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49

    秦王对白起赐酒完毕,大臣们立即开始对散开的将士赐酒。秦军军法极严,军营严格禁酒,等闲将士只有在战胜之后痛饮一回,经常是半年几个月不沾酒,如今大功归来,国王大臣亲赐王酒,谁个不是心旌摇动?一班酒量小的士兵与卒长、什长、百夫长们三爵下肚,已是面红耳热,有几个眼看摇摇晃晃要栽倒了。

    旁边魏冄心明眼亮,立即高声下令:“一班侍女,即刻将眩晕将士扶上辎车。”侍女们愣怔犹疑,目光一齐瞄向秦王。魏冄勃然大怒,拔剑大喝:“他们都是杀敌猛士浴血沙场,尔等有何不堪!”秦昭王目光一闪厉声道:“丞相敬重将士,尔等立即奉命!”侍女们大骇,齐齐一声:“谨遵丞相令!”立即两人一组,将发晕的将士们扶上了亭外一排垂帘的辎车。魏冄哈哈大笑:“这便是了,不敬耕战之士,岂有秦国天下!”笑罢径自举起一爵对整齐肃立的将士们一挥手,“今日谁个醉倒,都是老夫兜着。来,老夫敬后生们一爵,干!”当即汩汩饮干。秦军将士本来就从鲜香的酱肉、新鲜的军粮以及源源不断的兵器衣甲等细节中,心感了这个丞相对大军的垂爱,军中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丞相催粮”故事,今日亲见魏冄,觉得这个丞相大有军旅粗豪之风,本能地敬慕喜欢。如今见丞相敬酒,刷地挺身,高喊一声:“丞相万岁!”一齐饮尽。

    秦昭王拊掌笑道:“好!郊迎礼罢,将士们回王宫大宴。”说罢挽起了白起胳膊,“来,你我同车入城。”白起见国君一副不由分说的样子,自觉此时辞谢大是扫兴,无可奈何地被秦王牵着手上了宽敞的王车,在夹道国人的欢呼声中辚辚进入了咸阳。

    这日晚上,咸阳宫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夜宴。众将士入席,司礼大臣将白起领到了秦昭王与宣太后中间的座案前。白起大是惶恐,向宣太后深深一躬:“率军杀敌,将军天职。臣虽有微功,却不敢与国君太后并席。”宣太后笑道:“白起啊,老秦人没那么多讲究,说话方便而已,拘泥个甚来?”旁边魏冄呵呵笑了:“将军有所不知,太后最是挂念你了,想与你多说话。来,你坐我这里,我坐到右手去。”说罢站起身来将白起拉过来坐在宣太后左下首席,自己却大步走到秦昭王右下本当是今日白起的坐席上。白起仍是一脸通红,却是不好再说,只好入座。

    宣太后低声笑道:“白起啊,秦王想封你大良造爵位、上将军职位,我看也是好事。”

    显然,这是宣太后事先通气,怕白起到时再行推辞反为不美。此时,白起只要说一声“谢过太后”,大良造上将军便顺理成章地做了。可白起却很是不安,拱手慨然道:“一战之功居此高位,于军中不利,恳望太后见谅。”宣太后笑道:“好,我知道了。”说罢看着三尺之外的秦昭王一拍手,“开宴了。”秦昭王点点头,对司礼大臣下令:“开宴。”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50

    司礼大臣站在六尺高的王阶上高亢宣呼:“庆功王宴开始,钟鼓乐舞起——”

    秦人礼仪素来简约,进入战国以来,大型庆典从来没有以乐舞开场的。但这次河外大捷是新生代第一次大胜,委实不同寻常。宣太后、魏冄与秦昭王都是激赏之至,于是有了这次前所未有的钟鼓乐舞庆典。虽则如此,这钟鼓却不是中原宴会乐舞的编钟小鼓,而是咸阳宫钟楼鼓楼的大钟大鼓。但听大殿号令一出,“钟鼓乐舞起”的声音便在一排长长的传声内侍的高亢声音中直传咸阳宫门。殿外广场的大钟大鼓顿时遥遥如春雷滚来,跟着是咸阳四门城楼的钟鼓声大作,整个咸阳国人都在呐喊:“河外大捷——大秦万岁——”大殿中虽是一片肃然,但闻这仿佛来自天外的连绵声浪,人人感奋不已,白起与千余名将士不禁齐齐地一声呐喊:“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钟鼓方落,乐声大起。一群麻衣布裙手挽桑篮的少女轻盈地飘进了大殿中央的红毡之上,悠悠散开,提篮起舞,唱起了秦军人人熟悉如军歌一般的《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一起,将士们热泪盈眶。这首歌唱的是壮士同心的坚贞友情——不要说没有衣裳,我与你同穿一件布袍;国家要兴兵打仗,磨砺我的矛戈,与你同仇上战场!每当战阵沉寂,每当晚操结束,每当炊烟升起,军营里都会响起这慷慨雄壮的歌声。往往是你对着我唱我对着你唱,这一营对着那一营唱那一营对着这一营唱,歌声将整个军营燃烧起来。将士们之间的些小嫌隙,便在这浴血同心的雄壮歌声中冰消瓦解了。如今,这首歌骤然由女子唱来,激越婉转坚贞悲怆,生发出一股浓烈的与意中人同生共死的情怀,将士们如何不怦然心动?一时间,殿中将士们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有几个士兵在歌声中失声痛哭。

    歌声沉寂了,士兵的啜泣之声收煞不住清晰可闻。宣太后缓缓地站了起来,眼中闪烁着莹莹的泪光,走到伏案哭泣的几个士兵身边笑道:“后生啊,抬起头来,你等会有个可心姑娘的。”说着转身对着黑压压一片有功将士招了招手,“你等,都不要担心。秦王,是不会教功臣猛士做凄凉孤身汉子的。国府这便下书:凡从军丁壮无意中女人者,各县府务须着意撮合,使青壮将士有妻室家园,老来有桑麻之乐,人人有大秦之后!哪个县但有鳏孤将士,县令当即罢黜问罪!”

    “太后万岁!”宣太后话音落点,千余名将士可着嗓子吼了一声。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51

    “你等高兴就好。”宣太后骤然收敛笑容,“我只一句话:大秦国不能使将士寒心,谁使将士寒心,我第一个饶他不得!”又是悠然绽开了笑容,“好了,听秦王对你等的封赏了。”

    司礼大臣一声高呼:“宣封赏王书——”

    王书是由长史宣读的,首封白起少上造爵位并晋升国尉,蒙骜晋升五大夫爵领前军主将,王陵、王龁等一班大将各晋爵两到三级,千夫长以下的有功将佐与士兵爵位晋升最多,大体上每斩首三级便是一级爵位,军中实际职位却都是只晋升一级。有几个千夫长的爵位几乎比王陵等大将爵位只差了两级而已。

    商鞅当初颁布的《军功律》规定:士兵斩首一级,晋爵一级;百夫长以上头目,斩首不计功,而以所辖之旅斩首总数论功。随着秦国的强大,军力的增强以及仗越打越大,这种军功晋爵令不得不发生变化,虽则依然是有功必赏,但大体却变成了每斩首三五级赐爵一级。军中将士自然是人人知道这种变化,但依然是求战立功心切。根本处在于:秦法公正,没有身世歧视,即或是穷困的山乡子弟,几次杀敌立功便是显赫爵位。纵然是权臣王族子弟,没有军功,照样是老卒一个。如此法令,谁个不是奋勇争先?

    今日封赏王书一读完,将士们却没有欢呼,都肃然挺身立在当殿,没有一个人说话。宣太后目光一闪笑道:“看看,脸都黑着,爵位低么?有话说出来,我替尔等做主。”

    “禀报太后!”心直口快的王龁一拱手,“跟着白起打仗痛快,军中将士共请白起为上将军。”话音一落,全体轰然一声:“我等共请,白起为上将军!”

    “我说呢,”宣太后笑得分外响亮,“我看这事教丞相说说,你等可信得他?”

    “信得丞相!”将士们齐齐一声。

    魏冄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我来说说。这事秦王、太后可不能背黑锅!原本拟定的王书,白起爵封大良造,晋职上将军。可白起有个老毛病,你等难道不知?他是头犟牛,偏要一级一级来,要与尔等共进退。老夫寻思也有道理,说服秦王、太后,教他做了国尉。白起,你再说说。”

    白起红着脸站了起来:“诸位将士,不要再说此事了。爵位官职,我等热血男儿计较么?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忘记了?”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将士们一声齐吼。

    “我还要说一句。”宣太后笑着,“白起虽则是国尉,但却是常驻军中的国尉。国尉府那一摊子兵政,由丞相府兼理了。如何啊?”

    “谢过太后!谢过秦王!谢过丞相!”将士们终是高兴地道谢三声,算是一并了结。

    一场盛宴直到三更方才结束。白起正要与将士们一起离开,宣太后却招招手:“白起,你来。”白起紧走两步:“请太后吩咐。”宣太后低声笑道:“哪来恁多吩咐了?你呀,该回去看看老师了。听说他老人家病了,还不轻。”白起顿时心中一沉,愣怔片刻道:“谢过太后,白起连夜回郿县。”宣太后关切道:“放心去,有大事郿县令会去找你。”白起一拱手道:“臣告辞。”匆匆去了。宣太后看着白起背影,轻声对旁边的泾阳君嬴显道:“你带几个人到郿县去,暗暗保护白起,万一有丧事,立即回报。”嬴显“嗨”地答应一声,也是大步匆匆地去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52

    对几员大将匆匆叮嘱几句,三更尾四更头上,白起一马飞出了咸阳西门。

第四章鏖兵中原(6)

    六、苍苍五丈塬师徒夜谈兵

    秋夜的下弦月细瘦清冷,渭水岸边的秦川官道一片无边无际的朦胧,急骤的马蹄声越过一队又一队或走或停的商旅风灯,一路洒向西南。过了斄县斄县,战国秦县,大体是今日关中武功县地区;太一山,陕西太白山的古称。,便是郿县了。虽然是霜重雾浓,白起却分明看见了太一山洁白的峰头,看见了渭水南岸那道苍翠的山塬。太一者,北极大星也。一山而冠“太一”之名,足见此山在周秦两代的神圣。

    白起生在郿县一个不寻常的村庄,这个村叫太白里。太白者,西方金星也,因其“晨见东方,昏见西方”,因此有了两个别称:早晨叫启明星,黄昏叫太白星。在阴阳家星相家的眼里,太白星还是与东方青龙相对的白虎,谓为兵戈之星,或寓意名将,或寓意兵灾,总之是与兵家武运有关。但是,这个太白里却不是因了太白星而得名,而因为它是郿县白氏部族第一大村,时人便呼之为“太白”。商鞅变法时厘定里名,确定保甲连坐法令,“太白”便成为这个白氏第一大里乐于接受的正式名讳。

    战国之世,郿县号称“秦国第一县”,当真是威名赫赫。说到根本,是因了郿县是老秦部族的聚居县,是秦国最大的兵源地。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了郿县有“孟西白”三大部族。这“孟西白”是秦穆公成就霸业的三个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这三将浴血同心情谊笃厚,秦穆公之后,三族后裔总是比邻而居,两百多年下来,渐渐占据了大半个郿县。三族都是勤耕善战的大族,历来是贵族布衣之乡,秦国骑士的渊薮。商鞅变法之后,废除隶农井田,举国民众皆成“国人”,孟西白三族的骑士特权与优先论功特权一朝消失,成了与国人同等耕战的寻常老秦人。这时候,孟族与西乞族却因不善农耕而渐渐衰落,白氏部族农战皆精,渐渐地成了郿县第一大族孟西白故事,参见本书第一部《黑色裂变》。。

    但是,白起对白氏部族,对太白里,却没有多少记忆。刚一生下来,白起便没有父母,叔叔也从来不对他说父母事。在白起五六岁的时日,叔叔白山将他送到了太一山一个隐居名士那里做了学生。十年后,白起回到了太白里,叔叔已经在秦军中做了前军主将,派人来接他到军中去。少年白起拒绝了,他在村边搭了个茅草屋,做了里上输送军粮的脚力。半年后县府征兵,白起立即应征从军。接兵校武的时候,白起的体魄与剑器格斗令接兵千夫长大为惊讶,立即委任白起做了新兵头目。

    离开太白里的时候,白起没有丝毫留恋,到了军中也是从来不说家事身世。要不是白山在巡视军营中偶然遇到了白起,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找这个叔叔。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叔叔白山第一次对他说了父母的故事。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53

    白起的父亲叫白垣,行六,村人呼为“白六”。在商君变法刚开始的时日,白六在缴粮时被少不更事的太子杀死了。白六的新婚妻子生下白起后,也在夫君的墓前撞碑自杀了。老族长与族老们商议,都说这个遗腹子生就异相大有出息,教叔叔白山抚养白起,全族共担白山一家的赋税劳役。白山寻思自己养而不能教,便一门心思地访查高明,最后终于是在太一山中找见了那个隐居的武士。白山将自己的家产全部卖给了孟族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一口袋秦半两悄悄地放在了隐士门外,只给年青的妻子留下了两间房屋十亩桑田,便去从军了。

    除了这个白氏姓氏,白起对郿县对太白里对白氏对家族,几乎都是淡淡漠漠。童年少年唯一铭刻在他心头的,只有老师,只有那个青梅竹马的少女师妹。白起进太一山的时日,老师还是一个坚实厚重而又洒脱不羁的中年隐者,那种强健与力量,简直令人不能相信。

    有一年夏天,老师带白起到太一山主峰习练攀岩术。白起左手一铁钩右手一短剑前行攀升,目标是那终年积雪的插天高峰。老师则是一绳一斧,在后指点护持。正在师徒两人攀升到山峰半腰时,骤然惊雷闪电大雨滂沱。片刻之间,匹练般的山洪从苍翠葱茏的山林中隆隆涌出,扑面压顶而来。老师一声大吼:“钉住山岩!屏神静气——”白起大力一钩挖进一棵树根,双脚死死蹬住一块岩石,听凭那轰隆隆的山洪从头顶劈面冲来可着山林如万马奔腾般涌下山谷,那情景当真是惊心动魄。偏在此时,突闻隆隆洪水中夹着一股腥臭刺鼻冲来。白起一抖脸上水雾,骤然见一条鳞光火红大树粗细的蟒蛇乘着水头昂首扑来,那长长的信子似乎还钩挑着被水头激起的蟾蜍山鸡。饶是白起天生奇胆,也惊慌嘶哑地大喊一声:“蟒,大蟒!”眼前一黑,几乎要松手滚进滔滔山洪。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一声大喊:“挺牢别动!我来!”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黑影凌空蹿上水头攀住了一棵大树,白起只朦胧模糊地看见了一缕白光如闪电般在头顶掠过,那斗大的蛇头轰隆隆地翻滚在水头上跌进了山谷。惊魂稍定的白起大喊一声:“老师小心——”仰头一看,黑色身影被火红的蟒身缠箍在那棵大树上。老师嘶声大吼:“白起钉牢!山洪要完了——”这便是神秘难测的太一山,风雨无常且来去迅猛,任是神仙也难测出它的惊险奇绝。老师喊声方落,滔滔山洪骤然变成了潺潺溪流,只剩下夹着寒气的山风兀自呼啸。老师却钉在树上不能动弹了。白起大急,勇气陡增,几钩挖下,攀到那棵合抱粗的大树下,左手抓住树枝,右手短剑咔嚓咔嚓剁向腥臭的蟒身。粗大的蟒身一段一段滚落到山谷,老师脸色苍白地抱着树干闭目喘息。白起仔细一看,老师的双脚硬生生插进了树身。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54

    白起接过老师手中大斧,砍开树干,才拔出了老师双足。从另一条小路下山后,白起昂昂问:“老师,双脚插树是甚功夫?我要学!”老师哈哈大笑:“那是功夫么?情急拼命,自来神力而已,否则,如何事后拔不出来?这如何教你?”白起扑闪着小眼睛问:“老师怕我被蟒蛇吞了,不怕自己被蟒蛇吞了?你已经被蛇身缠住了也。”老师疲惫地笑着:“白起啊,这是师道,说不明白。也许,你将来收个爱徒,便能知道。”

    从那以后,白起认定了老师是自己的父亲,老师那个小女儿是自己的亲妹妹。他跟老师长到十六岁,才走出了莽莽苍苍的太一山。出山时,老师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不做上将军,别回太一山。”硬邦邦一句,转身走了。少年白起对着老师的背影深深一躬,长长地喊了一声:“老师——我会回来的——”也转身下山了。

    倏忽之间,十三年过去了,白起虽然还没有做上将军,但毕竟打了一场令天下刮目相看的大胜仗,此时惊闻老师大病在身,如何去拘泥于这个诺言?

    太阳还没有升起,秋日的霜雾依然笼罩着山川河流。凭着对缥缈河雾的特殊熟悉,白起知道已经到了渭水北岸的滩头,越过渭水,便是那永远烙在心头的五丈塬了。正在深秋枯水时节,白起双腿轻轻一夹,那匹雄骏的战马长嘶一声冲进了河道,片刻之间泅渡过水,沓沓上了碎石沙滩。白起一带马缰,在大雾中向西南而来,走得不到一里,又是一条小河流。这是发源于太一山北流入渭水的一条支流,因其既毗邻褒斜古道,也是河道从西南向东北斜向而来,时人呼之为斜水。

    斜水入渭水的谷口,矗立着一片林木苍茫的小山,老秦人称它为“五丈塬”。有人说,塬高五丈,名实相符。也有人说,山在渭水之南斜水之西各五丈,是谓五丈塬。究其实,谁也说不清楚,却也都叫了五丈塬。从五丈塬向南,一层层山塬叠嶂而上青天,直到那终年戴着一顶白玉大冠的太一山。五丈塬背靠太一山,面临滔滔渭水,林木茂盛渔猎方便,更兼西北接近陈仓古道,西南紧靠褒斜古道,西出广漠南下巴蜀都很便捷,便成了既是人迹罕至又恰在流动轴心的要害之地。当初进山,少年白起对这幽静的山塬尚是无甚体察,及至从军征战有了兵家阅历,再来揣摩这五丈塬,竟觉得老师忒是了得。

    浓雾渐渐消散,白起下了战马,取下马背上的褡裢,卸下马具鞍辔,将一袋舂碎的豆瓣儿摊开在一块大石上,又将缰绳在马脖子缠好,轻轻拍拍马头道:“火霹雳,这里有草有水有硬料,你随意,好好歇息一番。”一团火焰般的骏马蹭了蹭白起的胳膊,轻轻嘶鸣一声。白起背起褡裢上山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55

    苍黄的草木中,一条细碎的鹅卵石小道遥遥伸进山塬,道边一方三尺高的原石,刻着四个大字——白荆古道。白起怔怔地站在石碑前,抚摩着红漆斑驳的大字,心中猛烈地一颤,不禁跌坐在小道中……一个少女的笑声在山林飞扬回荡:“大哥,我捡了许多白石头,铺了一条小道,你看!”白起踩了踩路面老气横秋道:“镶嵌匀称,不垫脚,很好。”少女咯咯笑道:“磁锤磁锤,秦地古方言,今偶有流传,意为憨笨老实。!你说,该叫甚名儿?”白起挠着头沉吟起来:“这,就叫石子路。”“磁锤也!”少女笑得更是脆亮,“我起了名字,白荆古道!好不?”白起摇了摇头:“不好。百年之路,才能叫古道。”少女打着白起胳膊一阵娇嗔:“真磁锤也!就是好!不作兴白荆百年么?”白起笑了:“好好好,就白荆古道。”少女又咯咯笑了:“那,你得立个路石,刻上大字!”白起一拍胸脯赳赳道:“这容易,我去开一方大石。”

    十三年了,小妹妹回来了么?白起出山的那一年,老师将小妹妹送到太一山的“墨家秦院”去了。老师说:“医不自治,师不自教。这女子任性,得到墨家去磨炼。”墨家秦院可是大大有名。墨子大师去世后,墨家分为几派,一班与秦国有渊源的墨家子弟离开了神农大山的墨家总院,在太一山建了墨家秦院。秦国自孝公之后,与墨家素来交好,官府格外照拂墨家,从不将墨家做“以文乱法,以武犯禁”的侠派对待。渐渐地,墨家秦院竟成了与神农山墨家总院相抗衡的墨家根基,在玄奇之后,又出了孟胜、腹朜两位大师,在天下威名赫赫。白起自然知道墨家,当时对老师说:“白起也想去墨家修习三五年,再回来从军。”老师却断然摆手道:“无做此想。你当走兵家正道,不能入墨。墨家之路,终是偏锋。”

    小道尽头,是一片苍翠松林,出了松林,是靠着塬根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的小院落。青色的石墙爬满了已经枯黄的藤叶,在风雨冲刷中已经变白的两扇小门紧紧地关闭着,除了啁啾鸟鸣,没有白起所熟悉所期盼的那种家园热气,萧瑟幽静得令人心颤。

    轻轻推开木门,从来都是整洁利落的庭院铺满了厚厚一层黄叶,那座再熟悉不过的茅亭下也生出了摇摇荒草。白起怔怔地站在院中,打量着面对的四间石板砌成的正屋与左手的厨屋,任枯黄的树叶在脚下飞舞盘旋。刹那之间,白起心头酸热,一股热泪夺眶而出,老师?老师还在么……突然,石板屋中传来一声沉重苍老的咳嗽。

    “老师——”白起嘶声一喊,一个箭步冲进了石板屋。

    “白起……是,是你么?”空旷的大屋中一如既往的简朴,一张木榻,一顶麻帐,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在帐中费力地喘息着。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56

    “老师!”白起一把撩起麻帐,扑地跪倒在榻前失声痛哭,“白起来迟了。”

    木榻上的老人枯瘦如柴白发如雪,在一床大被下单薄得看不出身形。老人打量着榻前这个黑丝斗篷顶盔贯甲的将军,眼中骤然闪出明亮的光彩:“白起啊,终是,成人了。”

    “老师!”白起哽咽一声霍然站起,“我即刻背你下塬,去咸阳,请太医治病!”

    “不用。我没病。”老人笑着摇摇手,神奇地坐了起来,“白起啊,到院子里坐坐,好多日子不见太阳了。”“对!”白起高兴地笑着,“雾落了,太阳刚出来,正暖和。”便来搀扶老师。老人却一指墙角:“那支竹杖,我自己试试。”白起答应一声,连忙到墙角拿过那支看来很少使用的竹杖。老师接过竹杖,杖头一点,竟咬牙站了起来,颤巍巍走得两步便笑了:“白起啊,行!走,太阳下说话。”“是!”白起高兴地扶着老师一只胳膊,一步一步地来到庭院,坐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茅亭下的石墩上。

    “老师先坐下,我来收拾一番。”白起知道老师素爱整洁,如此荒芜的庭院,老师心中一定不是滋味。他说着话三两下脱下斗篷甲胄,只穿一身衬甲短布衣,利落地拿起廊下那把山野扫帚菜晒干捆成的扫帚,刷刷扫了起来。老师看着白起,脸上溢满了笑意:“荆梅这孩子,回来也不沾家。白起啊,你说她做甚去了?”

    “老师,小妹回来了?”白起惊讶地停下了手中的扫帚。

    “三日前回来,看了我一眼,叫我等她,不见了。”

    白起思忖片刻眼睛一亮:“老师,小妹肯定是进太一山采药去了。山里多险,我去找她!”撂下扫帚拿起衣甲长剑正要出门,骤然愣怔地站住了。

    小院门口,正站着一个热汗津津的少女,一身蓝中见黑的布衣,头上一方白丝巾包着乌黑的秀发,修长的身材几乎与小门等高,背上一个竹背篓,手上一柄细长的药锄,丰满的胸脯正在剧烈地起伏,本来就是热汗津津的脸庞黝黑中透着红亮。白起怔怔地打量着少女,少女的大眼睛也扑闪扑闪地扫着白起。

    “你?荆梅小妹?”

    “大哥——”少女哭着笑着一声大叫,猛然扑过来紧紧抱住了白起。

    “呀!小妹与我一般高了。”白起红着脸对老师笑着。

    老师乐呵呵笑道:“生得瓜实,只长个子,没长心眼。”

    “快!坐着歇息。”白起连忙摘下荆梅的背篓拿过药锄,“我去打水来。”

    “不用。”荆梅一把将白起摁在亭外石墩上,“你只坐下与老爹说话,水呀饭呀有我!”说着一阵风似的飘进厨屋,提来三个陶罐:“凉茶,我走时煮好的。”说罢径自端起一罐咕咚咚喝了个一干二净,刚放下陶罐,白起恰端着另一罐等在她手边。荆梅一笑,也不说话,端起陶罐又是咕咚咚喝了个一干二净。白起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廊下拿过褡裢打开:“来,酱牛肉,舂面饼,先咥几个垫补垫补。”“好香也!”荆梅粲然一笑,毫不推辞,左手拿肉右手拿饼大咥起来,不消片刻,将三个舂面饼三块酱牛肉扫了个干净。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57

    白起看得心中直发酸,他久在军中当然清楚,没有三日以上的空腹劳作或驰驱奔波,决然生不出此等饥渴。老师晚年有疾,自己不能尽心侍奉,又累得小妹如此辛苦,却是于心何忍?老师一边笑了:“口不藏心,能睡能咥,荆梅只差不是男儿身了。”荆梅咯咯笑着向白起一瞥:“偏是你儿子好,整日多嫌我了?”老人与白起不禁哈哈大笑。荆梅拿来背篓道:“大哥你看,我采了甚宝贝回来?”说着从背篓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圆乎乎还沾着泥土的带壳硬物。

    “茯苓!”白起惊喜地叫了一声,“哪里挖的?”

    “太一山玉冠峰下,那棵老松呀,粗得十几个人也未必合抱!”荆梅笑得嘴都合不拢,努出一副老成声音比划着,“我这药方啊,要有一枚茯苓入药,上上之效也。先生说的了!”

    看荆梅高兴的模样,白起与老师都开心地笑了。这茯苓,医家们说温补安神益脾去湿,老病尤宜。药农、阴阳家与方士,无不将茯苓看做神物一般。说松柏脂油入地千年,才能化为茯苓,茯苓千年化为琥珀。琥珀为丹药神品,茯苓为草药神品,人服可以去百病而延年益寿。如老师此等老疾杂症,茯苓不啻为救补奇药,白起荆梅如何不精神大振?素来不苟言笑的白起连连笑道:“如何煎法?我来煎药,小妹下厨!”荆梅笑着摇手:“你坐了,莫添乱。先生说,等茯苓干得几日,他来切分配药,这几日留得有药,忙个甚?”白起道:“何方先生?倒是上心。我还说从咸阳请太医来着。”荆梅扑闪着大眼睛道:“这事倒有些蹊跷。自你走后,老爹便南下楚国云游去了。我在太一山,腹朜大师忽然告诉我说,老爹回来了,教我回家探望。我一回来,便遇着郿县令领来的先生,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开了药方我便进山找茯苓去了。你说,这郿县令如何知道老爹病了?是你的关照么?”

    白起思忖着摇摇头:“可能是太后,也可能是丞相,一下说不清楚。”

    老师笑道:“还不清楚?这是将将之法,也是君臣之情也。”说着喟然一叹,“当年吴起爱兵如子,士兵负伤,亲自为伤兵吮吸脓血。伤兵老母看得哭了,说爱我子者上将军,杀我子者,亦上将军也。邻人不解,老妇哭着说,我子伤愈,必为吴起拼死战场,岂非杀我子也?君道爱将,岂有他哉!”

    “老师说得是。”白起慨然一叹,“为国效命,将士天职。太后、秦王与丞相,难得的爱将爱兵,秦军士气,前所未有的旺盛。”说着将大宴之上宣太后亲许将士“每人有妻室”的情形说了一遍。老师由衷地点头赞叹:“一个太后,有此智计情怀,千古之下,难有比肩者也!”荆梅笑道:“难得老爹!从来没有夸赞过女子呢。”白起不禁乐得哈哈大笑。老人也笑了:“君心王道,与男女何涉?”荆梅笑道:“我倒是觉着,白起大哥命好,遇上个明主了。”老人一叹:“君心无常。这个难说了。”白起道:“老师放心,白起但以国事为重,不用揣摩君心投其所好。”老人笃地一点竹杖:“这便好。大才名士,都是这般立身。”荆梅插进来笑道:“哟,太阳都偏了,你俩爷子说话,我去厨下了。县府送来的肉菜面,一大堆呢。”说罢转身去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58

    晚霞将落时分,荆梅将整治好的饭菜一样样端了出来,几个大陶盆摆满了石案:一大盆羊腿拆骨肉,一大盆豆饭藿羹,一大盆秋葵蒸饼,一大盆卵蒜拌苦菜,一大盆粟米饭团,盆盆堆尖,白生生绿莹莹黄灿灿热腾腾香喷喷满满摆了一大案,都是老秦人最上口的家常饭食。羊腿拆骨肉不消说了,加生姜、山葱炖得七八成熟,剥离骨头还带着些须血丝,旁边放一盘盐末儿用来蘸肉,是秦人名扬天下的主菜之一。豆饭藿羹,则是在豆瓣粥中加入豆苗嫩叶(藿菜)混煮成碧绿的豆瓣粥。秦人长期有半农半牧传统,素喜干食,大凡干肉干饼之类皆是其主食。这种菜饭混煮成汤糊的吃法,本是韩国山民的家常习俗。张仪曾对韩惠王说:“韩地险恶,民多山居,五谷所生,非麦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厌糟糠。”见《战国策•韩策•张仪为秦连横说韩王》。后来,这种吃法也传入了秦国山野,常有山民将嫩豆苗摘下阴干,专门在秋收之后做豆饭藿羹。于是,这豆饭藿羹也成了秦国山野庶民冬春两季最家常的碗中物事。那秋葵蒸饼,却是将落霜后摘下的葵叶撕碎,连同菜汁一起和入舂好的豆面或麦子面,成糊状摊入竹笼蒸出,鲜绿劲软,上口之极。秋葵蒸饼之要,在于所采葵叶须在落霜落露之后。时人谚云:“触露不掐葵,日中不剪韭。”便是说的不能在霜雾露水之时采摘秋葵。荆梅午后在园中掐葵,自是正当其所了。那粟米饭团,是将粟(谷子)舂光成黄米(小米),蒸成的黄米饭团,金光灿灿米香四溢。苦菜却是田中的一种肥厚野草嫩苗,清苦鲜嫩,开水中一焯,加小蒜山醋拌之,便是爽口凉菜一味。

    白起惊喜地打量着一个个堆尖的大盆,乐得直笑:“嘿嘿嘿,家常饭,美!军营里可是没这份口福。”荆梅又提来两个酒坛子往石案旁一蹾:“太白老酒,尽你喝!”老师笑道:“荆梅这是秦墨治厨,一做便是大盆大碗。白起啊,都是你昔日所爱,放开咥。”白起说声那是,便要下箸。荆梅拦住笑道:“老是急着咥!来,先干一碗洗尘了!”

    白起恍然,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头:“磁锤!我先敬老师,老师不能饮酒,我干了!”咕咚咚饮干一笑,“再敬小妹,来!”荆梅抱着酒坛一边斟酒一边笑道:“谁个要你敬了?也没个说辞,只管猛喝,磁锤!来,为将军大哥洗尘,干了!”白起笑道:“小妹墨家没白进,长文墨了,好!”陶碗当地一碰,两人同时咕咚咚饮了一大碗。老师笑道:“白起三碗便醉的,行了。”荆梅笑道:“忒煞怪也,吃饭像头老虎,饮酒却是羊羔子,如何做大将军了?”老师这次却没有笑,叩着石案道:“你懂个甚来?这便是白起为将的天生秉性:任何时候都清醒过人。一日三醉,还能打仗么?”荆梅咯咯笑道:“谁要一日三醉了?他分明是喝得太少了嘛。”白起搓着手嘿嘿嘿乐了:“老师却是谬奖了。平日我是不敢喝,抠着自己。今日高兴,喝个痛快。”“好!”荆梅大是高兴,利落斟满一碗,“就是这两坛,干完为止,老爹还要与你说话。”白起慨然笑道:“饮酒不能说话,算个甚来?只可惜老师不能饮酒了。老师,白起替你老人家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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