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50
按照规矩,出使人员的鞍马袍带要在国信所关领,此时只怕迟了有变,来不及跑去关领,张邦昌就吩咐小吏把自己所带鞍辔绒盖一齐借与,马上押送出城.郑望之仗着自己的嗓音宏亮,越过城濠后,就向金人军前大声扬言,朝廷遣工部郑侍郎往军前奉使,大金可遣人来打话.
斡离不早已做好两手准备,他在积极攻城的同时,亲自接见了郑望之,让他带回"事目"一纸,吩咐他奏明官家与宰执商议了再来.
事目就是金人提出来的讲和条件,内开:
1、犒师之物,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绢帛一千万匹,马驼骡驴之属各以万计.
2、尊金主为伯父.
3、凡燕云之人在汉地者,悉以归之.
4、割太原、河间、中山三镇之地.
5、以亲王、宰相各一名为质.
李邺使金,只带回来一句空话,一个论点,一些论据,郑望之却带回来具体的条件,在卖国竞赛中,他比李邺又高出一头,只是与他一起进城的金使嫌他的地位太低,不够资格,坚持要朝廷派一名宰执级的大臣前往谈判.恰巧初八早晨行营副使李棁受了李纲之命向官家奏禀.李棁一肚皮没好气,把前线的情况说得一塌糊涂,危险万状,果然把渊圣吓得心惊肉跳.这就使李邦彦、张邦昌对他十分满意,再加上李棁本来就是同知枢密院事,是个宰执级的大臣,可以满足金人的要求,当即就地取材,奏准官家以李棁、郑望之二人为计议使副,再次去金营谈判议和条件.
听郑望之说起昨日斡离不接见他时,态度温和,神色喜悦,他李棁官拜枢密副使,比郑望之的借官工部侍郎要高上一级,理应受到更好的待遇.不料他在大营外面,看见小番们对他瞪目相视,毫无敬意,心里十分反感,想道,"赤佬们无礼,看见本使也不知道上前施礼.岂不知本使官拜枢密,与你家太子郎君也是平起平坐之人,岂得怠慢?稍停与斡离不议了大事,少不得要告诉他管教管教."
他正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副使,忽然听见几名小番猛然对他一声暴雷似的吆喝,他心里一惊,好象从百丈深渊中直堕下去,不觉两腿一软,双膝着地.以后他们从女真将校两边交叉着的枪锋刀刃中膝行而前,一直跪进斡离不的大帐,拜到他的座前.一路上不知叩了几百个头,拜了几百拜.
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郑望之事后告诉他的,斡离不高高坐在铺垫得厚厚的多层兽皮毡上,不发一语.翻译王汭传话:"京师之破已是指顾问事.我大金今日不攻,乃是看在你家赵皇一再乞和的脸上,还想保全赵氏宗社,此乃大金皇帝之厚德.尔等休不知趣,事目内所开各项,一件不能少,一两不可短,尔们快去办好了送上,才可来商量退兵之事."
王汭传话的当儿,李棁又拜了几十拜,叩了几十个头.王汭问他的话,一句也回答不出来,都让郑望之代他回答了,他才再拜后退,直到仪式完毕.这时斡离不发话了,他的汉语说得很好,根本不需要由翻译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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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1:51
"这个李棁可真是枢密副使?"这句话是冲着郑望之问的.郑望之回答称是.斡离不又说:"俺得知李棁还是亲征行营副使,你们赵官家派这等脓包货与俺对垒作战,今日又派来乞和,岂非你家的人物都已死绝了,让这等猢狲充数?郑望之,你回去上复官家,以后休再派这个只知跪拜,不会说话的李棁来此,免得污了俺的眼目,败坏和议."
这番话是用汉语说的,李棁不能说听不懂,只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多少.他仍然用叩头代替了回答,膝行退出大营.
直到护送他们的小番离开后,李棁才恢复说话的功能.他的第一句话是问:
"郑员外,俺的头颅可还安在腔子上?"
"李枢密,你的头颅不是好端端地搁在腔子上,话也说得好好的,怎有此问?"
看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郑望之这才明白李棁的头颅固然没有移动地方,他的三魂六魄却已丢失在斡离不的大营中,要费点功夫才找得回来.因此在归途上,他诌出一首招魂曲,一路上不断地叨念着:
"北方漫漫兮兵戈剧,
衔命乞衷兮词气竭.
金帐虽好不可留,
魂兮归来李枢密!"
李枢密终于招回他的魂魄一起回到京城了.过了两天,李邦彦等问他斡离不是怎生一个长相.他绘声绘影地回答:"斡离不身高八尺,虎腰熊背,顾盼异常,有帝王之相,他稳稳地坐在几层毛毡上,犹如封邱门外那座铁塔."其实都是郑望之告诉他的话.那一天,他跪在地上,始终不敢把视线抬到几层兽皮毡的坐垫之上,究竟斡离不是座铁塔,还是个侏儒,他根本没有看见.
使回以后,朝廷具体讨论了金人开出来的"事目".
割河东、河北三镇,朝廷并不肉痛.遣归燕云之人更是无关痛痒,尊一声伯父,虽则体面有关,倒也没有实质上的损失.亲王、宰相为质,也可马上照办.当时渊圣的第九个兄弟康王赵构自愿要去,就派了他(后来换了个肃王赵枢),第一号宰相太宰李邦彦要主持和议大计,当然不能成行,这一次金人又指定少宰张邦昌陪同为质.张邦昌作茧自缚,说不得只好走一遭,想不到这一去,竟然走出一个傀儡皇帝来,在抹去良心的前提下,议和诸宰执也在秘密竞赛,看看谁能捞到最大的好处,看来鸿运高照的还要数这个卖国有道的张邦昌.
以上许多条件,都好商量,真正为难的是犒师之费.斡离不听了刘彦宗、郭药师的话,漫天讨价.渊圣皇帝也不明白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究竟是一笔多大的数字,被金朝人一吓,宰执们一逼,居然全部同意了,后来李纲力言"金人所需金币,竭天下且不足,况都城乎?"渊圣这才明白这数目犹如夜空上的星星,太仓中的米粒,金人欲壑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可惜为时已晚,已经答应了金人,要翻悔也无从翻悔了.
初八以后,战争基本停顿,搜括金银是朝廷的头等大事,把国库、宫中内库所有的金银全部拿出来,再把御用金银珠宝全部折价,也不足金人勒索之数的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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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1:52
这两天,一担担、一船船、一车车的金银纲通过陆路、水运押解到金营,络绎不绝,十分热闹.它们即使用几层油布密密地盖起来,也瞒不过人们的耳目.看见的守城官兵,过路行人莫不嗟叹怨愤,痛斥谩骂,说这都是从老百姓身上刮下来的民脂民膏,不充作军费杀敌却去填金人的无底洞,主和的奸臣们该杀!宰执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倒也不是害怕军民的斥骂,而是担心现成的金银送完了,不足之数如何拼凑?他们想出了种种办法筹炊,例如裁缩官家和宫中的饮膳,拆去鳌山灯火变卖等等,为数都十分有限,无济于事,最后还是把主意打到老百姓头上.
中书侍郎王孝迪这时兼了一个时髦的差使叫做"专领收簇合大金国犒军银",他公事在身,十分卖力,连夜亲自赶写了一道文榜贴在东京各道城门和通衙大街上,限士庶人等在三天以内,把全部财物都交纳归公,送去给金人抵折.违者就要抄籍,文榜中写得明白,"此则免吾民肝脑涂地,"不然则"男子杀尽,妇人虏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
东京人真是好记性,早两天出了个"六如给事",把金朝的军队比为龙、比为虎,要求"朝廷速宜与和".今天大街上又出来一个"四尽中书"说金人要"杀尽虏尽、焚尽取尽",总之是要把家财全部献出来送给金人,才免得肝脑涂地.制造这些舆论,目的何在?东京人早把他们这帮人看穿了.
把"六如给事"和"四尽中书"配成一对,从此这两个宝贝,青史留名,永垂不朽.
①襄阳、樊城,今湖北省襄樊市.
②耐辛苦,禁中的习惯用语,皇帝用以安慰臣僚.
③女真军队的中级将领耳戴银环,高级将领耳戴金环.
④尚书左右丞,是尚书省的长官,称为左右辖
⑤当时口语,了结,解决问题之意.
第三十四章
(一)
国家没有经济收入,势必陷入瘫痪,战争缺少物质基础,同样也会造成失败.有人认为战争靠的是士气,只要士气旺盛、斗志昂扬,就可以打胜仗,并不需要经济支援,这种片面的观点十分有害.
围城以来,前线开支浩大,户部又事事掣肘,行营使司的军需人员早就叫苦连天了.试看下面这些开支,哪一项可以节省?哪一项可以从缓?
东京城虽然号称高峻,近年来只在外表上踵事增华,颓坏的城垣、楼橹多未修茸,樊家岗一带的护城河因为接近禁地,未加浚深,仓猝之间,金军已到城下,城外的工事已无法进行,城内和城上的防御工程,只能在守城的同时边战边修,需要的工料开支都相当庞大,而在时间上又十分迫切,刻不容缓.
士兵也都是仓猝集合起来的,衣食多有不周.大敌当前,先解决了食的问题再说.官方粮仓,虽有积存,也需要拨出一部分经费向民间收购粮食为持久之计.这一条李纲深谋远虑地提出来了,兼管军需的沈琯却以"事非急需,可以从缓"为理由,把它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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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1:53
最为紧急的是士兵的衣着.战争发生在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正月初七,城上大战,这一天正好是三九严寒,士兵们大都只穿一件破棉袄,有的上身是棉,下(禁止)还是夹裤.有的连破棉袄也捞不着一件,拿着冰冷的兵器,双手先簌簌发抖,如何还能上城作战?
渊圣皇帝的朱皇后,深明大义,她被劫持出城,车驾不等等来,重新又折返城中,在城厢,目睹士兵的窘况,回宫后发动宫女,连夜赶制了一千条棉拥项①,发往前线,赢得士兵们的感激涕零,人人有"夹纩"②之感.可惜粥少僧多,几万大军中,这一千条棉拥项,济得甚事?何况即使人人有了一条棉拥项,温暖了头颈,仍然温暖不了全身.
李纲以忠义激励士兵,大部分官兵也以忠义自勉,因此士气空前高涨,但碰到具体问题,忠义既代替不了伙食,也代替不了棉衣,全靠精神力量而缺乏物质基础,这样的士气是不能太持久的.因此有识之士,都为这个问题担扰,特别是太学生中的头面人物汪若海、董时升等到处劝人捐输财物,支援前线.这个"劝募队"也光顾到陈东、邢倞和何老爹的"三家村"来.
围城以来,这三个人各忙各的,但是定期的集会还是照约不误,合羹、白干、鹅头颈,还是照样供应.只有城闭以来,五香野兔肉的货源被卡断了,深夜里难得再听到那凄凉回荡的叫卖声.何老爹有备无患,来时带两包红烧腐干,一段饧藕代替兔肉,还是吃得十分香甜.陈东发现虽然国难当头,他们身在围城之中,听到种种不如意之事,大家的胃口倒也没有很多的改变.三个人吃完了三分"合羹",还嫌不足,陈东又出去添了三个"半羹",才算对付过去.
那天他们正在酒醉饭饱之际,忽然汪若海带着几个同舍生闯进房来.他们的目标显然就是那个大家都很熟悉的邢太医.汪若海冲着邢倞说,"邢太医,你看俺们几个人这副打扮.一个捧了一截竹筩,一个托个大托盘,还有俺手执捐簿.知道的说是太学劝捐,踊跃输将前线,不知道的还当是大和尚募化来了."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陈东先从枕头底下摸出二两银子放在托盘上.汪若海知道陈东经济困难,当下阻拦道:"少旸,你这几文钱还不如留下给太夫人寄去作家用.如今巴巴地拿出来了,明儿家里闹起饥荒来,都是俺老汪叫你捐的不是."
"若海,你是怪俺捐得太少?"陈东正色道,"俺也情知拿不出手,只是尽自己的心,否则就向邢太医借十两银子来添上如何?"
汪若海一看陈东认真了,连忙把那二两银子收入账里.这里何老爹勿忙地把个腰兜解下来,彻里彻外一翻,一把掏出八九十文大钱,豁朗朗一声,都倒进竹筩内.
"何老爹还是这个爽利脾气."汪若海由衷地赞一声,然后两手合十,口中念一声佛号说道,"贫僧这厢有礼了.请问邢大施主在化缘簿上写五十贯还是一百贯?"说着提起墨渖饱满的笔,准备代邢倞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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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1:54
邢倞沉吟了一回,好象在药方上斟酌用药的分景一样,然后从汪若海手里接过笔来,用他处方时写惯的龙飞凤舞的字迹在捐簿上写上"邢倞捐五千贯"六个大字.
所有的人都不禁怔了一怔.汪若海还当自己看错了,平常邢太医的字迹只有药店掌柜的才认得清楚.再仔细地看一遍,可不是简简单单,清清楚楚的五千贯?这个"五"字写的是普通的字体而不是医药行业中的专用字,没有一点怀疑的余地.大家都知道邢倞虽然号称名医,一年诊金收入不少,不过水涨船高,他的开支特别浩大.同乡、亲友的赒济不必说,贫家病人施医施药,医不好的还要把棺木丧葬安家之费全部包下来.一年收支、基本上不过保持个平衡,并无多少财产积下来.这五千贯的数字非同小可,少说一点也当得他家财之半了.汪若海觉得自己这个祸闯得大了,逡巡问道:"太医多呷了两钟,敢是有些醉了?要不,回家去和师母商量商量,再斟酌个数字,俺明天造府领款如何?"
"少旸,你着俺喝醉了?"邢倞哈哈大笑起来,"汪太学明天一早来领款,俺在舍间专候.俺家老婆子倒也不管俺这些账."
"好,好!邢太医再来一杯!"何老爹举起酒杯,发觉不但他们三个的酒杯都空了,连那酒瓶也早已倒得涓滴全无,不禁大扫其兴,说道:"俺本来倒有个好主意,待与邢太医干了这一杯,说出来与二位商议商议是否可行.如今酒瓶酒杯全空,这一杯不干自空,兴致索然,不说也罢."
这个脾气爽利的何老爹居然托扭捏捏地卖起关子来,邢倞先就不答应他:"老弟台你想到的什么,何妨说出来大家评评是好主意还是馊主意.何必一定要干了杯再说?没有酒你不说话,没有酒难道你不做人?"
"何老爹想说的莫非也为募化之事?"熟悉何老爹脾气的陈东一猜就猜中他的心事.
邢倞仔细一想,也猜中了,顿时为他加上注脚道:"少旸猜得不错,俺也想到了,莫非到镇安坊去募化?"
"俺们三个都想到一块儿了"!何老爹拍手称好,"这些年来,宫廷颁赐,不可胜计,师师都不稀罕,拿下了都锁在阁子后间,害得李姥眼腈发红.俺们不如明天就去劝师师扫数输将前线,化无用为有用,也省得那姥姥贼心不死,虎视眈眈."
"好主意,好主意!"陈东拍掌称赞,"何老爹有了这等好主意,如何卖起关子来,不肯说出?明日二位去镇安坊办妥了此事,定要罚他两斤白干".
"罚,罚,罚!明日办妥了此事,罚俺五斤白干,也当一吸而尽."
"好爽快的脾气,一罚就是五斤,不怕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浸在酒糟里糟透了."然而,陈东有点担心起来,"只是刚才汪若海一顿挦撦,把俺们三人都剥得只剩下一条穷裤,明儿哪里还捣摸得出百文大钱去沽这五斤白干?"
"少旸休急,"邢倞急忙安慰陈东道,"俺即使把全部家底都铲光了,总还得留下一分,断断少不了俺三人的酒食,何忧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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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1:55
虽然无酒无食,加上严寒凛冽,陈东小小的斋舍里又不能生一只煤炉子,但是三个人的心里都热腾腾的,他们照样高谈阔论,快快活活地谈到半夜.忽然想到太学外面街道上早已戒严了,禁止行人往来.陈东去同舍生那里拔两个空铺,让邢太医、何老爹二位安置.他们心之所安,这一宵睡得十分甜香,鼾声大作,直到天明.
看来这三个实行家还没有传染上在围城中,特别在太学中已蔓延得十分广泛的"国难忧郁症".而围城和太学正是"国难忧郁症"最容易滋生蔓延的场所.
(二)
两位老人还没走上师师的阁子,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气味.这种气味具有寺庙建筑那种富于宗教感的黄色色彩,并且往往与木鱼铜磐梵呗的声音联系起来,把人们带进一个清净世界,一个似乎与外界紧张的战争和频繁的谋和活动相隔绝的世外桃源.步入这个世界社会产生一种恬静、安稳的感觉.邢倞、何老爹二位走到那里不由得自动把脚步放轻了.
邢倞本来是这里的常客,最近来得较少,围城以后还是第一次来此.何老爹却是发誓不上镇安坊之门的.小藂、惊鸿两个丫环多次随同师师去到他家,和师师一样对他怀着尊敬和虔诚的心情.今天忽然在这里发现了他,感到十分惊异.小藂悄悄地问道:"娘正坐在阁子里写经,可要侍儿进去道报一声?"
写经又是新花样,据他们所知,师师为人很少有那种当时妇女多有的宗教情操,平日并不佞神拜佛,也难得有几回到寺庙尼庵中去随喜随喜.她为什么写起经来?不但何老爹不知道,即使接触较多的邢倞因为近来来得少了,对师师的活动也不甚了解.当下他两个摇摇手,制止了小藂的通报,蹑手蹑脚地走上阁子.
他们看见师师面向窗口,端坐在案几前.案头上已齐齐整整地叠着一厚叠已经写了字的黄纸.案几正中的一张黄纸上还有几行是空着的.师师一手拈着朱笔,一手用一块白笈慢慢地磨着一方白玉小砚上的朱砂,似乎正在考虑怎样落笔.正在此时,她听到了悉索的声音,带着不愿意在此刻有人来打扰她的微愠的表情回转头来,忽然转变为十分高兴惊奇的表情,热情地叫出来:
"啊哟!是你们两位,邢太医,怎么不声不响地上来了?叫师师大吃一惊."
师师对邢倞还是用了一向用惯了的极熟的朋友之间说话时的那种口吻,对她敬畏的何老爹说话时却另有一种口气和表情.
"老爹有事,托人带个口信来传呼就是了,怎么巴巴地自己跑来,岂不折杀了师师?"说着就把自己的座椅挪过来,要请何老爹坐下.
"俺倒是站着说话好,师师不必让座."
"别动,别动!师师一本正经地写些什么?且让老拙看来."师师写经这件事已引起邢太医莫大的兴趣,似乎他不解决这个疑问,就不愿谈今天来此的正经事.
"哪里是一本正经?闲着没事,抄一部《妙法莲华经》练练小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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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1:56
"老拙费了五年功夫,编成一部《宣和本草》正愁自己目力不济,写不成字.师师有功夫抄《莲华经》,何如替老拙抄好这部本草,也是功德无量之事."然后他瞥眼看见她抄写的金刚经已经蕨事,写得工工整整,一笔不苟,也不禁佩服她的毅力,说道:"这部《莲华经》已经抄好,功德圆满,工程何等浩大!这案几上的一幅黄纸是刚写的疏头,上面写些什么,且待老拙看来".
师师忽然红了脸,赶忙用一幅素笺把尚未写完的疏头盖起来,不让他们看.
邢太医说自己目力不济了,实际上倒是老眼不花,他已经抢先看到疏头上写着"愿以此功德……"几个字.
"也罢,既然师师不让看,老拙与何老爹且猜一猜师师写经是为死者超度,还是为活人祈祷求福."说着,二人就胡猜起来.
何老爹猜的是为父母超度,邢倞猜的是为一些老朋友祈福,两年来师师的朋侣星散,他们死的死,走的走,现在活着还在围城中的只剩下一个笛王袁绹,他也已是八十老翁了.为他们祈福,当然是情理中之事,还有一句话,邢倞憋在心里没敢说出来:师师写这部大经可能是为已去亳州进香的太上皇祷告平安.她对上皇情已断思未绝,在这个时候想起上皇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他们都没有猜中,最后师师自己把那幅素笺揭开来了,还带一点惭愧之意,低声说道:"师师在家,长日无俚,为此无益之事,聊以遣有涯之生,兼求心之所安,二位长者看了休得见笑."
他们看那疏头时,上面端端正正地用朱笔恭楷写着:"愿以此功德,回向③正月初六、初七二日在水西门、酸枣门、封邱门死难国殇,愿英魂毅魄,永生天界.靖康元年正月十二日信女东京镇安坊李师师沐手焚香敬书."
下面空着两行,似乎还有些话要写下去.
邢倞与何老爹相视一笑,一齐说:"俺等此来,正是为了要教师师做些有益之事."然后邢太医作为他俩的发言人,继续说下去,"俺说师师与其为战死者超度,何如为生存者造福?近来朝廷卡住军费不发,李右丞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师师如把上皇历年所赐,捐输前线,功在社稷,德存人民,岂不胜于写《莲华经》十部,今天何老爹与俺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师师这里的."
他们的任务很容易完成.果然他们一开口,师师就完全同意.其实在他们开口之前,师师自己也正在打这个主意,大家的想法完全一致,连侍立在一旁的小藂、惊鸿两个也非常高兴她这样做.大主意一打定,他们的说话,很快就转入具体讨论.
李师师决定以太上皇历年赏赐的金银珍宝全部捐献,只有一个附带条件,她的财宝折价变卖了,必需涓滴归公,全部送往亲征行营使司,为前线将士所用,绝不允许其他人染指挪用.为此她特别委托了邢太医、何老爹两位经办其事.他们两个乐于襄成师师的义举,也顾不得什么嫌疑,就一口答应了.正巧太学生雷观是彼此的熟朋友,他目前在李纲手下任幕撩,兼管钱粮之事,这件事通过雷观,把师师的捐献送给行营司,谅无不妥之处,这一条师师也很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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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1:57
这件大事就这样三言两语简单地决定了.邢何两位非常高兴.下午就把雷观请来,与师师一起商议后,大家就行动起来.
不过事情涉及财务,要排除朝廷的插手干涉是不可能的.凡是有关财务方面的问题,不管你是向朝廷要还是向朝廷送,同样都会有很大的麻烦.
邢、何二位虽然上了年纪,劲头之大,不减少年.他们抱着满腔义愤,兴致勃勃地准备接受来自朝廷方面任何形式的挑战.
(三)
多年来,京师流传着一种谣言,说太上皇宠爱李师师,把皇宫中一半的金银搬到李师师家里来了,因此李师师富可敌国.镇安坊每一个房间的墙壁上都贴了绝薄的金箔,师师自己住的阁子名为多宝褛,每一片窗格都用玛瑙、翡翠装饰起来,到了晚上就会发出红红绿绿的闪光.有的说得更加神乎其神:官家为了向师师家里送东西,不让别人看见,特意从宫苑到镇安坊造了一条夹道,师师吃的、穿的、用的都由内侍们送去.
绝大部分的东京人不相信、也不愿相信这个谣言,首先就因为它是谣言,不是事实,一向对李师师抱有崇敬之心的东京人绝不能把豪华、侈糜、淫奢等等含有贬义的概念与师师的为人联系起来,他们对师师的为人可以说是太了解了.如果这个谣言造到赵元奴、崔念月等人头上,那倒会有一部分人相信它.
师师的朋友们愤怒地为师师辟谣,说镇安坊里有个小小的阁楼,布帘素帷,布置得有如佛堂,哪里又生造出一座"多宝楼"?蔡太师相府中倒真有一座用许多珠宝装饰起来的"奎章楼",用以储存官家历年赐他的御笔诏旨,哪能蔡冠李戴,栽到师师头上?
不过辟者自辟,信者自信,东京城里还有那么一小撮人愿意相信这些其实就是他们一伙自己制造出来的谣言.有机会还要扩大其市场,弄得有些人也将信将疑起来.
以"四尽中书"出名的靖康新赍中书侍郎王孝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既是谣言的制造者,又是谣言的相信者、传播者.
王孝迪本是太监杨戬的侄子的外室的舅爷.杨戬在宣和年问,炙手可热.王孝迪也从此起家,活跃于仕途.后来杨戬病死,把王孝迪"托孤"给另一名有势刀的太监梁师成.微钦二宗禅代之际,他替少宰李邦彦拉线,与梁师成搭上关系.正月初六日,太宰白时中以力主渊圣出幸褒樊落了不是,被夺职勒令致仕,同样主张出幸襄樊的少宰李邦彦不但没有受谴,反而坐升为太宰.这显然是王孝迪两面拉线、梁师成坐镇后宫一力主张的结果,以此因缘,李邦彦特疏保举王孝迪为中书侍郎,主持政府的日常工作,以酬其功.
王孝迪早就想染指李师师的财物,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委任太医院供奉邢倞为户部度支郎中,专门办理此项捐款.表面上是尊重李师师的委托,实质是企图以官爵来收买邢倞,希望他把这笔捐款转到户部帐上,让政府来支配用途.以"三川牙郎"出名的王时雍,此时以户部侍郎主管户部工作,也插身进来希望在这笔大家都有好处的款项内捞取一笔可观的佣金.他专在邢倞身上下功夫,送往迎来,甜言蜜语,什么都做得出来,不消两三天功夫,就与邢倞混得极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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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1:58
邢倞早已看穿他的心思,虚与委蛇一番,等到办好折价变卖的手续,把珍宝首饰都变成了白银,立刻装上太平车,径进行营使司,当着李纲的面,点交给主管军需的沈琯,雷观等人,当场签掣了收据,去向李师师汇报.
这件事办得十分痛快,哄动了东京人.
东京人对王孝迪的文榜,嗤之以鼻,无人理睬,对李师师的义举却争相称赞.不少人闻风而动,也把自己的存蓄捐了出来,送往行营司.行营司应接不暇,李纲就加派刑倞、汪若海两人专门办理此事,并专疏向渊圣奏报.渊圣听了也十分高兴,说道:"有民如此,朕何忧焉!"立刻降手诏嘉奖李师师和其他捐献者,诏旨内明确规定,凡属本人意愿者,捐献的财物都归行营司入账拨用,户部不得干与.
王孝迪做了一笔蚀本生意,没有拿到分文,先就蚀掉一个度支郎中的官缺,岂肯善罢甘休!他去向梁师成求教.梁师成为他指出一条衙路,叫他去向曾为太上皇亲信,现在又受到渊圣重用的太监内押班张迪求教.
张迪是内监中的"时者",能够最大限度地适应新的环境.他本来就十分欣赏王孝迪之为人,何况士别三日,当刮目以待.他目前已贵为中书侍郎,再加上梁师成的推荐,当然要为他献谋划策了.张迪想出一条釜底抽薪之计,让王孝迪去向渊圣进言,太上皇历年赏赐李师师的珍宝,统由张迪经手,积累的总数,不下内府之半,其中有几件饰物,都是人间稀有之宝.如今李师师被迫捐献了一部分,只不过太上皇赏赐的十分之一,余藏尚多,显有情弊.还有太上皇宠爱的歌妓赵元奴、教访使袁绹、武震等人,也都积有百万家私,理应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抄家,把抄得的金帛全部充公,拨交户部输送金人,以满足斡离不的要求,金兵就可不战而退,社稷再安,官家也可博得个爱恤士庶,摒绝近佞,甚至"斡父之蛊"④的美名,真乃千秋不朽之盛业.
王孝迪在进奏时,还特别强调此事不办则已,要办则一定要侠,不能走漏消息,使他们的财物得以隐匿转移.
渊圣皇帝从来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利益.每一个向饱进言的人都说是为了官家之利,他相信每一个进言者的话很容易错把别人的利益当作自己之利.给前线捐款,打退金人,社稷再安,固然是他的利益.抄了他们的家,把金帛去赂买金人退兵,大家保个太平,也同样是他的利益,熊掌和鱼都能给他好处,两者都要,却不知道这条鱼要咬他的手.
为了这一点性格上的特点,使他和他的朝廷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当下渊圣准了王孝迪之奏,在他下手诏褒奖李师师以及其他捐输者以后不到一个时辰,又下诏以户部侍郎王时雍兼领开封府,并加派他的娘舅主管殿前司公事的王宗濋协助办理"抄家之事".王宗濋那天在金殿上出了丑,却不曾丢去差使.现在渊圣想起他,让他去协助王孝迪抄家,正符合他的私愿.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1:59
这三个姓王的凑在一起,各人都出了一点鬼主意.当下议定只今夜就要动手,除张迪提供抄家的名单以外,各人又想了几个,随意添上,使得抄家对象膨胀到四五十家之多,他们中间多数是三王的仇家,或者是三王的亲戚至好等各种关系人的仇家.活该,他们胆敢得罪新贵以及新贵的关系人,咎由自取.理应抄他们的家,而且二王还要自己动手带队去抄.
还有好几家是自投罗网的,他们昨天兴高采烈地跑到行营司去捐献财帛,受到李纲以下行营司人员的接见奖励.今天就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三王决定动手的当夜恰巧是元宵佳节的正日——正月十五日.一到满月初升(往年此时正是万灯齐明之际),一支规模相当庞大的"抄家队伍",后来又分成几路、十多路、几十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在东京的大街小巷中出现了.
(四)
紫禁烟光一万重,五门金碧射晴空,
梨园羯鼓三千面,陆海鳌山十二峰.
香雾重,月华浓,露台仙仗彩云中,
朱栏画栋金泥幕,卷尽红莲十里风.
五夜都无一日阴,往来车马闹如林,
葆真行列烛初上,丰乐游归夜已深.
人未散,月将沉,更期明日到而今,
归来尚向灯前说,犹恨追游不称心.
这两首《鹧鸪天》词是无名氏的十首《上元词》中的两首,写尽了东京城元宵佳节,灯市如昼,车马喧闹,游人如织的热闹风光.
自从北宋定鼎开封以来,元宵节就成为宋朝的"国定节日",成为一年中最重要的例假日、庆祝日.从正月十四开始,一连三天,东京人民陷入于后人难以想象的狂欢之中.太宗年间,全国统一的形势已成,吴越国王钱俶在杭州割据自雄的一隅之地看来也难于保全了.他跑到东京来贺正,心里惴惴然,唯恐太宗把他扣留起来,不让回去.他一面叫人在杭州西湖宝石山上造了一座"保俶塔",就是希望老天爷保佑他平安回家之意,一面又带来大量金银财宝,企图买通太宗及左右侍从,放他回国.无如宋太宗玩弄政治把戏,也是个斫轮老手,他一再暗示钱俶说:"率海之滨,莫非王土,朕要的是土地人口,不是财富.你如纳土称臣,财宝自归国家所有,何用你来献上?"钱俶忽然灵机一动,从没有办法中想出一个办法来,把这笔钱统统献上,说是要"买"十七、十八两天之宴,大酺⑤二日,为皇帝助兴添欢,与民同乐.这个名目想得巧妙别致,一时中了太宗之意,太宗果然笑纳了,下诏延长节日两天.
买宴钱既买不回钱氏吴越的江山,保俶塔也保不牢钱俶本人的一条命.他最后还是被太宗鸩死.但是,从此元宵节日从三天延长到五天!东京人又可以多狂欢两天,这却是钱俶留下的遗爱了.
可是狂欢的节日毕竟也有一天到了尽头.几年来,东京人忧心忡忡,难恐有一天大祸倏然降临,大家狂欢不成.这可怕的一天终于来了.不肯为东京人助兴添欢的金朝二太子斡离不偏偏把他的大军提前十天开到东京城下,把东京城包围起来,霎时间,歌舞升平变作愁云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