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00
论到"自处",别人不管,他蔡靖幼读圣贤之书,长明华夷之别,身为朝廷大员,怎可丧志辱身,投降金虏,上贻祖宗之羞,下为门户之累?当时在幕僚属官面前,他就表示了一死殉职的决心.不过对于吕颐浩用唾沫写在案几上的"走"字,倒也有些怦然动心.死是不得已的,"走"却不失为通权达变之计.当然要"走"思想上先要做好受到朝廷谴责的准备,罢官削职,流放南服,都是意中之事.大不了吃他两年苦头,将来还有出头之日,比死总要略胜一筹.因此当他语气十分坚决地表示了必死的决心后,又松过一口气,委婉地暗示大家就"走'的问题再考虑考虑.
转运使吕颐浩、转运副使李与权、廉访使梁兢等大官或明或暗,都是主张走的.就中梁兢主张最力,他还有一套振振有词的理论,说道,"昔唐室之乱,李、郭⑥诸将,也曾有退保者,卒成大功.燕山可守则守,不可守则暂保真定,与刘安抚合兵,徐图进取,也不失为上策."
这条"上策"受到参谋沈琯的反对.他说:"走有生之道而未必不死;守有死之道未必不生.若出城以后,为金人所杀,或被常胜军执俘,仍不免一死,其辱更甚!不如守城一死为愈.某决心追随大学,死于城内,以此为荣."
沈琯说得十分激昂,蔡靖听了大为动容,当下就对沈琯说道:"靖今日决死,他年可入《忠义传》,公不畏死,也可附在我的传后了."
反对逃走的还有蔡靖的妻舅,幕僚许採,他在会场上义正辞严地指出:"大学乃封强大臣,守土有责,自当以死守之,岂可与他人相比?"会后又悄悄地告诉蔡靖道,"吕颐浩等人为自安之计,早就打算挈眷出城,逃命苟活.今出此荧惑之议,万一朝廷有行遣,必以公先动为言,把罪责全推在我公一人身上,卖公自售,不可不察."
许採这席话把主张蔡靖出走的诸人的心理刻划得淋漓尽致,将来事实也必然如此.蔡靖一想何必为了苟活数日,坏了自己的名气,却去成全他们的逃命?当时他下定决心,准备一死殉节.
晚晌得到消息,常胜军已封锁燕山城各道城门,军民官吏,商贾士子,没有郭统领手令,一概不得进出城门.此外,府衙和家门都被监视起来,进一步限制他们的行动.他偷偷摸摸再一次把幕僚召来会议,会上大家一致痛骂:"轧荦山居心叵测可诛!"这次会议开得好,"轧荦山可诛"的结论,大家意见完全统一,并无异议.这在向来各持一说,分歧百出,争论不休的宋朝官员的会议中,可算是一个特殊的例外.
现在是要走也走不掉了,只有死路一条,只要死得太平一点,死得体面一点,还提指心吊胆活着的日子好过些.蔡靖想通了,居然落枕就睡,鼾声大作.
第二天早晨,他还在睡梦中,忽然手下经常争论不休的两派人一起跑来报告他一个相同的消息.夜来郭药师出兵渡河,鏖战金兵,获取大捷,目前正在追亡逐北、扫荡残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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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1:01
"这个消息可是真的?"他衣服犹未穿好,先就慌张地问.
"千真万确!"两派人一齐回答.
"此话可靠?"他再问一句,不由得已经喜上眉梢.
"可靠,可靠之至!"两派人又一齐回答.
这真是奇迹出现了!就是这个目无长官、目无法纪的"轧荦山",亲手把他推进一条死胡同.如今一战得胜,解铃还是系铃人,重新又把他从死胡同中拉回来了.现在他考虑的不再是寻死觅活,而是怎样精心撰构一篇告捷疏,除了盛推郭药师的战功外,也要巧妙地把自己和属官的功劳一并叙入.这件事就交给儿子松年去办.
这时蔡靖得意忘形,连声索马,要亲自跑到三河前线去迎接郭药师的大军凯旋归来.他刚把靴子穿好,儿子松年提醒他,城门口的岗哨未撤,昨天打了半天交道,好容易才特许出城一次,今天前线已发生战争,戒备特严,再要出城,恐怕守军又要罗嗦.蔡靖一想不差,今天是出城不得了,不得已退而求其次,想带着僚属一起登东城门城头上去观战.妻舅许採又说不行,府衙门口的监防哨不许大学随意走动.这个许採好象是只白头老鸦,专报凶讯,不报喜讯,好不令人丧气!这时他手下的两派人又激烈地争论起来,许採说一定出不得府衙大门,"勾当安抚司公事"吴激说一定出得.许採说大门口新来的军官,一脸杀气,难于通融,吴激说天下哪有不爱钱的军官,多许些金帛与他,谅无不从命之理.空口争论无补,许採采用激将法要吴激去打交道.这一激果然成功,吴激很快就把这次"公事""勾当"回来.满脸杀气的军官居然答应在他本人和部属的保护下,蔡安抚可以携带僚属上东城门观战.办好这件交涉,吴激得意得满面通红,仿佛他就是打败斡离不,凯旋而归的大将军一样.
蔡靖对死亡下的决心本来就不很大,现在活机来了,当然显得特别轻松愉快,带同大队人马以及他的监防者高高兴兴一起驰至东门登城观战.
他们在城头上只看见迤东一带烟尘滚滚,马蹄掀起的灰沙,遮天蔽日,把一切都包裹起来.蔡靖指着那团灰沙,问僚属那是什么地方,有的回答是在燕郊,有的回答是在夏垫,有的断言那里一定是金寇的大营所在地马坊.有人对马坊的地名提出怀疑,说在白河东岸只听说有个牛司,却没有马坊,而且金人的大营也不在牛司而在观音庙.这些僚属都是蔡靖从南方带来,平时郭药师不许他们过问军事,他们自己也乐得省力,对于迤东、迤西、迤北一带究竟有哪些军事要地,有几条河流,几处关隘,一直都懒得去打听,所以此刻的回答,竟是言人人殊,莫衷一是.
蔡靖又问:看起来这一派烟尘是由东向西,还是由西向东?由西向东,意味着常胜军正在追亡逐北,正在扩大战果,由东向西,也可以解释为郭药师已牵师凯归,总之都是好消息.不过,这一派烟尘滚来滚去,他的目力不济,竟看不准滚动的方向,只好请问僚属.可惜这些僚属,有的工撰奏牍,有的擅长歌曲,吕颐浩、李与权管钱粮调度,梁兢管刑名司法,幕府人才之盛,可说极一时之选,却没有一人专长军事的.只有种师中推荐的沈琯颇有一些军事知识,可惜今天又没随来.现在蔡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大家又回答得五花八门,南辕北辙,听得蔡靖更加糊涂了.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02
最后有人怪到东城门地势卑下.非高瞻远瞩之所,甚至说到这里的风水也不好,死人葬了,三代之内不会出一个五品官.于是吕颐浩建议登北极庙的凌云阁上去看一看.那座阁子高达五层,顶层有一块"凌云绝顶"的匾额,还是前朝陈子昂的手笔,到那里去眺望一定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经过几天监禁生活后,这样一个建议是深得人心的,大家都十分赞同.在征得监防哨军官的同意以后,他们又一阵风似地涌到北极庙,无心上大殿去礼三宝,直登凌云阁.
不过凌云阁纵使离地面一百尺,也仍然不能为他们提供一个满意的答复.极目东眺,远远看去仍与在东城门上看到的一样,到处是滚滚翻翻的烟尘,到处是遮天蔽日的灰沙.一会儿看来好象近在眼前了,一会儿又变得远在天边.大家议论一番,有几个人又争得面红耳赤,结果还是不得要领.
但从早上传来人捷的消息以后,一直没有新的消息继续报宋,更看不见有大军凯旋的迹象,大家又开始耽起心事来.
这时晌午早过,日影遂渐西斜.大家劳累了半天,才有人想起还没有吃饭.军事时期,北极庙的僧众四散,搜空了香积厨竟办不出一桌可以吃的素斋.有人提议,既然城外没有确报,何妨派个随从出城去打听打听.这个建议没有得到那军官的许可,只索罢休,且打道回府,再作计较.
这时蔡靖忽然对他府衙门口站班的那个监防哨军官发生了兴趣.在归途中不惜屈安抚使之尊,对他的部下的部下——不知道要隔开多少层次——的军官亲热地说起话来,不但问到他的妻室儿女,还问每月的请受若干,能不能按时领到等等.叵耐那个军官铁石其面,铁石其心,架子竟比他的上司的上司郭药师还大,问了三句,回答不到几个字,看来此路不通.
蔡靖再接再厉,回家后把妻舅许採找来,要他再去试试.颇有一点刚劲儿的许採敬谢不敢.蔡靖再去把原经手人员吴激找来,让他多许金帛,再疏通是否可让他们派个干办出城去打探消息.
这一次,军官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吴激得到的回答是十分冷峻的一句话:"今夜且关上大门安睡,明日听统领吩咐."
这一夜要蔡靖"安睡"是不可能了,他千思万想,一颗心犹如打井水的吊桶,被辘轳牵上放下,放下牵上,上上下下,忐忐忑忑,竟没个安顿处.
如果郭药师打胜了,他当然不会死.
如果郭药师正如他们下午就耽起心来那样地被打败了,投降了斡离不,那一定要把自己送给斡离不,作为进见之礼,也不肯让他死.
降虏苟生,他是绝对不能考虑的.等到郭药师战败进城后,要死也死不成了,真正要死,除非马上就死.现在他还保留死的自由,一剑刎颈就可解决问题,壁间悬着的那把宝剑,打磨得锋利非凡,见血即死,顺手摘下来就是.倘使看到流血可怕,去找一壶鸩酒,或者一绳悬梁倒也方便.不过选择在这个胜负尚未揭晓的时候去死,万一郭药师打胜了,他应该得到的荣华富贵未曾到手,倒先白白地去送命,将来留在青史上,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想来想去,马上去死的想法是绝对不可取的.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03
现在不再是他手下的两派人打架,而是他自己腔子里的两颗心——或者是一颗心的两半在打架了.
死还是活?马上就死,还是等到要死而不可能的时候再去死?活,要怎样活才能活得体面些,活得可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些看来都是不可解决的矛盾.经过一夜翻腾,他终于在一线隙缝中看到解决的希望.
马上去死的可能性已经排除.过了今夜再要死也死不成,看样子是只能活下去.活下去就要成为降虏,这个,他还是不能考虑,但如果别人一定要他投降,这种把责任推给别人因而使自己的内疚可以减轻一点的投降,却是另外的一个问题了.好象他绝不愿苟生,但如果别人一定不让他死,这种让别人来替他负责的活命,比起"苟生"、"偷生"来,总还体面些,至少是罪减一等,这也还是可以考虑的.至于圣贤的教训,华夷的大防,虽然铭心刻骨牢记心头,但它们毕竟是些空空洞洞的东西,可以用来教育子弟,可以用来著书立说,至于是否言教身教,身体力行,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了,言与行本来就是两回事.
蔡靖翻腾了一夜,直到黎明前,才算得到一个朦朦胧胧的结论,自己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六)
第二天确息仍未报来,局势更加混沌.
城内为数不多的常胜军还能力持镇静,劝告居民毋得惊扰,但是居民们到处打听消息,一会儿传说张令徽、刘舜仁无耻降敌,一会儿传说赵鹤寿、赵松寿兄弟以身殉国,他们互相走告,掩盖不住内心的惶恐.常胜军采取严厉的措施,白日戒严,禁止行人在街道上往来.
中午以后,对官员们的监防又加紧一步.除蔡靖一家外,他的幕僚属吏一概撵出府门以外,顿时内外隔绝,不通信息.这促使蔡靖把朦朦胧胧的结沦更趋向于具体化,而那些空空洞洞的圣贤之训、华夷之防,也变得更加虚无飘缈了.
这时他蓦地想起旬日前接到清州被占的消息,时当留在界首的接伴贺正且使傅察被俘不屈,骂贼而死,副使蒋噩、武汉英髡发易服,泥首乞降.傅察是自己在太学中的同舍生,后来又在礼部共事多年,生平以节义相砥砺,可称得是个畏友.他被四太子兀术杀死后,从人回来传达他的死状,大义凛然,与副使们相较,有泰山鸿毛之别.把这件事上告朝廷的奏章就是他亲手撰制的,写得淋漓尽致,以期不负死友.当时自己朗声读了几遍,也十分感动.在奏章中,他痛斥蒋噩、武汉英面缚阶前,腼颜偷生,曾狗彘之不若!表彰义烈、斥责奸佞,自问持论甚正,析义甚精.此刻一层朦胧意识蒙上他的头脑,竟有些迷糊起来,忠佞之间的界限也不象旬日前那样黑自分明了.现在他的想法和草疏那会儿已经有相当大的变化.
"之明刚直博大,正气磅礴,死得磊磊落落,朝廷自有恤典.蒋噩、武汉英临难之际,勉应危局,也亏煞他们,只是生死一层未曾看透,尚有一间未达,例也不可厚责他们."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04
要达到生死关头的那一"间",固然很不容易,已经达到过又回出来,再要"达"进去,那更加是难上加难.看来,随着他的持论的改变,这一"间"是永远达不到了.
晚晌时刻,那个面如铁石的军官忽然闯入府来,换上一副笑吟吟的面孔,邀请蔡靖父子前往郭药师家中赴宴,他说是:"副使有屈安抚至府中宴集."
郭药师虽为燕山路安抚副使,他手下人一概称他为统领,副使这个职街早被人们遗忘.如今这军官改口称副使,那非出于他本人的特别关照不可.郭药师机诈百出,这一表示谦逊的称呼,一定有他的道理,为吉为凶,一时尚难逆料,但足以证明,他本人确从东城外回来了,距离哑谜揭晓之期已经不远.蔡靖怎敢怠慢?急忙携带儿子奔往"同知府"赴宴.这座同知府据传还是当年安禄山在卢龙节度使任上的旧第.安禄山、史思明相继为大燕皇帝,即就节衙改建为皇宫.它经历了二百多年的沧桑,中间迭为节衙、王府、留守府、皇宫,现在改成同知府后,仍然是府第潭潭,棨戟森严,比蔡靖所居的府衙不知要壮丽多少倍!一踏进它的门口就会使人不自禁地产生能不能再回出来的恐怖感.
安抚使司主要的文宫和幕僚都被召来赴宴,酒筵摆开,果然丰盛,奇怪的是始终不见主人之面,连常胜军的二等将佐也没有露面,只有一个小小的文官王枢殷勤作陪.酒席一散,又是那个小军官出来打招呼,说:"副使传话,请诸位都留在同知府里过夜."实际上都被软禁起来了.
自从在三河县见过郭药师以后,蔡靖经过极其复杂的思想斗争,在生死关头的参悟上经过好几个反复,现在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意识占上风,那就意味着斗争已经结束.现在的形势已经十分清楚,晚上不但禁止回家,即使关在同知府里也有人相伴,免生意外,那么他要死的自由也已丧失.这一夜他睡得多么沉酣!
以后发生的事情,正如人们意料,是蔡靖这一点朦胧意识的合乎逻辑的具体发展.他、郭药师,以后还有斡离不似乎在演出一出三方面都默契在心的喜剧.
初八日,郭药师终于露面了,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对众人表白:"药师非不尽心为国,前日鏖战,尽心殚力,仍不免一败,乃诸公亲眼目睹者.今日归顾大金,不能与朝廷诸公全始终之义矣!事非得已,天地鬼神,实鉴我心."然后单刀直入地劝蔡靖道:
"大学不得已,莫且降否?"
"下官以死报君,是岂可为?"
蔡靖一面回答,一面就从从人手里抢把佩剑自刺.在这个场合,用这种方式来自杀当然只能是一种象征性的行动.郭药师拉住他的肘臂,奇怪的是已经传为国殇的赵鹤寿忽然也从右边跑来,一把拖住蔡靖的腰.
"赵观察是你……你……蔡靖吓得向后倒退二步.
这个在燕山养病的赵鹤寿忘记父母兄弟之仇,此时已被郭药师拖下水了.他不无有点腼颜地打圆场道: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05
"即是大学不降,且再商量."
郭药师在降官中间已经找到一个他需要的谯周⑦,昨夜的一顿断头宴,一半就是为他润笔.儒林郎王枢十分实力地草表道:"待时而动,动静固未知其常,顺天者存,存亡不可以不察.""臣素提一旅之师,偶遭百六之运,亡辽无可事之君,大金有难通之路.""昔也东争,虽雷霆之怒敢犯,今焉北面,祈天地之量并容."这是一个文人能够写的最没出息的文章.郭药师看了大喜,当夜就送去给斡离不.次日,郭药师又来见蔡靖,商量与斡离不相见之礼.
这一次蔡靖的态度稍有缓和,他先是要求免见,"既就拘执,何必更降?见时用何礼数?"然后又提出"靖若死,举家骨肉告相公缢死,一坑埋之"的要求,虽然也说到死,语气之间,不象昨天那样的决绝了.郭药师心里明白他的投降是要经过三揖三让,才能实现的,他的死志,也要经过多次乞免,一再哀求,才答应有保留地从缓,颇有死刑缓决的味道.郭药师看在安抚使的一颗大印面上(这是送给斡离不的一笔重礼),只好十分迁就他.后来再一次谈到见斡离不的礼数,蔡靖的口径又松了一大步,说是"若太子肯议和,靖为生灵之故,不惜两拜."有了这句话,郭药师诱降的大功才算告成.
郭药师要投降,在降表上拉出"天"与"时"两头替罪羊,蔡靖愿意屈膝,其动机是为生灵,他们的做法虽然各有千秋,机杼用心,却是一致的.
最后的障碍扫除了,第二天大家见面时,蔡靖果然屈下了关系到燕山一路百万生灵的双膝,向斡离不拜了两拜.斡离不客客气气地把他搀扶起来,招呼他上前,两人谈了一些其他汉人听不到的话.当时看到他们密谈的郭药师、张令徽、吕颐浩等人心里都七上八下,唯恐他恩将仇报,忘记了对他的救命之恩,反而在斡离不面前投石下井,要他们好看.不过,他们的密谈已被封入历史疑案的档案袋中,谁也不可能知道它的内容了.只知道以后蔡靖被留下来,仍旧主持燕山一路的民政,却没有什么正式名义,成为一个受到谅解的特殊形式的降官.
所有这一些都在意料之中,都是合乎他的逻辑的顺利发展.他似乎还在表彰自己始终忠于宋室,不负赵皇,把自己的被迫投降与别人的甘心事虏区别开来.不知道后来的大金朝廷是否也把这两类降臣加以区别而对前者特别优待,这也被封入历史疑案的档案袋中,无从妄测了.
北宋末年,两河重臣三安抚之一蔡靖的曲折心情和委曲降敌的过程很有点象春秋时期起先不愿辱身为仇人臣妾、后来又不得小委曲求全,腼颜事仇,终于做了楚王小老婆的息夫人.他们的屈膝事伪,是颇有典型意义,很值得为他们树碑立传的.
蔡靖、郭药师、斡离不三方面的表演都没有出人意外,只有在论功行赏之际,斡离不起先认为张令徽的功绩在郭药师之上,宴会席上,把张令徽的座次排在郭药师前面.这是对郭药师观望一战后再行迎降的惩罚.后来谈了几次话,郭药师又自告奋勇,愿为伐宋前驱,这才发现郭药师的利用价值决非张令徽能望其项背.明智的斡离不立即改变态度,把张令徽留在燕山府当一名无足轻重的闲官,而派郭药师率常胜军一千名,随军南下作为向导.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06
在燕山府逗留了四天,这支经过休整的大军,踏着漫天大雪,径向黄河边进军.
①五代时,一个姓安的军阀不识字,当时人讽刺他为"没字碑".
②后唐幽州节度使,与养父赵德钧降契丹,企图代石敬瑭为帝.为契丹拘执而死.
③郁州今江苏连云港市.
④蟾目,阇母一音的异译.
⑤女真话,撒合辇意为黝黑的,仆古意为瘦长的人,撒合辇仆古是斡离不的自称.
⑥唐朝中期抗击安史叛乱集团的名将郭子仪、李光弼.
⑦三国时蜀汉的大臣,以专草降表出名.
第三十二章
(一)
从"海上之盟"与女真诸首领谈判以来,马扩就认定女真人一旦得志灭辽以后,必将转而谋我.他的这个观点与上司谈过,与同僚、朋友谈过,与西军中诸统将谈过,后来留在京师,备官家咨询顾问时,又曾多次上奏,说与官家知道.
随着时势的发展,他的这个观点更加明确了.在燕山惨复以后的两年多的时间中,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金人的动向,他的一切活动包括对朝廷、对宣抚司、对义军、对家庭的建议、劝告、措置、安排等等莫不针对这个中心而考虑其对策.
可以说当时在宋朝很少有人,或者竟可以说当时没有一个人能象马扩这样对金人的入寇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的.
即使这样,当他在西山和尚洞山寨中,乍听到金兵已经出动的消息,也不禁为之震愕.这不是在这个根本问题的看法上他已有所改变、动摇了,而是金兵出动之迅速,仍然出于他的意外,即使他有着长期的充分的思想准备.
最初他估计金兵的出动要早得多,两年前完颜阿骨打逝世时,金军已经作好南侵的一切准备,由于内部的调整,女真贵族之间的权力平衡,推迟了出兵时间.一年多来,前方时紧时松,金军调动频繁,军事大员仆仆于平州、云州道上,似乎随时可以入侵,而每到危机扩大,地雷瞬将爆炸的一霎那,金人忽然临时来个紧急刹车,把战争制止了.这好象是抄隋文帝时大将贺若弼所上《平陈十策》①的老文章,多次发动假袭击,一方面试探对方的实力,一方面要造成敌人的麻痹大意,然后大举深入,一战成功.刘彦宗也给斡离不献过《平宋十策》,看来也会有此一策.这一策果然见效,它麻痹了许多人的思想,甚至也影响到象马扩这样警惕心很高的人.事实证明马扩在山寨中所作的预测还是不够准确的.
特别当他回忆起十一月中,他曾受命与辛兴宗二人以国信使副的名义入云州与粘罕相见.当时他们看到金军南侵的迹象已十分明显.他回太原后,力言战势已成,劝童贯速为应变之计.童贯还有些犹犹豫豫,将信将疑.而马扩自己呢?惑于粘罕还要于十二月初派使来太原谈判的假象,认为使节们一来一回,大战总要在月底年初才可能发生.这就怪不得他乍闻战争消息时,要十分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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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1:07
那次他们衔命北上,表面上是争蔚、应二州之地,实际上是探虚实.由于童贯在军事上还没做好准备(其实童贯永远不可能做好准备,他要准备的无非是拔脚逃跑罢了),他们的立场十分软弱,这又是一次棘手的谈判.
粘罕接见他们时的态度非常骄倨,他问:
"宣抚司回文中不说别事,二位承宣到来,有何事理会?"
马扩提出"自童宣抚接替谭宣抚以来,主张和好,使两界士民安乐,各享太平.今特遣某等来问,不知山后②土地取甚日交割?"
粘罕且不谈交割山后土地之事,忽然怪声大笑起来,笑了一回,才毫无礼貌地说道:
"你家更无人可使,却只委内官."
谭稹、童贯都是宦官,宦官是在生理机能上加工,使之丧失生殖能力,以便在官家左右及内廷给使.他们是生理上有缺憾,心理上失去平衡,因而发生变态的人.北宋后期,先派宦官李宪出任西北方面的军事长官,后来又变本加厉,先后任童贯、谭稹为河北宣抚使.堂堂宋朝,文武两途,素称多士,竟找不出一个可以任事的大员,翻来复去,还是这两名宦官,怪不得粘罕要不客气地当面嗤笑了.然后他又咄咄逼人地说:
"你家尚待要山后之地,交割蔚、应二州?我若与了你,叫二州的百姓往哪里去存身?"
以杀人纵火、扫荡城乡为乐的粘罕居然学会了汉人一套的门面话,"为民请命"起来,这倒真是咄咄怪事了.听他说到二州的百姓时,马扩的印象中立刻浮现起那年他在蔚州城外看见的母女两副相互搂抱着的骨架,他的眼睛里不禁冒出火来.
"国相说到百姓存身不得,煞是好事,马某此来,就是为百姓请命.记得昔年往来蔚应二州时,亲眼目睹城内外白骨如山,却无几个活人在那里存住.这岂是我大宋兵干下之事?国相久驻云中,当知其详."
这是义正辞严的责问!蔚应二州向为粘罕的防区,那里并未发生过重要战争,被屠杀的都是无辜良民.那里的金军杀人如麻,身为主帅的粘罕,推卸不了罪责,当时他装痴作聋,佯作不闻,反而进一步强词夺理地说:"山前山后乃我家旧地,岂可相让?你家土地,却须割取些来,方是省过之道."
"国相言语相挑,莫非决心背盟用兵?兵戎之事,我岂惧尔?"
粘罕又一次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起来:"马承宣,你须忘了,俺倒不曾忘记.你国中大将如刘延庆等辈纵有十个百个,又怎能挡住我大金的雄师?"
马扩听了他的诮让之词,神色不变,徐徐说道:"国相想已忘了,俺马扩倒还记得,我国中不尽是刘延庆等辈,也还有韦寿佺、李臣等人.如今两河地界,义军遍布,韦、李之徒,不啻千百,国相如果真去进攻,岂不又要吃亏了."
马扩针锋相对地与粘罕斗了一斗.粘罕脸色顿变,自己嘴里叽咕几句,就由从人传话道:"国相吩咐你使副只今便辞,旬日间我遣使人报聘,就宣抚司商议大事去也."说罢就悻悻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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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1:08
当天晚上,金朝的外交谈判老手撒卢母代表粘罕设宴为马扩、辛兴宗二人饯行.意料不到的事情是;向来守口如瓶的撒卢母,大约酒喝得多了,劝酒之际,忽然漏出一句真话:
"我朝接待使人只此一回了.看在多年周旋的分上,马承宣不可不干此一杯."
一个多月来,金人停止了边境挑衅,在使人往来中,气焰也略见收敛,如果说那是因为入侵的具体准备还未完成,那么今天粘罕和撒卢母赤裸裸的说话表明暴风雨前夕的平静即将告终,军事侵略行动就将开始了.
那次出使,谈判山后交割,完全失败,但就试探金人的真实意图一点,还是有成绩的.在这以后,马扩对宣抚使、对家人、对义军诸头项预言金寇必至的根据就在这里.即使这样,在推测金人入寇的具体时间上,他仍然犯了保守的错误.
(二)
马扩从真定回太原宣抚司的当夜,就去找童贯回报刘鞈不愿拨军之事,不过当金军正式出动以后,这件事已成为明日黄花,即使刘鞈愿拨,时间上也嫌太晚了.
马扩出差云州回来后又去真定公干,外加自己去探亲,童贯一共只给他十天假期.他在山寨中听到金军出动的消息,心焚血注,等不到假期届满,就提前赶回司里,这一天是十二月初六.根据常识判断,既然马扩已从山寨中得知金人入寇的消息——它已兜了个大圈子,身为宣抚使的童贯不可能还被蒙在鼓里.不过童贯的确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马扩.
马扩忍耐不住说到他在真定道上听说金人已经出动,于攻陷蓟州后向燕山府进军的消息,童贯还是假装糊涂,说了一大套什么象这样的谣言,每天都有,都要相信起来,你只能跟在它屁股后面转等等的话.然后告诫马扩道:这等无根之言,休得外传,以免动摇军心.接着就指派任务给他:
"昨据代州关报来,金元帅府差撒卢母、王介儒两人为使副前来报聘,兼与本使计议大事.昨已委了文字机宜宋彦通与辛兴宗二人馆伴,又恐他两个疏于职事,应对有差,误了大事.难得廉访今日赶来,就烦廉访前去应付两日,如有所闻,快快报来,撒卢母这厮言语撒野,不谙礼仪,廉访却千万莫将他引来与本使见面,免得受他聒噪."
马扩喘息未定,又被派去馆伴金使.事实上,在童贯的宣抚司幕僚中间,没有人比马扩被使用得更多了.宣抚司里备了几匹骏马,规定有急差时应用,后来这些差使都推在马扩身上,这几匹马索性就由童贯指定全数拨给马廉访及其随从骑用.几匹马的马蹄铁都磨损了,以致不到几个月的功夫就得去重换一副.宣抚司的僚属们把这些看不见好处的差使都推掉了,乐得窝在家里纳福,但是马匹全让马扩占用,这小小的一点权利既涉及到物质利益也有面子问题,却使他们很不高兴.有人说:"宣抚司偌大的一个衙门,只消有个马宣事,就把全部公务包揽了,其余的都是酒囊饭袋!"说这句话的人把眼睛去瞟瞟在司里素有酒囊饭袋之称的孙渥、范讷二人."早知如此,不跟宣相出来走这遭也罢!"有人说:"人家有了这副巴结劲儿,才巴结上一个廉访使.你凭什么眼痒,就凭你这点功夫,忙煞了也还是个小小的录事官.将来双脚一挺,两眼翻白,进了棺材,柩头前的题旌仍然逃不出大大的七品芝麻绿豆官,下一辈子也盼不到什么使什么使的."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09
不提这些风言风语,它们听来似乎也真带有一点酸味和辣味,拌起来,制一分酸辣汤,想来幕府中人都需要分得一杯羹醒醒头脑的.
可是马扩虽然被童贯使用得最多,却不等于受到童贯的信任.
大官们驾驭幕府夹袋中人物都懂得一个要紧的窍门,首先要把他们分成几种类型,分成几层层次.盘根错节,疑难杂症固然需要干练的人去办,凡是涉及本人隐私之事只能与几个最亲信的人商量,把两者的界线搅混了,就要坏事.
譬如这次金军出动的消息,童贯早于四天前就知道了,他只让最亲信的幕僚宇文虚中、王云、宋彦通等几个人知道,并把自己心里的打算与他们秘密商量.这个消息是瞒不住的,这两天在太原府已经沸沸扬扬,大家传说得很多了,童贯对河东路的军事长官张孝纯、河东方面主持军事防务的王禀仍严守秘密,对他们的追问,矢口否认,因为童贯明白让他们过早地知道真相会与自己不利.
马扩是干员,过去、现在都有许多事情要他去办,但由于同样的理由,童贯对马扩也暂时保密.
当他已经知道平州金军出动檀州,蓟州相继沦陷的消息后,派马扩去馆伴粘罕派来的使者一举已没有多大的意义了,但他还存在最后幻想,斡离不出兵,不等于粘罕也非要跟着斡离不同时出兵不可.即使到了这一天,他们希望河北边界的战争只限于局部战争而不是全面战争.
即使作最坏的打算,粘罕一定要出兵,让马扩与撒卢母周旋两天,拖延了他出兵的日期,也有利于他自己的打算.因此他发出手中这一张最有用的牌,把马扩置于无可用武之地,只能单纯地为自己的利益服务.
这次粘罕派来的两名使节撒卢母、王介儒都是马扩旧相识.
从海上之盟以来,金主完颜阿骨打、大太子粘罕、二太子斡离不、大将完颜希尹等都曾多次直接与马政、马扩、赵良嗣打交道,但平常接伴的一般都是撒卢母.这是一个与他打过一次交道就不想再见第二面的人.但每次出使,马扩还是不得不让他形影相随.他有时谄笑,有时嗔怒,有时没来由地来献殷勤,有时甚至不顾礼貌地把面孔拉长了拒人于千里以外,犹如演剧场上的猢狲,随时都可以从戏装箱里取出他需要的面具戴上,随时变换着自己扮演的角色.这种赤裸裸的虚伪,有时倒也有一点可爱,因为别人知道虚伪的可耻,在伪装以后还要加上一层伪装来掩盖自己的伪装.撒卢母却没有这种可耻的意识,他不怕别人知道他的伪装,因为这出于他的需要.
其实马扩有什么权利谴责撒卢母?撒卢母虚伪善变,满口胡柴,这都属于个人品德上的问题,如果他的这些"缺德"都是为了他的朝廷的利益,那本身就是一种很好的德,何"缺"之有?
有人给外交家下了一个定义是"为了国家利益派到国外去撒谎的诚实人",外交家本身不一定是诚实者,但他到外面去撒谎却真是为了本朝的利益.如果他反其道而行之,把朝廷的虚实尽输与敌人,那岂不成为"卖国贼"了?譬如这次撒卢母来太原,背着副使把金朝的虚实和盘向马扩托出,他告诉马扩:粘罕与斡离不之间的矛盾,金朝东西两支军队的实力,两路进兵的路线和最后会师东京城下的战略目标,还有粘罕特别惧怕的雁北义军的抗击等等都说与马扩知道了,这些都是马扩十分需要的情报.对这样一个背叛本朝利益的贼徒,马扩不是要深恶痛绝、看不起他的为人?更加谈不到做明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