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09

    从此,楚国果真平静了许多。殿堂无人聒噪,边境无有战事,楚怀王整日忙着与郑袖靳尚并一班嫔妃侍女玩乐,世族大臣们忙着蚕食国田扩张封地,春申君一班新锐则气息奄奄地闭门不出。这个地广人众的南方大国在短短三五年中,仿佛从天下游离出来了一般。

    正是此时,甘茂来到了郢都。甘茂本是楚国下蔡名士,在楚国朝野倒是人头活络,但既然有孟尝君的托付,自然是先见春申君为上策。春申君此刻仍然执掌邦交,例行拜访也是无可厚非。但甘茂对楚国官场风气熟透不过,知道此刻不能教楚国老世族认定自己是春申君一党,须得在行止上保持不偏不倚,便先在驿馆住好,然后大张国使旗帜前去拜访春申君。轺车驶到府邸门口,却见名重天下的春申君府前门可罗雀。白发苍苍的总管家老见威势赫赫的齐国特使郑重拜访,喜出望外,鞍前马后地倍献殷勤,非但亲自将甘茂扶下轺车,且一溜碎步一直将甘茂领到后园竹林一座茅亭前,正要前去禀报,却被甘茂摆手制止了。

    茅亭外,几个女乐师正围坐在绿茸茸的草地上司钟操琴,专注地奏着一曲悲怆的长歌。女乐师们脸上挂满了泪珠,一个散发长须身形消瘦的中年人迎风伫立在茅亭廊柱下,正在放声长歌,悲怆激越的歌声令人断肠: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安兮汩徂南土

    变白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

    浩浩沅湘兮分流汩兮

    修路幽拂兮道远忽兮

    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

    怀情抱质兮独无匹兮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吾之异彩

    伯乐既殁兮骥将安程兮

    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

    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

    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

    ……

    一声响遏行云的长啸,歌声戛然而止。黄衫者猛烈地捶打着廊柱愤声长呼:“屈子,你不能这样走啊!你走了,黄歇何以自处也!”

    甘茂听得痴迷,早已经是感慨唏嘘热泪纵横,不禁上前深深一躬道:“公子勿得伤悲,屈子之心,虽愤慨伤怀,却未必心存死志也。”

    黄衫者猛然转身嘶声大喊:“子乃何人?能读懂屈原?能解得烈士情怀!”

    “修路幽拂兮,道远忽兮!”甘茂长声吟哦一句庄重一躬,“愿公子参量。”

    “足下是说,屈原未必就死?”

    “诗心虽烈,犹抱希冀。楚国没走到绝路,屈子定会等待。”

    黄衫人长叹一声,大袖挥泪,颓然跌坐在廊柱下的石案上,良久默然,方才缓过心神,起身一躬道:“黄歇心志昏乱,多谢先生了。”

    “在下甘茂,不能为春申君分忧,惭愧。”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10

    春申君大是惊讶,双眼冒火,霍然起身:“如何?你是秦国丞相甘茂?”

    “在下事体多有曲折,这是孟尝君亲笔书简一封,春申君看罢便知。”甘茂大见尴尬,勉力笑着,递上了一支泥封铜管。春申君打开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浏览一遍,愣怔半日无语,良久一声长叹:“噢呀,蜗居三五载,天下日新月异也!屈兄呀屈兄,你可知道,天下又要变了,又要变了!”末了一声大喊又哈哈大笑起来,“亭下设酒,为上大夫洗尘。”

    女乐师们立即抹去泪水,笑盈盈地穿梭忙了起来。不消片刻,酒宴在茅亭下摆好。饮得一爵洗尘酒,春申君慨然拱手道:“先生有所不知,前日我的门客去探望屈原兄,屈兄托门客带来《怀沙》一篇,辞意痛切,如同与黄歇告别之绝笔。方才失态,却是惭愧了。”

    甘茂肃然拱手道:“两兄大节坚贞,壮怀激烈,甘茂感佩不已,岂敢有他?”

    “噢呀,先生入楚,不知使命如何了?”春申君稍感轻松,终于切入了正题。

    甘茂便将秦国阻挠灭宋,齐国欲合纵六国抗秦除暴的诸般来由说了一遍,末了恭敬一句:“公子向为合纵栋梁,尚请教我。”春申君听得极是专心,拍案而起道:“大妙也!桀宋千夫所指,秦国助纣为虐,两恶沆瀣,天下侧目!这次合纵大义凛然,各国断不会首鼠两端。只是……”春申君沉吟片刻,目光大是困惑,“桀宋恶行,天下唾弃,秦国如何能公然袒护?莫非有不可告人之图谋?”

    “春申君多心了。”甘茂此刻极是自信,“张仪已去,今非昔比,秦国已无智计谋略之士,谈何图谋?究其竟,无非笃信实力强横霸道而已,岂有他哉!”

    “噢呀大是。”春申君恍然大笑,“张仪甘茂不在,秦国也只剩下生猛硬做了。”

    “有春申君鼎力操持,楚王定然出兵。”

    春申君连连摇头:“噢呀,也是今非昔比了。目下楚王,当真难说也。”随即将几年的国事争执说了一遍,摇头叹息毫无底气。

    甘茂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变法与合纵本来不同,且容在下试说楚王。”

    “好!上大夫有此心志,黄歇自当通融。”春申君说罢,转身向侍立亭外的一个沉静的侍女招手,侍女上前,春申君一阵低声吩咐,侍女飘然去了。

    “噢呀还有何事?上大夫但说了。”

    “孟尝君有言,请在下代他向春申君讨一口吴钩,再送给一个天晓得能不能遇到的奇士。”甘茂说着先自笑了,“此事蹊跷,春申君斟酌。”

    春申君听得大笑:“噢呀,有甚蹊跷了?孟尝君此等事多了去,原不稀奇了。”说罢起身,“上大夫随我来。”领着甘茂出了茅亭,踏着石板小道,曲曲折折往竹林深处而来。走得一阵,便见四株合抱粗的古柏围着一座大石砌成的低矮房子,门前一方与人等高的荆山白玉,玉身赫然镶嵌着两个硕大的铜字——剑庐。甘茂大体一瞄,知这座石屋半截埋在地下,不禁大是惊讶,这春申君有多少名剑,竟用得如此一座坚固的处所专门收藏?春申君没有说话,只回身示意甘茂别动,自己对着剑庐肃然一躬,而后转到了石屋后面。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11

    突然之间,甘茂只听隆隆沉雷滚过,两扇石门缓缓移开。春申君从屋后绕出笑道:“上大夫,请了。”甘茂笑道:“此等圣地,还是客随主家。”春申君不再客套,说了声随我来,跨进了剑庐。甘茂低头一看,脚下是高达膝盖的一道青石门槛,小心翼翼跨了进去,迎面一道高大的影壁,绕过影壁,一道石板阶梯直通而下。奇怪的是,明是看不见窗户,阶梯却绝不显幽暗。大约下得十几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厅分外清雅,白玉方砖铺地,四面本色木板做墙,一个青石穹隆高高地悬在头顶,一片阳光神奇地从穹隆顶端洒下,厅中干爽异常。再看四周墙上,空荡荡一物皆无。

    甘茂由衷赞叹道:“如此神奇处所,纵无名剑,亦是仙山洞府了!”

    “噢呀上大夫,没有剑,做这洞窟耍子了?”春申君一阵大笑,沿板壁走过,啪啪啪啪连拍墙面,四面墙上当当连声,八个窗口霍然弹开,每个窗口都吊着一色平展展的丝帘。春申君撩起离甘茂最近的一方丝帘道:“噢呀上大夫,看看此剑如何了?”

    甘茂一打量,这个“窗口”足足有六尺见方,红毡铺底,黑玉做架,一口铜锈斑驳的古剑横展在眼前。甘茂不通剑器,一阵端详,看不出这口两尺多的古剑有何名贵,拱手笑道:“在下孤陋寡闻,春申君却是费心了。左右一口吴钩了事,有甚差别?”春申君笑道:“噢呀,那是你了。孟尝君说要赠给奇士,此公便必是此道中人,黄歇岂能教他寒碜了?”甘茂笑道:“春申君剑器名家,我听你。”春申君连连摇头:“噢呀不敢当,要说剑器鉴赏,孟尝君无出其右也。”甘茂惊讶了:“如此说来,孟尝君也当有名剑收藏,如何向你来讨?”春申君又是一阵大笑:“噢呀上大夫,豪侠如孟尝君者,能藏得何物?我这几口剑,过几年也要被他讨光了去。”甘茂不禁笑道:“原是春申君豪侠第一,送宝假手不留名,却比孟尝君赠人结情要高了一层。”春申君顿时愣怔,又突然大笑起来:“噢呀呀,上大夫说得好!为黄歇正名也!”甘茂困惑摇头:“公子此言,我不明就里。”春申君脸上的笑容孩童般天真明亮:“噢呀呀,孟尝君信陵君平原君,那三个剑痴都说我黄歇小气了。上大夫一言唤醒梦中人,我黄歇小气么!豪侠第一了!”说罢大笑良久,软在了地上犹自咯咯笑个不停。甘茂素来机警冷静,不防一句无心之言却解开了春申君心中一个老疙瘩,看春申君那快活模样,也不禁大乐,生平第一次笑得弯腰打跌起来。

    笑得良久,春申君打开东面“窗口”的丝帘,双手捧下一口半月形吴钩:“噢呀上大夫,这口吴钩包你交差了。”甘茂接过道:“自是如此,出自春申君剑庐,绝是上品了。”春申君笑道:“上大夫正名有功,黄歇今日也送你一口名剑了。”甘茂连忙正色一躬道:“宝剑赠与烈士。甘茂不通此道,万万不敢污了名器。春申君但有此心,府中短剑任送我一口防身便了。”春申君思忖片刻道:“噢呀也好,名器在身,不通剑道也是祸害了。好,上去送你一口短剑。”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12

    两人出得剑庐回到茅亭,春申君对守候的侍女一阵吩咐。片刻之间,侍女捧来一个铜匣,春申君打开推到甘茂面前:“看看趁手与否了?”甘茂一看,铜匣中一支匕首,一沾手森森一股凉气。剑身堪堪六寸,连同剑格当在九寸左右,握住剑格,分外趁手;棕色皮套极是精致,古铜剑格上还镶嵌了一颗碧绿的宝石。抽开皮鞘,一星青光幽幽流淌,短短剑身如同镜面一般。

    “如此名器,不敢承受。”甘茂真心地推却。

    “噢呀哪里话来?”春申君皱起了眉头,“这可是我这里最寻常的匕首了,用得而已。若再推辞,客套了。”

    甘茂知道四大公子为人,但说客套,便是指你虚应故事了,连忙起身肃然一躬:“如此谢过春申君。”

    春申君笑道:“噢呀莫客套了,来!酒!”

    饮得几爵,原先那个侍女匆匆走回,在春申君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春申君转身对甘茂笑道:“上大夫,明日午时末刻时分,你进殿求见楚王,我不陪了。”

    “好!甘茂打这个头阵。说不下,春申君再上。”

    “说不下?”春申君骤然大笑起来,“说不下,这合纵攻秦也就完了,黄歇是没奈何也。”笑声中一片凄凉。一言落点,甘茂心中一沉,如此说来,春申君这个后援早已对楚王绝望了,能否说动楚王,就在自己一人身上了。甘茂毕竟不是苏秦张仪,对这种长策说君从来没有过身体力行,如今首次为齐国出使,便是背水而战,心中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次日清晨,太阳还没有上山,甘茂便在驿馆庭院中漫步了。

    这是多年在宫廷做长史的习惯,往往是四更天离榻梳洗,然后便要派定一连串的琐碎事务:要誊刻的文书、要立即呈送国君的紧急公文、要迎送的外国使节等,还要同时回答前来请命的宫廷护卫、内侍总管等诸般事宜,尤其要为国君安排好所有的国务会见与细节琐务。总而言之,长史这个官职实际上便是个王室事务总管,最是累人,若没有起早睡晚要紧处还得连轴转的功夫,十有*都做不好。甘茂却恰恰天生是做这种官的材料,精力过人,学问驳杂,机敏冷静,记忆力非凡,纵是千头万绪的琐碎事情,也能在极短时间里处置得井井有条,更兼善于揣摩上意,往往能在国君尴尬时巧妙转圜,于是显得玲珑活络,路路得通,无所不能,将长史这个中枢大臣做得有声有色。否则,秦武王也不会视为股肱,一举将丞相上将军两大权力压在他一个人身上。然也奇怪,甘茂一做丞相上将军立时捉襟见肘,事事不逮,竟成了他最是难堪的一段岁月。军前打仗,每每被一班军中大将问得张口结舌。朝中议政,更是无法在一班能臣面前总揽全局,经常是被樗里疾、魏冄等牵着鼻子走。秦武王骤然暴死,他是受命安定局势的唯一大臣,任谁也会借此坐大,至少是权力更加巩固。独甘茂例外,偏偏在朝局安定后被剔除出权力场而做了流亡臣子。想想也是天意,自己每担大任便乱了方寸,每应对事务便化险为夷,岂非命该如此了?今回又是以上大夫之身斡旋楚国,可自己对楚王心中无底,结局会是如何?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13

    虽是彷徨无计,甘茂还是回到书房准备了一番,成与不成只看天意了。

    看看日色过午,甘茂上了轺车向王宫辚辚而来。到得宫门,车马场冷清寥落,显然没有官员此时入宫。甘茂下得轺车,不经意间见一匹高大雄骏的胡马拴在车马场粗大的石桩上,毛色闪亮透湿,不断地喘息喷鼻,显见是有人长途奔驰而来。甘茂心中一动,莫非是齐国有变,斥候紧急禀报来了?想到此处,不禁脚下匆匆,上了十六级玉阶便向宫门老内侍递上国书请见楚王。

    “楚王已知特使入宫,请了。”老内侍说罢转身一声宣呼,“齐国特使甘茂晋见——”

    看来春申君铺排无差。甘茂精神一振,大步进了宫殿。过了迎面大屏,见高阶王座前站着一位黄衫玉冠中年人,白胖无须,正在转悠着听台阶下一人说话。再看厅中,站着一个满面风尘之色的伟岸人物,紫红斗篷,手持长剑,连鬓络腮大胡须看不出年岁。一个说得慷慨,一个听得专心,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甘茂进殿。

    “今闻义士之言,桀宋无道,秦国竟助纣为虐?”黄衫白胖人的口吻很是矜持。

    “楚王明鉴!”紫红斗篷者慨然拱手道,“桀宋已是鬼神不齿,天怒人怨。普天之下,唯秦国与桀宋沆瀣一气,图谋以邪恶强力,灭绝中原正道。当此之时,齐王合纵六国,诛灭暴秦,正是应天顺时。楚国若联兵北上,天下一鼓可定也!”

    楚怀王摆摆手:“侬只说,联兵攻秦给楚国何等好处?晓得无?”

    “好处可是大了。”紫红斗篷者悠然笑了,“一则,楚国可恢复中原霸业,楚王可成弘扬先王大志的中兴英主。二则,淮北入楚,秦国商於六百里并武关、丹阳、崤山东南一并归楚,拓地千余里,楚国岂非大大利市?”

    “侬说此话,不作数了。这要齐王说话,晓得无?”楚怀王精明地笑着,白胖圆润的脸上弥漫出无限的满足与自信。

    “楚王果真神明无边。”紫红斗篷者哈哈大笑着颂扬了一句,“齐王特使已在殿中,楚王不妨以国书为断。”

    “是么?”楚怀王转身高声大气问,“齐王特使何在?”

    甘茂止住了笑意,上前几步躬身高声道:“齐王特使甘茂,参见楚王!”

    楚怀王惊讶了:“神奇神奇!天意天意!如何这齐王特使说到便到了?”惊讶之余立即绽开了笑脸,“特使请入座。你有齐王国书了?”

    “有。”甘茂骤然悟到了说君技法,立即心思顿开,捧出国书高声回答,“此乃齐王亲笔手书,许楚国分秦八百里土地财货也。”

    “噢?好好好,盖着王印,看来不假了。”楚怀王接过国书一阵打量,“晓得无,那个张仪,当日许我六百里商於之地,因了没有王印国书,本王才吃了个大亏。这次有王印了,本王放心了。晓得无?要不又说我木瓜了。”兀自嘟哝一阵,抬头问甘茂,“齐王之意,楚国出兵几何了?”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14

    “十万足矣!”甘茂高声大气,直觉自己也神道兮兮了。

    “齐国如何?出兵几多了?”楚怀王很是警觉。

    “齐国出兵三十万,分地与列国等同。”甘茂又是高声大气。

    “如此说来,这齐王图个甚来?没利市,晓得无?”

    此刻,甘茂已经对说服此等君王揣摩透亮,知道若以长策大谋对之,无异于对牛弹琴,只须瞄着对方关注的纽结,一本正经地去说便是大道。底气一定,不禁拱手慷慨道:“齐王之利,是与楚王携手,共图中原霸业。楚国得到千里之地后,齐国再灭宋。究其竟,定然使楚国利市落到实处啦。”甘茂也带上了些许楚音,亲和如一家人一般。

    楚怀王频频点头,末了笑道:“还有一件,你等不能在郢都鼓噪变法,晓得无?要不,这兵就出不得了,晓得无?”

    “晓得!”紫红斗篷者与甘茂同声相应。

    紫红斗篷者又道:“启禀楚王,齐国星相名家甘德预言:楚有将星在世,若得此人领兵合纵,大业可成。不知楚王晓得无?”

    楚怀王又一次惊讶了:“是么是么?楚有将星?应在何处?却是谁啦?”

    “甘德云:此人乃将兵之才,身居高位,久旷无用,愿楚王神目明察。”

    楚怀王转悠着兀自嘟哝:“身居高位,久旷无用?那是春申君啦。春申君么,整日聒噪变法,只怕他是心无二用啦。想想,想想,不能做木瓜啦。”

    “楚王神明。”紫红斗篷者正色拱手,“若是此人,在下一法可治。”

    “噢?快说了,本王也是想治治他,晓得无?”

    “此人念叨变法日久,便成痴心疯癫症,实则并非真要变法,无所事事而已。若让他带兵攻秦,上合天心,发了将星之才,自然克了他变法疯癫。若行此计,国中则无人聒噪变法。”紫红斗篷者振振有词。甘茂拼命咬住牙关,才没有笑出声来。

    楚怀王惊喜点头:“噢!倒真是一法啦。本王想想,楚国有名将,利市可大啦,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大袖一甩又道,“本王不是木瓜,该进后宫啦。”径自去了。

    紫红斗篷者分明憋着笑意,却没有理睬甘茂,转身大步走了。甘茂快步赶出,在车马场边遥遥拱手:“千里驹鲁仲连,何其匆匆如此也?”

    紫红斗篷者回身拱手道:“足下使命已成,该当回程。告辞!”

    “且慢。”甘茂高声道,“鲁仲连国士无双,在下先表成全使命之谢意。另者,在下尚受人之托,为国士带来一件物事相赠。”

    “得罪。在下从来不受人礼。”紫红斗篷者冷若冰霜。

    甘茂笑道:“如此说来,孟尝君有眼无珠,在下多事了。”说罢回身便走。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15

    “先生且慢。”紫红斗篷者拱手一礼,“先生是受孟尝君之托?”

    “然也。”

    “恕鲁仲连唐突。敢请先生交付与我。”

    甘茂拱手道:“请国士移步,随我到驿馆。”

    “先生但上车先行,在下随后。”鲁仲连一拱手,大步走向那匹神骏胡马。

    甘茂本是敬佩这位不期而遇的名士,想邀他同车前往,如今见这位齐国才俊不屑与自己同车共道,叹息一声登车去了。到得驿馆门口,果见鲁仲连快马从对面另一条道飞来,甘茂思忖也不能强求,先自进得驿馆捧出了那口吴钩递上:“此剑乃孟尝君特意相赠,请国士收好。”鲁仲连接过吴钩一打量,大为惊讶道:“先生识得此剑否?”甘茂摇头笑道:“在下不通剑道,唯尽人事而已。”鲁仲连目光炯炯地盯住了甘茂:“百年之前,此剑从越国流落于楚国王室。若是孟尝君托先生向楚王讨得,相送在下,于国无益,恕难受命。”甘茂不禁笑道:“足下说法却是奇了。纵是楚王之剑,如何于国无益了?”鲁仲连神色肃然道:“楚吴越三国王室,历来多有剑痴。一件名器流落,王族便视为国宝之恨,流入齐国便是楚齐之仇。鲁仲连如何能以一己之好恶使邦交成仇?此剑尚请先生收回,妥为奉还王室。鲁仲连告辞。”将剑器往甘茂手上一搭,转身便走。

    “国士且慢!”甘茂肃然拱手,“在下敬佩国士气节。实言相告,此剑确实不是王室得来,而是孟尝君托在下从春申君手中求得。孟尝君有言:宝剑赠与烈士。唯君堪配此名器,推托过甚,岂非造作了。”

    鲁仲连突然一阵大笑:“既是春申君之物,我便受了。”从甘茂手中接过吴钩,一句道谢也没有,翻身上马去了。

    甘茂一阵怅然,回到驿馆,休憩片刻用过晚餐,向春申君府邸来了。到得书房,却见春申君踱步沉思,长案上赫然放着那口吴钩。甘茂惊讶道:“这个鲁仲连恁般死板?一具剑器也如此较真?”春申君回身笑道:“噢呀上大夫,鲁仲连便是这般品性,高洁如白云,志节如松柏了。否则,如何孟尝君要拐这个弯子了?然则,也是他说得对了。”甘茂不以为然地笑道:“志节高者,往往少机变,他能有甚个谋划来?”春申君大摇其头:“噢呀,上大夫差矣!鲁仲连之机变谋略,你我无法望其项背了。他要我将此剑归还楚王,表我无为心志,我便是合纵上将军了。上大夫以为然否?”

    甘茂原是为此事而来,思忖片刻不禁笑道:“好!我看楚王气象,也只有此等方法有用。”

    “噢呀,英雄所见略同,那便如此这般了。”春申君大为高兴。

    三日后,楚怀王在大殿正式召见甘茂,当殿回复齐王国书:发兵十万,合纵攻秦。楚怀王换了个人一般,精神振作,慷慨激昂地大说了一番中兴霸业向秦国复仇的雄心壮志,当殿授春申君合纵上将军兵符印信,并亲自发令:旬日后立即发兵北上。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16

    甘茂大喜,立即兼程回齐。此时孟尝君与苏代也先后归来,带回了令人振奋的消息:魏赵韩同仇敌忾,三国各出兵八万,旬日后会兵伊阙伊阙,战国时洛阳南伊水要塞,又称龙门,春秋时名阙塞,;因两山相对如阙门,伊水流其间,故名。。只有燕国借口国穷兵少,只答应派出两万人马,还没有说定确切日期,苏代觉得很是惭愧。

    “燕国大胆!”齐湣王大为震怒,当场拍案吼叫,“要他何用?攻秦胜了,接着便是燕国!”气势分明已经是天下霸主了。

    殿中几位大臣却人应和。孟尝君道:“我王还是先定策攻秦为上。”

    “好!燕国回头再说。”齐湣王当殿下令,“田轸为灭秦上将军,率三十万大军会兵伊阙。孟尝君率上卿、上大夫等,总司粮草辎重,本王坐镇巨野守边。”

    “臣等遵命!”殿中轰然齐应,分外激昂。

第四章鏖兵中原(1)

    一、六十万大军压顶函谷关

    夏尾秋头的七月末,河外的广袤原野上开始昼夜过兵了。

    骑兵、战车、重甲步兵成方成阵地从刚刚收获过的田野隆隆推进,满载辎重粮草的牛车则从所有的官修大道与田间小道吱吱呀呀地碾了过来,不计其数的斥候游骑流星般地穿梭在原野色块之间。烟尘弥漫,旌旗招展,战马嘶鸣,号角呼应,方圆四五百里的地面上日夜滚动着隆隆沉雷,日夜飘散着呛人的土腥烟尘。旬日之间,三川原野上扎起了连绵不断的各色军营。这军营堪称史无前例的辽阔,从最西面的渑池要塞到最东面的虎牢关,从最北面的大河到最南面的汝水,东西三百余里,南北四百余里,举凡隘口要塞山水形胜等兵家必争之地,都驻扎了大片军营。

    一出函谷关,遍野旌旗营帐层层叠叠,寻常军马插翅也难飞过。

    说起来也是难以置信,山东六国这次罕见的齐整利落。从齐国联络开始到大军云集,也就是一个夏天。更有不同的是,此次出兵,各国非但都是精兵,且数量比第一次多了许多:齐国主力,铁骑十万,步卒二十万,共三十万大军,连带辎重牛车的老兵民伕,少说也在五十万左右;楚国战车二百辆两万余人,骑兵两万,步兵六万,连带辎重牛马车人,当在十五六万;魏赵韩三国各八万精兵,都是步骑各半,连带辎重运输,大数四十万人左右。只有燕国例外,出了两万步兵,还是自带军粮,没有辎重牛车。如此一来,六*兵的总数竟达一百余万,仅作战兵力便是六十六万。

    之所以各国都有辎重车队,是基于第一次联兵攻秦的教训。魏国拒绝了事先支付粮草而在战后偿还这种方略,非但不从敖仓出粮,而且也拒绝了齐国提出的各国出金从敖仓买粮之策。魏襄王直对孟尝君皱眉头:“昔年战败,敖仓被毁,盟邦谁个还我粮来?先付不行,买粮也不行。一有粮荒,金饼能吃能喝了?有粮草便打仗,没粮草,趁早别打合纵算盘。”如此一来,各国牛车民伕都是十数万,声势当真惊人。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17

    自带粮草还如此利落,最根本的原因,是各国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这次攻秦的时机绝佳。且不说秦国主少国疑、外臣外戚当道、甘茂出走、老臣凋零这些朝局动荡,便以打仗而言,秦国只有二十万新军,战法神出鬼没的名将司马错被迫出走,那个鬼魅般折腾六国的张仪也被迫隐退,没有名将名相,秦国二十万兵力算个甚来?如此时机,当真是千载难逢。纵然不能灭秦而瓜分之,只要将这个虎狼之国驱赶回西陲河谷草原,甚至是只分了关中沃野、千里河西与商於两郡,谁不认为是天下最大的利市?

    如此一来,这次出兵攻秦分外顺当,争相向最靠近函谷关的要塞驻扎,争相做前敌大军,倒是教联军主将田轸大费了一番心思。按照田轸会同孟尝君、春申君的谋划,此次六国大军仍然以大伾山虎牢关为大本营四面集结,虽然距函谷关三百余里,但却有利于大军展开推进。但是与各国主将一通气,没有一家赞同,都说阵势过分靠后,不是决战气势。尤其是魏国大将新垣衍与韩国大将申差最为激烈,坚执主张直接推进到函谷关外扎营,“灭秦志气,扬我军威”!赵国大将司马尚也赳赳高声:“秦国兵微将寡,此时不进,更待何时?汝等畏缩,我赵军进驻渑池渑池,春秋时郑地,战国时韩国要塞,因其城堡在渑池(湖泊)岸边,故名。在今河南省渑池县西。!”

    一片激昂慷慨,孟尝君与春申君无奈,由着本来无甚主见的田轸与魏赵韩三国大将在吵吵嚷嚷中重新分派了驻扎序列:赵国八万大军任前军,驻扎渑池,距函谷关仅有三十余里;魏韩两国十六万大军任后军接应,驻扎洛阳郊野的伊阙山口,距前军百里之遥;齐军楚军燕军共四十二万,任中军主力,驻扎在宜阳城外的洛水北岸原野,距前军三十余里,距后军不到五十里。

    这一番分派,从大军态势看,无疑对函谷关形成了三面包围:赵军正面对敌,齐楚主力展开于东南,恰好严严实实地兜住了秦军从崤山东出的通道,魏韩后军则在正东,实际上是第二波猛攻与包抄秦军的主力。因为伊阙通往函谷关几乎一马平川,魏韩两军熟悉地形,又有主力铁骑参战,放马一个冲锋便可直抵渑池战场。而齐楚两军的宜阳驻地却是一片山塬,骑兵驰骋便减了速度,实则似近实远。这也是魏韩两军甘做后军的实际原因。

    作为灭秦主力,齐楚两军本是中军。所谓中军,是正面作战的中坚力量,驻扎位置亦当在中央位置,便于策应。然则这次非同寻常,齐楚燕三军共四十二万中军主力,却驻扎在了最拖后的宜阳。原来,孟尝君与春申君是另一种谋划:与秦军开战,不能轻敌冒进,须得稳扎稳打,以强大稳固的防守先行耗掉其锐气,而后一鼓围歼。两军会合后,孟尝君说了自己的忧虑:“春申君啊,联军打仗,最怕各军裹足不前。第一次攻秦,若都像燕国子之那般勇迈,何至于一败涂地?这次,我学学张仪,来个自领前军。”春申君哈哈大笑道:“噢呀田兄,那田轸纵是听你话,我也不能教你这坐镇丞相喊杀冲锋了。说不得,还是我黄歇自请前军了。”孟尝君笑道:“你那几百辆老战车,当得秦军铁骑一个回合?”春申君一脸肃然:“我要学屈原兄,这次来个壮士断腕!”慷慨一句却又喟然一叹,“左右啊,这上将军也就一回了,不能教这班将军笑话了我等。”

书虫百变 发表于 2012-5-15 22:39:18

    谁知一会诸将,人人激昂争做前军,大出意料之外。孟尝君与春申君大为放心,自然不再坚持要齐楚两军做前军,可是也只能迁就了各军大将的猛攻主张,无可奈何地赞同了各军前出渑池、伊阙,将拖后稳定全局的重担揽在了齐楚两军身上。

    次序派定,各军迅速开进了驻地。各*营内杀气腾腾,但有操练,便有“诛灭暴秦!复仇夺地”的激昂呼声响彻原野。兵有斗志,将有战心,六国联军第一次出现了上下同欲纷纷请战的场面。尤其是赵魏韩二十多员战将,旬日之内,五次到幕府请战,要立即猛攻函谷关,灭此朝食。

    连绵不断的大军营盘,山呼海啸的激荡气势,且不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阵仗的洛阳国人目瞪口呆,便是对大军征战司空见惯的魏国人与韩国人也惊讶咋舌了。正在秋收刚刚结束之际,居住郊野的农人们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山塬墚峁上,观看大军操练,无不啧啧惊叹。大梁、新郑、洛阳三大都城的商贾们,更是振奋不已,立即出动牛车驮队,将兵士需要的各种物事运到军营外低价热卖,一则赚了利市,二则落了个甩卖劳军的美名。联军士气正高,将军们对商贾的劳军义卖大喜过望,对军营管束自然网开一面,特许军兵出营买卖。将官兵士最是高兴,非但低价买回了凯旋班师之日想送给心爱女人的丝巾玉佩与他国特产,也高价卖出了平时难以出手的抢掠来的细软之物。商贾们笑意盈盈,将士们呼喝连声,人人不亦乐乎。充斥原野军营的激昂杀声,与这买卖大市的欢声笑语,融会成了一道奇特的军营景观。

    人人纷纭,都说这是一场旷古大战,暴秦是注定要灭亡了。

    三皇五帝以来,谁见过如此用兵声势?夏商周三代大军交战,寻常老百姓想看热闹也难找见地方。因了双方军队加起来,最多也没有超过二十余万者,但凡一个要塞隘口或都城郊野,便是双方战场了。周武王灭商的牧野大战,是三代规模最大的兵争,周军兵车三百辆、虎贲三千人、步兵四万五千人,殷纣大军也只有十七万人,双方兵力合起来,也才二十万出头。进入春秋争霸战,最大的城濮之战,晋国三军总共也才一千多辆兵车五六万人之多,楚军也不过两千多辆兵车十万人左右。进入战国之世,最大的用兵便是苏秦初次合纵后的联兵攻秦。那次是四十余万大军,已经到了人们闻所未闻的地步。而今,一望无际的几百里军营,比上一次合兵攻秦的气势大得惊人了。

    河外商旅农人惶恐兴奋地奔走相告:“六国大军至少百万,灭秦板上钉钉!”这种口风随着人们的啧啧惊叹,随着奔走天下的商旅们的口舌流淌,随着快马斥候的流星快报,渗透了宫殿都市与乡野山村,一时天下震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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