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3:19
“老夫正是乐毅。”布衣老人站了起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将军殚精竭虑,孤城六载而岿然屹立,乐毅佩服也。为敌六载,将军欲取乐毅之头,原是正理。然,却与齐人无干了。”
“昌国君差矣!”骑士一拱手,“田单闻讯赶来,是为一代名将送别。”说罢一跃下马,向后一摆手,“拿酒来!”
乐毅爽朗大笑:“好个田单,果然英雄襟怀!老夫却是错料了。乐老爹,摆大碗。”
老仆利落,眨眼在大青石上摆好了六只大陶碗。田单接过身后骑士手中酒囊,一拉绳结,依次将六只大碗斟满,双手捧起一碗递给乐毅,自己又端起一碗,慨然道:“昌国君,此乃齐酒。田单代即墨父老敬将军第一碗:战场明大义,灭国全庶民!田单先干。”汩汩豪饮而尽。
“庶民为天下根基。将军若得再度入燕,亦望以此为念。”乐毅举碗饮尽。
“田单敬将军第二碗:用兵攻心为上,几将三千里齐国安然化燕!”
乐毅微微一笑:“为山九仞,愧对此酒也。”
田单肃然道:“将军开灭国之大道,虽万世而不移,何愧之有?”
“好!饮了这碗,愿灭国者皆为义兵也。”
“最后一碗,向将军赔罪。”田单喟然一叹,“天意不期,田单一介商旅做了将军对手,才力不逮,多有小伎损及昌国君声望,田单惭愧也。”说罢深深一躬。
乐毅哈哈大笑,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兵者,诡道也。将军用反间之计,何愧之有?同是一计,先王一举破之,新王却懵懂中之。惭愧者,当燕国君臣也。”唏嘘哽咽间,乐毅举起大碗一饮而尽,良久无话。
“昌国君,”田单骤然热泪盈眶,“齐人闻将军解职,百感俱生,大约都聚在前方,箪食壶浆聚相恭送将军。田单不能远送了,愿昌国君珍重。”
乐毅长叹一声:“但得人心,化齐便是大道,乐毅此生足矣!”
“田单告辞。”
“将军且慢。”乐毅淡淡地笑着,“老夫一言,将军姑妄听之:齐若复国,燕齐便成两弱,国仇亦算了结。将军若得主政,幸勿重蹈复仇之辙。如此齐燕皆安,方可立于战国之世。”
田单默然良久,深深一躬:“田单谨受教,告辞。”说罢飞身上马,在夜色中向东去了。乐毅凝望着渐渐远去的马队,不禁怅然一叹:“燕有乐毅,齐有田单,当真天意也。”思忖片刻,回身吩咐道,“乐老爹,明日改走海路,由楚入赵。”老仆摇着头一声感慨:“咳!君主偏是找难,出齐无险了,倒是不走了。”
乐毅笑道:“逢道口便饮酒,岂非醉死人了?”谈笑间主仆三人围着篝火吃饭,歇息到天交五更,上路直下琅邪海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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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3:20
田单从城外秘道回到即墨,立即开始了紧张筹划。
燕军换将,定然要对即墨大肆猛攻。田单的第一件事,是严厉督促全城军民连夜出动,将大批防守器械安置就位,又反复重申了军士轮换上城的次序,直到天亮时分方才大体就绪。多年来,由于乐毅的“宽围”,始终处于战时的即墨事实上极少打仗,军民多多少少地松弛了下来。尽管在乐毅被罢黜的消息传开之后,即墨军民已经觉察到了不妙,但还是很难骤然进入第一年那种血脉贲张的死战状态。田单清楚地记得,在最艰难的第一年,只要军令一下达,全城就会雷厉风行,从来没有过需要他亲自督导反复申明的事。然则,今日却出现了。以战*旅的目光看,六年之兵无论如何都是老兵了,将军下令士兵们便能立即做到,表面上似乎都很顺当。然则看在田单眼里,他却总觉得不放心,总觉得少了什么最要紧的物事。
天亮回到幕府,田单立即派出秘密斥候从秘道出城,紧急追回将要出海的鲁仲连。
“田兄,何事如此紧急?”匆匆归来的鲁仲连很觉意外。
“人心懈怠。”田单沉着脸,“不设法解决,根本经不起燕军连续猛攻。”
“也是。”鲁仲连毕竟多有阅历,立即明白了此中危机,“我方才出得秘道,鹗叫三阵,城上才放下绳筐。头年,可是只一声。”
“今日备兵,民人都不出来了,只有军士。”田单声音沙哑,显是喊了一夜。
鲁仲连皱着眉头思忖一阵道:“久屯不战,燕军也必有松懈。又兼乐毅骤然离军,燕军要猛攻,也得恢复几日,还来得及。”
“有办法?”田单目光骤然一亮。
“或许可行。”鲁仲连诡秘地一笑,凑近田单咕哝了一阵。
田单一阵沉吟:“只是,太损了些。”
“非常之时,无所不用其极也。”鲁仲连慨然拍案,“此事我来做,你只谋划破敌之法。”“好!”田单顿时振作,“破敌之法已有成算,我立即着手。”
此时的燕军大帐也是一片紧张忙碌。
乐毅骤然离去,所有的全局部署与诸般军务,都留给了中军司马向骑劫交代。粗豪的骑劫几曾想过做全军统帅,看着乐毅平日里洒脱消闲,便也以为上将军无非就是升帐发令而已,所有军务都有一班司马,主将只管打仗,有何难哉!不想一接手,中军司马便抱来一摞需要立即处置的紧急文书,当先一封急报是莒城大将秦开的“请命处置莒城降燕者书”。下来是各营急务:粮草将军请命军粮如何征发,辎重将军请命军器打造数量,斥候营请命如何安置秘密降燕者家室,各军大将请命病残伤兵统一归燕的日期,莒城官员示好燕军的秘密军情羽书等,足足二十多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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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3:21
骑劫顿时恼火:“我要猛攻即墨,忒多聒噪!”
“上将军,”中军司马低声道,“昌国君对这些急务,历来是当即处置。”
“那就先依成法处置,打完仗报我。”
“上将军,”中军司马为难了,“昌国君是宽化,如今王命力克。若依成法,是背道而驰。上将军须得有个决断才是。”
“鸟!”骑劫骂得一声,急得在出令厅乱转起来,“一窝乱猪鬃,处处都得变,这可咋整!”又猛然转身,“你说个法子,咋整?”一口辽东话又响又急。
“兴亡大计,末将但奉命行事。”中军司马低头一句话。
“酒囊!饭袋!”骑劫大为恼怒,“传我将令:琐事一概不理,只管猛攻即墨莒城。旬日之内不破城,提头来见!”
“嗨!”中军司马如释重负,连忙疾步出厅传令去了。
于是,燕军丢下各种亟待处置的军务不顾,立即在此日猛攻即墨。田单鲁仲连大出意料,连忙亲自上城,守定西门要害,生怕稍有闪失。及至攻防两个回合,燕军战力竟大不如前,各种攻城大型器械的威力也是大减。壕桥纷纷踩翻,云梯也经不住几块礌石便咔嚓折断。攻得一阵,便在城下抛下了千余具尸体。鲁仲连哈哈大笑:“田兄,骑劫这小子没睡醒,高估他也!”田单拭着额头汗水长吁一声:“如此敌手,天意也。”
骑劫猛攻不下,当即升帐聚将,要立斩三员大将。二十多个将军无不大急,众口一声:“枉杀无辜,我等不服!”这些将军原本都是骑劫旧部,今日众口一词,骑劫不禁怒火上冲,高声喝道:“攻城不力,大灭燕军威风,不杀咋整!”飞骑大将道:“上将军明察,昌国君主军之日,可曾如此打仗?末将之见,歇兵旬日,整顿军马器械并诸般军务,而后再战。”话音落点,众将轰然赞同。骑劫无可奈何,只好气咻咻下令歇兵休战。
这日晚上,斥候营总领来报:一个商人出城来降。骑劫立即下令,将齐商带进幕府大帐。
“如何此时降燕?”骑劫黑脸粗声,目光凌厉地盯住了布衣商人。
商人从容道:“在下有一策献上,可使燕军破城。然则,也有一事相求。”
“说,何事?”
“危邦不居。在下唯求千金一车,远走他乡经商。”
“准你。说破城之策。”
“齐人最是尊崇祖先,敬重鬼神。乐毅当年以清明许祭,买得齐人敌意大减。将军若反其道而行之,全数开掘郊野坟茔,暴尸扬骨,齐人必心志溃乱,即墨一鼓可下也。”
“见利忘义,商人本色也!”骑劫哈哈大笑,转身下令,“赐千金,双马快车一辆,立即护送先生出齐。”
次日清晨,燕军出动三万步兵,全部掘开了即墨城外的陵园坟茔,将全部惨白的尸骨堆成了一座小山。即墨庶民军士早已经闻讯聚满城头,一片哭声震动四野。正午时分,燕军给白骨小山浇上了五百多桶猛火油,一支火把丢进,顿时浓烟滚滚火光熊熊,浓烈的腥臭气息在冲天烟火中弥漫了整个即墨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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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3:22
“老根没了!即墨降燕!”城下燕军一片嬉笑高喊。
大火一起,即墨城头炸开了锅。人们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老人们当场昏死过去三十余人,军民人等无不血脉贲张须发直竖,乱纷纷吼成一片:“开城出战!杀光燕人!”“血洗燕国!”“剐杀骑劫!复我血仇!”幸亏田单亲自守住了城门,鲁仲连在城头哭喊劝阻,即墨军民才没有冲出城厮杀。即墨人的仇恨怒火终于最彻底地燃烧起来了。连日之间,城头成了祭奠祖先的神台,万千白布血书挂满了城头女墙,络绎不绝的请战庶民日夜围在幕府外哭喊请战,连女子孩童都自发编成了死战千人队,尖厉地呼喊着要杀光燕人。
田单立即快速行动,第一道命令便是征发全城耕牛。一声令下,一个时辰间在校军场齐刷刷聚集了两千多头耕牛。经过遴选,留下了一千二百多头壮猛健牛,其余弱牛全部宰杀炖肉。田单下令:三日之内,每个军士务必吞下二十斤牛肉,不许哭喊,养足精神出战。
即墨工匠全部出动,给每头健牛用皮带扎束两支长大的铁矛,牛身绑缚一大片怪诞的黑红大布,牛角绑缚两把锋利的尖刀,牛尾扎一束细密的破衣剪成的布条。届时布条渗满猛火油点燃,健牛便成了凶猛无匹的踹营大军。与此同时,两万精壮军士编成了长矛军与厚背大刀长剑军,五千骑兵编成了掩杀军;其余五万多庶民无分男女老幼,全部按照家族编成了三支复仇军,届时分别从地道杀出。
三日之后,正是月黑风高的四月二十八。即墨军民在万千火把下云集校军场,田单一身铁甲手持长剑走上了将台:“即墨军民父老们听了:燕人灭我邦国,掠我财富,掘我祖陵,大火焚烧我祖先尸骨,此仇不共戴天!今日复仇雪耻之战,我要以火牛阵大破燕军!教燕人葬身火海,报我祖先——”
“杀光燕人!报我祖先!”震天动地的吼声响彻全城。
田单下令:“火牛阵与两万步军我自统领,出西门。五千铁骑由鲁仲连统率,出北门。其余民军由公推之族领统率,出地道。战鼓之前,全军肃静噤声。依次就位,秘密开城!”
月黑风高的子夜,即墨的城门与地道口悄悄地打开了,黑压压的大军悄无声息地弥漫出来,从壕沟外逼近到燕军大营里许之外,列成了丛林般的阵势。辽阔的燕军大营依旧是军灯闪烁,一片安然。
突然之间,战鼓隆隆而起,即墨大军惊雷般炸开。千余只健牛猛甩着燃烧的尾巴,哞哞吼叫着排山倒海般冲进了燕军大营,冲垮了鹿砦扯翻了军帐踩过了酣睡的军兵,牛头长矛尖刀肆意挑穿奔突逃窜的任何物事,连绵大火立即在辽阔的军营蔓延成一片火海。火牛身后是潮水般怒吼呼啸的即墨壮士,大营两侧的原野上则是奔突截杀的即墨铁骑,再后便是即墨民军无边无际的火把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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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3:23
大骇之下,骑劫的十万大军骤然之间土崩瓦解了。
天亮时分,燕军余部已经仓皇西逃。清理战场,燕军尸体竟有六万余具。骑劫也在乱军中被杀,尸体在燕军幕府外三丈之遥,肚腹大开膛晾着,双眼圆睁大嘴张开,一副无比惊惧的狰狞面容。分明是刚刚出帐尚未厮杀,便被火牛尖刀开膛破腹了。
鲁仲连哈哈大笑:“田兄,一鼓作气,收复齐国!”火牛示意图
“便是这般!”田单一挥手,“传令三军城外造饭,饭后立即追杀!”
乐毅离军,齐人之心大伤,正在担心燕军反复,即墨大捷的消息骤然传开,一时欢声雷动,纷纷卷入田单的追击大军。月余之间,齐国七十余城全部收复。围困莒城的秦开大军明知大势已去,早在田单开始追杀的时候便撤军归燕了。
两个月后,田单率大军隆重迎接齐王田法章进入临淄复国。田法章感慨唏嘘,大朝当日便封田单为安平君开府丞相,貂勃为上卿,共同主持齐国复兴大政。历经六载亡国战乱,齐国终于神奇地复活了。
消息传开,列国却是一片冷漠。月余之间,只有后援齐国的楚国派出了上大夫庄辛来贺;没有占齐国一寸土地没有掠齐国一车财货的秦国,派来了华阳君为特使祝贺。貂勃倍感屈辱,愤愤来找田单:“五国攻齐,魏韩分了宋国,也便忍了。只这赵国夺取的河间却是我大齐本土,却装聋作哑不出声。以我之见,立即派出特使,向赵国索回河间!”
“此一时彼一时。六年已过,赵国今非昔比。以新齐之弱,上门也是自取其辱也。”田单淡淡笑了。
“岂有此理!那便忍了?”
“六载抗燕,貂勃兄还是如此火暴?”田单笑道,“目下赵国雄心勃勃,一如当年燕国。齐国只能等待,等他自己生变。”
“你是说,赵国也会像燕国那般变化?”
“假若不能,便是天意了。一如秦国,内部不生变,谁却奈何?”
貂勃长吁一声:“齐燕两弱,只有秦赵争雄了?”
田单一笑:“貂勃兄纵不甘心,也得作壁上观。”
正在此时,书吏匆匆急报:赵国发兵十万进攻中山,秦国起兵攻赵。
“如何?秦国救中山?匪夷所思也!”貂勃哈哈大笑。
“天下强国,总归是不甘寂寞。”田单依旧一笑,“等。也许,齐国还有机会。”
第十章胡服风暴(1)
一、白起方略第一次被放弃
当中山国特使星夜赶到咸阳时,秦国君臣正在章台秘密会商。
中山国是大河东岸太行山东麓的一个山国,都邑灵寿,疆域盈缩无定,强盛时方圆曾达千里之广,战国中期却只是个五六百里地的小邦了史家考证,中山国地域大体在今日保定、石家庄以西的山区丘陵地带。战国中期,中山国中心在今河北省平山县一带。都邑灵寿,今平山县境内。中山立国经过见第二部《国命纵横》。。地虽不大,却恰恰卡在秦赵魏韩四强之间:西面是秦国的河东根基离石、晋阳两大要塞,南面是韩国飞地上党山地,东南是赵国巨鹿与邯郸地带,西南面是魏国的河内地带。仿佛四方生铁之间的一方棉垫儿,一旦抽掉,四方生铁便会硬碰硬轰然相撞。在秦国崛起之前,中山国主要是魏赵韩三国争夺的焦点。战国中期形势大变,秦国先收复了河西高原,再夺取河东离石与晋阳,成了直面中山的最强大势力。及至秦军夺取魏国河内地带并设置河内郡后,魏国萎缩于大河之南,等于在争夺中山国的格局中退出了。也由于河内归秦,韩国原在魏国河内的狭窄通道也被秦国一体化入,韩之上党遂成了一块飞地。虽然也是直面中山,但由于国势大衰,韩国也早已经没有了争夺中山国的雄心。恰在这二十多年间,赵国骤然强大,于是,中山国事实上主要成为秦赵两大强国之间的缓冲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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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3:24
若依地缘大势,中山国对于赵国,有着比秦国更为根本的利害关联。秦国崛起之后,扩张之势一步大过一步:收河西进河东,吞并巴蜀,夺取魏国河内,再夺楚国南郡,无可阻挡地强大起来。而赵国却在进入战国的百年期间,除了对三胡(东胡、林胡、楼烦)作战略有收获,始终没有大的扩张。唯其如此,夺取中山国对强大之后的赵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吞灭中山国,非但根除了一个肘腋大患,且对夺取韩国上党立即形成了压顶之势;中山国与上党一旦归赵,既可使河东的广阔山地成为对抗秦国的坚实屏障,也可使通向中原的大道畅通无阻。正因了如此大势,赵武灵王后期第一次灭了中山国。然则后来赵国内乱,中山国又死灰复燃重新立国。如今赵国重新强大,决意根除中山国,这次出动十万大军,显然是要一举吞灭中山国。
一接到紧急密报,魏冄觉察事非寻常,立即渡过渭水到了章台。
入得夏日,年事已高的宣太后常常多嫌咸阳宫燠热难耐。秦昭王遂命长史将章台收拾清理得洁净整肃,自己与太后一起搬到了章台消暑,一应重大国事自也赶到了章台会商。魏冄来到时,恰是正午时分,宣太后正在午间小憩,独秦昭王在书房盯着墙上那幅新绘制的大秦地图凝神沉思。已经四十多岁的秦昭王,虽然依旧没有多少国事,但一如既往地毫不懈怠,但有国事撞到面前,或太后丞相请与会商,总是立即前往,而且有话便说绝不瞻前顾后。时日一长,不期然地隐隐形成了太后、丞相、秦王三足鼎立主持国政决策的格局。魏冄依旧是军政大权在握,却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径直与太后商议了事,只要秦昭王在,也便与秦昭王先说,而后再与太后共同议决。
“出大事了!”魏冄熟悉章台,一步跨进书房急促说了一句。
秦昭王一转身道:“赵何发兵中山国?”
“我王如何晓得?”魏冄心中一沉,若是秦王先得密报,朝局就大为蹊跷了。
“我是私下忖度,赵国该当有此举动。”秦昭王悠然一笑,“赵国君臣雄心勃勃,不灭中山,于心何安?”
“也是一理。”虽然心下稍安,但魏冄还是被秦昭王的“先知”触动了。这个消息对他这个身在中枢的秉政权臣是如此突兀,整日闲暇的秦昭王却在“忖度”中料到了先机,魏冄,你当真老了么?心下虽则闪念,面上却是淡淡一句撂过,“等太后醒来,立即商定个对策。”
“太后的午眠是越来越长了。”秦昭王思忖间道,“以我之见,先行宣召白起、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来章台,未时之后正好合议。王舅以为如何?”不知从何时开始,秦昭王不再呼魏冄为丞相或穰侯,而唤做了王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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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3:25
“白起正在南郡巡视军务,扩充彝陵水道,一时赶不回来。”魏冄皱着花白的眉头,“宣召华阳君三人前来可也。”
“大战没有白起,可是不好说。”
“十万兵马也算大仗?”魏冄轻蔑地笑了,“国策但定,任一大将足以应对。”
“好,先宣来三君商议。”秦昭王转身高声道,“知会长史:急召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立即赶赴章台议事。”
“是。”书房廊下的老内侍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我到前署等着。”魏冄说罢,来到章台第二进庭院关于章台的地形与格局,见第二部《国命纵横》。。这第二进有九间冬暖夏凉的石屋,是宣太后特意下令设置的相署。每年冬夏,只要宣太后或秦昭王来章台,魏冄也会时不时赶来会商国事。为了方便就近处置紧急国务,丞相府的六名精干属员长驻在这里上承下达,确实是快捷了许多。突然之间,魏冄觉得他需要冷一冷心境,便来到相署自己的书房。
“启禀穰侯:武安君有羽书方到。”魏冄刚踏进书房,书吏匆匆来到。
“快打开。”
书吏利落地抽出腰间皮袋里的一支专门开启信件的细长匕首,娴熟地挑开铜管泥封,拧开管盖抽出一卷羊皮纸捧了过来。魏冄哗啦展开,白起那粗大的字迹赫然入目:
穰侯台鉴:白起已接军报,赵国发兵中山。起以为赵国目下气势正盛,吞灭中山难以阻挡,过早与之争锋,反给魏楚等可乘之机。对赵之策,当以先取上党为根基,成压迫之势,而后相机决战。赵国业已成强,与我大战必在早晚,宜聚举国之力,不战则已,战则雷霆一击,纵不能灭赵,亦使其根本衰弱。白起多方忖度,夜不能寐。穰侯掌军国大政,定能明察善断。
魏冄看罢不禁大皱眉头。他与白起的将相合璧,几乎是有口皆碑。从与白起相识共事开始,他从来都毫无保留地支持白起。白起也对他极为敬重,虽说白起目下之爵位职权都与他这个丞相不相上下,但白起从来都视穰侯为军政第一重臣,凡遇大事必先与他会商,从不单独向太后或秦王进言。目下这封如此紧要的羽书,白起完全可以直呈宣太后,然而白起还是径直送入丞相府,从抬头语气看,显然只是给他一个人的。这是白起与他多年的惯例,魏冄倒是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时日一长也就习以为常,觉得该当如此。毕竟,当初是他一力将白起托出水面的,况且,他与白起从来都是坦荡谋国做事为先,只要做事快捷,些小方式谁却去细加揣摩了?目下魏冄的皱眉,是觉得白起的想法有些不对味,对,是谨慎过分。以白起之沉毅冷静果敢与用兵之精到,面对十万兵马竟如此谨慎小心,魏冄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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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3:26
细想起来,白起在第一次河外大破合纵联军后,似乎就渐渐深沉了。宣太后几次笑着说:“白起大有长进呢,多读兵书,说事有学问了。”魏冄当时倒是没在意,目下想起来,白起的变化似乎还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以魏冄的粗粝秉性,他倒是更喜欢原先的白起,只就战场说话,其余一概不想;打仗雷霆万钧,国事悉听上命决断。可如今,白起想得多了,已经想到了战场之外的天下大势,于是,也变得谨慎了。这是好事么?目下这封羽书,分明在说秦国对赵国的长策大谋。然面对十万兵马,却说赵国“吞灭中山难以阻挡”,那种面对六十余万大军而勇往直前的气概哪里去了?白起啊白起,莫非你也想做乐毅那般儒将,为求一仁而六载不下一城,最终功亏一篑?
“禀报丞相:太后宣召。”书吏轻轻到了廊下。
魏冄顺手将羊皮纸揣进胸前衬里的衣袋,匆匆向最后一进的竹园走来。
章台后园只是山麓下一片略加修葺的天然草场,一道青石条砌起的高墙,一方茂密的竹林,一池天然的山潭碧水。潭边草地上有一座茅屋庭院,那是当年秦孝公在章台的居所,号曰玄思苑,是孝公为怀念墨家女弟子玄奇而命名。孝公四十五岁积劳死去,玄思苑成了一处颇具神圣气息的旧居。秦惠王、秦武王每有大事入章台,必要到玄思苑对着孝公灵位禀报祈祷。秦昭王加冠之后,在玄思苑立了一座孝公石像,又令宫中老内侍画了孝公像交蜀中丝工精心刺绣成一幅与真人等高的绣像,张挂在玄思苑正厅灵位后。从此,这章台玄思苑便成了追念孝公的肃穆所在,被一班大臣称为“小太庙”。魏冄每次进入章台,都要到玄思苑小祭孝公。此时虽有急务,他还是停下脚步对着玄思苑肃然地深深三躬,才匆匆向竹林中走去。
竹林深处是云凤楼。这云凤楼是秦昭王专门为宣太后修建的,名号是宣太后自己取的。究其实,云凤楼只是一座架在粗大木桩上的两层竹楼。这种竹楼是云梦泽楚人的山居习俗,楚人呼之为“干栏”。暮年的宣太后颇有乡情,常常对秦昭王念叨:“要说舒坦,还是云梦泽好啊。干栏多豁亮,四面来风,比这高房大屋自在多了。”秦昭王说给了白起,其时正逢夺取南郡大军班师归来。白起感念宣太后平日对自己的关切,从南郡紧急征发了十多名建造“干栏”的能工巧匠,一个月便在章台竹林建成了这座“干栏”竹楼。一切就绪,秦昭王在盛夏之时请母亲到章台消暑。宣太后一见茂密竹林中的干栏楼,呵呵直笑:“好啊好啊,芈氏老在这干栏里了!”史家考证,干栏为远古直到汉代长江流域与江南地区的主要民居形式之一,浙江河姆渡遗址曾发现密集的干栏式建筑遗迹,古文献亦多有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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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15 22:43:27
“母后,干栏当有个名号。”秦昭王高兴地指点着。
“我想想。”宣太后略一沉吟,“楚人云梦,秦人喜凤,云凤干栏了!”
秦昭王笑了:“母后,还是‘云凤楼’雅些个。”
“如何?干栏土了?”宣太后顿着竹杖笑了,“毕竟在章台,就依你,云凤楼!”
于是,云凤楼成了宣太后的常住寝宫,一年倒有大半时日消磨在此。
魏冄对这云凤楼颇不以为然,总觉得这位老姐大可不必如此张致,让老秦人觉得碍眼。粗豪的魏冄少年离楚,入乡随俗,衣食住行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秦人,更兼身材高大黝黑威猛步态赳赳,若非偶然流露的楚音,直是一个地道的老秦人。然则,魏冄也是精细的,绝不会在这种无关大局的小事上对老太后聒噪,况且,即或说了也是无济于事。这位老姐姐的无所顾忌与她不让须眉的英风一样,是天下闻名的。当年坚持要陪同儿子入燕做人质,曾令秦惠王大是头疼,最终不得不教她去了。做了人质照样我行我素,公然与亚卿乐毅生出了情愫,回到咸阳尚念念不忘。记得在乐毅行将入秦之前,魏冄很是认真地劝阻了一回姐姐,请她断了与乐毅的念头,万勿引来天下嘲笑。谁知老姐姐撇着嘴轻蔑地一笑:“乐毅鳏夫,芈八子寡妇,男女人伦天经地义,怕谁个嘲笑了?”
更令天下咋舌者,还是这位老姐姐在外邦特使面前的惊人之言。
楚国猛攻韩国雍氏雍氏,战国韩地,在今河南禹县东北。时,韩使尚靳入秦求救,魏冄与老姐姐并秦王共同接见韩使。说了半日,尚靳言不尽意,总是唇亡齿寒之类的道义之词而不涉实际。宣太后突兀开口,打断了尚靳道:“我侍奉先王之时,先王将大腿搭在我身上,我便觉沉重难支。可先王完全压在我身上,反倒不觉其重了。因由何在?全身压我,给我欢喜,于我有利,自不沉重了。秦国救韩,原不在出兵多少,而在我能否得利,尚子明白了?”一席话毕,师从儒家的尚靳大为难堪,涨红着脸瞠目结舌。宣太后一阵咯咯长笑:“言不及义,虚妄之士也!你等说,我去了。”甩着大袖径自去了。魏冄记得很清楚,那次只有秦昭王坦然自若,连他也觉得难堪了,只有约定尚靳夜来再议。自从那次之后,这位老姐姐的无所顾忌令天下侧目,一时毁誉纷纷。各国特使入秦,但逢宣太后便如芒刺在背。连每次必在场的魏冄都总是提着心气,生怕她口无遮拦。
如此一个老姐姐,你能管得她住何等样的房子?
上得四尺宽的结实木梯,沿着宽宽的外廊拐过两个转角,到了云凤楼临水的一面,谷风习习扑面,魏冄顿觉清爽起来。听屋内声音,华阳君三人已经到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43:28
“都坐了。”已经是两鬓白发的宣太后午眠初起,显得分外精神,“秦王已经将事由说了,丞相也来了。都说,甚个计较?”寻常重臣议事,也就是这几个人再加白起。所不同的是,但凡没有白起在场,宣太后都分外庄重,几乎从来没有笑脸。
在座五人,秦王是儿子,丞相是同母异父弟,华阳君是同父异母弟,高陵君与泾阳君是自己未嫁秦惠王时的两个儿子,全是至亲家族大臣。虽说秦人从老祖宗开始就已与西部邦国杂处共生,只要是能才,历来不计较异族异邦之士执掌大权。然则,除了一个武安君白起,举朝重臣皆出外邦,毕竟是秦国第一遭。朝野之间,已经将魏冄与三君呼为“四贵”了,显见老秦人是颇有微词的。若不按规矩来,误得几件大事,便会生出诸多事端,甚或导致入秦芈氏家族一举倾覆。宣太后明锐异常,自是掂得轻重,对每个人说话都是官称,实则时时在提醒着这几个非同寻常的显贵——都得明白自己的权力身份,不要以私情误国。
“我看,不能教赵国灭了中山。”华阳君芈戎原本是蓝田将军,性情宽厚,先慷慨一句,接着歉然低声道,“只是如何阻挡赵国,我尚无成算。”
“家事无定见,国事无成算,夫人当家没了自个么?”宣太后冷冷一句,华阳君满脸通红。华阳君虽是大将出身,偏偏却对那个不生儿子的华阳夫人宠爱有加,寻常时节几乎事事都是华阳夫人做主,在秦国大臣中成为一奇。这是在座谁都晓得的事,宣太后已经直面斥责,他人也不好再说。
“赵国若灭中山,我河东根基离石、晋阳便成孤岛。”高陵君嬴显打破了沉默。他目下执掌黑冰台,对各国情势了如指掌,显得极为自信,“当年赵雍非同寻常,其勃勃雄心堪与齐湣王比肩,其过人才干与英雄气度,却又远非齐湣王所能及。赵雍给赵国留下了一支精锐大军,且平定了东胡、林胡、楼烦,三次蚕食中山国。目下赵何,分明是要从吞灭中山开始,踏出南下争霸第一步。若不能在这第一步还以颜色,赵国会立即夺取上党,直接压迫河内,成为心腹大患。”
“高陵君言之有理!”兼领咸阳城防的泾阳君立即跟上,“赵攻中山国,我攻赵邯郸。此乃孙膑围魏救赵之计。若得定策,我率十万大军攻赵!”
“你?”宣太后嘴角淡淡一撇,看着魏冄,“白起如何?没个话来?”
“有。白起的快马羽书。”魏冄本不想将白起的羽书拿出来,然在闪念之间却又立即拿了出来。这位老姐姐知人之明杀伐决断之利落,魏冄从来都畏惧三分,她但发问,自是料定白起不会在如此兵家大事上听凭朝议,但有隐瞒,立时必有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