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30


"你在镇安坊没见到贵人?小藂都与你说了些什么?你怎不等到与贵人见面,当面发放了才来回奏?"然后他提心吊胆地提出一个敏感的问题,"莫非贵人也因俺让位给太子生俺的气?"


"贵人没生气!"黄经臣先让他安下了心.然后按照他一夜熟虑想好的话回奏.他说:他去时,贵人病在床上,未能延接,叫小藂出来问话.他把官家的旨意都说与小藂听了.小藂转身进去良久,出来传贵人的话道;"烦黄内相多多拜上官家,臣妾染病在身,未便随驾南行,决心留在京师.万望官家保重!"


这是一套谎话,是一个老家奴出于爱护主子之心,不愿在他失意的时候再受一点刺激而编造出来的谎话.实际的情况是他见到李师师了.师师的确染疾,斜躺在炕床上,头发蓬蓬松松地不加梳掠.她听了官家要她一起出逃的建议,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伴以极度轻蔑的表情.她默然了一会,然后词气激越地说了下面一段话:


"官家传位太子,师师不恨,恨的是金寇尚未抵国门,官家先已弃京师而去,将来千秋万代留下了逃天子的名声,岂不污耳?官家既轻弃社稷百姓逃走,何必再以一个弱女子为念?"她一面说,一面从发髻下面摸出一支金簪,一折两段,把半段交与黄经臣道,"黄内相,这半段金簪就烦你带去给官家了,说师师传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师师在京,不惜一死以殉国家,官家可也要自重啊!"


师师说话时,本来就已情急气迫,现在加上这个大动作,面孔忽然涨得通红,青筋绽露,胸脯起伏不定.直等她一阵喘过以后,黄经臣才敢悄悄地退出.


这半段金簪,他置在怀中,显然拿不出来,这段话也不能照实回禀.黄经臣想来想去,决定耽个欺君的罪名,把它们隐瞒起来,还把师师说的词气激越的"自重"二字改为情意稠叠的"保重"二字,官家听了十分感嗟,当时匆匆忙忙,不暇推敲其中矛盾之处,都相信了,还待要问什么.正好郑皇后进来,只好把话头剪断.


当夜大队人马都在雍丘县县衙中过夜.道君嫌人多嘈杂,带着郑皇后和几个随从自去找个民家投宿.他找到的一家,房子还算齐整,只有一个老婆婆应门.她看见这一伙人进来,心里犯疑,拦住了通往内室的门,不让进去,还向郑皇后打听他们的来历.


"婆婆休问,"道君拦住她的盘问,自我介绍道,"俺姓赵,人称一郎,路过宝乡,错过了宿头,特来打扰投宿,明目酬金从丰."


"赵官人作么生活?"老太婆还是不相信他的话,寻根究底地打听下去.


他本想诓说在京师做绸缎买卖,只见郑皇后在旁不断递来眼色,唯恐他说得不象,露出马脚,于是改口道:


"本人见在京师为官,如今致仕了,带着家眷亲随回乡去也."


老婆婆看看郑皇后的花容月貌,很不相信致仕的话.她指着郑皇后问道:"这位敢是宝眷?官人年纪又不老大,怎生这等要紧便休致回乡去了?"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31


这句话说得中听,道君一高兴,就顺口编下去道:"老夫倒不算衰老,只为如今公事太忙,特举长子赵桓自代,一身轻了,且乐得闲散!"


他说得大伙儿都笑起来,郑皇后忘记了皇后——现在是皇太后的尊严,伸出一根食指戳戳他的额头,轻声说:"你这个人啊!就喜欢信口开河,也不想改改."老婆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般老太婆用自己智力推断出来的结论往往是十分顽固的,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使她相信,不过看到他们服饰华丽,言语和善,派头十足,她毕竟也让步了,相信他们不致于是来抢劫她家的强盗.她把道君和郑皇后让到内室去休息,其余的人也都安排妥当.


从出行以来,道君一直愁眉不展,现在算是第一次乐了.一向以丈夫的忧喜为自己忧喜的郑皇后看见丈夫乐了,也自高兴.她也着实倦了,一靠上枕头,不管它是干净还是肮脏,就齁齁入睡,很快就沉入梦境.她怎知道今夜道君受的煎熬十百倍于昨夜,他的表面上的快乐,正是为了掩盖内心的痛苦.当他达到了目的,大家高高兴兴地入睡,把他一个人留在孤寂中承受煎熬,那更是双倍的痛苦了.他从来不是一个可以独自承担痛苦的坚毅的人,即使在爱情生活中,他也远远不是个强者.


走的走了,留的仍然留着.从此天各一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会?今天恰巧是"宣和"八年元月初五(他在内心中还不愿承认靖康改元),自从宣和五年六月初五那天龙舟竞渡以来,他已有整整两年半时间没有再见过师师.十年绮缘,一夕中断,梦里呓语,追寻已邈.今夜虽共此月,但已相隔三五座城市,相距五百余里以遥.即使有梦,梦境更加遥远飘渺了.江山可弃,社稷可轻,只有师师这一声"保重",却象千斤石似地压在他的心头,叫他透不过气来.他这才明白,他欠下了李师师一笔永远偿不清的债务.


他以后越逃越远,不只是"毫州进香",而把香一直进到镇江,直逃过大江以南,才停下脚步来.他对京师的印象越来越淡漠了,对它的存亡安危早已置之度外,对那里的百万生灵、少帝和许多皇子帝姬的命运也只好让他们自己去扎挣.他念念不忘的就是这块压在心头的千斤石.

(十)

斡离不东路军在大河以北最后一次的军事行动发生在宣和七年和靖康元年交替之际,正月初三日大军完成渡河,这一天就是道君皇帝仓猝南逃之日.


当时这支大军已连克河北南部的庆源府、信德府.河北义军经过两次激战,损失了杰出首领张关羽,暂时转入山寨休整.刘鞈所属的真定军,缩在真定府城内,对过境的金军不敢出击,因此金军一路如入无入之境.最后斥侯在浚州(今河南浚县)发现北宋的防河部队.浚州渡口较狭,取道来东京甚近,历来就是河南北主要的渡口⒀.斡离不毫不犹豫,立刻派大将挞览,骑将迪古补率部五千名风驰电掣般地向浚州进发.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32


道君皇帝禅位以前下的最后一道诏旨就是派何灌、梁方平二人率禁军三万余名分别戍守滑州和浚州二处的黄河渡口.这些禁军根本不能作战,出发时有人双手抓住马鞍不放,唯恐滑坠下马,东京居民看了又好气又好笑.梁、何二人地位相等,互不统属,何灌出身西军,早年立过战功,后来投靠高俅,曾统率胜捷军及京师的募兵随童贯伐辽,无功而返.梁方平是谭稹手下的大将,靠山甚硬,气焰胜过何灌.这样的军队和这样的统帅显然担当不起防河重任.


特别是梁方平早已过惯了东京式的花天酒地的生活,派他来统带部队,连新年也不让好好地过一个,心里不满.他到达前线后,每夜仍在营帐中饮酒高会,十分热闹.


除夕酒刚吃过,接上来又是春酒,这天酒筵收拾得非常整齐,舞伎们就在营帐中应节舞蹈起来,好一片升平气象.


有个幕僚不识相地提到对岸河防堪虞,梁方平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足下敢是忘了今夕何夕.我这里要吃春酒,他斡离不难道不要过年.俺猜他这会子是喝醉烧酒,拥着胡姬高卧去了,还会出兵渡河?"然后他又意气豪迈地说:"就算他要渡河,俺怕他怎的?记得当初王敦造反,朝廷派了个皇族司马流前去拒敌.他正在吃饭间,忽听战鼓一催,吓得双手乱颤,一块肥肉夹起来竟找不到自己的嘴在哪里.派这等脓泡货出去拒战,才叫误了国家大事哩!"


"我公说的正是'食炙不知口处'的典故!足征博古通今,无所不知."一个幕客凑趣地说.


为了表示自己的豪气,梁方平拣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红烧东坡四喜肉,送进口中,三咬两嚼,就吞进肚里,哈哈笑道:"俺梁方平奉命督师,视敌虏如草芥.今天端端正正地就把这块四喜肉吃下肚去,可知今人定胜古人."然后举杯,一饮而尽,劝众幕客道:"俺干了这一杯,众位也要畅怀痛饮,才不致被古人所笑."


一言未了,忽然探马岔息而至,报告金将特里补轻师来袭的消息,梁方平还没有反应过来,第二起探马又到,说沿河的大军已溃,正被金军赶杀中.


"马,马!"梁方平喊出了发自本能的一声,倏地踢翻筵桌,急奔数步.刚来得及跳上马,忽然发现脚上少了一只靴子."靴,靴!"他又大声索靴,及至从人把靴子找来,他在马上伸错了脚,把跣着的左脚藏到马肚皮底下,反而把著了靴的右脚高高跷起,等候从人替他穿上.这时他又第三次大呼"火,火!"示意从人放火烧掉大营和架在黄河上的浮桥.这里他自己坐稳了鞍桥,才伸出左手来,往自己的鼻子下面摸了两摸,依靠触觉和味觉的帮助,摸到了那块四喜肉的入口处,这才带着"今人毕竟胜古人"的优越感,向他六天前开来的方向急驰而归.


梁方平说到的那个司马流在"食炙不知口处"以后不久就陷敌而死,他梁方平却能从从容容地发号施令,然后拨马逃走,令人毕竟远胜古人,真值得他自豪了.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33


可惜他的部属在执行"火"的命令,焚烧浮桥时烧得心慌意乱,只烧毁靠南岸的一半.靠北的二十八虹,虽然烧断了,却没有着火,飘向北岸,仍然拖着一个大尾巴,似乎要给北来的迪古补送上一份见面礼.迪古补欣然笑纳,略加修茸,浮桥依然可渡.另外他们又拘集了一批船只,驱兵渡过第一批部队.不到两天功夫,斡离不、阇母都赶到河岸了,麾兵急渡.


这时两岸麇集着待渡河的,正在渡河的和已经渡过河的正在待命的金兵.各式各样的兵种,各式各样的旗号,女真兵、契丹兵、汉兵、渤海兵、步兵、骑兵、互相渗杂,无复行伍,情况相当混乱.正在中渡的斡离不、阇母、刘彦宗起先也有些慌张,唯恐从哪里杀出一支宋军,乱流而击.后来看到黄水滔滔,上、下流几十里的地方都不见有一个宋兵的影子,才把心放下来.


斡离不倚着船舷四顾,踌躇满志地说:


"南朝可谓无人,这里若有一二千人凭河死战,我军岂能安渡?"


梁方平匹马逃回,紧接着在滑州防河的何灌所部也跟着溃散.斡离不一面续渡部队,一面就发起向东京进攻.郭药师充当金军的响导,他对东京的道路早已摸熟,此时一马当先,麾下一千名常胜军急急跟进,然后是女真、契丹、奚、渤海、汉人等各军,他们在追击的进军中,趁机调整了队伍,这时都挨在常胜军后而,准备抢立大功.


不久,东京城隐隐在望,从一片雾气中逐渐露面的城堞映入郭药师的眼帘中,他狂呼"东京到了!"接着千万道粗哑的噪音应和着他,发出地动山摇的吼声:"东京到了!"金军顿时陷入狂热之中.'


郭药师更不怠慢,率部急驰,径登城郊西北的牟驼岗.那里是宋朝孳畜官马的所在地,刍豆山积,还有二千匹战马,留在岗上,竟没有及时收入城内.郭药师不费一矢之力,就把城外的这个制高点占领了,尽获战马、马秣,立了第一功.


这时在东京西北郊居的乡民们不明情况,还留在城外.兀术驱军,一阵屠戮,把乡民们都杀光了,几把大火,把附郭的许多村落、相当繁荣的市镇都烧成灰烬,清出一片战场,也算立了第二功.这个兀术在屠杀人民,虏掠焚烧方面,从来不会手软,人们不忘记给他记上这笔帐.


现在一切障碍物都已经扫除了,驱扎在牟驼岗周围的六万金军和刚成立不久的宋朝新政府只隔开一堵城墙,面对面对峙着.


从宋朝军民的一方面来讲,第一次东京保卫战开始了.


①贺若弼,隋将,上《平陈十策》,后参加平陈之役.


②燕云十六州在燕州附近的称为山前,在云州附近的包括蔚、应等州都置于山后.


③会宁府是金朝的首都.


④权,暂时代理之意.


⑤据《三朝北盟会编》记载,童贯虽系宦官,颔下颇有几茎短须.


⑥窟笼原话,今作窟窿,意思是出了漏洞


⑦折氏自北宋初,折德扆任节度使以来,代产名将,至折可与已为第八代.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34


⑧宋徽寒"避狄"南方前,把皇位让给儿子钦宗赵桓,自称"太上皇".


⑨赵桓即位后,当时人称为少帝,被俘后,加尊号为渊圣皇帝,被害谥为钦宗.


⑽狩,打猎,出狩是皇帝出走的代名词.


⑾官家直接下条子处分人.


⑿宰相府和枢密府称为两府,是宋朝最高的行政机构.


⒀当时的河道在今道以北,流过浚州的南面.

第三十三章
(一)

按照一千多年封建王朝的惯例,在同一个朝代内,继位的皇帝在即位的当年必须承袭老皇帝留下来的年号,不管老皇帝已经晏了驾,或者还活得活泼泼地自愿禅位,都是如此.这个年号要保留到当年十二月底除夕之夜.直到第二天新正初一,新皇帝才有权利换一个年号,称为"改元",含有万事更新的意思.


渊圣皇帝虽然仁孝非常,对于父皇的这个声名狼藉、内患外祸纷至沓来,人们一提起这个与蔡京、童贯、王黼、高俅、蔡攸、朱勔等权奸集团成员的名字和与花石纲、应奉局、行幸局等秕改联系起来的"宣和"年号,并无好感(在这个年号之内,他本人的太子的地位差一点被王黼一力支持的皇子郓王楷挤掉).幸喜他即位于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庚申,过了六天,就是二十九除夕.这一年十二月小,又省掉一天,次日丁卯就是新正初一.从这天开始,正式改元"靖康",以此摆脱了"宣和"这口黑锅.


一般新改的元,多少总有一点涵义.


渊圣皇帝把改元的事委托首相太宰白时中,白时中委托尚书右丞宇文粹中、中书舍人朱胜非两人.他们请示:"凡年号须有主意,今以何意为主?"白时中透露了极重要的,听起来很象是转述渊圣本人的话,说"当以和戎为主."和戎就是与金人讲和,在即将兵临城下的情况下,甚至要在年号中表示出谋和的决心,这很可以看出新朝廷的动向.不过后来宇文粹中提出并经廷议通过的"靖康"两字,含有靖难安乱,天下太平的意思,还算是积极的.


如果说"以和戎为主"确实出自渊圣皇帝本人之意,而决定用靖康为年号,也由他本人裁定,那么在两三天内,他的主意已有所改变了.这一变变得很好.可是后来他又变了多次,从主和变为主战,又从主战变为主和,有时在一天之内要变两变,有时在一件事情中变来变去,拿不出一个决定的主意.最奇怪的是在他主战的同时又可以听信主和大臣的意见,同时进行和议,双管齐下,并行不悖,变来变去,终于变出了一出亡国的悲剧.


靖康元年正月初一金人渡河,梁方平、何灌防河部队溃散的消息传到京师.三日,渊圣下诏亲征,诏旨中说:"事非获已,师实有名,已戒六师,躬行天讨.""一应亲征合行事件,令有司并依真宗皇帝幸澶渊故事,疾速检举施行."对于抗战似乎表现出相当大的决心.


澶渊之役,朝内也有主逸的王钦若、陈尧叟和主战的寇准两派,寇准的主张得胜,澶渊亲征才能实现.如今渊圣效法祖先,实行亲征,也要在朝廷内树起一个主战派来做自己的助手.经过十天来的议论纷纷,他终于弄清楚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中书侍郎张邦昌等都是主和的,他们手下有一大帮人,是多数派.坚决主战的只有太常少卿李纲一人.不过吴敏是李纲的荐主,渊圣本人得以禅代太上,就靠吴敏、李纲的斡旋,因此他特擢车纲为兵部侍郎,而以吴敏知枢密院事.枢密院专管军事,在下令亲征的同一天,派吴敏、李纲负责军事就是希望他们成为自己的寇准.看来亲征确是皇帝自己的主张,倒不是写在字面上哄骗人.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35


可是在同一天内,朝廷里出现了骇人听闻的情况,尚书以下的大官张劝、卫仲达、何大圭等五十余人弃官而逃,朝端为之一空,人心惶惶.特别在宫廷之内,大部分内侍都与当权的白时中、李邦彦、隐在幕后操纵政局的大内监梁师成有联系,他们掀风作浪,把外面的谣言带到宫内,再把宫内消息透露到外边,以制造混乱的局势.当天晚上,传出了渊圣皇帝要出狩襄樊①的消息.


这个患了严重健忘症的皇帝,不到一天功夫,就把自己说过有关亲征的话忘掉了.


但是已被任命为兵部侍郎的李纲现在已拥有直接奏对之权,他进入内殿,当面诘问渊圣道:"臣顷在道路间闻说宰相们将奉陛下出狩襄樊,以避夷狄,如此则宗社危矣!兼与昨日亲征之议大相径庭,不知果出于陛下之意乎?"问得渊圣默默无语.接着李纲又进一步逼问道:"太上皇以宗社之故,传位陛下,陛下舍之而去,可乎?"


渊圣皇帝又默然不语.这时,太宰白时中等纷纷奏说京城不可守.一个领京城所的内监陈良弼从内殿跳出来争议道:"京城楼橹,百无一二,又城内樊家岗一带濠河狭浅,决难保守,陛下不可听李纲之言,误了大事."


可守不可守,双方各执一词.渊圣采取了折衷的办法,派李纲与蔡懋、陈良弼一起去新城东壁实地视察城墙濠河,商量出一个大家可以接受的意见前来回奏.他们出去视察后,双方回来奏对,仍然各执一词,不过陈良弼等一口咬定京城不可守,说不出多少道理来.李纲却提出不少具体的意见,如整饬军马,扬声出战,团结军民,相与坚守,以待西北勤王之师等战守策略,说得渊圣的意思又活动起来.


"卿言之成理,朕志已决,坚守京师,"渊圣点头道,"惟今日大臣中谁堪主持战守之计者,卿试推举其人."


"朝廷平日以高爵厚禄畜养大臣,今日国家有事,正该大臣效命之秋."李纲指名道姓地说,"白时中、李邦彦虽书生,未必知兵,然藉其位号抚驭将士,以抗敌锋,正是职责所在,岂容推辞?"


李纲的话说得咄咄逼人,白时中忘了金殿奏对也有的礼貌,面色发赤,厉声说道:


"李纲莫能将兵出战否?"


白时中以李纲之道还治其身,以为这一下可以把李纲吓退了.不料李纲以国事为重,不怕承担艰巨,当渊圣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


"陛下不以臣为庸儒,倘使治兵,愿以死效!"


这时新除知枢密院事吴敏在旁帮衬道:"李纲任事甚勇,可付以大事.惟官卑职微,不足以镇士卒,官家须得加封他才好展布."


"此言极是,"渊圣又不住地点头问,"宰执中可有出缺的报来."


近臣报道,尚书右丞宇文粹中前日随太上皇去毫州进香,尚待补缺.渊圣大喜,立刻写了诏旨,除李纲为尚书右丞,面赐袍服牙笏.看来,渊圣皇帝已经接受李纲的建议,这场争论将以李纲的胜利结束了.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36

(二)

可是李纲的胜利维持不到半个时辰.


当时车驾回宫内进膳,赐宰执食于崇政殿门外庑.唯白、李两人跟着进内陪侍御膳.不久,他们出来传话:膳毕,宰执们再会于福宁殿,决去留之计,同时任命李纲为东京留守,李棁为副留守.


"决去留之计,"表明渊圣的去留尚未决定,犹待讨论,这与顷刻前说朕决心坚守京师的话发生矛盾,何况又命李纲为东京留守,一般只在御驾离京的情况下才需要有人留守,命他为留守,则不待讨论,渊圣出狩之意已决.李纲知道渊圣在一顿饭中间,听了白、李的话,主张又变.他先发制人,等渊圣一到福宁殿,就力陈御驾不可轻出理由.古代臣僚进谏都要举历史为例,历史的作用,远胜于后来,它是皇帝与臣僚的必修课程,李纲自然也擅长此道.他说:


"唐明皇闻潼关失守,即时幸蜀,宗庙朝廷,碎于贼手,累年后仅能复之.范祖禹以为其失在于不能坚守以待勤王之师."安史之乱,唐玄宗弃京师幸蜀,杨贵妃死于马嵬坡,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历史.范祖禹负责编写《资治通鉴》唐史的部分,是唐史专家.李纲引据他的论断加强了进谏的份量.然后他说出本人的意思:"今陛下初即位,中外欣戴,四方之兵,不日云集,虏骑不能久留.舍此而去,如龙脱于渊,车驾朝发而都城夕乱,虽臣等留守,将何补于事?宗庙社稷,且将为丘墟,幸陛下审思之!"


这番话说得非常有力,渊圣低回半天,不能作出决定.一个近身内侍王孝杰却跳出来威胁渊圣道:


"中宫国公已行,陛下岂可留此?"


中宫指渊圣的皇后朱氏,渊圣未即位前,两人曾有一段共患难的经历,情好甚笃,国公是他们尚未满两岁的长子,她们母子俩就是被内侍矫官家之旨劫持上銮舆送出东京的,现在内侍们又反过来说中宫已行,道得官家非走不可.渊圣一听妻儿已经走了,大惊失色,当即走下御榻流泪道:


"卿等休再留朕,朕将亲往陕西,起兵以复京城,决不可留此."


渊圣之意虽决,但事关京城存亡,李纲岂肯轻轻罢手?他泣拜御前,以死相邀.正好渊圣的两位皇叔燕王赵似、越王赵俣前来陛见,他们倒也主张固守京城.在大臣中间吴敏也反对御驾出走,几个人极力谏劝,渊圣之意稍定.他即在御案上取纸笔写了"可回"两个宇,画上花押,派内侍朱拱之急骑赍送,追回中宫,然后回顾李纲道:


"卿留朕,朕专以治兵御戎之事委卿,不得少有疏虞."


李纲再拜受命,与副留守李棁一起出去治事,当夜就宿在尚书省.


这是李纲第二次在廷议中得到的胜利,可是这个胜利也过不了夜.


朱拱之受命去追回皇后,事实上他并未出城,只在城里兜了个网子,午夜后,回奏中宫、国公的銮舆已远,无法追回了,又添油加醋地说:"奴婢在城外听逃难南来的百姓说,金军前驱距京城已不过数十里,官家此时不走,被金军困在城内,此生将永无与中宫、国公相见之期了."渊圣儿女情长,一听此话不由得害怕起来,又一次改变了主意,急命内侍,侍卫做好出幸的准备,只等天一亮就走.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37


第二天一清早,李纲从尚书省入朝,道路上又纷传官家将出西城.他无暇细问,拍马径往大内.这时宫门口果然是一片逃难的景象,许多神色仓皇的宫人从内廷侧门出来,身上的衣服单薄凌乱,显然是临时得到命令,来不及梳妆一番,就奔出来了.她们手里只带一个包袱和一卷被褥寝具,往来乱窜,不知道要听谁的话,往哪儿走才好.


有人告诉她们,来的官儿就是主持城守的李右丞.一个宫人带头来问消息,许多宫人都跟上来,要向李右丞讨个主意.


"是谁打发你等出宫的?"


"内押班张迪."


"张迪那厮,现在哪里?"


"张押班早就坐一辆宦车出城去了."


"官家可曾出宫?"


回答得莫衷一是,有的说官家早已出官,有的说还留在宫里,只有一个宫女回答得十分肯定,她刚才出宫前,看见官家正往祥曦殿走去,相隔还不到一盏荼的时间.既然是她亲眼目睹的,李纲确信官家尚未出走,心里较定,就吩咐宫人们先都回大内去,等待后命,休得慌乱走动.


清晨严寒,御沟中结着厚厚的冰,屋檐下边也挂着一排排坚实的冰须,擐甲执兵的禁卫们冲风顶寒,不断地揉搓着双手,在冷空气里呵气.新的殿师,威风不可一世的王宗濋骑在高头大马上,往来传令,要把这批禁卫军集合起来,担任扈驾出行的任务.他的命令受到沉默的抗议,也有人鼓噪叫喊,拒绝出行,这显然就是这支逃难队伍还不能够首途启行的原因.


十多年来禁军们无可奈何地习惯了服从贪残庸横的长官高俅的管辖,现在试图要反对这个新任的长官了.他们看到王宗濋身穿厚厚的皮袄,别人冷得发抖,他却冒出满头大汗,单这一点就引起莫大的反感.他们不听指挥,不愿集合站队,许多人还口出怨言,反对出城扈驾.作为官兵的代表,一个手执金枪的军官正在与王宗濋争执,这在军队里是很少见的事情.不过他是有后盾的,大部分禁军支持他的意见,拥在他们周围大声嚷喊.王宗濋使出浑身解数,叱骂威吓,竞不能把他们吓退.


李纲认得这个军官是金枪班班直蒋宣,也认得他的同伴银枪班的李福、卢万等人,弄清楚了他们争执的原因,就站到一处台阶上,高声问道:


"俺李纲受官家之命,坚守京城,誓与此城共存亡,一息尚存,寸步不移.尔官兵等食朝廷之禄,忠国家之事,愿意随俺死守,还是出城西行?不妨各抒所见,待俺入朝面圣,取官家裁决."


"愿从右丞死守!"蒋宣第一个带头高呼.许多禁军接着叫喊:"如能保守京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还有人冲着王宗濋骂道:"天下事都叫这些奸臣们误了!今日京师危亡在即,还待往哪里逃?"


王宗濋看看形势不好,抽起马鞭,就想溜走.李纲一把把他扯住了,说道;"殿帅休走,且随李某上金殿去走一遭."


"殿帅休走,殿帅休走!"禁军们也觉察王宗濋的意图,一拥而前,拦住他的马头,把他们送到东华门口.这时渊圣已出御前殿,昨夜宿在东门司的宰执们,也纷纷来到前殿打听消息,安排出走之计.一见李纲扯着王宗濋闹闹嚷嚷地进来,生怕又生别议,一齐阻拦着不让他走近御前.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38


这是用得着气力的时候了.李纲虽是文官出身,看到天下多事,在南剑州的几年中,每天走马舞剑,打熬出几百斤气力.他为自己特别打制一对瓦棱铁锏,足足有三十六斤重,骑在马上,舞动起来,簌簌生风,俨然是个战将的派头儿,哪里把这几名文官看在眼里!他忿然一推,早把他们推得跌跌撞撞,自己一径走到御前,不客气地奏问道:


"陛下昨夕已许臣留下,今天如何又要出走?臣事君以忠,君待臣以诚,忠诚相济,大局才有转机,官家怎忍见欺?"


这一问语气相当严厉,问得渊圣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回答.然后李纲又把王宗濋拉上来,揿跪在御前的地坪上,说道:


"适才王宗濋在宫外,处置不善,引起禁军鼓噪.禁军忠心为固,愿为陛下死守京师,如何又要他们出城西行?禁军也有父母妻小在京,无端舍去,仓猝扈跸,万一中道散归,那时陛下靠何人护卫?"说着,随手一拖,把王宗濋拖前两步,指着问:"难道陛下真要靠王宗濋护驾?看他这等阘茸无能,自护不足,安能护人?"


可笑王宗濋身为渊圣的母舅,又新任最高军事长官,枉有八尺之躯,一个肉墩墩的肚皮,被李纲拉来拖去,恰似泥塑木雕一般,不敢动弹,更不敢出声申辩.


宰执们看见渊圣有偏越李纲之意,唯恐昨夜之议又要被打消了,一齐上前,七嘴八舌地议论.户部侍郎王时雍要在白、李两相前逞能,越次上前,弹劾李纲在金殿上殴辱国舅大臣,无礼可诛.


王时雍这一出格的行动博得宰执们人人叫好,齐声附和起来.渊圣一眼瞥见张邦昌与白、李两人挤眉弄眼,得意洋洋.回头又看见内侍朱拱之站在御座背后,向他们做出要斩砍李纲的姿势,看他这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得一手掌劈下去就把李纲身首分离.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的渊圣忽然觉悟到内侍与宰执们都是沆瀣一气,串通了排斥李纲的.他们党羽已成,钩连甚深,因而联系到自己孤立无援,也产生了对他们的强烈反感,顿时露出愠色,斥责王时雍道:


"李纲忠贞,一时粗鲁,朕不罪怪他.只如你王耐雍职供司农,不在户部好好核算钱褴出入,却在此越位妄言,这算得是什么礼!"


渊圣即位旬日,还是保持了做太子那时谦卑退让的作风,与臣僚说话,即使忤旨也不以重语相加.今天难得发雷霆之怒,把王时雍斥退后,温言与李纲说道:


"卿且耐辛苦②,出宫去说与禁军们知道,禁军愿拒敌死守京城,禁军不负国家,朕也不负禁军.这番朕说了此话决不再食言了,卿可放心前去传旨."


李纲领旨出官不久,就听见宫外响起一片万岁声.这种真正出自内心的感悦的嵩呼与大臣们有气没力的习惯的嵩呼是很不同的.渊圣虽然迟钝,毕竟也能够辨认出两者的区别.他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只有他决心抗敌,才能博得士兵们真正的拥戴.趁着一时激动,渊圣当即下了两道手诏,以李纲为御营京城四城守御使和亲征行营使,接着又毅然向大臣们宣布: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39


"朕决心以一身殉社稷,战守之事,悉委李纲,再有人敢以出狩之议上者斩!"


好容易从渊圣口中挖出一个"斩"字,这句话就等于是一柄上方宝剑.有了这句话,有了上面的两个头衔,李纲才算取得主持战守的全权.


还没有对来犯的金军一矢相加,李纲先要拼出吃奶的气力与群臣的阴谋诡计斗争,与官家的反复无常斗争,总算取得决定性的(远远不是最后的)胜利.再过一天,宋金两军就在汴京城外展开白刃大战.好险呀!形势间不容发.人们简直不能想象如果没有这两个刚刚来得及、火热出笼的任命,下一天金军掩到东京城下,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三)

宋金之间第一次的攻守战发生于西水门外,时间就在正月初六,斡离不亲统大军到达汴京城下的当天.


这是一支锐气十足的攻击之师.他们于初三日全师渡过黄河,经过三天来的追击、扫荡、整顿、迅速赶到汴京城下,在牟驼岗驻扎下大营后,就积极筹备进攻.


汴京城的各道城门已经昼闭,只有东水门还来不及关上,几万名家道殷实的居民,男女老少都有,受到太上皇南逃、官家也准备西走,谣诼纷来,朝端一空的影响,相将携妻挈子,逃出东水门,沿汴河而走.


他们是举措不定的朝政的第一批牺牲者,为了逃命,反而丧命.兀术亲自统率的那支轻骑兵杀光了西北城外的居民后,心犹未足,打听得东水门外有大批老百姓出走,立刻赶到东郊.这是一支久经战阵的骑兵部队,左右两翼遥遥展开,主力摆在中央,正对难民密集之处,一声掩杀令下,犹如一只凶猛的鹰隼猛然向一群小(又鸟)扑来,小(又鸟)乱飞乱逃,怎逃得出鹰隼的魔爪?欲待回去,东水门已经关上了,只好坐待受戮.只见一阵阵血雨横飞,一层层惨雾四塞,不到一个时辰,兀术就取得歼"敌"的全功.他不但杀光了人,还掳掠得他们携带的全部贵重的细软,得意之余,又下令尽焚郊外屋宇村落,这一夜,东门外火光烛天,哭喊声不绝.


不过真正的战争并不发生在这里,而发生在宋军已有相当准备的西水门一带的阵地上.


历史学家把这些准备工作归功于李纲.


他接受亲征行营使和御营京城四城守御使的任命以后,就利用已经废置的大晟府旧址置司,辟除一批参谋官、书写机宜、勾当公事、管勾文字等从官,办理公务,后来又把行营司移到陈桥门内的班荆馆.他下令修治都城四壁守具,以百步法分兵备御,每壁拨正兵一万二千名,再加上保甲民兵厢军之属,饬令他们即速完成修敌楼,挂毡幕、安炮座、设弩床、运砖石、施燎炬、垂擂木、备火油等等防御工作,又宣布官家决心坚守,已颁赐钱银绢各一百万贯两匹,文臣自朝议大夫以下,武臣自武功大夫以下及将校宫告宣帖三千余道,只要在攻守战中立功的,都可得到奖赏.一切统由亲征行营司便宜行事,其他机构不得掣肘.另外又任命四壁的从官,以宗室武臣为提举司,诸门皆有大小使臣,分地以守.又整顿了三衙的禁军,把现有的马步兵四万人划分为左右前后中五军,军各八千人,有统制,统领,步队将,骑队将等层层节制.各军都有规定的战守任务.前军八千人被派往东水门外,稳定了那边的军心,把门内延丰仓储存的四十万石豆栗搬到安全的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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