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50


第二天,郭药师又到行馆来伺候,态度和昨天一样恭敬,说起话来,"恩相"二字不离口,只是没提起阅兵之事.直到傍晚时分,才由刘舜仁代替他前来禀告说阅兵式准于明日申刻举行,到时主帅自会到行馆来迎接宣相,前去检阅,话说得倒也不离谱儿,只是神色之间有些匆遽,引起幕僚们的议论.孙渥又说了一句刻薄话:


"这个刘将官可是屁股上挂了个大炮仗?你看他坐立不安,唯恐炮仗点着了,火烧燎毛."


再过一天,事实上已超过郭药师的"时间礼数"的极限.不管幕僚间议论纷纷,童贯本人还是懵然无知.他清心寡欲地酣睡了一夜,一清早就爬起炕来,高高兴兴地命令很懂得检阅操练等武典的辛氏弟兄前往大教场去看看郭药师作何部署.


辛氏弟兄很快就回来禀告说,大教场上一无动静,门口还是三两个岗哨,稽察不严,行人仍可在教场周围行走.最紧要的,专供上司坐憩的芦席棚也未见搭起来,看不见有大军检阅的样子.


岂有下午就要阅兵了,上午在教场上尚无动静之理?一定是他两个贪懒,没有看得真切.童贯立刻破口大骂他两个"糊涂","混蛋",叫他们再去看来.


辛氏弟兄都是童贯的亲信,久在麾下,位分儿不低,如果下放到外路去,当个路分待辖,甚至兵马都副总管都有他们的分儿,如今童贯却把这两员大将当作探子使用,动不动就要顿足抵案,高声叱骂.他两个懂得官场上一条颠扑不破的道理.愈是亲信的人,愈有挨骂的分儿,愈是挨骂,愈有被保举上升的机会.只有准备坐冷板凳到死的,才不愿受气挨骂哩!他两个逆来顺受,让童贯骂饱了,骂足了,然后诺诺连声而去.这时已到晌午时分,牧场门口的两名岗哨都已撤去,他们进去兜了一个圈子,鬼也找不到一个.辛兴宗无奈,想攀攀交情,找个相识的常胜军军官打听一下.这一套本是他的看家本领,平时酒肉征逐,放下去的本钱不少,可是临时抱佛脚,一时竟找不到人.好容易三转四弯地找到了步兵将领皇贲.他们本来厮混得十分熟悉,无所不谈,此时皇贲竟也守口如瓶,问问他下午检阅的事情,他推说没有接到上峰的命令,一概都不知道,看来是不愿露一点口风.白白浪费了半天,结果还是一无所得.弟兄俩只好硬着头皮去见恩相,准备再挨一顿骂.


"这倒怪了!"这次童贯换了一付面孔对待,不再责骂,只是挥手斥退了这两个不中用的大将,心里敁敠道:


"那天宴会上斩钉截铁地说要让本使检阅大军,昨日那个姓刘的将官又禀告得确确实实,如何又不作准备!这郭药师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索到时再见分晓,本使对药师可说仁至义尽,他再要安什么坏心来欺侮本使,只怕国法难逭,天理不容."


童贯居然也会想到天理,这真是难得而又难得的事情.当下他踱进耳房,想找宇文虚中谈个畅侠.宇文虚中刚与孙渥一起吃罢午饭,两个正在促膝密谈,忽见童贯进来,一时猪不透童贯心里想着什么,嘴里要说什么,脸上出现了尴尬的表情.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51


童贯一看这里不是吐露心腹的场合,他对郭药师的疑心,只好再度深藏起来.他看一看宇文虚中的深有含蓄的脸,再看一看孙渥的被酒糟得通红的鼻尖,从那里似乎正在喷出一股股的酒气,不禁皱一皱眉头,说道:


"受丹,你宿醒未醒,昨夜又到哪里酗酒去了?可别耽误了公事."


孙渥竭力隐藏下一声长笑,朗声回答:


"卑职入燕以来,想到身在虎穴,战战兢兢,唯恐着了道儿,喝那厮们的冼脚水,日来涓滴未饮,昨晚早早就睡了,宇文阁学可为卑职作证."


谁着了谁的道儿?谁喝了谁的洗脚水?看来要等待事实来证明.孙渥仗着一点子酒疯,装痴作醉,有时倒敢在童贯面前说几句真话.正因为他没有做第一号红人的包袱,禁忌较少,顾虑不多,敢言宇文虚中之不敢言,这倒使宇文虚中有些惭愧起来.


不过他出言俚俗,措词十分不雅,出身市井的童贯也熟悉这一类村语诨话,不过从他官高爵显以来,麾下很少有人敢于以这样的俚言去冒犯他了,当时听了孙渥的话,不禁又深深地皱起眉头来,宇文虚中在一旁吓得冷汗直流.

(七)

到了时分,郭药师没有让他们多等,果然胄甲而来,要恩相率同随行人员以及燕山一路的文武长吏一起随他出西城阅兵.


这一次郭药师虽然礼数如前,但因顶盔贯甲,全身武装,腰下又佩着宝剑,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付威风凛凛旁若无人的气概.他要童贯出城去检阅部队,这又是新花样,原先没有讲到过出城的话.城里城外,虽然同样都在常胜军管辖之下,如有不测,同样都是虎口,不过童贯对燕山府这堵高峻的城墙还是寄托以安全感的,要他出城,心里更有些惴惴然.他转过头来看看宇文虚中,希望他出点主意.宇文虚中还是那付尴尬的面孔,似乎事已如此,只好听之任之了.


他们相将驰出西城门.


两名小将前驱引路,童贯作为这个队伍的最高统帅,一马当前,郭药师紧紧跟在后面,然后是一长串的幕僚、随员和地方长吏,后面又是常胜军的几员大将.他们名为随行保护,看起来很有点监押的味道.他们把眼睛盯得牢牢的,不时在人丛中点数,有时大声吆喝一二声,似乎怕有人从队伍中溜出去开小差.在他们严厉的管押下,这一行人只有向前疾驱的分儿,不允许说话问话,更不允许随便停下来小憩.这使他们感到一种沉重的气氛.


沿途所经,气氛也同样是沉重的.


燕山府遭到金人的破坏劫夺,留下来的人口寥寥无几.在这两年中,常胜军虽略有恢复,基本上还是一座要塞城,驻军的人数与居民相等,平常在街头往来的多数是军方人员以及他们的眷属.今天郭药师下令,除了有出勤任务的以外,其余士兵一律不准跑出营房,因此他们在城厢内外,绝少发现行人,出城十里路后.更是行人绝迹,也看不到一兵一骑,一旗一鼓,根本不像有阅兵的样子.童贯满膜狐疑,几番要驻下马来,向郭药师打听个明白.郭药师还是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52


"恩相休得猜疑,且随某来,某自有道理."


说着把马缓绳一拎,双腿一夹,他骑坐的那匹御赐乌云骓一下子就超越在童贯的马头前面,却回过头来,作个手势,要童贯策马跟在他屁股后面,童贯无奈只好照办.


他们不觉早驰过一块路标,上面字迹拙劣地刻着"二十里路"四个大字.二十里路是郭药师在"空间礼教"上的极限.似乎跨过这条分界线后,他的虚伪的面具可以卸除了.他在动作、说话的语气上都越来越多地显露出一股飞扬跋扈的神气.这一带虽无特别拔高挺秀的大山峻岭,却是千峰万壑,连绵不断.只见远处有许多因山依势修筑的城墙,还有一座座严整的关卡隘口和烽火台,近处却并无高大深密的树木,也没有窝棚或其它可以藏兵之处.郭药师策马驰上一处高丘,回头看看童贯的马力不济,就指挥从人把他扶下马来,几个人一起着力,再把他掖上高丘.


郭药师以完全、绝对的主人翁的姿态指指划划,相度形势.


"这是居庸关,古称天险,山间隘路,只容一人一骑单行,"郭药师扬起马鞭,遥指东北方向的一处关隘说:"当初阿骨打夺取燕京城,就是取道于此,真乃国家北门之锁钥.如今已派赵鹤寿、赵松寿兄弟率领大军一万名驻守,山口关卡,布置得铁桶一般.斡离不纵有通天本领,也休想从此路入寇."


这时童贯早已驰得气喘如牛,一时回不过气来说话,只有冼耳恭听,点头称是的份儿.


接着郭药师又用马鞭虚指偏西的一处关口说道:


"那是天险三岔口.粘罕那厮盘踞云州后,几番派兵骚扰,要想取得三岔口为入侵之计,都吃药师派兵打退了.如今这里也有一万名大军驻守,"要保得此处不失,管教粘罕云中的来师匹马不还."


郭药师在这里、那里比划一番,显示出他是真正的主人翁的身份,童贯虽然位分高,不过是他邀请来的客人,至于童贯以下的随员都是仆人而已,客人还可以欣赏、赞美他的军事布置,却无视过问,而仆人们只配他颐指气使,更没有置喙的余地.他说了这番话后,根本没有去考察众人的反应.


不过反应当然会有的,他听到好像有人在嘁嘁喳喳地私语,这使他更加愤愤不平地发起牢骚来:


"可笑那二太子郎君和国相粘罕,枉自经营多时,虎视眈眈,一旦碰上俺常胜军的铜墙铁壁,无不头破血流.只是俺历年拮据,好容易撑起今天的这个场面,如今东西两路都要防守,燕南群山间,仍有些乱民思变,还不时要让张统领、刘统领出队去雕剿.俺尽心王事,何负于国家?何负于朝廷?可恨还有人横加嫌猜,说什么安禄山、史思明重见于此日."说着他狠狠地朝蔡靖看了一眼,吓得蔡靖冷汗直流.接着,也又去人丛中找马扩,却没有找到,只好把宇文虚中和孙渥两个当作替死鬼,眼睛盯着他们说道:"前日还听说有人欲调西军来镇压常胜军.西军有本领,为什么不去对付二太子、国相,却来对付一朝之臣的常胜军?俺看西军败军之余,自顾不暇,即使全军来临,也何足为惧!恩相听听这等议论,岂不十分可笑?"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53


孙渥的喉咙口"咯碌"一声,似乎有一句话要跳出来对付郭药师.童贯唯恐他闻出乱子.急忙抢先安慰郭药师道:


"太尉总统兵旅,捍卫北道,不愧为国家干城.本使此番出京时,官家一再嘱咐,定要把朝廷倚任之诚当面说与太尉知道,可见圣眷非凡,旷古未有.将来再立大功,歼灭金寇,名垂竹帛,当与汾阳王媲美,至于悠悠之口,不根之论,何代无之?只要官家心里明白,此等浮议,何足介意?"


这番话说得婉转动听,郭药师的气性似乎平了一些,童贯趁机带着显然讨好的意思央告道:"太尉拥貔貅之师,虎踞北边,俺等来此,已有三日,尚未得见盛大军容.阅师之议,已承玉诺,如不使俺亲眼目睹,未免是入宝山而空手归去了,太尉其有以示我?"


童贯一向趾高气扬,今日在人屋檐下,不免要矮下一截,说起话来,和和顺顺,倒像是下属在向上司请求什么.郭药师几经曲折,一番做作,首先把童贯的气势打下去了,十分得意,当下哈哈大笑道:


"常胜军十万,半数驻防前线,其余的五万大军,就藏在此处山谷之内,恩相枉自带了这许多耳目,如何看不见此处的大军?"


"太尉休得见欺,"童贯再一次把周围的山谷地势仔细看了一遍,不禁骇然道,"这里群山万壑,都近在咫尺,一目了然,如今静宕宕的没听到半点声音,又不见有人马旗帜的影踪,如何藏得下五万大军?太尉敢是在戏弄下官?"


"恩楫既是不信,麾下可要放肆了,惊动了尊驾,请勿罪责."


郭药师把这篇文章做得笔酣墨饱,无懈可击,然后从衣兜内倏地取出一面三角红旗,迎风展开,再向正前方连飐三下.只经过片刻的静止,就听见山谷里扬起一缕缕凄厉的号角声,接着就有无数面擂鼓一齐敲响,那号角声和鼓声好像拔地而起,顷刻间就震动云霄.


童贯等一行人都被弄得稀里糊涂,还来不及拭一拭眼睛,就看见漫山遍谷都有彩旗转动,一队队服装整齐,精神抖擞的步骑兵在那连绵不断的旗帜指引下,都从隐蔽的山谷中转出来,向高丘下一片大平原集合.


那片平原就在高丘东面的山脚下,正好被前面一列屏嶂挡住了视线.如今看到人马向这里集中,大家不由得再走数十步路,走上丘顶,平原这才豁然显露.它有百把亩地开阔,更兼土地平整,周围并无一点杂木灌丛,是一块天造地设的阅兵场所.士兵们从四周的山谷间走出来向这里集中,山间隘路,转身不开,行走困难,可是他们走得行次分明,秩序井然,谁也没有越位乱次,搅乱队伍.不多一会,所有的队伍都集中起来,恰像山间无数奔湍,千转万折,最后都汇进了一片大湖泊内.


队伍虽多,行列却十分清楚,各队与各队之间仍然保持着匀称的间距,似乎这几万名士兵已在这块平原上演习过多次,大家都熟悉自己固定的位置.现在是把他们自身连同坐骑、武器都在这个位置上冻结起来了,新的命令没有下达以前,人和马都不走动,不发出喧哗的声音,高举的武器像植立的树林,没有一点晃动,只有五色缤纷的军旗,被山风吹拂,不断飘动,还发出呼呼的响声.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54


这是第二次的静止,人马从山谷中赶出来,到这里又被冻结住了.那一片平原从高丘上望下去也好像一泓被风吹皱了波浪的平静的湖面.


这些受检阅的部队,都是郭药师在这一年中训练出来的新兵,就是那一支只知道有郭太尉而不知道上面还有童宣抚和朝廷的队伍.能够把这些士兵训练到达样像岩石,像植木,像排着行列爬行的蚂蚁,像依次在山谷间跳跃的猿獬,那真是郭药师的得意杰作.


这时人们都把眼睛盯住高丘上那面小小的红旗.那红旗虽然面积不大,制作简朴,几万人马都要听它的指挥.人们也许看不清楚挥动红旗的人,但这面县有绝对极威性的红旗是他们熟悉的,只要它一挥动,马上就变成千万人的共同的意志,变成大家集体的行动.郭药师故意延长了平静的时刻,好让高丘上一群检阅者屏息静声地领略领略他的壮盛军容——既然他们如此强烈地希望看到它.然后他用力把红旗向下一落.这是一个有力的信号,霎时间平静的湖面上激动起来了.平原上忽然出现了一片翻滚的白旗,所有的队伍都转动起米,变成一个个小方阵,许多小方阵接连起来,变成一个流转不停的大方阵.然后又是一阵金钲擂鼓,白旗倏然隐去,引导着队伍转动的是一片好像滔滔黄流的黄旗,这时方阵也变成了圆阵,然后又是皂旗变曲阵,青旗变直阵,绯旗变锐阵绯心皂旗变长蛇阵,绯心青旗变伏虎阵.在不多的一会时间中,旗色变换了七次,阵形也变换了七次.这是按照宋朝传统的阵法变易,常胜军演来纯熟自如.


阵法演完,按照传统,就要选兵选将,击刺混战,这往往成为阅兵式的(禁止).这时人们看到平地上一片方旗翻飞,各种颜色都混在一起,莫辨青黄皂绯白,随着旗号的变动,人马滚滚,奔走急驰,士兵们的节奏加速了,眼花缭乱之间,根本分不出是什么队形、阵形.他们相互奔逐,相互穿插,既好像是乱窜乱走,又好像有一定的规律,大家都向高丘的方向涌进.平静的湖面,卷起了大风大浪,变成一波来平、一被又起的汹涌怒涛.


有谁喊出第一声"杀",接着几万名战士都怒吼起来,高声喊杀.此时战鼓急催,喊声四起,平原上成为一片真正的战场.士兵们举起刀枪剑戟,向前冲刺,刃锋所指,恰恰都对准高丘上的一行人,把他们当作模拟的敌人,当作假定的冲杀对象.骑兵队跑在最前面,霎时间就冲到高丘底下,作势要冲杀上去.


站在高丘上的童贯和他手下一行入看到这种别出一格的检阅式,吓得惊惶失措.郭药师早已走得不知去向,连同几员常胜军的将领也都走开了.留下他们这些没脚蟹,在高丘上一块不大的地方往来盘旋.急忙之中,童贯想起辛兴宗身边还带着宣抚使令箭,急令他赍着下山,传令士兵们停止演习.叵耐辛兴宗这时已吓得手颤脚软,喉咙发干,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无法接受任务.宇文虚中算是有胆气的——当他丢掉宣抚使幕府中第一号红人的包袱以后——他从辛兴宗手里接过令箭,飞骑下山,高声传令.无如这些常胜军的新兵,只认得太尉的红旗,却不把宣抚使的令箭放在眼里,任凭宇文虚中声嘶力竭地发出停军令,也无人理睬,恰似一块小小的石子投入汪洋大海中,根本没有一点反应.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55


潮水涨得更加汹涌了,拍岸的惊涛和排天的浊浪一波接着一波地向堤坝上冲击上来.顷刻间高丘的四周都挤满了喊杀的战士,把宣抚使一行人围得水泄不通.双方的距离已经非常接近,童贯等人看清楚了战士们都是两眼发红,额头冒烟,正在寻觅爬上商丘的路径,要把他们当作俘劈,生搞活捉,押送回营.这没有什么疑问了,肯定是一次事先布置好的兵变,让童贯自己来钻进圈套.这时退路已断,要逃也无路可逃,他们只希望从岩石中间找出一条罅缝,大家就可以从那里钻进去.无如童山濯濯,岩石光滑得好蒙一面铜镜,根本找不到一点隙缝.事至如今,他们只有束手受缚的份儿.


"大事不妙了,"这时已完全丢落宣抚使架子的童贯心里想道,"不想令番自投罗网,着了郭药师的道儿,喝了他的洗脚水.有去无回,我命休矣!"


正在间不容发的当儿,忽然在对面一座山峰上出现了那面决定他们生死的小小三角红旗,一员顶盔贯甲的大将立马顶峰,向山下的战士轻轻飐动令旗.远远望去,他的神情异常从容,眼尖的似乎还看到他的嘴角边还挂着一丝讥嘲的微笑.


随着令旗展动,金钲再鸣,号角频催,战上们都停止了前进的步伐,停止了叫喊,接着就按照次序一一后退,退得层次清楚,一丝不乱.最后都退进刚才隐蔽着他们的山谷里.这一场怒潮,涨得迅猛,退得神速.不多一会,这片平原就完全空出来了,一切都恢复到原来的平静,只有宣抚使本人的恐惧心境还没有很快地平伏下来.


一时,郭药师上来告罪道:


"只为恩相一心要检阅军队,儿郎们无状,惊动宪驾,万望海涵莫怪."


本来童贯擅长的是讲几句漂亮的好话,绷绷场面,大家的面子上好看.这样的好听话,他根本不用动脑筋,口袋里一捞就是一大把.无如此刻,他惊魂未定,神不守舍,匆忙间愣着眼望了郭药师半天,竟然找不到一句合适得体的话来回答他.


当晚童贯不敢再领教郭药师的饯别宴会,只推说身体欠安,早早上床入睡.第二天一早,就打道回太原府去.


郭药师只派了两名二三等的将佐相送,刚送出城门,这两名送行者就自行回去.


"宣相做了一笔蚀本生意."他们渡回无定河时,孙渥不禁又拉拉宇文虚中的衣襟说,"这二十万银帛是丢进无定河,流入无底洞了."


其实童贯蚀掉的何止是二十万两匹银绢.经过这次童、郭斗法,童贯像只斗败了的阉(又鸟)回到太原府后,他把宣抚使的权威性全部蚀光了.从此,他打消了再去燕山府,再与郭药师见面的任何设想.至于朝议中有人主张童贯应把宣托使司设在燕山府,那样悬空八只脚的议论,当然更不在话下.


就这样,在北宋边防线上出现了各自为政,各不相谋,有时甚至是千方百计要打消对方的努力或者双方都努力于促成自己死亡的二元化领导.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56


①今吉林辉县境.


②常胜军最初称为怨军.


③看相术

第二十八章
(一)

在金军南侵前的两个月左右,前线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局面.首先是,在长达数百里的东西两条边防线上,金军突然全面停止了挑衅行为.这原是它最擅长泡制的.在过去两年中,这种挑衅行为层出不穷,有时,一天要发生几起,弄得宋朝军部应接不暇,穷于对付.


还有,金朝派到军前来的使者,态度也比过去改善了,有时竟很有礼貌地问起宋朝边境军政长官的生活起居来,这使他们有点受宠若惊了,这在过去也是不能想象的.过去,金使一来到军前就有无穷的责难、粗暴的吵闹,有时还咆哮怒骂,在这条战线上也使宋朝边臣穷于应付.


过去,金使的责难,集中在几个问题上.第一,他们每来必问到宋朝收容抗金的残辽将官张觉,存心破坏宋金关系的罪名.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宋朝对此早作处理,把张觉缢死了,首级送给金人,赔罪认错,金朝还是不肯轻易了结这件公案,每次都要提出来责问,作为宋朝违约背盟,敌视金朝的大口实.


另外还有些口实.


一款是宋朝遣使勾结耶律大石,企图与他联合攻金.这一条由于宋朝给耶律大石的图书在使者身上截获,铁证俱在,抵赖不掉.幸好金朝贵族可能对耶律大石有所畏惧,不敢开罪他,连带对宋朝这方面的责难也放松了,这件事说过一二次,以后就不再提起.


一款是童贯答应馈赠的二十万石大米,谭稹赖账不付,有失信用.这件事其实还是金朝不守信用.原来在童贯任上,金人答应送他一千斤关东老参,童贯答应送白米二十万石作为回礼.后来童贯离任.两件事都自然消灭了.不意人参之赠,只有口头默契,白米之馈,却载在文书上的.金人根据文书,一再派人前来要素,谭稹了解了前因后果,他吃不到人参,当然不肯拿出二十万石大米.这件交涉,真叫经办人赵良嗣轧扁了头.后来也一直悬而未决,成为金人的一个口实.


一款是宋朝收容残辽的逃官赵温讯.


这个赵温讯曾做过辽的谏议大夫,很有才略,与赵良嗣有八拜之交.金人离开燕京时,赵温讯与许多辽的官员一样被掳往关外.赵温讯趁隙逃回,替童贯、王安中出了一些主意,办了不少事情,受到重视,他自己也以为找到一个安乐窝了.不想他的活动被金人侦知,派使者前来要索.赵温讯向赵良嗣长跪求救,赵良嗣没法救他,反而说了两句风凉话."本朝固不欲谏议过去,然金必因此寻兵.大丈夫生死有道,生也为民,死也为民,借谏议一身,解两国之兵,利也不浅."赵温讯熟知他们童贯,王安中、赵良嗣等一伙人都是"生也为己,死也为己"的,偏偏要他"生也为民,死也为民",叫他如何服气?他槛车上道,自分必死,不料斡离不看中他的本事,非但不杀,反畀以重任.从此他死心塌地地为金朝效劳,变为"生也为金,死也为金".而宋朝收容辽的著名逃官,又构成一项罪名.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57


另一款是宋朝收编义军董庞儿及其所部.这件事本来是公开的,董庞儿收编后改名董才,后来入朝面圣,赐姓名为赵诩,官拜防御使.宋朝方面绝对没有想到收编董庞儿有何开罪金朝之处,不料金朝方面忽然提出严重抗议,认为董庞儿在辽时已起兵反辽,是辽的"剧贼",辽既降金,辽的官员和叛逆同样都属于金朝所管,董庞儿自应引渡给金朝治罪,宋朝擅自收编,又是一项挑衅的行为.这件事使童贯十分头痛,为息事宁人计,宣抚司里也有人主张引渡,有人主张斩了他的首级以谢金人.无如董庞儿的名字已达天听,正是宣和天子亲自赐他姓赵名诩,斩了他,官家面前怎生交代?再加上他机警绝人,几次躲过宣抚司为他掘下的陷阱.童贯无奈,想把这件事推给郭药师,郭药师也不肯为此戎首,董庞儿和他的部队就在这夹缝中生存下来了.


这件事十分棘手,十分难处,对金人没法交代,也影响到童贯以后不敢再放手招抚义军.


宋金双方,当时表面上还保持着友好同盟的关系,双方国书往来,都要写上"本朝志欲协和万邦,大示诚信,念海上结交之义,共立誓约,永怀和平,苟或违之,天地减察,神明遭殃,子孙不绍,社稷倾危"等字样.当然哪一方违约背盟,理应受到对方的责难.不过奇怪的是,一心只想维持"友好同盟"的宋朝受到对方如此多的责难,真叫它长出一百张口来也难为自己分辩,而宋朝对于一心只想南侵、已经制造了那么多的边境纠纷的金朝却噤若寒蝉,连一次措辞软弱的抗议也不敢提出.对于金朝的种种责难,或者自己有点理屈,或者完全是对方的无理取闹都不敢声辨,更谈不到据理驳斥.双方的外交活动,早已变成单方面的谴责、威胁、恐吓.这就怪不得只要听到金朝将派来使节谈判的消息,宣抚使就吓得六神无主,朝廷也深感头痛,最后,总是低声下气地赔罪认错,还给使者送去大批重礼,才勉强把交涉搁起来再说.


看来战争固然要用粗暴的手段来实现,而和平也决不能用和平的方式来保证的.


可是在最近一段时期中,金朝忽然改变了态度.仿佛它也希望用和平的方式来确保双方的和平了,它两次派人到军前谈的都是友好往来,有关礼节方面的事情,不再提出过去的那些口实,还几次问到大宋皇帝安乐否,它使宣和君臣产生了新的幻想,认为它已经修改国策,调整邦交,决心与宋朝成为和睦相处的善邻.


可是明眼人可以看到,这虛伪的友谊和表面上的和平掩盖不了金朝内部的剑拨弩张.边兵调动的消息,纷至沓来,日有所闻,高级将领到前线来的活动更加频繁.看来这种友谊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要造成假象以麻痹宋人的警惕.


最近马扩、辛兴宗到云州去了一趟与粘罕见过面,判断金兵即将在短期内发动南侵,那更加可以证明这两个月的平静,只不过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平静.一场战争已经迫在眼前了.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58

(二)

一向忙忙碌碌、马不停蹄的马扩这时也似乎出现了一个空档.他利用一次公差去真定与安抚使刘鞈洽谈事务的机会,事后,竟然折道北去保州,探望在老家的母亲和妻子等人.回家探亲原是极寻常的事,但对马扩来说,就不是很寻常的了,这是因为他离开太原时,并未提出要回家探亲,再则保州、真定虽然近在咫尺,他多次去真定公差,从未枉道回家.竟有些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味道.事实上,从他母亲妻子自东京搬回保州老家居住以来的两年多时间中,他与她们一共只见过四次面,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住不了两三天就走,不像宣抚使司里的同僚,或者把家眷带在身边以便撤走时就近照顾,或者在太原组织一个临时的家或代用的家,再不然,就是轮流请假回籍探亲,一年要请两次假,每次必得两个月以上,总加起来,在家里孵豆芽的日子加上路程和在司里办事的日子正好成为一与一之比.


在这方面,马扩也是十分特出的.他在司里绝口不谈家庭问题,给人的印象似乎他根本没有一个家,是以四海为家的流浪者.


童贯再度出山时对马扩讲了那番"亲热"的话以后,他清楚地知道马扩仍然是过去那个顽固的马扩,很少有改变的希望,而马扩也完全认识到童贯仍然是过去那个颟顸刚愎、私心自用的童贯,绝无受他感化的可能,他们仍然坚持各人的主张,毫无妥洽余地,这使得他们原来就是貌合神离的关系,变得更加疏远了.


入燕犒师之役,童贯明知道如果让马扩随往,多少使郭药师有所忌惮,对事情有好处.但他一怕马扩根本就反对他的入燕之议,二怕万一事情顺利,反而给了他一个立功的机会,竟然大笔一勾,在宇文虛中拟好的随行人员名单中把列在首位的马扩的名字勾去了,却另外派他去雁北公干.后来童贯变成一只斗败的阉(又鸟),垂头丧气回来,想起幸亏把马扩的名字勾去了,没让他看到自己这付狼狈相,心里倒也没有什么后悔.


现在宣抚司里人人明白,如果宇文虚中是宣抚使心目中的第一号红人,那么,与他相反,最黑最黑的黑人,无疑就是那个马扩.


但这一次宣抚使要想征兵于刘鞈,想把刘鞈编成的一支劲旅调到太原来所用,又不得不借重这个黑人.因为他知道马扩与刘鞈有着深厚的交情——连他也不知道由于某些微妙的因素,他们的交情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


童贯派马扩去真定,表面上的任务是与刘鞈洽谈募集义勇,训练成师,以增加宣抚司的武装实力.宣抚司没有一支可以直接管辖、调遣、缓急可恃的部队,那就不成其为宣抚司.这一点大家同意,没有争执.问题是:兵从哪里來?在这个问题上,他们谈来谈去已经谈了几个月.纸上谈不出一支兵,口头上也同样淡不出一支兵,宋朝的读书人多数是空谈派,喜欢坐而论,不喜欢立而行.空谈的结果常常是"竹篮子捞水——一场空."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59


只有童贯比幕僚们实际一点,他很早就想到要把河东的地方部队抓到自己手里来.河东地方部队经过以知兵著名的文官河东路安抚使知太原府张孝纯实心编练以后,显得生气勃勃,已具有相当的战斗力.现在童贯受摈于郭药师,他的宣抚使司只能设在太原府.张孝纯不幸作为在本处已设了长官机关的地方行政官知太原府,其地位犹如一个仰婆婆鼻息过日子的小媳妇儿,照规矩只要婆婆一声喝断,小媳妇只好喏喏连声,俯首听命,决无违抗之余地.童贯想得很美,无如张孝纯之为人颇有一点锋芒,他虽是一个文官,但在瞧不起童贯、遇到适当机会就想反抗一下的劲道儿,与郭药师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童贯征兵于他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宣抚使在燕山府碰了郭药师的钉子,铩羽而归,念头就转到我张某人身上,岂非以我张某人文官可欺?这样一想,一股气涌上来,当场就敢以河东国防重地,地方吃紧,无部队可调为理由,干脆泼辣地回绝了童贯.而童贯再度出山以来,实际的权力和威信都已大大下降.郭药师要他好看,只消小小的红旗挥动几下,就惊得他不敢再履燕山之地.如今张孝纯公开拒命,叫他当场落不了台,虽然心中十分怀恨,却也毫无办法,最后只好让马扩去找他认为比较好说话的刘鞈.


鉴于对张孝纯的做法过于简单粗暴,以致遭到峻拒,这次童贯学了一个乖,他指示马扩见到刘鞈时,要分两步走,先提委托练兵之事,要刘鞈就地募集二万义勇,限期一个月编练成军,这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的任务,姑且与他蘑菇几天,再相机提出调兵之事,并寄语此事攸关宣抚使司的生死存亡,务请刘安抚念多年相知之雅,勉为其难,剋日调军西上,听候拨用.


自从第一次伐辽战争以来,刘鞈就在真定府埋头苦干,训练了一支以"敢战士"为名的新军.它成军不久,就参加第二次伐辽战争,立下战功,后来编制逐渐扩大,力量增强,隐然成为燕山路的后劲.这正是刘鞈两年来苦心孤诣、心血凝注的结果.童贯离任前,保举刘鞈为真定路安抚使,就因为他手里有这一点实力,而刘鞈也是凭着这点本钱才敢于走马上任的.依靠它,真定路的军政,才粗能自立,而虎视眈眈的郭药师也因为颐忌刘鞈的这支军马,不敢随便派军队侵入燕南地界.到了兵荒马乱的时代,不但是军阀,文官们也同样知道手里要掌握一些实力才能站稳、站平的道理.


事情攸关到他本身的生死存亡,那就顾不得宣抚使的生死存亡了,不管他们之间有多少年的相知之雅.


刘鞈的这番苦衷,马扩是了解的,抽调真定军,于公于私都会造成很大的灾难.他根本不考虑童贯的什么一步走、两步走,第一天见到刘鞈时,开门见山,就把童贯的本意说清楚了,看看他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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