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大战略
地理是影响人类进化的一个重要因素。人类最古老、对后代影响最大的文明都起源于北半球。两河流域、尼罗河下游、印度河流域、黄河和长江流域(中华文明的源头不仅仅在黄河流域)都在北纬30度到40度之间的温带。希腊、波斯等古文明也在这个范围之内。它们彼此之间是相通的。两河流域和埃及通过巴勒斯坦连接,犹太人的祖先就在这片土地上发展了一神教。在两河流域和印度河流域之间有波斯,查拉图斯特拉的故乡。因此,从尼罗河到印度河,古老的农业文明在地理上是连续不断的,它们彼此之间有着密切的交流,贸易在远古时期就已经很发达了。而且,在北方的南俄、中亚大草原上,那些流动性很大的游牧民也起到了文化交流使者的作用。本帖最后由 零点出发 于 2012-5-11 11:10 编辑
第1节:自序(1)
自序
一、关于本书的写作背景
我的教育背景和工作经历都与本书内容没有直接关系。有很多年,虽然工作非常繁忙,我却保持了乱读书的习惯,不仅是为了学习,也是一种放松方式,一个业余爱好。2003年,我辞去了工作。在一个炎炎夏日在校读中看到“炎炎夏日”四个字时,不知恁地,忽然联想起《水浒传》“智取生辰纲”一章中,白日鼠白胜卖酒时的唱词:“赤日炎炎似火烧……”夏天,梁山好汉们上山打劫不义之财,我却躲在陋室中胡编乱写。行动者和思考者的差别就是如此之大。,一觉醒来,独坐无聊,在汗流浃背之余,突发奇想,无事生非地决定写一点东西。结果当然是自讨苦吃,但如同上了贼船,欲罢不能,只好断断续续地坚持下来。在那一天突发奇想拿起笔之时,没有计划,没有预谋,而且到现在,也没有什么组织支持。——没有任何官方给予或认证的头衔或职务,比如助教或科长什么的,所以,按照中国目前的状况,我没有资格自称为学者,我也没有兴趣僭取这样一个头衔。尽管在2003-2009年之间打过几次零工,但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都是全力以赴,是一个无业者,或美其名曰自由职业者。生活清贫,没有得到过任何官方直接给予的福利,没有领过失业救济,更没有领过美元据《瞭望》周刊2009年第四期文章《中国智库锋芒待砺》报道,在过去20年中,美国福特基金会在中国投资4亿美元,用于中国学者和智库的研究,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他们的观点。2008年3月,福特基金会为在华工作9年的首席代表送行,举行了招待会,有400多人出席,“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是来自于中国各重要部门,也有科研、教学和政策咨询部门的知名专家学者”。他们都接受过福特基金会的资助。智库接受美元或卢布不是问题,问题是资金来源如此集中,而智库又是如此趋之若鹜,研究结果必然会失去公正,影响到国家的决策和利益。同样据这篇报道,国内智库完全按照领导的意愿修改数据——这是另一个问题,福特基金会也许还不致如此,因为揭发他们搞鬼没有风险。同样可悲的是,清华大学的一位教授说,因为中国智库不发达,影响了“人权”、“自由”、“民主”的定义权和使用权。他的意思无非是要官府拿出纳税人的钱,由他们把不是白的甚至是黑的说成是白的。按常规,结论是预定的。这居然还是国家社科基金的一个项目。福特基金会算是智库的好金主。与福特基金会相比,这样的国家基金会实在太等而下之了。照此,中国的学术不会有出路。总而言之,中国的“学术界”确实不太经常与学术有关。、卢布、英镑,或其他任何种类的外国货币。除了在日常消费中间接缴纳各种税费之外,偶尔打些零工,挣几张中国人民的币,仍须照章纳税。因此,作为一名纳税人,我可以假装对国家的事情有发言权。欺骗自己比欺骗别人容易得多——虽然自己知道真相。
无业状态当然不是因为我懒惰,那只是为了多一小点个人自由而自愿付出的代价。因为有了这点争取来的自由,我能够写出自己的观点,虽然不免忌讳,却完全不用说套话、空话、废话、假话以及一切无用的话。当然,我也有自知之明。一介寒士,“算个屁呀”深圳海事局党组书记林嘉祥语。2008年秋,在深圳的一家饭店,林让一位陌生的11岁女孩领他去厕所,然后卡住女孩的脖子往厕所里拖。女孩挣脱了。当同在饭店吃饭的孩子父母找到林质问时,林扬言:“我就是干了,怎么样?要多少钱,你们开个价吧。我给钱嘛!”“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北京交通部派下来的,级别和你们市长一样大。我掐了小孩的脖子又怎么样?你们这些人算个屁呀!敢跟我斗。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其狂妄与无耻令人耳目一新。此后多有自觉地自称为“屁民”的屁民。网络上有评论说,林公仆的“屁”论说破了一个两千年的公开秘密。信哉斯言!事实往往很简单,掩盖事实的谎言却被制作得非常复杂。!探讨“肉食者谋”的地缘战略,肯定有不自量力之嫌。虽然这样提醒自己,但我也知道古人的担忧:
第2节:自序(2)
设使食肉者一旦失计于庙堂之上,若臣等之藿食者宁得无肝胆涂地于中原之野与?《说苑?善说》,刘向。“藿”,豆叶。这话是东郭祖朝对晋献公说的。当然,肉食、藿食都是比喻。早年的“肉食者”现在已经不再以食肉为满足了。另外,提前自我揭发一下:我几乎每天都吃肉。
现在所说的“为国家肝胆涂地”是一个比喻,类似“鞠躬尽瘁”。这和流民在战乱中真正的肝胆涂地是大不一样的。在以上引文中,言者的意思是,一旦统治者失计,百姓就会流离失所,死无葬身之地。肉食者“失计”是常态,买单者当然是藿食者。况且肉食者要做许多事情,思考许多计谋,比如像深圳市长(以及其他一些市长)那样买官卖官。他们未必有时间为民生“计”。因此,藿食者似乎不得不越俎代庖。幸运的是,国家几十年来已有了些许进步,大概或许好像似乎可能还不至于因为某个“屁民”说了一小点点真话就把他打翻在地,再像千百条蜈蚣一样踏上无数只脚。于是,我斗胆前行了。这本书是我对我的国家(真是我的国家吗?这样说难道不是太贪婪了吗?)所尽的一点匹夫之责——更准确地说,屁夫之责。我时刻卑谦地牢记“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古训——前面两个字和后面两字都不敢稍有遗忘。
本书引用的资料全部来自本人自费购买的图书、自费上的互联网,以及在街头报摊上购买的报刊。所有费用都是本人合法劳动所得,书中的观点都是自己思考和阅读所得。读者可以看出,本书引用书籍的作者大多是中国古人和西方学者,很少有中国现代的学者。我并没有任何回避引用现代国人的念头,这个结果实在是无可奈何,每每念及,不禁感慨万千。不过,既然生长在中国,我的许多观点肯定是在这个背景的潜移默化中接受的,其中有一些或许受中国现代学者的间接影响。另外,我几乎每天都要上国内的中文网站,在观点上和学识上都从网上文章中获益不浅——这些文章的作者肯定大都是现代中国人。不过,网络论坛上的文章大都是转贴,或几经转贴。读者既不能确定发帖者就是原创者,也很难了解网络作者的真实身份——这却是人们敢于发表真知灼见的最大原因。有时,某条新闻或某篇文章后的简短跟帖使我击节赞叹,或者仰天大笑。我欣赏写者的思考、敏锐、幽默或大胆,又遗憾不能知道他们是谁。所以,无法在此列举给我启发者的姓名,只能对那些隐名埋姓的原创者表示感谢和歉意,对转贴者的劳动表示感谢。
自孔子以降,私人著述在中国蔚然成风。但进入20世纪之后,思想禁锢之严厉前所未有,只是到了近些年才有些松动。对于个人,完全凭借一己之力完成一本书仍然有些艰难。从2003年开始,这本书断断续续地写了近6年,其中真正用来写作的时间加起来大约是3年。其余的时间或为琐事、或为口而奔波,有时一年多没有写过一个字——这样的时候有过两次。虽然我经常可以心不在焉地同时做两三件事情,但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却必须专心才可以写出东西,不能过于为第二天的柴米油盐发愁。一旦因事中断写作,往往需要重新酝酿好几天才能够接上原来的思路。因此,处于良好状态的时候不多,整个写作过程的效率很低。
书中许多引文出自出版时间较近的书籍,引用了时间较近的新闻事件,但这不代表我最初写那一段文字的日期也较近,而很可能是我把新的想法、新的资料加进原有的文字中去了。读书如同堆劈柴,也是“后来居上”。另外,拖延并非完全没有好处。好处之一是可以使用许多新的资料,或者早已有之的、但作者新近才知道的观点和资料。如果知识和见识能够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增长,而且减少了一点愚昧,也算在人生岁月无可奈何逝去之时的一个慰藉吧。但无论用多长时间学习,孤陋寡闻都不可避免,有待于大方者指正。
二、致谢和免责
首先感谢我的弟弟。他一直照顾年迈的父母,使我免去许多后顾之忧。我常年漂泊在外,生活无着。如果没有弟弟留在家乡,我真不知道如何能够照应父母。尽管他们一再表示一切都很好,不需要我操心,但我也知道,他们生病的时候从来都瞒着我,就像我瞒着他们一样。
第3节:自序(3)
本书的写作过程难免有些艰辛,今天回首甚至觉得有些不堪。不过,幸运的是,虽然有时快一些,有时慢一些,但我从来都不缺少想法,或对想法不能确定。写作一直都比较顺利,从来没有遇到难过的坎。最大的艰辛不在写作本身,而是把想法和论据记下来的时间太久,长时期支付体力和精力的消耗。我本来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真不知道这么长时间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或许冥冥之中有力量在引导和鼓励我吧。当然,家人和朋友的鼓励、关心和期待,也是我能够完成这本书的一个原因,在此向他们深表谢意。不过,我只与少数几位朋友大略说起过一些粗浅的想法,而且大多是比较早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刚开始写这本书,我自己都不知道最后会写成什么样子。朋友对我的关心是出于友谊和信任,不表明他们支持我的观点和立场。可以说,他们中的大多数关心的是我本人(主要是表现不佳的健康和财务状况),而不是我在写的东西。当然,有几位朋友相信我的能力,他们说过我的书一定会很出色。但他们的工作都很忙,没有时间听我多闲谈几句,而我也很少有这样的兴致。我曾经为周围无人切磋而略感遗憾,也曾经为长期独居陋室而稍感孤寂。如果不是因为这两点,本书或许可以写得更好、更快一些。不管怎样,现在终于写完了。我可以长长地松一口气,谋生口去也。
感谢杨宁、黄蔚、金鸥、杨锐、王跃华、夏志伟、王子哲、高菁等朋友以及曾经的家人。他(她)们都热情地说过“你如果需要钱,请告诉我”这样的话。名字的顺序以我记忆中他(她)们说这话的时间先后为依据。感谢侯奕萌、潘莉、蒋卫国热心帮助我联系出版事宜。他们还推荐零工给我。有了他们的承诺和实际帮助,我知道在写完最后一个字之前总会有一碗饭吃,因此略微安心了一点。毫无疑问,书中所有内容一概由我本人负完全责任,其他任何人都不承担任何责任(编辑例外,他要承担放过我的错字、漏字、衍字、病句的责任,包括引文)。
我不揣谫陋写了这本书。本来没有奢望能够承担如此重任,现在居然坚持到完工。这本书的内容可能有些庞杂,但与国家发展所需要的条件相比,还是太简单了。据《华严经》,在帝释天宫有一张宝珠结成的网,因陀罗网,网上的每一颗珠子都映现其他所有珠子,也映现珠子中的一切映现。我希望本书的各个部分、章节都是开放系统,不仅彼此映照、呼应,同时也对读者开放。如何理解本书的内容是读者的事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读。如果能够诱发读者诸君已有的仁智之心,有抛砖引玉之功,本书就算成功了。
几年前,在一个边疆小城的郊外,一个人在飞快地奔跑,同时作扬鞭状,并不停地喊:“得儿,驾!”那是一个有些寒意的凌晨,天刚刚亮,还有薄雾,宽阔的马路上空空荡荡,四周也没有人家。只有这一辆“马车”在驱驰。这个人不是我。一辆汽车从他身边超过,我坐在车里。几年来,我竟不能忘记他跳跃的身姿,高高举起又落下的手臂。我有时想,如果能够像他一样驾车或驱马(我不能确定他的交通工具)奔跑,当是人生一大乐趣。他如此潇洒、自在,实在令我向往不已,又自叹不如。这位“赶车人”或许是通常所说的“精神病”。这是一个猜想。然而,我们的精神状态很可能不比他的更好。我努力地向前挪动,把我的书献给大家。读者诸君看到的这本书就是我的马——或蹇驴。我在奔跑(不是裸奔),不惧向大家献丑。我知道,我比那位“赶车人”还差了很多,不能彻底放松——这是常见的心理病症。
恳请读者诸君不吝指教。遥拜致谢。
丁力2009年5月
引言:百年事业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
一、诗句的出处及对地缘政治学的启示
标题中的这两句诗出自《醒世碑记》,相传为清顺治帝福临所作。当然,相传而已,并无确证。紧接这句之后是“禹开九州汤放桀,秦吞六国汉登基。古来多少英雄辈,南北山头卧土泥”。像是顺口溜,意思似乎与毛泽东的《沁园春?雪》相近。可比较“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两位开国者都是在感慨他们之前的开国之君。但两首诗的基调完全不同。毛泽东的诗更有帝王气势,意气风发,抒发古代帝王豪杰“俱往矣”的豪迈,又表达“还看今朝”的自我期许。福临(1638—1661)是清兵入关时的皇帝,但那时他才7岁,即位不到1年。大清朝的江山不是他打下的。与残酷的征服者形象形成对比,福临还是一个情种。民间有一个广泛流传的传说:顺治帝为情所伤,看破红尘,把帝位传给儿子玄烨(康熙帝),自己到五台山出家了。这首诗表现了他悟道之后的清醒。在比较了先朝的帝王之后,福临感叹吾亦将“卧土泥”的无奈。“土泥”是生命的归宿。古人一直知道,我们从土中来,将回土中去。例如,吴公子季札在他儿子的葬礼上说:“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语出《礼记?檀弓》,是有关内容的较早的一个记载,时间在公元前515年。1067年,欧阳修祭奠他去世26年的朋友,作《祭石曼卿文》,对亡友有美好设想:“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却“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欧阳修知道:“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曼卿,石延年字,北宋的一位武臣,诗文亦有名。石曼卿也是一位国际问题专家,他主张备战,以抵抗契丹和西夏的侵扰。《圣经》也有归于尘土的说法。上帝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名叫亚当,又用亚当的肋骨造了夏娃。亚当没有遵守上帝的吩咐,吃了夏娃摘给他的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耶和华上帝要惩罚他:“你必汗流满面才得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圣经?创世纪》三)然后,“耶和华上帝便打发他出伊甸园去,耕种他所自出之土。”据此,犹太人的祖先在那时似乎是农民,或者这是他们从两河流域听来的故事。这种无奈,以及怀古,是中国历代诗人反复吟咏的主题之一,影响了中国人的历史观。
第4节:自序(4)
福临是否放弃帝位出家,今天已不可考。标题中的诗是不是他作的也不太重要。这句诗的关键是它的内容,它对国家治理、地缘政治学可以有很大的启发。
可以说,“百年事业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分别表达了地缘文化和地缘政治的精髓。“百年事业三更梦”——世事无常,许多世事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最好的办法是多作努力,然后顺其自然,适当调整。如果刻意为之,反而容易坏事。在20世纪,德国、日本刻意追求大国地位,连续发动侵略战争,却落了个战败的结果,倒不如没有发动战争。如果没有战争,凭借两国的经济和技术力量,本来就可以获得地区领导权。战后,国家满目疮痍,几代人的强国梦付诸东流,真是如同一场“三更梦”。它们的邻国更是无辜遭殃。日本可以不太顾及邻国的哀痛,但是大梦醒来,恐怕不能不惋惜自己失去的机会。另一方面,在战时的德国和日本,经济和技术是从属的,服务于战争,但在战后却成了它们国际地位的保证,达到了战争没有达到的目标。苏联发誓要“埋葬”西方国家1956年11月,苏联总书记尼基塔?赫鲁晓夫对西方外交官们说:“历史在我们这一边。我们将埋葬你们。”,为此信心满满地挑起冲突,卷入冷战,冷战的起因除了意识形态的对立外,美苏两国地缘政治的冲突也是主要原因,也许是最主要的原因。无论有无意识形态冲突,两个扩张大国的矛盾都难以调和。最后却被美帝国主义埋葬。苏联帝国解体,俄国数百年的扩张事业毁于一旦,而北约则咄咄进逼,一再东扩。美国也追求大国地位,但它首先做好自己的事情,“潜龙在渊”,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逐步地适度扩张。在20世纪水到渠成之后,美国和它的盟国一起,两次打败挑战者,取代英国成为新的世界霸主,而英国也很愿意接受美国做它的继承人。早年的英国和美国类似,以商业和海盗起家,首先追求的是利益。在霸权之前,英美两国没有制定明确的霸权计划,没有全国一致的目标,却逐渐积聚了霸权所需要的力量。因此,它们的霸权也更持久。
二、万里江山一局棋
先从后面这半句谈起。从字面上看,顺治帝说的“万里江山一局棋”与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所说的“大棋局”很相近。顺治帝下的棋很可能是围棋,布热津斯基下的棋是国际象棋。前者的变数要复杂得多。
地缘政治就是国家作为棋手,以地球表面为棋盘,以政策、行动、军队、别国作为有形或无形的棋子,彼此博弈。地缘政治学研究的重点是棋盘——“万里江山”和棋子。每一局棋都在这张棋盘上走。地缘政治的棋盘凹凸不平,边角不齐。各种变数多到不可胜数,因此,国家间的博弈比下棋复杂得多,结局的可能性也更多样化。在棋枰上,棋手就是对手,双方玩的是“零和游戏”,一人之得就是另一人所失。但在地缘政治中,合作正变得日益重要,即使对手,也会有很多合作,结果可能是双(多)赢,也可能是双(多)输,不直接相干的渔翁得利。在地缘政治中,国家既是棋手,也是棋子。虽然互为棋子,但一般而言,强大的国家利用别国的机会更多。此外,还有先手、后手的问题。在东方国家发现了地球这张大棋盘的时候,西方国家已经在上面布满了棋子。好在中国历史悠久,祖先留下的国土辽阔,尚有许多回旋余地。而且,国家间政治没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一局输了,可以在下一局扳回来,但也可能从此一蹶不振,彻底出局。德国在20世纪的世界大战中连输两局,至今仍留在棋局中,但形势却局促了很多。中国在20世纪初面临“亡国亡种”的危险,终于挺了过来并再次站起来,而且还有成为全球大国的可能。苏联输掉了冷战,也输掉了帝国,也许再也没有机会重建苏共的大帝国。国家的兴亡是一个较长期的过程,除了很少出现的紧要处,一般不会出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情况,但是,国家的每一个重大决策都在参与塑造这个长期过程。所以,每一个决策都要谨慎。
第5节:自序(5)
国家间政治和正式棋赛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落子无悔”。放下棋子就无可挽回,悔也没有悔处。每一个国家都会设法充分利用别国(特别是不友好国家、潜在的对手)犯下的错误,为本国增加利益,否则它的决策者就在犯错误。“万里江山一局棋”有关本书主题,以后数章中还要详细论述,此不赘言。在此着重谈谈“百年事业三更梦”。
三、百年事业三更梦请比较李商隐的《咏史》:“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北湖南埭”指玄武湖和鸡鸣埭(dài,坝的意思),在今南京。从东吴、东晋到南朝的宋、齐、梁、陈,史称“六朝”,皆建都于建业、建邺、建康(今南京)。东吴把都城设在建业的时间是229年,到280年被西晋灭亡,建业为吴都51年。东吴和东晋中间隔了一个西晋,西晋都城在洛阳。从东晋建立(317)到陈灭亡(589)共272年。前后两段时间相加,六朝一共323年,政权更迭频繁,这就是李商隐说的“三百年间同晓梦”。从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条约》奠定现代国际关系的基础到今天,也已有300多年,世界霸主地位屡经倒手。争霸失败者更多,挂起“一片降旗”。这不也是“三百年间同晓梦”吗?如果一个国家做出了错误的战略决策,虎踞龙盘的地理之势也不能提供足够安全。
国家的兴盛是“百年事业”,不是一蹴而就的大跃进。“事业”是神圣的,也是世俗的。马克斯?韦伯认为,“事业”或“职业”一词“至少含有一个宗教的概念:上帝安排的任务”。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58页,三联书店,1987年。德语的beruf有“职业”、“天职”之意,与之对应的英语的calling有“神的感召”、“职业”之意。在德语中,berufen作动词用是“任命”,作形容词用是“负有使命的”,其含义是把在这个世界上的职业当作上帝的安排。韦伯认为,这样的含义只存在于信仰新教的国家中,这是新教事业发达的根本原因。因为有了更高的含义,“职业”与“事业”的意思是一样的。需要说明的是,在不同的语言中,对应的词往往意思有很大的不同,特别是抽象的词。不过,在“事业”这个词上,中德语言在内涵上没有大的出入。这个事业是上帝的安排,人们必须服从。人们对来世的追求变成了致力于此世的事业。因此,在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之后,新教伦理促进了西方世界的兴起。在中国,儒家一向是入世的,没有这个问题;佛教有过类似的世俗化转折。唐朝时,禅宗大师百丈怀海在江西创立了农禅,提出“一日不做,一日不食”。他身体力行,“日给执劳,必先于众”。《祖堂集》。北方有临济宗,一直传到今天。但总的说来,禅风在南方更炽盛。也许因为禅宗的改造(应该还有自然条件的因素),今天的南方人比北方人更难容忍懒惰和懈怠,也更具有资本主义的冒险精神。禅宗把“平常心”当作通往宗教觉悟与自由的途径,把日常生活作为宗教修行的手段。在传入中国800年之后,佛教出现了猛烈的世俗化。禅宗的“清规”与“新教伦理”有相通之处,都有入世的一面。
儒家一向注重民生,以口号和意识形态代替粮食不是中国的传统;同样,把不可变更的“历史规律”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也不是中国的传统。这些都是舶来品,倡导者有“全盘西化”之嫌。相反,在中国的哲学中,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天”监督着统治者的一切言行,惩罚他们的错误和罪孽,收回给他们的任命。“无常”的观念不是来自佛教,早在先秦时代就已经被广泛接受了。在立国之初,周人已经认识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尚书?蔡仲之命》。“惟命不于常”。《尚书?康诰》。在战国时期,学者们从历史中了解到“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左传?昭公三十二年》。这是史墨对赵简子说的话。到了元朝末年,总结为“天道无常,惟德是辅”。《明史?章溢传》。章溢与刘基、叶琛、宋濂号为“四先生”。四人一起初见朱元璋时,朱元璋提问:“今天下纷纷,何时定乎?”章溢说了以上引文,又接着说:“惟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耳。”他实际上在重复孟子的“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孟子?梁惠王》)。这种思想是中国历史上政权更替的理论和道德依据,流传至今。中国人自古就不承认,打天下就能理所当然地坐天下,传子孙。
第6节:自序(6)
事业不是梦想,梦想不能代替事业。人类的智慧是有限的,不能完全理解天道之运行。伊曼努尔?康德指出了人类理性的两难困境及其限度;卡尔?波普尔揭示了历史决定论的贫困,指出历史没有目标;从弗里德里希?尼采到后现代派诸家试图颠覆西方的传统价值,把人类从理性和科学中解脱出来。这些都说明了某一层面上的无常。量子物理的发现则证明了万事万物的不确定性。虽然无常是常,但无常也非恒久不变,否则无常也就成了有常。所以,佛家说:“今若无有常,云何有无常,亦常亦无常,非常非无常。”《中论?观邪见品》,龙树造,鸠摩罗什译。据此,无常其实是常态,无常不成其为无常。我们不应该执著于常或无常,应该以平常心待之,不要有分别心。
相比与儒家、佛家、物理学的理论,道家的无常思想可能更容易被大众接受,因为它更接近日常生活。道家对待“无常”的态度是豁达的:“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庄子?秋水》。道家这样的境界,大概很少会有人表示拒绝吧,但也很少有人能够做得到。
帝国的扩张、帝国的维持,都是一项艰难的工作,因为额外的目标和开支带来沉重负担。从962年到1945年的近千年间,德意志民族建立过三个帝国。神圣罗马帝国是一个封建帝国,权力大多分散在各邦,有些像中国的先秦时期。在封建制度之外,宗教分裂进一步撕裂了德意志;由于地处中欧,邻国出于地缘政治的原因不能接受德意志的统一;普鲁士和奥地利为争夺德意志的领导权而争斗。在1871年,普鲁士在俾斯麦的领导下统一德意志,把奥地利排除在外。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最接近完成统一的目标,但他的统治是灾难性的,时间也很短暂。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拥有世界上战斗力最强的陆空军,尤其在二战初期,闪电战势如破竹。但纳粹德国最后仍然战败,千年帝国之梦在十余年间破灭。波拿巴?拿破仑在战场上时常改变主意,部下只好紧紧跟随他的主意而不求理解。赫尔穆特?冯?毛奇(老毛奇)说过:在遭遇敌军之前,任何战略都没有意义。老毛奇不仅是西方最伟大的军事战略家之一,也是最伟大的军事指挥官之一。他非常宽容前线指挥官改变他的战略,哪怕导致他的军队在战场上陷入被动。可见,伟大的战略家都知道制定战略与实施战略的区别,也都谙熟“无常”。
“百年事业三更梦”所表达的意思好像是消极的。然而,如果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却是非常积极的。历史是由很多偶然因素创造的。我们要永远记住“世事无常”,不要试图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历史,不要误以为人类有确定未来历史的能力,那是超人类力量(佛、上帝、真主)的工作,以偶然的方式展现给人类,人类不能把握。爱因斯坦曾经断言:上帝不掷骰子。他错了,上帝的确会掷骰子:自然界存在着偶然性。过去恍惚是一场三更梦,未来仿佛是一场三更梦。我们不能把梦境当作现实(现实也是一场梦),错认他乡为故乡。历史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我们只能努力做好自己,改善现在。由于大多数中国人的贫困和社会不公正,中国的崛起是一个“百年事业”,需要长期的努力。在中国已经真正开始崛起之时,“为了中国崛起”是一个危险的念头。
常与无常本无区别。我们仍需奋斗。在排斥了过去与未来的确定性之外,我们需要一个坚实的“现在”。与佛家的觉悟者不同,我们不能够破得那样彻底,还需要在现实世界留下坚实的落脚点,作为思考和行动的基础。其实,大乘的觉悟者也发愿留在娑婆世界普度众生。对于每一个个体,生前和死后都是无知的黑暗。纳博科夫在他的回忆录中说:“摇篮在深渊之上摇晃,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存在只不过是两个永恒黑暗之间短暂的光明隙缝。”Speak,Memory:An Autobiography Revisited, Vladimir Nabokov?这是作者在第一章的第一句话。可比较《楚辞?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纳博科夫更精细、恐怖,而《远游》更雄浑、阔大。时间是一切武器中最强大、最恐怖的武器。除了不可验证的传说之外,虔诚的宗教徒、得道的高僧(未必是佛教出家人),都不能明确知道此生之前、此生之后的事情。此生也许只有一次,此生的幸福是最重要的。每个人对幸福都有不同的理解,这是自由的价值所在。除了个体的生命之外,延续生命,延续文明,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责任。文明使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没有生命,就不会有文明。没有了文明,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就会深陷蒙昧、野蛮、黑暗。
第7节:自序(7)
四、帝王之梦与百姓之梦
百年事业三更梦,这个梦是帝王之梦。平民百姓很少像项羽、刘邦那样做帝王梦。他们无权无势,无论他们的梦想多么不切实际,多么荒唐可笑,最坏也不过是个人的“意淫”,能够伤害个人或家庭,却不会危害到国家。最需要警惕的是帝王之梦。
人生在世,不满百年。帝王之梦是权力在握,长生不老。秦始皇焚书坑儒,却信方士,自称“真人”,遣徐福入海求仙人和不死之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实他更信方士,敬鬼神,还把女儿嫁给了方士。武帝听了方士讲黄帝登仙的故事后说:“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躧耳。”《史记?孝武帝本纪》。躧(xǐ),鞋的一种。武帝召文学儒者,说他要怎样行仁义。汲黯当场揭发说:“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史记?汲郑列传》。这个事例又一次证明,任何学术或主张在成为官方意识形态之后必将走向虚伪。武帝气愤退朝。一代枭雄曹操疆场厮杀多年,见惯死亡,也曾伤感地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曹操。唐太宗是历史上少有的明君,他在初登基时说:“神仙事本虚妄,空有其名。”《旧唐书?太宗纪》。时间在贞观元年。但是到了晚年多病的时候,他开始服用丹药。王玄策消灭中天竺国,把印度的国王和方士带回长安。太宗相信方士已有200余岁的谎话,服了他的药,结果中毒暴亡。成吉思汗在晚年的时候,听说道士丘处机活了将近300岁,邀请他去阿富汗见面,想要他的长生不老之药。他们初次见面时,成吉思汗满怀希望地问:“真人远来,有何长生之药以资朕乎?”丘处机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有卫生之道,而无长生之药。”成吉思汗反而赞赏他的诚实。事见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70页,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本书引文的句读略有改动。明初,太祖、成祖不信神道,杀戮过甚。自明太祖朱元璋起,唐宋时已经基本绝迹的活人陪葬再度兴起,孔子连用假人陪葬都不能忍受。他骂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孟子?梁惠王上》)。朱元璋死后,他的40个妃子中有38人殉节,“这显然是学蒙古人那一套”,《剑桥中国明代史》,200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本引文所出的第三章的作者是小约翰?D?郎洛瓦。以延续帝王进入阴间后的享乐。明英宗在临终遗言中吩咐取消殉葬,此时距明朝建立已经有96年了。《明史?英宗后纪》还赞美曰:“罢宫妃殉葬,则盛德之事可法后世者矣。”以上这些梦想的例子限于有为之君,昏庸皇帝的美梦就更多了,不值一提。自古以来,皇帝们对生命的逝去很敏感,不始于顺治帝,亦非终于顺治帝。这种敏感没有妨碍他们施展雄才大略。
这些还只是帝王私生活中的黄粱美梦。当他们企图展现雄才大略时,危害要大得多,能够把整个国家或地区搅得天翻地覆,他们还能在众人的死亡中慷慨浩歌。古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20世纪的政治领袖们已经轻松地把枯骨的数字推升到千万级了。相比之下,将军杀人,小技耳。如果有一点无常的知识,他们也许就不会去争当世界领袖,不会试图推进历史。
帝王们感叹的都是他们自己的生命和快乐,惋惜的只是他们自己逝去的岁月。在帝王的统治之下,即使恭逢“盛世”,那也只是权贵的盛世,与百姓无关。更不用提战争频仍,饿殍遍野,生灵涂炭的时候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句小曲因温家宝引用而闻名一时。《山坡羊?潼关怀古》全曲如下:“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作者张养浩(1270-1329)是元人,担任过高官(礼部尚书)。在20世纪之前,高官同情百姓境遇者并不少见。这是张养浩在去陕西赈灾的路上写的。另外,“宫阙万间都做了土”表明作者没有脱离传统的“怀古”内容。此之谓也。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如果匹夫只有责任,没有权利,只能是奴隶。甘愿这种卑下地位者不过是奴才。奴隶和奴才都不是具有完全人格的人,不可能促成现代国家的兴起。“兴”的标准应该是百姓福祉的提高。不能让百姓受益的国家之“兴”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少数权贵挂在脖子上的奖章。国家的存在理由是保护每一位国民的安全、福祉,保障社会的公平、正义。没有个人就没有群体。个人价值最重要。没有个人价值,国家也就失去了存在理由。百姓不是棋子,更不是弃子。国家不能为了帝王之梦而牺牲当下,牺牲现实,牺牲百姓,最后毁坏国家未来。
第8节:自序(8)
人生是一场三更梦,历史则是一场春秋大梦。与帝王们的恋恋不舍相比,文人对时间的消逝、历史的远去更多是一些无奈和感伤。在《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解读跛足道人关于人生的词:“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道人称赞他“解得切,解得切”。这是小说作者开宗明义提出要旨。根据甄士隐的领悟,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暂住民”。“暂住证”的有效期不过数十年,也不得不时时接受瘟神、噩运的检查。与《红楼梦》的开篇要旨类似,《三国演义》的开篇是一首咏史诗,为全书的国际纷争定下基调。《临江仙》全诗如下: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许多人误以为这首词的作者是罗贯中。其实,它出自杨慎品评历史的弹词《二十一史》。毛宗岗批《三国演义》时,把这首词放在小说正文的前面,后来成为小说的一部分。杨慎(1488-1559)是明大学士杨廷和之子,博学多才,24岁中状元。杨慎是一个典型的儒者,耿直敢言,因忤逆明世宗被充军云南永昌(今保山)。他的《临江仙》表达了中国传统文人对历史的一般看法,《临江仙》被广为传唱已足以证明。
中国古代文人大都喜欢写怀古诗词,怀古时又多时光不再、英雄往矣、万法皆空的感慨,在英雄豪情中不免藏着淡淡哀伤。其中多有名诗、名词。比如,《金陵怀古》是一个常用的题目。王安石(1021-1086)在晚年不得意时填《桂枝香?金陵怀古》。其下阕是:“念往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王安石曾是一位强势、强硬的宰相,也难免对时间的流逝表露出脆弱的一面。与王安石同时代而年纪较轻的苏轼(1037-1101)填《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苏轼和杨慎的词出现了意思相近的“谈笑”和“笑谈”。周公瑾谈笑间,曹操大军“樯橹灰飞烟灭”;白发渔樵笑谈间,“古今多少事”灰飞烟灭。沉重的历史在回顾中变得轻松了。上引的这首词也属于这一类,它的通俗名声很大。《三国演义》是关于国际关系和国际战争的一部小说。虽然魏、蜀、吴的三角关系是在中国领土的大框架内,但现代国际关系中争斗的要素那时都已经有了。因此,我们也可以把这首词看作中国传统文化对国际关系的基本看法。中国的这一类怀古诗往往都流于伤感,在“笑谈”之中似乎放弃了努力。今天,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发展社会(不是国家),但如果以为人类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历史,那就大错特错了,必然会吃尽苦头。
风水轮流转。大国崛起又衰落。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与国家相比,个人的价值更珍贵,文明的传承更持久。中华文明生生不息,自强不息,多次被异族入侵打断却又顽强地延续下来了。与以往不同的是,在20世纪中,中华文明先是受到外来优势文明的冲击,然后又受到国内政权的摧残。这种内外夹击的情况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后果最为悲惨。其实,只要我们能够维持中华文明的正常生长,给予她足够的养料,一切足矣。这些养料不需要官方的梦想,不需要刻意制造——这些很可能是有毒的。一个更加自由、更加开放的社会自然会给文明添加营养。在自由之中,中华文明的传人将做出更加伟大的创造。
世界正在经历一场大的变局,一盘新的棋局就要开始。我们恰逢其时。刻意追求世界地位不符合中国的利益,以“平常心”对待中国的发展是最好的办法。将来的中国应当彰显文明、维护和平、促进贸易……强大的军事力量只是这一切的必要保障,不是国家兴盛之目的。国家的强盛不是刻意追求来的。很多时候,越是刻意追求一个目标,越容易适得其反。帝国和强国的产生是偶然的,无常的,是天意和个人决定共同作用的产物,而这些个人决定常常是“由一些政治上根本没有合法性的人做出的”。赫尔弗里德?明克勒:《统治世界的逻辑》,8页,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国家需要留给那些“没有合法性的人”以机遇。这些人如同机遇一样可遇不可求。因此,个人自由对国家的扩张必不可少。明克勒在考察各帝国历史之后说:“差不多每一个帝国都是在一个‘心不在焉的时刻’产生的。”《统治世界的逻辑》。“心不在焉的时刻”(in a fit of absence of mind)是英国历史学家John Robert Seely在1883年说的,由明克勒转引自尼尔?弗格森名噪一时的《帝国》。这个表达与北京土话中故作潇洒的“一不留神就……”不同。“心不在焉的时刻”只是成功时刻到来时的“心不在焉”。它要求的做事态度是认真的,只是把精力集中在过程中,不刻意追求某个宏大目标。
以上说了这么多,对标题实在有“过度诠释”之嫌,而且标题所出的诗很可能不是顺治帝所作。地理因素极大地影响着国家的命运,但棋局与梦境经常难以分别。比地理更重要的因素是人。没有人的地缘政治学是完全不可想象的。请记住刘禹锡《金陵怀古》中的一句诗: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金陵怀古》全诗:“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冶城、蔡洲、幕府都是金陵(南京)的地名。对比“山川空地形”和“钟山何处有龙盘”,可知仅有好的地理条件是不够的。
切记!切记!言归正传,请读者诸君开始阅读本书的正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