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30


他们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刚才的那番话可能使他们在脑子里构成了一幅兵荒马乱,京畿四郊,荠麦青青,野兔狡狐,到处出没横行的场景,他们此刻在嘴里咀嚼的,大约就是这一缕凄京的味儿.在赋性正直刚强,万事乐观,还有不同程度的诙谐上.三个人有不少的共同点,可是在此时此地,触目惊心,他们也难免有点东京人普遍存在的末日感,这种性格上共同存在的弱点要放到更大的灾难中去接受考验,才能锻炼得更加坚强起来.

(四)

燕山之役虽然给北宋王朝带来莫大的耻辱,带来迫在眉睫的危机,但它并没有能起针砭之效,给宣和君臣一点刺激.使他们改弦更张,发愤图强."哀莫大于心死,"很有理由怀疑这些人的腔子里是否还留着一颗尚在搏动的心脏,因为他们根本不以耻辱为耻辱,不以危机为危机.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们都是痼疾患者,不管别人怎样虐待他,鞭打他,把他摔在地上又踢上几脚,他当时哇呀呀地叫一阵痛,过后又忘乎所以.北宋政权现在确实是沉疴难起,已经病入膏盲了.


皇帝还是那个风流潇洒、风雅绝伦的皇帝,连年号也没有改变,仍然是那个他特别喜爱的、一直要把它顶住,顶到他被挤下皇位,不能再用它为止的年号.


但他毕竟也有点改变了.在他一向白皙丰满的脸庞上多少也出现了一点自以为饱经风霜忧患的表情,那种表情在过去侈言"天下太平",一味强调"丰亨豫大,国运昌盛"的日子里是很少有过的.还有,他的口头禅"且待理会","却又商量",近来也说得少了,代替那些语气和婉的习惯用语的是比较严峻的"休,休",含有一切事情都弄不好了,对人世间抱着一种消极惫度的意思.


以风流皇帝、无忧天子出名的官家居然也会对人世间抱有消极悲观的态度,不免要令人惊奇了.但这是时势所迫.无可奈何之事.


帮助他统治天下的那副班子,还仍然是那个宣和权贵集团及其残支余孽,换汤不换药,这叫作"外甥打灯笼——照舅(旧)."煊赫一时的蔡京、王黼、蔡攸等仍然勾心斗角,弄权朝端,白时中、李邦彦、张邦昌等后生小子骎骎日上,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他们之间照例是互相攻击,迭为进退.这样的"斗",看来一直要斗到国破家亡,冰消云散,大家同归于尽的时候才会停止.


就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王黼,这是个在官场上经过千锤百炼,已达到炉火纯青的人物.记得他初出茅庐时,依靠当时宰相何执中的热心推荐,到处游扬,方才能出人头地.不想他暗中又勾搭上蔡京,在蔡京授意下,密疏抨击何执中,弹章措词之激烈恶毒,攻击内容之广泛,使得蔡京也为之惊骇不止.对他这种过河拆桥的作风,蔡京也有些害怕,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天他袖着弹奏的底稿去访问何执中,有意把话头引到王黼身上.何执中照例赞扬不止,既称他宅心忠厚,善气迎人,又许他以公辅之器.蔡京等他称赞够了,才微徽一笑,从袖管里取出底稿桌送给何执中看.何执中读了几句,不禁脸色大变,还没看完,就连声骂:"畜生,畜生!何无良乃尔!"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31


不过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声畜生骂不断王黼的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之路.随着何执中的越来越倒霉,王黼又依傍上梁师成的大门,当着人面,称之为"恩府先生,"背着人,那就老实不客气的是"阿爹义父"了.至于他正式列入蔡京门下,把"恩相"、"恩公"的招牌挂在脖颈上,那是较后的事情了.


从宣和二年到宣和六年为止的四年中,是王黼的全盛时期.当时他利用蔡氏父子的嫌隙,依靠老关系梁师成,勾结童贯、李彦,以全力排挤掉蔡京,又在任内收复"燕山",建立了不世之功,搜刮得六千万缗的"燕山免役钱",使国用不匮,应付金人的敲诈勒索后,君臣仍有羡余,皆大欢喜.他本人自少宰而太宰,自少保而太傅,荣耀显赫,不可一世.想不到到了六年十一月,晴天霹雳,忽然一道圣旨下来,圣眷方隆的王黼,被勒令致仕.这阵事来得突兀,引起官场中极大的震动.时隔多日,才由消息灵通的张迪透露,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太子赵桓一向不喜欢王黼,在他的亲信面前,不止一次地说过有朝一日王黼不去恩州安家,定在儋州⑩落户.王黼也深恐易代以后,自己的权势不固,身家难保,暗中积极活动,想拥立官家宠爱的郓王赵楷为太子,曾几次向官家试探过.赵楷似乎很有才情,他被人授意去参加考试,居然压倒天下士子,夺得状元的荣衔.皇子而兼为状元,这一件千古未有之奇,偏偏又出在宣和年间.如果状元皇子进而成为状元太子,将来再进一步成为状元天子,这岂不是猗欤盛哉!专喜做千古未有之奇事,成万代不刊的大典的宣和皇帝,果然被王黼撺掇得心头活动异常.这件事付大臣们密议.大臣们唯唯否否,只有开府仪同三司梁师成坚决反对.梁师成是个老资格的宦官,宰相多出其门,最擅长在幕后操纵政治,这一次却出头露面,与他过去的门下之士王黼各执一词,一个多方饰美郓王,一个力保太子,一个说此乃官家的家事,别人毋庸过问,一个说前代易储往往引起不堪设想的后果,官家既然交议,大臣岂可缄默不言?两个在御前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官家听了他们的争吵,也感到非常高兴.在有不同意见的大臣中间暂不表态,东拉一把,西扯一下,搞平衡之术,这原是官家的长技,他就是靠这一手来统御臣僚的.可是秘密终于揭穿了,有一天,官家未经通知,突然驾临王黼之家.王黼、梁师成来不及躲避,就在王黼的密室里,官家亲眼看见他两个交头接耳,促膝密谈,样子十分亲昵诡秘,官家大疑.后来派人进一步打听,才知道王、梁两家原来就住在贴邻,中间开一道小门,夤夜进出,往返频密.他们明一套、暗一套,表面上争执得十分激烈,事实上却早已成立协议,双方互相保证,不论哪一个的主张胜利了,都不妨碍对方现有的权位.他们还把官家暗中交代的机密话传递给对方,使他有所警觉.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32


世上的事总是相生相克,五行相长,木火水土金互克.官家以平衡术制人,大臣就以明暗法对付他.官家御宇多年,自以为驾驭臣僚有术,一向沾沾自喜,想不到事实恰得其反,不是他笼络他们,而是他们玩弄手段,使用权术,联合起来使他受到蒙蔽.一旦事实无情地暴霹了出来,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挫伤.他一怒之下,立下手诏,罢王黼之官,连带梁师成也受到严重的处分.这确是当时的一件特大新闻——肯定要成为陈东他们三家村里绝好的谈话资料.

(五)

王黼下台,平素与他不和的李邦彦得到好处,现成地从少宰升为太宰,下面一档的白时中相应升为少宰.这一太一少都是淌来之物.他们久处在王黼的鼻息之下,有名无实,有职无权,实际上只是在朝堂上"奉朝请",做个伴食宰相,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天,其得意的劲儿可想而知.


可是在东京"奉朝请"的、老资格的宰相蔡京不甘就此罢手,他发动亲信朱勔一再上言,以李、白资格不孚为理由,力劝官家再次起用蔡京为首辅.宣和六年十二月,煌煌圣旨下来,蔡京"落致仕,复领三省事".可怜蔡京从宣和二年被官家以健康的理由勒令"致仕"以来,整整苦斗了四年:与官家的怜新厌旧的癖性斗,与敌党斗,与本党中的叛徒斗.乃至与儿子斗,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天如愿以偿,斗出了一个"落"字,斗来一个"领"字,从此又平地青云,作为首相,第四次当国,好不得意!


这一年,他已到达八秩高龄,好斗的劲道如故,但健康的确成了问题,心肺肝脾手足关节,什么毛病都沾着点边儿,为最的是双目已经完全昏眊,一个铜钱那么大小的字凑到眼底来也已认辨不清笔划,别的就更不必谈了.他自己无法治事判文,一应大小政事都交小儿子蔡絛以及蔡絛的大舅子韩侣办理.那韩侣当年在金明池的赛船上充当"旗头",手舞足蹈,表演得声容并茂,如今以同样充沛的精力在政事堂上大显身手,在聚敛搜刮方面,想出不少创新的玩意儿,成立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宣和库式贡司",把四方金帛和府库储藏集中起来,名为天子私财,实质上大部都归他们花销,跟从他们的死党都得到很大的好处.他们又通过吏部郎王时雍等官员广开方便之门,愿入彀中的只要付出相当代价,都可以成为他们夹袋中的人物.风声一传开,自有一大批人钻路子、挖地道,一心要投入他们的门墙.一时声势赫赫,舆论大哗.


他们风光了还不到半年.事情闹得过头了,就会发生反响.李邦彦、白时中早已虎视眈眈,一有机会,就与蔡攸结盟作战.蔡攸本来是王黼的死党,与父亲、兄弟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又不惜和本来的政敌,王黼的死对头李邦彦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蔡京、蔡絛父子.他手里有的是一本私账,只消选择其中几条,揭发蔡、韩奸隐,就绰乎有馀.不久,圣旨下来,蔡絛褫去侍读之职,毁赐出身诰,韩侣黄州安置.连带蔡京也坐不牢首辅的位置.官家一再暗示,要他谢事,他恋栈未忍.官家也就不客气地派童贯、蔡攸两人径往他的府第去取"谢事表".谢事表就是辞职书,顾名思义,辞职本该自愿,事实上却多出于强迫.童、蔡两人奉派来取谢事表,蔡京把他们看成为自己的监斩官一样,一面置酒招待,一面老泪纵横地诉苦道: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33


"某当国不过数月,不意官家遽令谢事,此必有人进谗所至.官家何不容京再作相数年,必能致天下于太平,此事惟有拜托内相."


"大难,大难!"童贯故意刁难,摇头道:"此时圣意难回,在下也无能为力.公相如此高龄,在家颐养数年也罢,到了那时,再作进取之计如何?".


"颐养"就是致仕的同义语,这个词儿,在蔡京听来,好像毒蛇钻心一样,他不禁要为自己辩护:


"京如此衰老,本该上表谢事,所以迟迟不忍乞身者,无非因官家深恩厚赐,尚待图报于涓滴,耿耿此心,当为二公所深知."


蔡京急不择言,童贯在一旁听了,不禁纵声大笑起来.童贯是蔡京的老部下,如今官高爵显,朝廷已内定封他为广阳郡王,"公"他一"公",也无不可,虽然他在东京人的称谓中是"母"相而不是"公"相.蔡攸是蔡京的嫡亲儿子,即使宦海多变,今天荣枯判然,他们的父子关系却是不容改变的,老子竟然"公"起儿子来,这又是千古未有之奇闻,那就怪不得当时在一旁听到这个奇怪称谓的从官侍姬多人,也莫不暗暗匿笑起来,只不过他们还有点顾忌,不敢像童贯这样笑得放肆,笑得不留余地罢了.


蔡京、王黼早已势成水火,两个不断火并,如今两败俱伤,一齐下台.以浪子出名的李邦彦渔翁得利,这一次才真正当上了首辅.他踌躇满志,得意非凡.童贯再次出任河北河东宣抚使后,在前线还没有立下什么功劳,倒是在逼蔡京上谢表一举中立了不朽之功.为了酬庸报功,李邦彦特饬"宣和库式贡司"拨出二十万两匹银绢相赠.二十万两匹毕竟不是小数,手面阔绰的童贯对于这笔意料不到的财香也得好好地考虑它的用途.


到手之初,他就在心里决定,把这笔人情转送给郭药师,以取得他的好感.


从某一个角度来说,官场就是权术和阴谋的大本营(再加上一个实力地位,它的涵义就更完整了).人们要是不能在这些方面玩出一个名堂来,就很难在官场上混日子.上面提到的那几个出类拔萃的大人物都是这方面的好手,但他们中间也有工拙短长之分.蔡京原是这个权贵集团的祖师爷,但几年来连连失手,先后被他的第二代花木瓜王黼、第三代浪子李邦彦击败.童贯摔倒了又爬起来,居然能够从精明的李邦彦手里掏出二十万两匹,那当然是不简单的,但他又不得不乖乖地把这笔重礼转送给郭药师.郭药师欣然笑纳童贯送来的礼,还准备着更重的礼去送人.看来这个从残辽投降过来的后生小子步他干老子的后尘,正在玩弄更大的阴谋以博取更大的实力地位.他们各显神通,的确表演得有声有色.


"秦失其鹿,天下逐之."


这一位自以为十分高明,却受到他们共同愚弄的宣和天子正是这批逐鹿者在一定阶段中争相追逐的目标.只有郭药师心怀大志,他追逐的目标还要更大一些.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34

(六)

逐鹿虽然大有人在,国家大政,特别是边防危机却很少有人过问.他们哪一个在台上都是如此.人们清楚地了解,除了面孔不同,姓名籍贯有别以外,他们之间每个人的心术、伎俩、作风等等都好像是一块印版上印出来的,谁也没有新的看法,谁也拿不出新的办法.他们本来就是从一根藤子上长出来的窳果烂瓜.


看来在边疆危机上,还是宣和天子本人比他的大臣们多操了一点心.


譬如,从燕山府"惨复"以来,他曾经好几次召见熟悉边疆问题的赵良嗣、马扩,有所咨询,表示他很关心那边发生的情况,态度也好像十分诚恳.他使马扩一度对他产生新的幻想,认为官家在事实教训下,已经下了决心,想把搞得一塌糊涂的局面重新整顿一下,希望的曙光隐隐约约地出现了.


可是官家的决心是十分有限的,他的一切措施仍然凭一时冲动,一时好恶,想到哪里,做到那里,或者随着事变之来,临时应付一下,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根本谈不到有什么通盘计划.至于说他已经痛改前非,准备与民更始,那更是距离事实十万八千里的梦话.


在一次奏对中,马扩奏明了耶律大石在西方的活动,并介绍了耶律大石之为人.官家对此很感兴趣,忽然想出一个点子,要想师"海上之盟"的故智,派人与耶律大石联系,约他双方夹攻金朝.当时耶律大石努力经营天山以西的大片土地,已经开创了一个新局面,暂时并无回师东向与金人抗衡的可能性.马扩分析了形势,力劝官家不要存在与事实相距太远的幻想.这次官家又没有接受马扩的意见.派去与耶律大石联系的人走不到一半的路程,就连人带书函,一起被金人捕获,引起金人强烈的责问.朝廷当然也可以把责任推向下面,无如国书上印玺历历在目,证据具在,要完全推卸责任是办不到的.这一件虎头蛇尾的事情,并未得到一点好处,反而为金人造成一个口实.


这一错误又引起另外一件性质恰恰相反的错误.宣和五年冬季,接伴大金贺正旦使王昂以"使事不谨"的罪名被特敕勒停接伴职务.这一次是因为金朝派来的使节对上述事件啧有烦言,状元出身的王昂多少还有点骨气,他出于外交官员的责任感,为朝廷辩护了几句,金使就跑到政事堂大闹起来.这时官家好像被人抓到人证物证的舞弊犯一样,理亏情屈,唯恐再因此开罪了金使,不问情由就撤去王昂的官职,以谢金人.


这两件事,或左或右,或过或不及,都办得不妥当.官家想到就做,做了又要后悔,后悔了并不补过,有时反而以更严重的错误来掩盖以前的错误,以致造成更大的后悔.边境大计,显然经不起他几次后悔的.


在边境用人问题上,也是如此.


官家对童贯的反感越来越深,这在第一次伐辽战争时就已略露端倪.童贯无法改变官家对他的好恶,但有本领做到官家即使不喜欢他,仍然不得不借重他.这一点却是蔡京、王黼他们办不到的事情.官家虽然宠爱蔡、王,高兴时可把他们加诸于膝,放在揆席的地位上,不高兴时,又可以一脚把他们踢开,推入万丈深渊,无所顾惜,也不怕发生什么严重的后遗症.对童贯则不然,宣和五年燕山收复以后,官家做了一件快心的事,把童贯撵下宣抚使的位置,代之以贪吃懒做的宦官谭稹.可是事实证明,谭稹实在抬举不起,他在前线一年,举止乖张,行动失常,引起各方面的怨气冲天.官家迫不得已,只好再次起用童贯为宣抚使主持前线军事.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35


这是一个违反官家本意的任命,与此同时,官家又暗中做了手脚,提高郭药师的地位,使他zhuanzhi燕山一路,不让童贯插手其间,目的是要鼓励郭药师更加尽心殚力,为国效力.事实证明,这又是一件直得官家大大后悔的事情.姑不论郭药师之为人能不能为大宋朝做到捍卫边患的虎将荩臣,在一座山里,放进了两只大虫,他们在彼此的火并中消耗了大部分力量,这就给敌人以可乘之机.官家一心在文武大臣中搞平衡,连得这样简单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常识也平衡掉了,边事安得不坏?


总之,在边境问题上,官家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中.两年来,他的心理历程,可以概括在他的三句口头禅中.


金人咄咄逼人,他心烦意乱,最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且把它搁在一边再说,这叫做"且待商量".


形势更加险恶了,他内心也更加着急,现在拖是拖不下去了,只好随手应付一下,观望观望,希望出现什么奇迹来改变处境,这是与敌方打"磨旋儿",走着瞧.用他的口头禅,叫做"却又理会".


形势再进一步恶化,一切矛盾全都黎露无余,眼看大祸即将来临,心中遑遑不可终日,不知不觉又形成了极度悲观消极的想法,这就是他近来不断悲叹"休、休"的原因.


千错万错,无一不错,从头错起,一错到底.东京人称一种用双色罗缎交叉缝制的女鞋为"错到底",这个名称就概括了他们对时局的认识.现在,一切都向终点急遽奔赴,这个终点就叫做"大错铸成,万事全休".一个朝代,首先是官家本人,然后是许多官员以至老百姓都丧失了立国做人的根本信念,产生了不祥的"末日感",那么这个朝代的末日,确乎很快就要到来了.


历史上有两种情况都会使人们产生末日感:一种是长期积弱,到后来只剩得奄奄一息,人们普遍存在的脆薄衰竭的心理状态禁不起一点外来刺激而产生末日感,这是慢性的末日感,另一种是表面上繁荣富强,枝叶茂盛,实质上却早已蛀空烂光,一旦受到强大的外来压力,便堤决防溃,祸水横流,一发不可收拾,人们从长期欺骗着自己的假象中醒悟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惊慌失措,也会产生急性的"末日感".


就北宋末年这个特殊的历史环境而论,它似乎兼有这两者.


在当时人们中间普遍存在的末日感是一种兼有急性、慢性的,北宋式而非其它式样的末日感.面临着大祸当头,这种意识就会以各种形式强烈地反映出来,从而破坏神圣的抵抗运动.研究这一段历史,重要的经验教训之一,就是要密切注意这种消极意识的萌芽、发展,采取有力的措施防止它,消灭它,免得使它成为抵抗运动的障碍.


①宣和七年为公元1125年,又为金太宗天会三年.


②完颜吴乞买又名完颜晟,谥为金太宗.


③当时最高学府,相等于后来的国立大学.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36


④朝廷考试的场所.


⑤官府发给的粮食和生活费用.


⑥"木脚"指朱字,是当时权贵朱勔的代称.


⑦词人周邦彦.


⑧琵琶手教坊使刘继安,李师师的老师.


⑨做买卖时居间介绍抽取佣金者,称为牙郎.


⑩恩州,今广东南部;儋州,今海南岛,宋时均为贬谪大臣的处所.

第二十七章
(一)

在政治上,很少有完全紧密的团结与绝对无间的和谐.有之,则是表面上的团结与和谐.表面上的团结与和谐犹如包着硬壳的核桃,透过厚厚的外壳,内部仍有掩盖不住的"磊落不平".如以金朝而论,即使处在兴旺的上升时间,在它的宫廷与上层贵族之间也是矛盾重重的.特别在东路统帅二太子斡离不与西路统帅国相粘罕之间更存在着严重的权利与地位之争,存在着彼此间的嫉妒与排斥.但在发动侵宋战争一点上,他们的利害关系是完全一致的.他们好就好在这里,为了追求这个重要目标的实现,个人的私利被公共的利害冲淡了——至少在那目标尚未完全实现以前的一段时期中.


而他们的敌手,北宋宣抚使童贯则处于更大的矛盾中.这种矛盾并不因为大敌当前,大家有着唇亡齿寒的连带关系而有所缓和.童贯上不见信于官家,中间与同僚、与西军诸将领的关系搞得十分紧张,下面又与副帅郭药师完全对立,后来甚至发展到势不两立的程度.他们连表面上的、暂时的团结与和谐也做不到.


"师克在和",单就这一点而论,北宋军与金军相较就处于不利的地位.


童、郭斗法是金军南侵前北宋边防上第一件大事,它原在人们的意料之中,而其激烈的程度则又出人意外.


人们记得童、郭之间曾经有过一段"蜜月"时期,那是在宣和四年冬间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宣和四年十月,郭药师惊闻耶律大石被萧皇后扣留起来的消息,一方面又受到部下甄五臣、赵鹤寿等亲宋将领的胁迫,不得已率常胜军全军七千人负弩来降.由于这支军队实力完整,再加上他本人表现出来的沉毅有谋,当时就深受童贯的赏识.郭药师建议袭燕之策,被童贯、刘延庆采纳,并用他为杨可世的副手率师袭燕,战败而归,几乎一军尽歼,童贯对他也不加罪责.燕山惨复后,童贯特别携带郭药师一起凯旋归朝,在官家面前,极力揄扬,夸奖他的功劳,抬高他的身价,果然中了官家之意.在第一次陛见时,宦家就把自己穿的大珠络缝销金青纱战袍解下来赐给他,当场授以燕山路安抚副使和同知燕山府等要职,三天后,又加封为奉武军节度使、燕山路马步军副总管、升检校少傅.短短几天内,郭药师就从一名降将变成为朝廷大员、边防重镇.这都出于童贯的推荐,郭药师当然心中有数.他深知自己当时的处境,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后台老板,很难在宋朝的官场上站住脚.官家是他争取的第一号后台老板,童贯不失为一条最好的跳板,他一定要好好地利用它.因此直到童贯被勒令致仕以前,郭药师对他一直是卑躬屈膝的,而童贯对郭药师也是恩宠有加,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的日益迫近的威胁.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37


不久童贯去职,阘茸贪残的谭稹当然不在郭药师眼下.这时西军已陆续复员,回到西北原防,只剩下王禀一军还在河东协助知太原府张孝纯戍守.张孝纯在当时的文员中有知兵之名,慷慨莅事,自愿肩负起河东方面的国防重任,表演得十分火炽.只有与他共事一段时期以后,王禀才知道自己的责任重大,他把所部兵力集中在河东一线上调用,无力兼领河北防务.郭药师顿时好像头顶上搬去一块千斤石,好不轻快发舒!


恰恰就在此时,常胜军立了一次奇功.


辽四军大王,奚族首领萧干与耶律大石火併后,从残辽政权中分化出去,自立为"神圣皇帝",他的军事力量还算是相当雄厚的,对于金朝,固然不敢轻于一碰,对于宋朝,则狃于卢沟之役刈延庆数万之众败在他手下的事实,很有点藐视.至于郭药师统率的常胜军,则更是在他卵翼之下成长的,根本不在话下.燕京失陷以后,他率领奚军几次进袭北宋边境,得到便宜,更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这时他又钻了西军已基本西撤的空子,大举南侵.数万名奚军横冲直撞,一下子就越过卢龙岭,攻破景州,在石门镇一战,打败常胜军内老资格的将领张令徽、刘舜仁所部.一时声势汹汹.北宋的人心大乱,东京朝议也有主张撤出燕山府,仍以白沟河为界的.官家下诏切责燕山路安抚使王安中、副使郭药师.郭药师组织反攻,派战斗意志旺盛的赵鹤寿、赵松寿弟兄率领所部骑兵埋伏在景州、檀州之间的峰山中.奚军恃胜猛进,队伍不整.赵鹤寿、赵松寿看到时机已至,突然从山中杀出,拦腰一击,把萧干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奚军进锐退速,马上北撤.赵氏兄弟趁机追击,几天中间获得十分辉煌的战果,计斩获三千余级,俘执数千人,招纳部属二万余众,活捉奚太师阿鲁以下大官十余人,尽得落入萧干手中的辽历朝宝检玉册,萧干本人狼狈逃走,不久就在内部的火併中被杀.他的部下大将第白得哥携着他的首级降宋.


这确是北宋建国以来在北方边疆获得的一次真正的大捷.宣和君臣,告庙称贺,并把萧干的首级油漆了付太庙库内储藏.


这个胜利来得突兀,当时很多人都不相信萧干的首级是真的.东京西城颜家巷有一家家具店,号称"名作正店",活计却做得十分粗糙马虎,名实不符,东京市民就把一切做得不牢靠的生活统称之为"颜子生活",后来还引伸扩大到一切冒牌货、西贝货都称为"颜子生活".这条口语一直流行到辽、金.辽人、金人嘲笑宋朝政府上了别人的当,或者钻入对方为他所设的圈套时就说"错买了颜子".如今东京老百姓也嘲笑官家收进一颗假首级却付出不少赏金是买进一阵"颜子生活".


大约在东京人的心目中,官家做的事情,特别是有关边境的军政大事很少不是"颜子生活"的.但这次倒冤枉了他.根据各方面的考证,这颗萧干的首级货真价实,并非虚头.朝廷真戏真做,大题大做,告庙称庆,确实有它的理由.而郭药师更因此捞进一笔很火的政治资本,从此他的地位大大提高了,官家也因此确立了倚他为"北边长城"的边防方针,并且逐步把燕山一路的军政大权下放给他,骎骎乎有与童贯并驾齐驱之势.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38


最后一任的燕山路安抚使蔡靖,虽然名义上仍是安抚副使郭药师的长官,但却只好仰他的鼻息过活,根本不能有所作为.他除了不断密疏朝廷预言郭药师必反之外,井未采取任何有效措施来防止或限制郭药师的活动,而朝廷对于他的密疏,也照例来个相应不理.这样,蔡靖的日子倒过得十分清闲,每天与幕僚和儿子蔡松年诗酒唱和,再不然就是酒后发发牢骚.这父子俩写诗文、发牢骚的本领倒是有的.


蔡靖当着外人的面,称郭药师为"汾阳".汾阳是唐朝大将、以尽忠帝宝著名、后来因平定安史之乱等大功封为汾阳郡王的郭子仪的代称.这个称呼极尽赞美恭维之能事.但他在儿子及亲信幕僚之间却直言不讳地称郭药师为"轧荦山".轧荦山正是被郭子仪等平定的唐朝叛逆安禄山的小名.安禄山在叛变时,身任卢龙节度使,他的根据地正好也在燕山府.如果说郭药师入朝之初,逆迹未萌.赵隆就把他比为安禄山,未免为时过早,则现在郭药师擅地自雄,目无朝廷的事实,路人皆知(只有朝廷还对他存有幻想),蔡靖这样发发牢骚,可以说是接近事实的.


两个截然相反的称呼都传到郭药师耳边,但无论是帝室荩臣的郭汾阳也好,无论是巨憝神奸的轧荦山也好,对他同样都无关痛痒.手里有了六万精锐部队的郭药师对于单凭三寸毛锥和三寸不烂之舌混日子的文官们的毁誉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把蔡靖这样级别的直接长官看得一钱不值,无足轻重,郭药师的气焰可想而知.这就是童贯再次出山时面临着的棘手局面.

(二)

要打败谭稹.把他撵下从自己手里夺去的宣抚使的位置,并不需要花多少气力.要战胜官家,收复他一度丧失的官家对他的倚任,那也决非难事,他确信到头来总是官家要来就他之范,而不是他去就官家之范.童贯在再度出山以前,脑子里反反复复筹划着要对付的劲敌不是别人,而是他在内心中有几分怯惧、又多少存在一些幻想的郭药师,他已预作种种布置,也已设计出几套方案,只待复职令一下,就要使出狮子搏绣球的全力来对付郭药师,无论用软的或硬的手段,无论是笼络、欺骗、愚弄、威协,或以名位相压,或以实力相制,或以金钱美人收买,或者派人打进去,或者把他的亲信部下拉出来,只要最后能使郭药师乖乖地听他的话,接受他的指挥,就他之范,这一切手段都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欲达目的,不择手段,似乎对付、争取、压制郭药师就是他童贯出任宣抚使的唯一目的.


复职的朝旨明令发表后,童贯上给官家的第一道奏疏中就提出要求把马扩从京师调回太原的宣抚使司供职.奏疏中对马扩的才能备加赞扬,还带点威胁的口气说:"臣幕府中如无马扩其人,臣岂敢贸然北行?"看来太医邢倞从内臣黄经臣那里听来的消息是可信的.

小宇宙大心灵 发表于 2013-4-8 14:09:39


难道童贯真是这样欣赏马扩吗?不,童贯并不喜欢马扩,也不信任他,在重大的问题上,常常拒绝马扩的合理建议,因而使马扩十分愤懑,这有往事可证.第一次伐辽之役,兰沟甸战败后,马扩竭力反对撤兵进雄州城,主张在城外构筑阵地,调整军容,侍机反攻.童贯表面上接受,暗中却听了刘鞈的话,严饬种师道撤师,以致造成全线溃败.第二次伐辽之役,童贯又与刘延庆、赵良嗣吹吹唱唱,准备请金兵进取燕京,然后以金帛赎回.他不顾马扩的坚决反对,反而以朝命迫令马扩为国信副使出使金邦谈判,贻后来无穷之祸.燕京惨复后,童贯出于私心,把西军陆续调回西北复员,致使常胜军坐大.在这个问题上,马扩又曾多次与童贯力争,结果毫不生效,西军还是复员回去了.


老官僚的童贯只看到他们一伙人和他个人的眼前的利益,只有碰得焦头烂额时才会想起劝他曲突徙薪的人.莫非童贯也看到他的处境不妙,所以一定要把马扩请来.然而请来后,又未必能够亡羊补牢,采纳他的意见.因为在新的形势下,又有新的个人利益和眼前利益,妨碍他为全局、整体、长远的利益作出正确反应.


童贯比谭稹、蔡攸这伙人略为聪明之处是他至少能够看清楚他个人和眼前利益之所在,而他们那伙人连这点也是模模糊糊的,他们常会做出不符合主观愿望、甚至与之截然相反的事情,比较起来,童贯确实比他们高明,但也不能远远超越他们,因为童贯永远是童贯,他永远不能考虑超过他的范围以外的利益.


这使得马扩在他麾下,即使舌敝唇焦,心焚血注,仍然对时局很少补救.但马扩也永远是马扩,他是属于那种明知其不可为却偏要干下去,而希望其万一还有可为的执拗的人,哪怕他说一百句话中,童贯只听他一句两句而对时局有所裨益,那就值得了.苟有利于国家的边疆,何计乎个人的荣辱,他就是抱着这种心情应童贯的邀请来到宣抚使司当差.


听不听马扩的建议,童贯自有自己的权衡,但是马扩这个人有多少价值,在他幕府中能起多少作用,在童贯心中是清楚的.这时他感觉到需要用相当热情的态度来接待马扩,以弥补过去对他的怠慢.接风宴会以后,童贯屏退其他的从人,对马扩说了如下一番长篇大论的欢迎词:


"马廉访别来无恙,"这时马扩已升为保州路廉访使,不过他身为宣抚使幕僚,廉访使实际上还是个虚衔.官场中人对一个官员的升迁贬黜是敏感的,马扩之得以升迁是出于童贯的保荐,童贯立刻就以马扩的新官职相称,语气中既有尊敬,也不乏居功示惠之意."本使此番出山,惟有绻绻以廉访为念,任事之初,即向官家奏明调遣廉访,幸蒙圣旨俞允.如今边事千头万绪,唯燕山一路最关紧要,蔡太学累次密奏朝廷,策郭药师必反,但所言多属推断之词,尚无确据.廉访多次往来北道,对常胜军的动静,想必早已了然胸中,此事据廉访看来如何?本使原来已属意廉访统辖此军,今后有关该军之事,悉凭廉访主裁,本使概不顾问.为今之计,应如何处置该军方为妥当,本使也尚无定见,廉访当有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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