王命我等进入济西立即猛攻,上将军领了王命!”

    “济西是齐军福地!只管打,包准大胜!”将军们立即跟着嚷嚷。

    “诸位诸位,”触子嘭嘭敲着帅案,“神蛟归神蛟,打仗归打仗,要紧的是仗不能打败。打了败仗,谁个敢说是齐王要这样打的?啊!你敢?你敢?都不敢!又嚷嚷个甚来?诸位想清楚,打了败仗要掉头!不听王命而守胜,还有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挡着,至多受罚。要哪个?掉头还是受罚!”

    一番指点,大将们顿时蔫了下来。毕竟,触子是齐王宠信之人,还有谁比他更熟悉齐王禀性?连触子都打定了胜而受罚的主意,大将们立功扬名的心思便在片刻之间烟消云散了。说到底,齐王的喜怒无常是朝野皆知的,有功未必赏,有过未必罚,赏罚全在喜怒随心之间,谁愿拿自己的性命去无端冒险?

    “楚军已到巨野之南,既然此战艰难,何不联络楚军两面夹击?”沉默之中,一将提出了另一个主意。

    “此言差矣!”触子一席话震慑了局面,不禁陡然振作,“我王业已拒绝楚国援兵,我等岂能擅自结盟?楚军北上,无非畏惧我大军战胜之后趁势南下灭楚而已。两军大战,楚军定做壁上观。战胜之后,那个淖齿便要向大齐称臣了,诸位以为然否?”

    “上将军大是!”将军们终于服了触子,齐齐赞同了一声。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20

    于是,齐军大营安定了下来,只等五国联军发动而后出战了。

    联军的幕府大帐空空荡荡。乐毅与大将们正在营外山头瞭望齐军营寨。

    大河与济水之间横宽百余里,并肩向海奔流。两水之间没有高山峡谷,也没有苍莽林木,数百里地带只是连绵起伏的丘陵草原与疏疏落落的山林。中间多有小河流过,冲积出许多纵横交错的小盆地夹杂其中。粗看之下,似乎一览无余。仔细揣摩,却是平中隐奇,大有可供利用的地利。否则,当年的孙膑也不可能两次将伏击战场选在这里。眼下看去,齐军大营扎在对面十多里外的一片山塬之下,南北展开二十余里,后方是滔滔济水。联军大营在聊城以东的山塬地带展开,背后三十余里则是滚滚大河。

    “鸟!齐军竟敢背水而战!”韩军副将暴鸢狠狠骂了一句。

    “我军不是背水而战么?”乐毅笑道,“背水之地,亦死亦生,利害却是难说。诸位看了这齐军营地阵势,说说如何打法。”

    “齐军这营地却是蹊跷。”秦军主将胡伤皱着眉头,“两大坨分开,中间隔开两三里,还各有马步军,是个甚讲究?”

    “还当真!”赵军主将赵庄睁大了眼睛,“你不说我还真没留意,你等看出了么?”

    几位将军摇摇头,暴鸢低声嘟哝了一句:“忒煞怪了!”

    “这是齐国老病根了。”乐毅遥指齐军营地,“北营有将旗幕府,这是老军二十万。南营是新军二十万,这是齐王灭宋后新扩充的大军。说新,是成军在后,而不是军制之新。老军将领多是孟尝君旧部。新军将领却全部是齐王田地的亲信。两军素有嫌隙,这是第一次共同出战。触子幕府本该驻在新军,却驻了老军,这便大有文章。”

    将军们听得直点头,新垣衍一拱手:“上将军如此熟悉齐军,我等佩服!”

    “要打胜仗才算。”乐毅谦逊地一笑,“说,如何打了?”

    “但听上将军调遣!”诸将异口同声。

    “好!”乐毅手中长剑直指齐军营地,“齐老军战力强,留给燕军。齐新军马快兵器新,由四位联手攻灭,秦赵两军为主力,胡伤将军总调遣,如何?”

    “秦军请与上将军啃硬骨头!”胡伤慨然拱手,一则是秦军确实想打硬仗,二则也是胡伤对与三晋携手总觉得别扭。

    “不行。”乐毅摇摇手,“此次攻齐乃燕国复仇雪耻之大业,燕军自当血战齐军主力。诸位却不能抢我这个功劳。”虽是面带微笑,说得却极为认真。

    “嗨!”胡伤赳赳一应,“末将听凭调遣。”

    “诸位,”乐毅拔剑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圈,“我意,你等兵马可如此打法。”一阵低声叮嘱,末了笑道,“若敌情有变,诸位尽可变通行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21

    “上将军谋划得法,我等没有异议。”几员大将异口同声。

    乐毅大手一挥:“好!各将回营整师,寅时三刻同时发动。”将军们轰然应命,各自飞马回到营地去了。

    三月末,正是齐国的“中卯”节令,也就是中原的谷雨时节。

    湿润的海风从东方浩浩吹来,间或一阵绵绵细雨,恰恰洒湿了干燥一冬的地面,染绿了苍黄的草芽林木,正是不热不冷不干不湿没有泥泞的舒坦季节。寻常时日,这正是耕牛遍野的春耕时光。而今大军对垒,两河之间的庶民百姓已经望风出逃,茫茫原野,除了军营的刁斗马鸣与两河的滔滔水声,无边的空旷寂静。入夜时分,无边乌云渐渐聚拢,绵绵雨丝潇潇落下,及至子夜,漫天雨幕遮盖了广袤的山塬。两边军营遥遥对望,除了风中摇曳的点点军灯,天地一片无垠的墨色。

    “天意也!”

    触子在幕府廊下仰望漆黑的夜空,轻松地长吁了一声。雨天无战事,这是春秋战国的老规矩了。真想教雨下得更大一些,最好是淅沥泥泞的连绵秋雨一般。联军远来,军粮必然有限,但能阴雨旬日,敌军大半便会不战自退,岂不天遂人愿?思忖一阵,触子大步走回幕府出令室,提笔给齐王写了一份军情急报:“大军开赴济西与联军对峙,臣本欲立即出战,奈何大雨连绵,唯等放晴之日尽灭五军,擒获乐毅以献阙下!”写罢泥封,交给中军司马,“立即快马呈报临淄。”轻松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传令两营大将:趁雨善加休整,天放晴后大战。”将令发完,对站在寝室门口的少年军仆一伸手,“来,就寝了。”

    俊秀如少女的少年军仆轻盈地飘了过来,抱起触子进了幕府寝室。

    久做中军司马,触子熟悉所有齐军大将的享受路数。一做上大夫,触子便从新军中给自己精心遴选了一个俊美的少年军仆侍奉起居。一经试用,大是满意,便成了随身军仆。大将入军,历来不许带眷属侍女,这少年军仆便是他别出心裁的享受。踩着厚厚的地毡,少年将触子轻轻放在特制的宽大军榻上,轻柔利落地剥去了他的衣甲战靴,又端来一盆事先架在燎炉上的热水,仔细地擦拭了他全身每个角落,给他盖上了一方轻软干爽的丝绵大被。收拾完衣物水盆,给燎炉加好了木炭,少年军仆吹熄了军灯,悄然无声地钻进了丝绵大被。

    一阵剧烈的喘息躁动,触子抱着光滑鲜嫩的*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沉沉大梦之中,突兀山呼海啸。少年军仆一声尖叫,触子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粗鲁地骂了一句:“蝎子钻裆了!叫!”少年瑟瑟发抖,*裸一指帐外,软软地黏在了触子身上。瞬息之间,连天杀声如大海怒潮般卷来,闪烁的红光映红了整个幕府大帐。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22

    懵懂的上将军顿时一身冷汗,情不自禁地尖叫一声,猛然推开黏在胳膊上的*,*裸跳下军榻:“快!衣服甲胄!鸟!都在哪里!”及至草草裹上一领大袍,衣甲散乱的中军司马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燕军偷袭!上将军快走!”

    “走到哪里去?”触子摘下剑架上的长剑一声大吼,“出营杀敌!”

    风快地冲出幕府,触子却瘫在原地不能动弹了。但见漫山遍野的火把冲杀而来,几乎每座齐军营帐都燃起了大火,丢盔弃甲的士兵们狼狈蹿突,大将一个也不见露面,却是如何收拾?中军司马一声大喊:“护卫骑队在幕府后边!上将军快走!”不由分说夹起触子向幕府后奔来。三千护卫骑队本来驻扎在幕府左右后三边,可左右两营已经卷入乱兵大火,两名千夫长也不见了踪迹。后营一千骑士正在无所适从地乱作一团,恰恰中军司马夹着触子赶到:“上将军在此!上马列队!”不由分说将触子塞上一匹战马,大吼一声,“东渡济水!快!”马队便背着战场大火风卷东去。

    堪堪逃到济水岸边,正当清晨时分,蒙蒙细雨之中败兵红压压从身后弥漫卷来。败兵之后,棕色皮甲的辽东骑兵高扬着丛林般的闪亮长剑,正从远处山塬呼啸压来。此刻便是登船,也必是被争相逃命的败兵拖入河底无疑,弃船泅渡,分明要被箭雨钉穿在河面。触子面如死灰,连长叹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愣怔在马背上打着圈子。在这片刻之间,又见西南山塬无边败兵拥来,黑色的秦军铁骑与红色的魏赵铁骑正潮水般压在身后追杀。

    “快!逃回去禀报齐王。”触子对中军司马嘟哝了一句,艰难地滑下战马,“我要殉国了。”突然夺过中军司马的短剑,猛力插进了腹中。“上将军!”中军司马一声嘶喊,抱起触子尸体大吼:“将军遗尸,护军死罪!守住渡口,护尸泅渡!”

    然则已经来不及了。辽东铁骑已经率先杀到,在惊天动地的“杀光齐人!复仇雪耻!”的怒吼中,长剑翻飞,箭如疾雨,河岸与水面变成了巨大的屠戮场。随后燕军步兵赶到,三万余弓弩手对着泅渡齐兵射杀,六万余步兵列成方阵堵住河岸,十万铁骑在山塬间尽情追杀。追击齐国新军的四支联军也是如法炮制,四面截杀。到得午后时分,整个济水西岸在潇潇雨幕中沉寂了。

    伴着军营的粗大炊烟与弥漫河谷的欢呼,五国将领聚到了仓促扎起的中军幕府前。

    望着漫山遍野的尸骨,望着血红的济水,乐毅的声音沉重而又嘶哑:“此次杀尽四十万齐军,为的是震慑齐国。此等杀法,下不为例。”

    “岂有此理!”魏国主将新垣衍一脸不悦,“齐军当年背弃盟约临阵脱逃,死了多少三晋将士?只有绝杀之战,方可雪我心头之恨!如何下不为例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23

    “征伐有道,绝杀只可一次。”乐毅络腮胡须的黝黑大脸第一次显出了凛冽肃杀,“将军若不赞同我之战法,便请转道夺取老宋国,地利分毫不少魏国。”

    “如何?要我提前转道?”新垣衍冷笑连声。

    “是将军不遵将令。”乐毅也是冰冷如铁。

    韩将暴鸢红了脸:“这这这,这却如何使得?说好的五国分齐,仗没打完便要我等回去么?”因原先议定韩国与魏国一起分宋,暴鸢生怕魏国提前脱离而单独取宋,情急之下,将韩国与魏国绑在了一起说话。

    “将军莫急,韩军也可提前脱开联军,与魏军一起取宋。”乐毅平淡之极。

    “上将军何须动怒。”韩军主将韩举心中大石落地,笑着转圜,“大战未了,何能自乱?我等辅助上将军攻下临淄,再走不迟。”

    乐毅正色道:“法度立后可成军。要打仗,便须统一将令,违令者军法从事。”

    “窝囊!”新垣衍立时黑了脸,“这仗打得乏味,告辞。”说罢转身对着司马一声大喝,“号角拔营,走!”头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上将军,这这这,你当请回新将军。”韩举急得结巴起来。

    乐毅淡淡一笑:“韩将军,你也去。”

    “快走!还说个甚来?”暴鸢一拉韩举,两人疾步去了。

    “鸟!”胡伤骂了一句,“虽说是绝杀痛快,可也得令行禁止不是。秦军没说的,跟上将军打到临淄。”

    “我也是!”赵庄慨然拱手,“上将军领我大赵丞相,燕军赵军一家。”

    “多谢两位将军了。”乐毅拱手一礼,“当年燕齐结怨,便是齐军入燕杀戮无度之恶果。恶杀复仇,循环往复,天下兵道何在?乐毅无奈一为之,可使燕国朝野恶气稍伸,以利举国同心,绝非要在齐国大开屠场。此中苦心,尚望两位体察一二。”

    赵庄有些困惑:“上将军之言,大道也,方才何不对魏韩两将说明?”

    乐毅颇为神秘地一笑:“新垣衍有魏王密令:只助燕一战,便疾取宋地。”

    “啊?他要撇开韩国?”赵庄惊讶得目瞪口呆。

    “鸟!这便是山东六国嘴脸。”胡伤冲口而出,却顿时面色涨红。

    “实话实说,无妨无妨。”乐毅哈哈大笑,“此等恶习,原当诅咒了。”

    “上将军闻过则喜,真大贤也。”胡伤这次是真心敬佩了。

    “将军如此褒奖,不敢当。”乐毅又是一阵大笑,“走!痛饮一番辽东山酒,再议下战。”拉着两人大步进帐去了。

    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开,齐国朝野震动了。

    多少年没打过败仗了,如何生龙活虎的四十万大军一夜之间便被斩尽杀绝了,可能么?联军向来无战力,莫非一夜之间变成了蚩尤神魔?燕国穷得几个人穿一条粗布裤,倏忽几年有如此厉害的大军,可能么?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议论蜂起,大多临淄国人连连摇头,一口声的“俺不信这邪!”,嘴上如此说,心里却直发毛,逃也不好不逃也不好,市井巷闾之间躁动纷乱得一团乱麻。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24

    王城之中,齐湣王勃然大怒,立即下令诛灭触子九族。连传统刑场也没有,一夜之间,三千余人便被王室禁军斩杀在大小府邸,血腥气息弥漫在临淄巷闾,国人无不毛骨悚然。齐湣王余怒未消,清晨立即擢升临淄守将达子为上将军,率领剩余的二十三万大军西进祝柯祝柯,亦名祝阿、督杨,齐国济东要塞,今山东济南之西南地带。,要据险击溃联军。

    达子原本是齐国新军的步军副将,因了训练士卒技击术分外扎实,在王宫校武中屡次获胜,被齐湣王破格擢升为临淄大将。做大将以来,达子最主要的军务还是操持王城校武,还从来没有带兵出临淄的机会,更没有单独率军打过大仗。此次骤然飙升为上将军,达子顿时热血沸腾,决意死战到底以报王恩。

    兼程疾行三日,大军堪堪望见祝柯城堡的箭楼,便见漫天烟尘裹着隆隆沉雷从济水东岸压来,烟尘中旌旗猎猎号角声声,恍惚之间仿佛天塌地陷。

    “大军列阵!”达子拔出长剑嘶声大喊。

    为了快速截住联军,达子的二十三万大军不是步骑一体开进,而是骑兵在先步兵随后,辎重更在步兵之后。如此疾行三日,一路拉开了将近二百里。达子的谋划是:祝柯以东一马平川,直到临淄几乎无险可守,只有将乐毅联军堵截在祝柯以西,临淄才能平安;唯其如此,八万铁骑先行进入祝柯要塞凭险堵截,后续步军辎重晚到半日一日,正好在要塞背后的山塬上构筑壁垒,形成第二道防线。大军开拔之前,斥候报来的军情是:联军内讧,魏韩两军已经退出,乐毅下令大军休整旬日再酌情东进。齐湣王哈哈大笑:“乌合之众也,合纵联军几曾成过气候?达子,放手狠狠杀!战胜之日,本王亲自劳军!”达子行伍出身,对齐湣王的一言一行素来奉为神明,加上此等军情,达子信心陡长。然则万万没有料到,内讧的乐毅联军却如此快速,竟在三日之内过了济水压到了眼前。

    仓促之间,陆续拥到的八万骑兵,在尖厉的牛角号中隆隆横展开来。本来就是人困马乏,更何况全然没有急战准备,后队茫然不知所云,人喊马嘶中正在乱哄哄列阵,对面蓝边红底的“燕”字大旗,与两翼的秦字黑旗赵字红旗已经山呼海啸地压了过来。天幕般的烟尘扑面疾滚,棕色的皮甲雪亮的刀丛狂野的杀声,辽东铁骑的棕红色怒潮雷霆万钧般瞬息湮没了紫色的孤岛。仅仅一个时辰,怒潮烟尘便平息了。齐军八万铁骑几乎被包抄全歼,只有小股游骑落荒逃走。刚刚佩起上将军大印六日的达子,死战不退,竟被辽东铁骑砍成了三截。

    乐毅厉声下令:“步军拖后掩护,铁骑悉数疾进,包抄齐国步军!”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25

    片刻之间,辽东骑师居中,秦赵铁骑两翼,在茫茫旷野展开成一个十多里宽阔的巨大扇面,仿佛苍茫天宇中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展翅,向东面逶迤而来的十多万齐国步军压了过来。

    齐军步兵正在兼程疾行,突兀便见浑身带血的骑士乱纷纷迎面撞回。一阵纷乱的叫嚷,前行步军大将顿时面色苍白地钉在了当场,军士们哗然骚动,只作势便要回头。步军大将愣怔得片刻,一声吼叫:“快!回防临淄!”话音落点,前军回头便跑。“快回临淄”的惊慌喊声比军令传得快了许多。片刻之间,十五万步军漫无边际地撒开大步向东逃跑。顿饭辰光,与长蛇阵一般的辎重牛车大队相遇,不管步军大将如何呼喝要护卫粮草一起回防,惊恐的乱兵只是像决堤洪水般狂奔而去。

    傍晚时分,三国铁骑披着血红的霞光终于追了上来。辽东飞骑居中掩杀,秦赵铁骑从两翼超前包抄,及至将溃逃的齐军兜头截住,号称“技击强兵”的齐国步军竟纷纷丢下长矛盾牌,高举着双手投降了。

    此时,高举乐毅令箭的中军骑士飞向了战场各个角落,一路喊将过去:“齐军兄弟们,放下兵器,便可回家,联军绝不追杀!”喊声此起彼伏,四面包抄的联军铁骑也让开了东边旷野,一队队赤手空拳的齐军步卒络绎不绝地缓缓拥出了包围圈,渐渐消失在苍茫的暮霭里。

第八章幽燕雷霆(6)

    六、军前谋国君臣心

    当晚,乐毅在幕府聚将厅为秦赵两国大将举行了简朴的军宴。

    宴席未开,幕府廊下的军吏一声高报:“燕王劳军特使到!”乐毅与秦开迎出幕府,上大夫剧辛正从特使轺车前大袖飘飘而来,看见乐毅便张开双臂开怀大笑:“快哉快哉!上将军狂飙两战,天下震动,国人弹冠相庆,乐乎哉不亦乐乎!”乐毅也不禁大笑:“正要好酒,便有劳军特使,正当其时也!”剧辛转身高喊:“快!搬十坛王酒进来!”主人一般拉着乐毅大步进了将厅。

    “两位将军,这是燕王犒军特使上大夫剧辛。”乐毅一介绍,胡伤、斯离、赵庄与剧辛相互见礼。剧辛豪放之士,谈笑风生地对两国将士大加褒奖,聚将厅顿时热烈起来。一时开宴,剧辛宣读了燕昭王对两国将士的嘉勉王书,特赐胡伤赵庄锦缎各二十匹、辽东貂裘一领、黄金百镒,并特许将两次大战之战利品全数由秦赵均分,将士人人有份。

    自来大将出征,稍有见识者都极是看重战胜之后对军卒的赏赐。更有许多名将,将君王对自己的赏赐与将士均分共享。如今,两次大战俘获之财货全数交由秦赵均分,这可是大大出乎两军将士意料。赵军回兵有河间之地可得,尚不消说。秦军却是事先说定的不分财货不得寸土,虽说军法严明将士不会异议,但用命他国一无所得,对于浴血疆场的秦军士卒毕竟是心有不平。如今王书一读,胡伤第一个拍案赞叹:“大哉燕王!真明君也!”须知当时的齐国富甲天下,六十余万大军的财货辎重集中起来,几乎抵得一个小诸侯国的全部财富,盟主燕国舍弃不要而馈赠联军将士,这在战国之世的合纵史上还是头一遭,却是谈何容易!一时之间消息传出,秦赵两军的将士在幕府外欢呼雀跃,“燕王万岁”“大哉燕国”的喊声弥漫原野。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26

    中夜时分,军宴散去,大军营地又恢复了井然有序的森严与肃静。

    幕府大厅的军灯熄了,只有隐秘的军令室依然亮着灯光。卸去甲胄的乐毅与剧辛正带着酒后的亢奋,面色涨红地啜着浓酽的煮茶,兴致勃勃地谈笑着。当年两人同时入燕,那时的燕国还是一片战火后的废墟。倏忽二十三年,以攻齐大胜为标志,两人都算是功成名就了,如何不感慨万端。虽则如此,两人毕竟是明睿深沉之士,只是兴致勃勃地任意评点着入齐见闻,一句张扬之辞也没有。说得一时,剧辛突兀低声问:“燕王散齐军财货于秦赵,是否太迂阔了?”

    乐毅大笑一阵连连摇头:“原是剧兄把得忒细,却非燕王迂阔也。战场之利,与偌大齐国却是几何?一座临淄城,抵得整个燕国,况乎七十余城之富庶财货?燕王之志,岂在区区战场之利市也。”

    “乐兄是说,燕王要夺整个齐国?”剧辛骤然一个激灵。

    “剧兄以为不是?”

    “你也如此谋划么?”

    “剧兄以为?”

    “不可,万万不可!”剧辛嘭嘭敲着座案,“齐国广袤富庶,民风好武强悍,成军潜力极是深厚。若孤军深入,一旦受阻,悔之晚矣!上上之策,是趁战胜余威,夺取与燕国接壤的城堡关隘并渔猎水面,将齐国疆域压缩到济水之东,使燕国变成实实在在之天下大国。”

    “剧兄之策,却非审时度势了。”乐毅淡淡一笑,“寻常作战,夺取接壤城池土地自是正途。然则,今日齐国情势却大为异常,非寻常可比。其一,齐国自绝于天下,没有他国救援。其二,齐王暴虐乖戾,人心尽失。其三,齐国六十余万大军一朝覆灭,举国震恐人心弥散。有此者三,若不能见机立进,便是拘泥太甚。若沿边地逐一夺城,齐国反有喘息之机。若齐人再拥立一个新王,对齐湣王暴政改弦更张,燕国便会永远失去一个天赐良机。”

    剧辛默然一阵,突然压低声音:“楚国十万大军,可是在我背后?”

    “剧兄,若楚国真心救齐,又何待今日?”乐毅目光炯炯,“战国之世,一个丧失了抵抗力的大国,能等来的只会是落井下石。所谓唇亡齿寒雪中送炭,必是利害关联之时,绝非奄奄待毙之际。淖齿引而不发,只能是在等待另一个时机。”

    “另一时机?”剧辛惊讶了,“乐兄进军齐国,淖齿会有阴谋?”

    “说不清楚。”乐毅一笑,“只要不与我为敌,任他如何盘算了。”

    剧辛默然良久,喟然一叹:“邦交相争,原只有*裸利害也!”

    “尽是*裸也好,只怕未必总是*裸也。”乐毅笑了。

    “乐兄!好自为之。”

    直说到五更刁斗打响,方见朦胧曙光,两人顿时一起软在草席上大放鼾声。待军务司马赶来,两人已抵足倒地沉沉酣睡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27

    三日之后,二十万燕国大军从祝柯出发了。十万辽东飞骑左右两翼,十万步军居中,大型攻城器械全部揭掉了苫盖篷布,威势赫赫地排在队列之中,不疾不徐地向临淄浩浩推进。济水之东原是齐国最丰腴富庶之地,官道宽阔村畴密布,短短二百余里之间矗立着三十余座城堡,占了齐国七十余城的将近一半。

    时当五月初旬,正是芒种节气。芒种者,既是有芒的黍谷稷下种之时节,又是有芒的大麦小麦收割的时节。农夫们大忙之时,偏偏也是酷暑炎夏即将来临的大热天气,这便是芒种火烧天。按照齐国的独特节令,这时节叫做“中郢”。但不管如何叫法,农家忙种忙收却都是铁定的。寻常年月,这片辽阔富庶的丘陵平原上,此时正是农人遍野牛车与商旅争道的繁忙日子,一切扰民的徭役征发与官府政事都会自行终止,更没有哪个国家会在这与天争食的要命关头打仗。

    然则,今年却是不同。

    开春以来联军攻齐,百姓们还真是没有太在意。不管齐王如何暴虐失政,齐国的六十多万大军却是实在的,六十多万打不过四十多万,这是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及至连续两次大败,六十余万大军竟在一个月中灰飞烟灭,庶民百姓顿时蒙了。懵懂之中弥漫出一种深深的恐惧——往昔的齐国已经不在,强大富庶早已经被这个齐王葬送了!于是,“宽缓阔达,多智好议论”的齐国人骤然紧张了,一边大骂昏君误国,一边惶惶不安地蜂拥出逃了。历来两国交兵,寻常百姓等闲是不逃的,逃跑的只是富庶大族而已。可这是燕军杀来,谁敢不逃?当年齐军入燕,将蓟城几乎屠戮一空,除了辽东,燕国的精壮男子大多被当做俘虏押到齐国做了苦役。更有甚者,燕国本来就穷得叮当,那点儿可怜的财货粮食皮张,也都被齐军用几千辆牛车咣当咣当地运到了临淄大市,卖了充做军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燕国翻了过来,能对齐国人留情么?穷人虽没有多少财货可抢,可被抓做苦役埋骨他乡,也是谁都害怕的。四十三万大军被全部斩杀的消息一传开,齐国老百姓便认定:燕国辽东大军要杀光齐人了!恐慌像瘟疫般弥漫了朝野山乡,在达子率二十三万大军第二次迎战的时候,居住在田野村畴的农人们已经纷纷逃往大小城堡,稍微富庶者一律逃往临淄。毕竟,邦国都城是一国命脉,国府定要全力防守,燕军再厉害,还能攻下临淄?

    于是,燕国大军东进之时,原野一片萧瑟,无垠的麦浪翻滚着金色的长波,空旷的村畴一片沉寂。没有袅袅炊烟,没有鸡鸣狗吠,六丈多宽的林荫大道上没有一人一车。只有成群的鸟雀遮天蔽日地掠过原野,扑入麦田唧唧喳喳地肆意蹂躏着。无边无际的丰沃原野,在空旷冷清中弥漫出一种紧张恐惧与仇恨交织的怪诞,这支隆隆推进的大军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2:28

    斥候总领飞马禀报:“上将军,齐人几乎逃光,村畴皆空!”

    “下令全军,”一直凝视原野的乐毅断然道,“军马不得入田入村,不得捡拾道边遗弃财货,违令者立斩不赦!”

    “嗨!”总领一声答应,率几名军吏飞马出了大队。

    秦开马鞭遥遥一指:“沿途城池颇多,若不拿下,我军背后隐患也。”

    “毋得理睬。”乐毅长剑一指前方,“改常行为兼程疾进,直压临淄!”

    “嗨!”秦开大是振奋,打马一鞭向前军飞去。

    次日黄昏,燕军隆隆开到临淄城下,二十万大军分做三大营围住了西北南三面,唯留东门做了缺口。临淄是天下大都,也是齐国财富聚集之地,只要齐军弃城突围,乐毅决意任其而去,不在城下截杀。这是乐毅用了“围师必阙”这个老战法,只三面包围临淄。大军扎定,乐毅与秦开骑劫一起登上了西营的云车,遥遥望去,但见临淄城头遍布旌旗弓弩,甲士密密麻麻站满了女墙垛口。秦开道:“看来有一场恶战。”骑劫本是辽东猛士,狠狠骂道:“鸟!恶战才痛快!不杀光齐人,能叫复仇么?”

    乐毅向四面郊野凝望良久方才回头:“齐军虚张声势,临淄一战可下。”

    “虚张声势?”秦开大是困惑,“都城被困,能不全力抵抗?”

    “临淄情势大非寻常,二位觉察不出么?”乐毅笑着问了一句。

    骑劫瞪圆了一双大眼:“上将军但说便是,我只管猛冲猛打!”

    “守城必守野,此乃战法之要。”乐毅一指西方,“临淄西部第一道屏障,是济水天险。第二道屏障,是祝柯要塞与周围山隘。最后一道屏障,是来时路过的那座于陵要塞。齐国历来战事都在济水之西,为的是使临淄远离战火。若齐国决意死守临淄,于陵要塞外必有拦截大军,至少壕沟城河之外的山丘当有外围营垒。而今四野不守,要塞无防,只这孤城一座,能有几多兵马?”

    秦开一叹:“齐人如此怯懦,枉称尚武大国也!”

    “目下齐国情势,与庶民百姓无关。”乐毅凝望着临淄城头,“百姓纵想守城,也须得有个主心骨才是。官府溃散,商旅逃亡,士子隐居,谁来收拾这一盘散沙?我军只要无犯庶民,齐国将化入大燕无疑。”

    “慢工文火忒是憋气!”骑劫黑着脸嘟哝了一句。

    “为大将者,不能意气用事。”乐毅沉着脸道,“传令全军:临淄城破之时,大军驻扎城外,只许清点府库之军吏与辎重营牛车大队进入。违令者,杀无赦!”

    “嗨!”两员大将齐齐应了一声。

    次日清晨,燕国大军在城下三面列阵。朝阳霞光之下万千弓弩整齐排开,云梯撞车壕桥等大型器械列在一个个攻城方阵之前,阵势分外壮阔,一旦战鼓雷鸣,便要山呼海啸般猛攻。却在此时,一辆与城墙等高的云车隆隆推进到城下一箭之外,乐毅身披大红斗篷,站在云车顶端的望楼上一拱手高声道:“临淄将士们:我是燕国上将军乐毅。你等但能下城降燕,一律赠金还乡。若执意一战,玉石俱焚身败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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