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0:00
果然刘鞈一听要调走他的军队,等于要他的命,顿时翻起白眼,断然拒绝道:"此事万不可行!"
为什么万不可行,刘鞈急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道理来.马扩只要他再坐实一句,追问道:"宣抚重视此事,特遣马某前来传命,难道真无商量余地吗?"
"绝无商量余地!"
"宣抚剋期半月,全军就要调到太原.是否容马某回司后,与宣抚婉商,缓期一个月后再作计较如何?"
"无论一个月、两个月,此军决不能调动,无可计较之处."
"童宣抚明令抽调全军,先答应他调去一半候用,如何?"
"一半也不能调,"刘鞈失去了他平日的稳重自持,忿然说,"请马廉访说与宣抚知道,就说刘某说的,真定一军,一人一马也不能调."
"刘安抚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叫马某如何向宣抚回话?"
"马廉访如何回答宣抚,请自己斟酌.平日在宣抚前可不是你们几位说话最多?今日刘某却不能越俎代庖.代你斟酌回答宣抚的话."
刘鞈虽不能断定调兵之议是马扩的主意,不过童贯不派别人而派了他来传话,那么他至少是深知内情的,不由得气愤地刺了马扩几句,以发泄其私忿.
马扩且不与他分争,就事论事地说道:
"安抚与童宣抚有多年相知之雅,难道不深知其为人?宣抚意有所欲,如不与他一点转圜的余地,他岂能就此罢手?
"刘某倒也想过了,可以转圜处,无不从命,无奈此事实无可以转圜处,宣抚定要罪怪下来,刘某也只好挺身认罪,甘心领他的责罚!""责罚倒也未必,"马扩微笑道,"只是童宣抚之为人,他如没想到几著狠棋.岂能令马某贸然前来传命?据某所知,宣抚已内定李质、王渊为宣抚使司都副统制.童宣抚给王几道①的私函,计日可达.如果王几道在李钤辖面前游说一番,他二人真去太原就职了,那时调与不调就由不得安抚作主.安抚难道没有想到这一著?"
刘鞈果然没有想到童贯会越过他,与李、王二人直接交易,实行这一条釜底抽薪之计.他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声问道:
"马廉访与李、王二人见过面不曾?"
"尚未见过."
"何时去与他们见面?"
"马某正待见过安抚后,再去看他们两个".
"马廉访还见过别人不曾?"
"此来曾去访子羽未值外,尚未与别人见过面."
"贤侄,看在你我多年相知的分上,见了李王时,千万不要以此相告."刘鞈动了感情,他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这贤侄的称在这二年来也还是第一次听到.单是这个称呼就把二人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这时刘鞈讲了一句难得的真心话,虽然还说得十分含蓄,"那李质为人朴直,倒不是见利忘义之徒.待刘某今夜先与他见面,稳住了他的心,就不怕王几道再去游说.你我有事,明日再谈如何?"
赞扬李质就是贬斥王渊,说李质不是见利忘义之徒正好是说王渊恰恰就是个见利忘义之徒.但掌握这支军队实权的是与他私人关系密切的李质而不是童贯的义儿王渊,只要把李质说通了,就不怕王渊再翻出什么花样.刘鞈要充分利用马扩给他这一晚上的时间去做好李质的工作,因此他对马扩表示了感谢之意.在这个与他个人生死攸关的问题上,谁能给他一点帮助,他都会露出这一丝真诚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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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0:01
马扩策略地抛出童贯对刘鞈暗中进行的阴谋诡计,换取了刘鞈对他的好感,认为是一大收获,然后他推心置腹地说道:
"真定地当冲要,尊叔辛苦成此一军不易.如今胡氛日亟,万一在前线的常胜军有变,襟带山河,屏障帝室,全靠此军在这里支吾一时了.太原有王总管在,兵力尚裕,抽调此军去徒供童宣抚一人之护卫,却不道坏了天下大事.愚侄痛恨之不暇,怎肯向童宣抚献此媚兹一人而置一路于不顾的毒计?尊叔明察,休要猜疑."
马扩先打消了刘鞈对他的猜疑,看到他不断颔首称是,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道:"只是如今国事日非,殷忧方深,愚侄尚有肺腑之言奉告.既然今夜尊叔要与李钤辖谋面,明日再来求见如何?"
刘鞈点点头,表示首肯.
马扩兴辞而出时,感到自己心里的希望正在增涨.
(三)
这次马扩从太原来到真定,其真正的目的并非来执行童贯的乱命,而是为了想推行自己的一套秘密计划.
原在燕京周围活动的一支义军,在反辽和反金的战斗中都起过重要作用,杨可世袭燕之役,他们当过向导,金军入燕,久踞不归,后来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就是困于他们的游击战术,才被迫把彻底破坏了的燕京城交还给宋朝.
童贯、谭稹互为更迭,除了把这支义军中董庞儿所率的一部分人收编为宋朝的边防军队外,河北义军的主力始终没有得到妥善的安排,他们仍然集结在燕南诸山中,自行觅食.几个月来郭药师加强了对他们的压迫,义军遂渐南撤,在最近的两三个月内已陆续撤至真定西北的山区中.马扩利用出差的机会,曾与义军诸头项多次争论,多次磋商,最后确定了归宋朝收编的方针,并接受他们的委托办理此事.
马扩两次与童贯谈到此事,童贯恐怕重蹈收编董庞儿受到金人责难的复辙——何况董庞儿名为边防军,也不太肯听宣抚司的调拨,表示不能考虑.此路不通,马扩才想到与真定路军政长官的安抚使刘鞈直接谈判收编事项.
义军方面提出下列条件:
1、义军全部编入真定路的地方部队,取得正式番号.
2、划给一部分防区.
3、按月支付粮饷军需.
按理说,这些都是最起码的条件,只要刘鞈有几分收编的诚意,在具体问题上不会给他带来多少困难.问题在于这件事童贯已经反对过,现在再要进行起来,暂时非向童贯保密不可,而童贯派在真定路军民两政中的耳目甚多,这样收编人事,要完全瞒过他也不容易.
刘鞈为人固执,过去曾说过,董庞儿其人,既不忠于辽,安能顺于我?所谓义军也者,乃乱政之莠民耳.他对义军持有这样一种完全敌对的情绪,现在又要拖他落水,一起隐瞒童贯进行收编,这显然是十分艰巨的任务.马扩看到,除非他们有很深的交情,彼此能够坦率地提出问题,交换看法,可譬以利害,晓以大义,让他明白收编一举乃国家大利之所在,也关系到真定一路的安危,这样才有希望谈得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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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0:02
偏偏到了十分需要刘鞈的交情的时候,马扩感到他们的交情十分不够,不仅不够,几乎已到了恩尽义断的程度.这为什么,他不明白.但他们过去确有很深的交情.这说来话长.
他们本来是世交,刘鞈是他父亲马政的挚友,刘鞈的两个儿子子羽、子翚从小就被他父亲带到西北军来"实习军事".刘子羽、刘子翚和马扩、刘锡、刘锜兄弟们有好长的一段时期都在熙河军中盘桓过,他们当时都不过是十七八岁到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正处在十分好胜逞强的年龄,他们谈兵击剑,角逐骑射,留下了不少美好的回忆.印象最深刻的是刘子羽有一次要处分一个犯了军规的士兵,与姚平仲争吵起来,闹得不可开交.子羽竟然跑到姚平仲的父亲熙河经略使姚古那里去告状.姚古护短,不肯发落,刘子羽一怒,就离开熙河军.这件事的本身很难说刘子羽、姚平仲二人哪个对,哪个错,但是姚古在军队中威福自恣,部队中对他很有意见.刘子羽居然敢于去批他的逆鳞,使许多人都有痛快之感.马扩与姚平仲也有很深的交情,但在感情上毋宁是偏向子羽的.以后子羽出任南方,他们多年通信中,彼此都不忘记要加上"地分南北,情犹骨肉"这两句话.
但是从第一次伐辽战争以来,他们的关系忽然发生了变化.当时马扩和刘鞈都在童贯的幕府中,马扩仍以前辈和父执之礼相敬,刘鞈却在许多场合中有意回避他,拒绝私人间的交往,有时则公开抨击马扩的主张,其措词之激烈,态度之粗暴,不亚于马扩的死对头王麟、贾评等人.
在童贯的幕僚中间,马扩早已习惯于受到这样的待遇,倒也见怪不怪.唯独这个过去与他关系十分亲密的刘鞈也对他采取这种敌对的、僵硬的态度,这使他非常心痛.他不由得深思起来,从头检讨他们之间的关系.
"听泰山说过,有一回因辩论伐辽战争的得失,他与刘学士大吵了一场.难道刘阁学就为此与俺落了个生分吗?"
"非也!"马扩找出了一个理由,马上替他开脱,"伐辽得失,千秋自有公论,况且泰山和他争的也是公义,并非私愤.想那刘阁学通情达理,岂能因此迁怒于俺!"
"是那次雄州城下,因撤兵之议,发生争执,后来兵败城下,他受到童贯责备,因而耿耿于怀,迁怒于俺吗?"
"非也.那次争的也为的是公事.何况撤兵之际,耶律大石果然倾巢而出,纵兵追击,不出俺之所料.刘阁学岂能为自己护短?想刘学士更事已多,老成练达,更兼忠心为国,俺料他决非如此小器."
马扩层层设难,又层层为刘鞈开脱,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既从老的身上打不开一个缺口,他把念头转到小的身上.但是情况十分明显,刘子羽与他的关系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别的不说,最近两次他来真定公干,打听得子羽确实在署里,两次走访,都说不在.这次他来真定后,下定决心要找子羽问个明白.如果确实存在什么芥蒂,他不惜向他赔罪道歉,当年他自己不直姚平仲之所为,今日又怎可重蹈姚平仲的复辙,仅仅为了面子,就失去一个良友?谁知他来到真定后.平日意气如云的刘子羽竟像个小媳妇似的躲在哪里总不让他见面.前晚,他离开下处时,子羽倒来回拜了,投一张名刺就走,也不肯约定晤见之期.这分明是师孔子不愿见阳货"瞰其之也"作一次礼节性回拜的故智拒绝与他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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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0:03
刘子羽冷冰冰的态度,把他心里燃烧起来的故旧之情扑灭了.他想子羽这样决绝,可能是出于父亲的授意,目的就是要阻挡他与他们进一步洽谈收编义军之事.马扩感觉到他这番来真定的真正目的,刘鞈可能已有所闻、有所知了.把自己放在有求于别人的地位上,而又受了他们的冷遇,这使马扩感到非常狼狈.
虽然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刘鞈对他充满了敌意(不过还弄不清楚原因何在),马扩对刘鞈之为人还是十分尊敬,对他的评阶仍然很高.
宣和末年,边鄙多事,朝廷先后任命蔡靖、刘鞈、张孝纯为燕山路、真定路、太原路安抚使.这三人都是以干练著名,当时人对他们抱着很大的期望,有"两河三安抚"之称.蔡靖一出山就遭到郭药师的排斥,无所作为,声誉顿落.刘鞈和张孝纯两人在任上都有建树,捧场者从三安抚中剔除了蔡靖的各字,而称他两个为韩范再世②,或者再进一步索性就称为"一时瑜亮"③.马扩也曾对他两人的才能进行比较,而作出了自己的月旦④.
马扩与张孝纯的交情尚浅.张孝纯不是西军出身的人员,直到这二三年来才有机会与他接触,发现他头脑清楚,议论英发,办起事情来,麻利爽快,不徇情,不怕遭别人之忌,确是个有为的边才.但他缺少刘鞈的老练和沉着,这是刘鞈在童贯幕府中多年锻炼出来的一种特殊才能.只有刘鞈才有本领洞察童贯的隐私,童贯肚子里有几根肚肠,他都摸清楚了,一般对童贯的态度很恭敬,有时抓住他的弱点,轻轻一点,往往能够打消他的坏主意,做了不少有益的补缀工作.在这方面,不但张孝纯望尘莫及——他倒是敢于遇事力争的,结果不是把事情争好,反而把事情争僵了,造成许多窒碍,于事无补,至于其他的许多幕僚,包括过去的李宗振、赵良嗣,目前的宇文虚中在内,只知将顺府主之意,极少匡救,没有一个比得上刘鞈.
马扩同时对那个锋芒毕露的张孝纯也还有些不太放心的地方.张学纯议论行事,都与自己相似,有时听他与童贯以及一些"立里客"争论,他慷慨陈词,大声鞺鞳,正辞崭崭,论论风发,马扩听了仿佛在他身上看出了自己的影子.然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理由,他又觉得张孝纯不是那么可靠,甚至还感到他是很脆薄的.他看起来固然绚烂夺目,却是一株草本的芍药,只是一种观赏的植物,给人看一看,欣赏一下,称赞几句,如此而已.至于它是否顶得住严霜寒雪,疾风暴雨.却要待事实来证明了.
刘鞈与自己十分不同,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却信任刘鞈,把他比为木本的白山茶花,看来很朴素,投有妖艳的姿态,没有夺目的色彩,开足了花也只是一朵朵结结实实、笨头笨脑的重瓣花,花辦儿挨得密密,包得紧紧的,似乎不愿让人看到它的底蕴.
正因为如此,他一贯对刘鞈抱着极大的敬意,相信终有一天会取得他的谅解,再度在抗金的事业中携手同行.他不断地在寻找那样的机会.曙光终于出现了,他从今天临别时刘鞈对他投来的感激的目光中获得了鼓励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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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0:04
马扩高兴地看到和解的转机已经来到了.他对自己说,"个人些子恩怨,算得什么.如今敌氛日恶,战衅将开,唯有大家通力合作,方克有济.俺看刘学士深明大义,终将尽拜前嫌,共赴国难.俺再要耿耿于怀,未免示人以不广,反而见笑于他了."
以办理外交工作干练沉着、卓著成效出名的马扩,知人论世,还不免失之于天真幼稚.譬如他相信在共赴国难的前提下,大家都会尽弃前嫌,不计个人恩怨.这个想法十分美好,不过用为处事的原则,就要叫他吃亏,为了这个.他将不断付出代价.
(四)
马扩带着昨夜从心中升起来的火花,高高兴兴去见刘鞈,忽然迎面冲过来一股冷气,几乎把他的血液都冻结起来了.
刘鞈高坐堂皇,用着上司接见下属——还是一干他不愿接见的下属的僵硬的声气发问道:
"马廉访今日一清早就起来求见,有何见教?"
称呼口气,连彼此间座位的距离也恢复到原来的水平——那距离是刘鞈高坐在上,只肯让马扩停留在十步开外的位子上,限止他不让说什么机密话——好像他们之间根本沒有发生过昨夜最后的一幕.
"愚侄来此,"由于谈话内容还需保密,马扩不得不压低声音说,"就是为与尊叔商洽收编义军之事.事关机密,请借一步说话."
刘鞈哈哈大笑道:
"张关羽率乱民数万,侵入本路,盘踞西山不去,为祸百姓,此乃路人皆知之事,有何机密可言?"然后他摆出一副安抚使的官架子,严厉地说,"乱者必斩.刘某乃朝廷钦派之大员,职在除暴安民,昨已商定了入山剿匪的方略,岂能再与乱民谈论收抚?廉访休要再提此话了."
"义军多年反辽、反金,多立功劳于燕山涞水之间,拯救斯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有功于百姓,何负于国家?"马扩大声争辩道,"如今义军以国事为重.甘愿受朝廷安抚,为国家之干城,负弩前驱,誓杀金贼.此事不仅关系真定一路之存亡,也关系大局的安危.如此大事.刘安抚岂可不三思而行."
马扩虽然说得理直气壮,但对方决策已定,这种大庭广众面前的争论已无实际意义.当下刘鞈冷笑一声道:
"入山剿匪之议,司里业经公决,非刘某一人所能变局.马廉访如有高见,何妨去找王总管一谈,他如今点集人马,正待整装出征,廉访不吝移樽就教,王总管必当竭诚相告."
马扩与王渊之间,曾有一段过节.刘鞈当然完全知道的.第二次伐辽之役,王渊在玻璃河一战,被萧干擒获,不能殉节而死,反而为辽军效劳,在阵前扬言大军已溃,要刘延庆全军投降,瓦解了战士的斗志.一百多年来,西军的光荣传统是官兵被打败了,力战而死,也有少数人力竭被俘,默默偷生的,却很少有像王渊这样无耻屈膝、受敌驱策的叛徒.与王渊同时被俘,一起关进燕京大狱里的正将胡德章不怕受刑,敢于申斥诱降的辽将,表现就比王渊好得多.马扩率领全军入燕后,亲手把他们从牢狱里释放出来,后来知道了王渊的无耻表现,十分气愤,曾在军部当着众人之面,斥骂他"鲜廉寡耻",乃是"我军败类".从此,王渊和马扩结下了血海深仇,他发誓要把马扩关进马扩把他释放出来的地方,叫他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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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8 14:10:05
要马扩去和王渊一谈,这不是刘鞈存心要使马扩难堪!马扩一时情急,不由得走上两步,低声说道:
"马某与王渊有什么好谈的!安抚岂不知道王几道之为人,夜来与马某怎样说的,难道一夜功夫全都忘了!"
马扩使出了杀手锏,刘鞈却也有恃无恐,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夜来与廉访谈了什么?"这是一个老实人的撒谎,他用手指探进幞头,抓抓头皮,倒也像老年人事多易忘,忽然又记起来了的样子,"是了,是与廉访淡到太原调兵之事.廉访回司后,可上复宣抚,近来真定地力不靖,乱民为暴百姓,正待派王几道督兵去剿灭它.宣抚征兵之议,只得从缓了."
好个聪明的办法,一箭双雕,既破坏了收编义军之议,又使童贯釜底抽薪的阴谋落空,这大既是刘鞈昨夜与李质商量了一夜想出来的点子,现在拿出来堵马扩的嘴.马扩还待再争,刘鞈忽然抢在他前面说话了,这一次说得闪闪烁烁,似乎包涵着许多含蓄不尽的意思,要马扩自己去猜:
"念老拙与尊公有八拜之交,非比泛泛,"这时候刘鞈又与马扩攀起老交情来,倒出乎马扩的意外,"贤侄啊!你且听老拙一句话.你明后天就回太原府去向宣抚复命,休再逗留在真定这块是非之地.更不要去管张关羽那伙之事.今后要到真定来,须听老拙的呼唤."然后带着明显的不满,规劝马扩道:"贤侄啊!你聪明绝世,却不知道气盛易溢,百密难免一疏的道理.看在尊公分上,老拙劝你今后倒要收敛些才是."
别人以忠厚相待,他自己也以忠厚自居的刘鞈,经过反复的思想变化,今天终于说了一句十分忠厚的话.不过马扩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感到这段话惝恍迷离,不得要领,他只理解为这是刘鞈向他关门,不过说得稍为缓和一点就是.
大门既然关上了,留在真定已没有什么意义,马扩决定回家一行,根据即将发生的情况,作些必需的安排,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问计于正在他家里做"女长工"的赵杰娘子,这个"女长工"越来越成为他们家里的"女诸葛"了.
①王渊字几道.
②宋仁宗时期的韩琦、范仲淹,都曾出任西陲的地方大员,主持对西夏作战的军事.
③指三国时期的周瑜和诸葛亮.
④评论.
第二十九章
(一)
保州位于燕山府以南,真定府以北,正好处在从燕山到真定一条由东略略偏西的南北大道的中心点上.它东西又与雄州处在平行线上,高低位置,大略相等.
五代未季,雄才大略的周世宗发动全面进攻,迅速从契丹贵族手里收复瀛、鄚等州.兵锋所向,契丹人望风奔溃,幽州城内的统帅部已准备仓皇北撤,收复燕云十六州、进而统一全国的大业似乎已是指顾间的事情.由于一个偶然因素,在那关键时刻,周世宗忽然染上热症死亡.后来的宋太祖赵匡胤没有能够在这结实的基础上进一步完成周世宗未竞的大业,但在思想上并未放松过为统一全国做好准备工作.他重视周世宗新收复的土地,加强了那里的政权建设,划出鄚州一部分的地区置保塞军①,他的兄弟宋太宗赵光义又改保塞军为保州,它与平行线上的雄州一样都是宋辽接界处的边境重镇.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0:06
世代居住西陲,并且早已成为熙州土著的马氏家族本来与北边的保州风马牛不相及,自从政和八年马政接受任务,第一次出海与完颜阿骨打举行"海上之盟'的外交谈判以来,他就深深感到任务的艰巨性和重要性,决非一年半载内就能轻易解决.为了出海航行的方便,到了第二年,他就悄悄地把自己那个简单的家庭从西北边庭迁到京东东路黄海之滨的牟平县.
随着形势的发展,即使迁居到牟平县也远远不能适应需要.这时他看到朝廷已经有了与辽一战以收复燕云诸州的决心,正在极积筹备军事行动.他除了本身的外交活动外,也參与了军事策划,并且提供了必要的情报.又是为了工作的需要,他再次把家庭从牟平迁到宋辽边界的保州.
海上之盟引起了两次伐辽战争,伐辽战争的失败导致了金人的入侵.根据这条顺理成章的逻辑,后来有人追溯北宋亡国的原因,归咎于海上之盟.最早参加海上之盟并且一直起着积极作用的马政,相应地也成为造成北宋灭亡的罪人.运用这条简单逻辑的人忘记了海上之盟不能为伐辽战争的失败负责,伐辽战争不能为金人入侵、北宋灭亡负责,如果处理得好,这些战争都可能发生完全相反的结果.问题在于北宋末年这个腐败透顶的政府、腐败透顶的宣和天子和当时的权贵集团,已经为亡国制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可以说他们无论干什么,最后都逃不了亡国的命运.
放过这些最本质的原因不谈,而把责任追究到少数几个执行政策(还不一定是错误的政策)、实心办事,确有成效的具体人员,这种论断是不公平的,也不符合历史的客观实际.
要了解背上"海上之盟的罪魁祸首"这口黑锅的马政.只要看看他在两年之内三易住处这件小事就可以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不能脱离历史的具体条件来评论人物,两年之内,三易住处,对于普遍抱有安土重迁思想的当时人来说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但马政这样做确实很有必要.宣和三年冬,完颜阿骨打袭破辽的首都中京,天祚帝南逃燕京,接着又西入阴夹山的鸳鸯泊,从此就把他的政权建立在有水草可逐的流动的"奈钵"②中.这条头等重要的消息,就是马政迁居边境保州后.派了人潜入辽境,觇探得知的.可笑当时的知雄州和诜,身为边境地方长官,负有"觇探敌情"的正式任务,手下还拥有一整套"刺探"机构,对这样重要的消息竟然被懵在鼓里,一无所知.他是依靠制造假情报,或者半真半假的情报來取得朝廷信任的,从而积极主张发动伐辽战争,还觊觎副都统制之职,想与种师道争一日之短长.
单从这一点上來看,马政与和诜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可是在当时的官场上,象和诜这样的官儿比比皆是.他有本领包揽情报工作,制造假情报,高唱伐辽,从而影响了朝廷的决策,这在当时已被公认为是个了不起的边才.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0:07
明知道任务有危险,自己身膺王命,说不得只好舍命去干,但决不能把爱子亲儿拉进去,免得发生不测时,父子同归于尽,这又是常识的做法.如果这样做,谁也不会提出异议,但是马政经过与完颜阿骨打一度洽谈后,偏偏又把亲子独儿马扩拉进去做自己的助手,参加"海上之盟"的谈判,甘冒极大的风险而不知回头.
明知道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战争已无可避免,把家庭迁到距寓战地较远的地方以策安全,这也是常识的做法.凡是身历其境的人都会这样考虑问题.例如这个高唱伐辽、慷慨陈词,表示愿意献身疆场的知雄州和诜,投等到西军开抵雄州,先要紧把自己的家庭悄悄地迁离是非之地,搬回到非常安全的濮州鄄城老家去.借口总是容易找的,或者是老母病了,要回乡去颐养,或者老婆要做产,在前线边城不方便,再不然说得更加漂亮一点是:把家庭迁走,包袱卸掉,自己就好轻装上阵.总之随便他怎样说都有十足的理由,决不会受到任何非难.而做着与他完全相反的非常识的事情的马政,却也没因此受到朝廷的表扬.人们议论他,顶多是:"这个古怪的人这会子把家庭迁到前沿来了,想是恋妻爱孙,舍不得远别,再就是贪图安逸,省得两头奔跑."很少有人愿意承认他的搬家是为了"王事"之需,是为了觇探敌况、商量军情的方便.他们又怎能体会到他搬家的进一步的用意是在于表示破釜沉舟,不惜以全家的生命为事业之殉的决心.
人与人在精神上的距离可以是十分窎远的,尽管是同僚、邻舍,每天在一起,却永远不能理解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这因为在两者之间隔开一条不能相通的道路,他们的关系叫做"咫尺天涯".
马政的家庭有着非一般人所能理解的精神状态.
这个家庭,从马政开始,到他的妻子丁氏,到他的早在十多年前就成为国殇的长子马持的寡孀和马持的遗腹子亨祖,连同马扩以及加入家庭组织不久的新妇亸娘在内,所有战斗的和非战斗的人员都把这场伐辽战争以及由它诱导出来很可能就要爆发的宋金战争看成为他们自己的家事,无条件地支持它,为它呕心沥血,为它奔走驰驱,为它鞠躬尽瘁,并且在精神上准备着必要时为它献出自己的和亲人的血,义无反顾.
以上追溯的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马扩借公差之便,回到保州老家,探视老母、寡嫂、孤侄、妻子,表面上是探亲——当然探亲也并不假.他多么需要以亲人之情来润湿自己枯竭的心田,实际上述有更加重要的任务.同时他也为战争已经非常迫近了,要给家里一点暗示,使他们做好更充分的精神准备.
(二)
马扩是在母亲房里看见亸娘带着侄儿亨祖一起进来的.他们彼此问了好,马扩问起嫂子和赵杰娘子.
"大嫂和赵大嫂都下田干活去了,要摸黑才得回来嘎!"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0:08
亸娘由于自己没跟她们一起下田劳动,不无有点赧然地回答.这种赧然的意识来源于她的谦卑,永远以为自己占了他人的便宜,其实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按照马母的安排,家里每个人都有明确的分工.总持家务的马母,只要健康情况许可,自己也要下田.她从西北带来的田间知识,在这里仍然适用.家人们在劳动中发生了疑问,都要好象请教一个老农一样来请教她.她一直是田头的主宰者,直到赵杰娘子来到这里以前.
从她们的家搬来保州后,马母就割得三十多亩田地,依靠自家和雇工的劳动,有所进益,并且遂渐成为家庭生活的主要来源.马政、马扩长年离开家里,马政复员到西北后,按照西军的传统,他的俸禄收入,几乎是与部下共同分享的.而马扩东奔西走,大手大脚地赈济朋友部属,领来的请受,不仅不能够帮助家庭生活,有时还不免要给亸娘写信,从母亲那里刮去一点.有时信里写明请交来使白银十两,很可能这个信使就是受赈济者.白银坐等要取走,哪管家里抽筋剥皮!在这方面,马扩倒真该脸红一下的,大约他不会有赧然的意识,如果他要用的钱是十分必要的,不向家里,去向哪个要?游子取给于家,乃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他的复杂的头脑里,每天都在千思万想,大约就是算不清楚家用的经济账.
可以伸出手来,无限制地向家里要钱,可以伸出手来,无休止地向母亲要索她的母爱,这是从十五岁以后就离开家庭从军、参政,已经作出一番事业的马扩身上残留下来的亲子、娇儿的依恋.每次他回到家里,这种残余的依恋就会无限地扩大起来,终于把他完全掩没了为止.
亸娘在家庭中的分工是利用她的文化知识为亨祖授读.在那边境小城里,亨祖没有可以附读的地方.让亸娘担负起马家第三代的教育,显然是最重要的任务.亸娘的文化程度也很有限,但在这个军人世家中,已算得是个女秀才.她一心想把这份吃力的工作做好,以尽对马家的责任.看得出她是十分努力的,她熬得两眼通红,昼夜没个休息,还怕教不好书.特别爱怜她的马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再给她分配其它的任务.
一落地就失去母亲的亸娘对于还没落地就失去父亲的亨祖有着一种超越家放关系的特殊感情.这种以彼此生活中的不幸为纽带而联结起来的感情有着非常坚韧的性质.虽然她们彼此都怕触痛这个创口,有意把它严密地封闭起来.
任何一个教育家都明白在受教者和授教者之间先要建立起感情,有了它,教学的成绩就能事半功倍.
亸娘按照当初马扩教育自己的方式去教育侄儿,连授课的内容也完全相同:《史记》、《左传》、《唐诗》、《楚辞》.这些书家里都有,有的还是亸娘作为嫁妆带过来的.可惜《楚辞》丢失了一本,她记得那一本的文字特别艰深,诘屈聱牙,她自己也读不懂,丢了倒好.所有这些书,她都照当年马扩为她讲解的讲解给侄儿听.有时讲得精彩,亨祖听了入迷,她就低声腼腆地向学生声明,自己无非把三叔讲过的书复述一遍给他听罢了.说到"三叔"时,她的心就会狂跳起来,而她感觉到侄儿也有同样的激动,因此一天中,她忍不住要假借各种机会,把"三叔"提起几次.这给了她巨大的喜悦.后来越说越多了,虽然这个家庭里每一个人都是疼爱她的,愿意为她做任何可以使她高兴的事情,但"三叔"仍然是一个秘密,只能在侄儿面前一天多次地提到他.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10:09
说自己只不过复述"三叔"的讲解,那无非是借这个机会多提到一次"三叔".她说得太谦虛了,事实上,她在讲解中,按照自己的理解,已经灌注进不少她特有的柔情、激情,再加上纤细的感觉和微妙的联想力,这些在马扩的讲课中都没有,也许是他有意避免了的,而她却掺杂进去很多.她讲得深刻、隽永、形象、激动,使每一首诗,每一篇文章都变成一则传奇性的故事,一首音调激越的军歌.
有一天讲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她把马扩讲给她听的许多有关张巡、许远守睢阳的史实都串在一起讲给侄儿听了,那许多材料在文章中都没有写到.然后讲到南霁云断指誓矢,讲到他们受俘时,张巡对南霁云说的"南八男儿死则死尔"的话,她不禁先流出了眼泪,然后侄儿也跟着哭出来.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在那泪光中分明闪耀着他爹和二叔的影子.
马扩授课中绝对不允许学生流泪,那是一条戒律.
亸娘就是用这种柔情、激情来弥补她学问欠缺的不足,而使受教者稚嫩的心苗中产生了感情早熟的迹象.他领受了双份的母爱,他从婶母身上得到的,甚至比母亲还多.他多情善感,富于想象力.他神往于英勇捐躯的爹和二叔,那是奶奶、母亲和其他人告诉他的,他得之于耳闻,那好象是已经过了几百年的事,他对爹和二叔只存一个神圣的回忆和模模糊糊的印象.他更神往于传奇性的三叔,那不仅得之于别人的口述,也有自己的观察.三叔才是一个存在的实体.他早已习惯了从三叔的每句话,每一个动作中追踪他的英雄业绩和高尚的道德品质.这个习惯在婶母进门前已经养成了的,现在他更要求婶母多讲讲三叔的一切.伐辽之役,三叔单骑陷阵这件事,在他的小小的心灵中已经追摹过几十次、几百次,好象他一遍一遍地在描红簿上,把自己用浓墨写的墨字覆盖在红字上面一样.现在他又惯于在婶母的授课中,以三叔的语言行动来印证、比较书本上记述的那些古人的教训和言行.他把人类分成两大部分,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好人占一半,三叔一个人占了一半.他的课程,包括婶娘讲解的内容和时间大体上也按照着这个比例进行.
家里另外两个中年的妇女,对亸娘来说,都是大嫂.一个是丈夫的亲哥哥的妻子,另一个是丈夫的义兄的妻子.她给了她们同样的尊敬、同样的称呼,只不过在后者的称呼上加上一个姓氏以示区别.当她与赵大嫂单独在一起时,这个区别没有必要了,她就省掉这个赵字,也成为大嫂.赵大嫂是马扩找来为亸娘作伴的.在一年多时间里,她成为这个家庭中必不可少的成员.她是田间操作的主要劳动力,是内外一把抓的家务主要操持者,更加重要的,她是马扩与当时散处在河北、河东各地义军诸头领的主要联系人.马扩回家的时间不多,义军诸头领就以他的家为据点,通过赵杰娘子与马扩以及与其他头领进行联系.赵杰已经来过多次,在这里当然是熟门熟路了.当时河北义军领袖石子明和河东义军领袖韦寿栓都曾到马家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