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43
每次枪毙人都出现这种冷场现象,但过一会儿总会有人说他执行,有时候好几个人争着要执行任务。参加会议的都是老战士,连队的骨干,他们要求人党,有的还想提干,这是考验他们的时候。
但是连长等了几分钟,没有一个自告奋勇的。
谁,谁来执行这次任务?连长又问了一声。他有点不高兴了,说,怎么回事,是叫大场面吓住了吗?妈的,平时你们积极得很,关键时刻都熊包了!
连长采取了激将法,还是没人吭声。连长脸上挂不住了,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但他眼睛转了一圈后压制着心头的不快,举重若轻地说:这样吧,还是由一班长执行任务,一班副做助手。还真是大场面,还真得有经验的老同志执行任务。叫新手干我还不放心。
一班长就是陈平安,一班副是张克一。
可是陈平安没吭声。连长在他的脸上看了一眼,说:
怎么样一班长,执行这次任务没什么困难吧,嗯?
再也不能不表态了,陈平安说:
我执行是没困难,就是……不太合适。
连长瞪了一眼,说:嗯?
我毙过四个人了,还有的人一个都没毙过,这次又叫我毙,别人没意见吗?
连长觉出陈平安是不想执行这次任务,脸色马上难看_『,一字一顿地说:
正因为你毙得多,有经验,才叫你执行这次任务。好了,就这么定了。
散会了,班排长们往外走,连长说了一句:一班长留一下。
过了半个小时,陈平安回到宿舍。他脸色不好看。张克一问他连长跟他说什么啦?陈平安说,训了我一顿,说我狗肉上不了席!开公审大会枪毙人,正是立功露脸的机会,为什么打退堂鼓?还想不想在部队干,想不想提干?
张克一没再说话。士兵的服役期是两年,马上就该退役了,陈平安不愿退役,退役回去就要种田,他家乡种一年地打的粮食吃不饱肚子。他几次对张克一说过,他最好的出路是在部队提干。
公审大会九点钟开始,罪犯必须提前半小时押往会场。八点钟就把罪犯从号子里提了出来。卸掉了脚镣手铐,张克一就要捆,陈平安拦住了。等会儿再捆吧。张克一说该卸下巴了。陈平安说:不用卸。我昨晚上就跟他说好,到会场他不捣乱。
真不捣乱?张克一不信。
真不捣乱?他跟我保证了的。
可别出事呀……
张克一不放心,还怕连长来了批评。连长还就来了。开万人公审大会,是连队换防以来第一次,连长怕出纰漏,提前二十分钟来检查准备工作。他看见陪法场的罪犯都捆起来了,死囚还蹲在墙角吸烟,面前摆着两碟菜,半碗酒。陈平安蹲在他面前吸烟,正在说什么。
陈平安!连长吼了一声,蹬蹬走过去。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44
陈平安看见连长了,走过来想说什么,但连长不容他张口就破口大骂:
胡球日鬼,谁叫你给他端饭哩!昨天不是定好了不叫吃饭吗?吃了饭有力气,闹起来咋办?好啊,你个陈平安,还给他喝酒,你是故意破坏这次公审大会吧,叫他开会时撒酒疯!快八点半了,你还不摘他的下巴,还给他抽烟……
连长,我跟他说过了,他说开大会不喊不闹……陈平安说。
不喊不闹?
他说老老实实……
鬼话,你听他的鬼话!关小号还要把房盖挑了,开大会不捣乱才碰上鬼了!你是成心要给我惹点事吧?快绑起来,把下巴摘了!快!
连长,那不太……太……陈平安的嘴磕巴了。
太什么?你说太什么?执行不执行,你执行不执行?我现在就撤你的职!你要是磨蹭,耽误了开大会,我先把你捆起来,问你个同情阶级敌人破坏公审大会的罪!连长勃然大怒。
陈平安愣住了,他可能没想到连长会这样大发雷霆。他的脸色变得死灰一样,嘴唇抖了好一阵子没说出话来,扭头朝犯人走去。张克一叫了两个战士跟过去。四个人一句话不说,把犯人放倒在地,五花大绑捆起来。起先犯人没出声——他也看到连长训陈平安了——但是把他翻过来躺着,陈平安的手捏住他的牙关,他便使劲扭动身体,把头左右摇摆,杀猪般嚎叫,班长,不喊,我不喊,保证不……捣乱……陈平安的手停了一下,抬头看连长,但是他看见了连长铁青的面孔,便又抠住了犯人的下巴颏。他凶狠地吼了一声:别嚎啦!犯人就再也没出声。两个战士摁住了犯人的身体和两腿,张克一抱住了犯人的头,陈平安扳住下巴颏使劲儿拧,抠,扳,拉,但犯人的牙关节就是不脱臼。后来换上了张克一,使劲儿拧,还是不行。连长生气r,骂声废物,亲自动手。摆弄了足有五分钟,还是没弄成。这时候连长明白了,要使牙关节脱臼也不是简单的事,并不是陈平安故意不出力气。他的脸上出汗了。他站起来叫一个战士去叫医生。
看守所的医生来了,连长说你把他的下巴给我卸下来。医生睁大了眼睛说,我可没学过这个技术。连长气得睁圆了眼睛瞪医生,骂,你这个大夫咋球当的,连个下巴都卸不下来。
医生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但对这个老兵没法子发火,就出主意说打麻醉药吧。麻醉药管事吗?连长问。把他的舌头麻醉了,就说不成话了。快去拿!医生背着药箱回来,往针管里抽了五支普鲁卡因,举起来注射,但犯人拼命挣扎,把头摆来摆去不让扎,日你妈日你妹子乱骂。医生的手抖着扎不下去。陈平安又看了一眼连长,说:
连长,算了吧,他不捣乱……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45
闭上你的臭嘴!连长火气很大,气急败坏地说。扳住,扳住他的下巴!
针头扎进去了。陈平安坐在犯人头顶上,双脚蹬住了肩膀,手扣住下巴颏往怀里拉。犯人的头再也动不了啦。两个战士压住犯人的身体和腿,身体也动不了啦。捆在背后的双手就压在他自己健壮的身体下边。医生的手抖索着把针头从犯人下巴下边的软组织扎了进去,把满满一针管普鲁卡因注射在舌根上。张克一说,注射普鲁卡因的时候他插不上手,他在一旁站着。那一阵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听见了又粗又长的针头扎进肉里的噗哧哧的响声,听见了药水射进肉里的滋滋声。犯人的头上脸上脖子里渗出了密密的汗珠,脸湿得像在水里泡过一样。犯人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喘不上气所致还是气的。他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睁得很大,眼珠子快进出来了,但很快就被不知是痛苦还是屈辱的泪水淹没了。犯人的嗓子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像拉风箱一样,还有沉闷的从胸脯发生的吼叫声。他看见陈平安的脸也被汗水洗过了一样的湿,脸自得吓人。他的脸往一边扭着,像是怕医生把针扎在他的脖子上。他的抠着犯人下巴的手和胳膊出汗了,每根汗毛上挑着一滴水珠子。注射完了,他松手站起来。他短促地呼吸着,像是干完了一场力不胜任的重活一样。后来他掏出个手绢,把自己的手擦了好一阵子。
一松手犯人就骂开了,骂陈平安,骂医生,骂连长,骂他们不得好死,可是不到五分钟他就骂不出声了。大剂量的麻醉药发作了,舌头硬了,就连他的嘴也不能动弹了,半张着。他的眼睛滞呆了,大颗的泪珠子哗哗地滚过几乎麻木了的汗淋淋的脏脸。他的嗓子里只能发出低沉的啊啊声,这声音后来也变成了呼呼的喘气声。
后来的事情很顺利:来俩战士把犯人扔上卡车拉到会场;开会时他嘴里虽还发出啊啊声,但台上台下的人都听不见;散会后游街示众,站在卡车上他也发不出声音。到了大沙沟他有点不老实,那里围得人山人海,他不叫战士架,他扭了扭肩膀想挣开战士的手,想自己走到挖好的土坑前去。那还行?!不能叫他嚣张,两个战士死死抓住他,架着他走到土坑前摁倒,跪着。这时陈平安提着半自动步枪走过去,把枪口抵在他的后脑勺上。为了表现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按着事先安排好的,连长扯着嗓门喊,瞄准阶级敌人,射击!叭,陈平安的枪响了。
枪声响过之后发生了一点儿混乱。关于这次公审大会,宣传得太广泛了,经常枪毙人的大沙沟周围站满了密密匝匝的人群。他们没参加公审大会,他们是早早跑到刑场上来看枪毙的,人群像赶庙会一样拥挤。不知是警卫刑场的战士没经验,枪声响过就放松了警戒,还是围观的群众根本就不怕警卫战士,枪声一响他们就潮水般往前涌来,一个排的战士也拦不住。刑场乱了,那几个陪杀场的犯人刚刚被扔上卡车,人群就涌到了死人跟前。有几个人从口袋里拿出准备好的馒头沾死人的脑浆子。可也怪了,以往毙完了人,陈平安转身就走,可这天他在死人跟前站了一会儿。可能他是对群众的这种热闹的场面感觉惊奇和不解吧,他站着看几个人拿馒头沾脑浆子。这时又发生了一件意外事,一个戴蓝色大盖帽的人也挤进人群里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也去沾脑浆子。不知因为什么,陈平安跨前一步抓住了大盖帽的肩膀,把他拉得转过身来。狗日的,你要干什么?他狠狠地骂了一句,甩手打了个嘴巴子。大盖帽愣了一下,接着开口大骂:王八蛋,你怎么打人?我是公安局的!原来那人是公安局的一名科长,也是执行任务的。他是受亲友之托沾脑浆子的。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46
公安局的也不行!你掏枪,你掏枪我毙了你!
那个科长气昏了,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腰里的枪,陈平安啪的一声来个持枪动作,把半自动步枪抵在肩膀上,枪筒对准了科长。科长的脸色刷地变了颜色,白得死人一样,身体一动不动,嘴唇索索地抖,说不出话来。沾脑浆子的人们吓坏了,忽地跑散了,一边跑一边尖着嗓子喊,要出人命啦,要出人命啦……张克一跑过去劝开了。叫两个战士把陈平安拉走。
回到营房,已经过了吃午饭时间。大家洗洗手,张克一就喊,快,快,集合,上餐厅。全班都集合好了,不见陈平安。他往宿舍喊了一声,老陈,快点。宿舍里传来陈平安的声音,你们先走,我洗洗手。
洗手就洗手吧,我没等他就把战士带到了餐厅。张克一说。可是,我们吃完饭了,陈平安还没来。我当时有点奇怪他怎么不来吃饭呢。陈平安可不是那种人,枪毙了人以后恶心,不想吃饭。那是新战士的事。陈平安已经毙过好几个人了,毙人都不当回事了。我就拿了两个馒头端了一碗菜回来。我想,他可能累了。
进了宿舍我就喊,老陈,你干什么啦,不吃饭啦。没人回答。扭头一看,他还在墙角站着呢,手泡在盆里。我当他洗衣裳了,把饭菜放桌子上说,快,吃饭吧,吃完饭再洗。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吸烟,但是抽半截烟我觉出有点不对头了。他一直站在盆架前洗,盆里并没有衣裳。我走过去看,他正在搓自己的手指头。他搓得很仔细,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搓,然后打肥皂.冲洗,然后又搓……我拉了他一把,叫他吃饭,我说,你洗这么半天啦,你想干什么,想把手上的皮搓掉吗?你手上沾大粪啦?他回头笑了笑,走回桌子前吃饭。
他吃饭的时候我睡觉了。部队上的习惯是要睡午觉。我很快就睡着了。后来,大概是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一个战士把我摇醒了。什么事?我问。战士不回答,很神秘地指指墙角。我往墙角看,陈平安又洗手啦。那战士悄悄对我说,我睡觉时听见哗啦哗啦的泼水声,坐起来看,班长就一直洗手。这时候我才发现,全班人都起来了,都坐在床上看陈平安洗手,一个个脸上显出困惑和害怕的神情。另一个战士蹑手蹑脚走到我跟前来了,小声说,洗一个小时啦,吃过饭就洗,换几盆水啦。
我往门口一看,心里也起毛啦。门口泼了好多水。我没出声,悄悄走到他身后去看。就像头会儿一样,他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搓,那肥皂就剩个小薄片儿啦。不行,不能叫他再洗啦,我想,难道真是鬼魂附体了吗,叫死鬼缠住了吗?我有点害怕了,把他拉旧床上坐下,拿条毛巾叫他擦手。我大声地说,你神经啦!他笑了一下不说话,两只手举在胸前又互相揉搓,做洗手状,干洗。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47
这种干洗持续了好长时间,我真正害怕了,跑出去找排长。排长来了,坐在铺上和他谈话。说话的时候他又说又笑的,和平常一模一样-,但是两只手举在空中,还是做洗手状,洗个不停。排长抓住了他的手,说,你这手不动就不行吗?他笑,说他也不知怎么回事,手就是闲不住。排长一松手他就又洗起来,干洗。
过两个月我就退伍了,张克一结束了陈平安的故事,说,新兵役法规定,服役两年就可以退伍。连队领导说新的兵役法不好,新兵入伍刚刚训练出来,还没怎么服务就要回家,这不利于提高队伍素质。连干部希望老兵延长服役期,多干两年,这样他们做工作省心。我没同意,我说我还是回农场种地去吧,看劳动队枪毙人的兵没什么干头。陈平安没退役。他不愿回家,再说连长挺器重他,早就许愿提拔他当干部。我离开部队的时候他还没提干。他干活执勤时和正常人一样,但是一闲下来就洗手,干洗。他得了这病以后半个月,就被送到团卫生队看病去了,卫生队把他送到师医院去治病,说卫生队还没见过这种病。我离队时他还没回来。不知道他现在提干了没有。
恐怕提不了干吧,我说。我告诉张克一,这种病治好的可能性不大,起码三五年治不好。我举例说明:咱们团二分场有个叫姚玉英的姑娘,是1969年12月份来兵团的兰州知青,她来河西半年就得了和你的战友陈平安一样的病,也是爱洗手——干活的时候不洗,有事做的时候不洗,闲下来就洗,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就洗。别人都不敢和她在一起待着,她一边和你说话一边把两只手互相揉搓,忙活活地举在你的面前洗个不停。和她坐在一起说话叫你心里不自在,发毛,疹得慌。她谈了几个对象,都是谈几天男的就不跟她谈了,说跟她在一起心里发慌。她也是去兰州看过了,连精神病院都去了,但治不好。和那个总想撒尿的林梦云一样,医生们说她没有器质性病变,没什么病,只是一种深刻的洁癖。她爱洗手已经五年啦。
野马滩
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他们二十几个人——男的女的——躺在麦田里,头枕着刚刚修起的田埂,眼睁睁望着南戈壁,望着地平线上几个火柴盒大小的建筑物中间出现的一个黑点。黑点在慢慢地向这里移动。
在巍峨的祁连山脉和连绵的马鬃山脉之间,是倾斜着走向中央的两块戈壁,戈壁之间夹着长长的一条草原——河西走廊上,断断续续的有很多这样的草原。草原尚未返青,但是在那开垦出来的疏勒河农垦局野马滩农场的田野里,却已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绿色。在这绿色的田野上,他们横七竖八的身躯就像是几块土疙瘩——落满尘土的衣裳和晒黑了的面孔跟大地一个颜色。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48
“吴建荒!跑一趟,叫她快点走。都他妈快渴死啦!”一个小脑袋瓜从田埂后边伸出来。
静悄悄的。
“听见吗!”他吼了一声,小脑袋瓜从这边拧到那边,小眼睛巡视着,发出凶狠的光;莫合烟的白色烟雾从他的嘴里冲出来。
埂子的另一边,一个瘦小的身躯动了动。
“别动!”陈小泉捏住他的胳膊,小声说。
吴建荒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陈小泉睁大着眼睛,嘴里发出很响的鼾声。他也就使嗓子颤抖着拉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装死呀!”小脑瓜吼叫着爬起来。却立即被一个更加凶狠的嗓门儿喝住:“叫唤什么,要死呀!”这个人有着结实的身躯、硕大的头颅——整整比小脑瓜大一倍。小脑瓜哼哼唧唧地又躺下去。
“我领了工资就回家。”陈小泉捏捏吴建荒的胳膊。
“不回来了?”吴建荒支撑起身体。
“不一定。就看园林队还要不要。你呢?也回去吧。你学画,我复习功课,咱们……”
“我……”吴建荒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本应该在园林队开始劳动生活:一块儿毕业的同学,除了上大学进中专的,剩下的都分配在局属拖拉机修配厂和园林队了。园林队有什么不好?不就是侍弄侍弄苹果树、玫瑰园,剪枝、采花、种菜……可是,他俩却跑到这野马滩来了。这都得怪那位军垦战士出身的语文教员——他说:“在园林队剪剪树枝、浇浇花,那算什么军垦战士!(这个老军垦,他忘了生产建设兵团早就改为农垦局了。)能看见戈壁滩吗?能看见疏勒河吗?能看见奇形怪状的风城吗?”他鼓励他们到野马滩去。他是这样描绘野马滩的:“野马滩,啧啧……当年我跟着团长勘察疏勒河时,发现了一群没人管教的野马。我们就追呀,追呀,终于来到了一块水草丰美的草原。呀,多么肥沃的草原,芨芨草长得一人多高,黄羊和野鹿游来荡去,白天鹅和仙鹤在河湾的沙滩上昂首阔步,杜鹃在黑夜的胡杨林上唱得如痴似醉……于是我们就在地图册标上——野马滩军垦农场。”
但是,真正的农垦生活与他们的想像差得太远了!这里除了耕种和收割使用机械以外,一切都还得使用中国最古老的工具——铁锨——去干。打埂子,修渠,平地,一天下来,累得骨头架子都散了,躺在铺上就跟死过去一样。
“人们会笑话的,咱们表了决心。”吴建荒看着天空说。
“那也比在这里受气强!”
是呀,苦一点累一点都能忍受,那些讽刺和讥笑真让人有点吃不消。当人们知道吴建荒的爸爸是农垦局组织科科长的时候,你听那些话呀——什么心血来潮呀,什么游山玩水呀,什么“以身作则”呀……全泼过来了。尤其是班长李金钢和小脑瓜王志成,对他俩很凶,支使他俩干这干那,像对待仆人一样。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49
“咱们怎么得罪他们了!”吴建荒恨恨地说。他看了看戈壁那边,那个黑点已经变成真真切切的人,向干渠走来。
“还不是为了王文英的事。”
那还是刚来的时候,他俩在食堂帮忙,一天拉水回来,在门口听见小脑瓜和李金钢在叨咕:
“你看见了吗?金钢。那手指头!”
“看见啦。”
“那手指头!就像是水萝卜,又红又嫩……喷啧!”
“还不是没下大田……”
“还有那脸蛋……”
进了食堂,他俩就跟王文英说了。王文英气得脸都发白,跑去骂了一通。
“连长怎么看上他了,叫他当班长?”
“还不是看他凶,能打架,能镇住人。”
“还真是,小脑瓜最近老实多了。”
“老实?!那俩才狼狈为奸呢!”陈小泉撇撇嘴。
“算了算了,管他们呢,金钢不也快走了吗,听说他们家正给他办顶替呢。咱们还是好好干……”吴建荒还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却被小脑瓜的吼叫声打断了。
“喂,你们看王文英,真漂亮呀,穿上裙子了……”
人们都坐起来。
王文英今天确实漂亮:她脱去了旧军装,穿着浅咖啡色的衬衫,苹果绿色的裙子,容光焕发地担着饭菜走来。微风吹得衬衫和裙子在她的身上滚动,像波浪一样。
“光顾打扮,饭都:毒送了!”小脑瓜骂着脏话,回过头来。可李金钢毫无反应,看着王文英。小脑瓜又回过头去打量王文英。他的眼睛很快看遍了她的全身——从头顶到两条美丽的腿,乐了:
“远看头,近看脚,不远不近……”
“流氓!”李金钢瞪他一眼。
“流氓?”小脑瓜惊奇得闭不拢口,“你才是流氓……”
李金钢一呲牙:“你再说!”
小脑瓜哑了。
“快,快来吃饭呀!”王文英来到大伙儿当中,亲热地招呼着。她把饭挑子放在田埂上,用手指抹了抹面颊上晶莹的汗珠,又将一绺头发抿到耳朵后边,红一红脸,浅浅地笑了:“怎么啦,你们今天怎么啦,韭菜合子鸡蛋汤都不愿意吃?”
“过夏天啦!”姑娘们一拥而上围住了她,嘻嘻哈哈地笑着。小伙子们也围了上来,饭勺在桶里搅得叮当响。
“可不是吗,你们也不怕捂出蛆来!”王文英笑着,从姑娘群里钻出来,眼睛却向四面寻着什么。
“干什么啦,这时才来!”小脑瓜端着蛋汤走过她身旁。
“干什么还向你报告呀,你是多大的官呀!”王文英扭过身去。
“可别冻着呀……”
“你管着吗!”王文英红着脸走开,来到吴建荒和陈小泉跟前。“快去盛饭呀,小家伙!”
两个小家伙从土坑里爬起来,拿着饭盒跑了。
“喝点水吧,王文英姐姐。”不一会儿,吴建荒走回来。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50
“你不喝汤?”
“没啦。”吴建荒把饭盒放在田埂上,甩甩手上的水。
“建荒,咱俩喝。”陈小泉机灵,盛了半饭盒蛋汤。
“别!”王文英夺过吴建荒的饭盒,把水泼了,噔噔地在一个个席地而坐的农工中走过,最后在李金钢和小脑瓜面前站住。“自觉一点!”她说,端起小脑瓜的饭盒把蛋汤倒进手中拿的饭盒里。
“你怎么的!’'小脑瓜跳起来。
“行了行了,咱俩吃。”李金钢拉住他,客气地招呼王文英:“来,坐这儿,咱们一起吃……”他挪出一块地方。
王文英脖子没回地又走回吴建荒跟前,“给!以后吃饭积极点,你不知道咱这儿狼多……嗯!手怎么啦?”她蹲下,抓住吴建荒的手看了看,给他挤出血泡里的血水,掏出折叠得很好看的白手帕给包上。“疼吗?”她问。
“不,不疼。”吴建荒老老实实伸着手让她摆弄。
王文英非常喜欢这两个学生。他俩初来时,连长将他们领到食堂,“王班长,这俩学生先放在炊事班,你们看有什么活儿,就叫他们干。”当时笼屉刚下锅,房子雾气弥漫,谁也看不清谁。王文英一边拨动屉布上的馒头一边问:“几岁了?”“十六啦!王阿姨。”吴建荒说。“哈哈……”食堂里爆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王文英有侄子啦!”有人笑得弯下了腰。王文英也笑了。她才二十六岁。“叫我姐姐,叫我姐姐好啦。”她笑着和他俩说。从此,他们之间建立了亲密的友谊。她像姐姐一样爱护他们,他俩像对待亲姐姐一样尊敬她。他俩受了委屈,就向她诉说;听见有人诽谤和诋毁她,就勇敢地站出来保护她。尤其是碰到那些放肆的青年人跟王文英调情时,他俩就更加不能容忍……他俩爱她,崇拜她。因为她的纯洁,她的热情,她的美,她的对戈壁和草原的爱……
“你们慢点干呀!”包扎完了,王文英说。
“就这,还嫌我们干得慢呢!金钢说了,一上午打不出两条埂子来不准吃饭!”陈小泉的鼻尖上冒着汗珠。
“你没来的时候小脑瓜还骂你,说你……”吴建荒说。
“别理他,那赖货……”王文英用手指抹去陈小泉鼻尖上的汗珠,站起身来,说,“我该回去啦!”
“你是不是看上她了?”那边,小脑瓜望着走去的王文英说。
“去你妈的!你才……”李金钢瓮声瓮气地说。
“哎呀哎呀,眼睛都直了……”小脑瓜笑了。笑着笑着,又一本正经地说:“你还别说,长得真够意思。要是……”
“你那德行!”李金钢轻蔑地瞥他一眼,又回过头去。不远处,王文英担着挑子正一扭一扭地走上大干渠的斜坡。
“比你原来那位咋样?”
李金钢不回答。他以前有过女朋友,一回城就吹了。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51
小脑瓜眨巴着眼睛看着金钢:他躺在打埂子挖土挖出的沟里,身体折得像大虾,头扰在田埂上,眼睛望着南戈壁。小脑瓜狡黠地笑了:“金钢,两盒罐头!”李金钢不吭声。“四盒,四盒怎么样!一公斤一盒的。只要你能把她‘挂’上。我决不赖账。”还是不吭声。“嫌少?还是尿裤啦?四盒,金钢,都半月工资啦!”李金钢慢慢转过头来,脸色黄黄的:“您忘啦?王成民刚摸她一下,就挨了两嘴巴,还是排长呢!……”
黄昏。戈壁滩上。陈小泉连蹦带跳地跑过来,把虚捏的拳头举在画画的吴建荒面前:“建荒,画只蝈蝈吧。”
“去去,别捣乱。”吴建荒正在画戈壁黄昏,但是颜色总也调不准。
“画一个吧,画一个吧……”陈小泉把拳头又往前伸了伸,碰着了他手里的画笔。
“你——”吴建荒爱画画,想发火又忍住了。黄昏时候的戈壁,色彩变化太快,稍一耽搁,捕捉到的印象就会逝去。
“不行不行,今天就不让你画戈壁。”陈小泉又碰一下他的胳膊,说,“臭戈壁,你总也画不完……”
“好,好,不画了,不画了。”吴建荒知道画不成了,把调色板、油画笔放在画箱上,“小泉,咱们谈判谈判好吗?”
“谈判什么?”陈小泉睁大眼睛。
“以后,咱俩每天傍晚到这儿来,你带本书来看书,我画戈壁……"
“戈壁戈壁,你就知道戈壁!”陈小泉愤愤地叫起来,“人家都是学习画山画水画美人,好挣钱出名当画家,你总是在这儿画戈壁,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画出戈壁滩的灵魂来。”
“灵魂?哈哈,灵魂?”吴建荒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小泉逗笑了,“人有灵魂,戈壁滩也有灵魂?你给我画一个出来,我看看。”“我……”吴建荒脸色红了。“不行吧,就你那两刷子,哼……”陈小泉讥讽地说,“你就是画不出来,说出来也行。”
“我也……说不出来。”吴建荒的脸更红了,“可是,我不断地画,总是画,总能画出来的。古代的诗歌里,我觉得就有这种味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葡萄美酒夜光杯……”’
“行啦,行啦!少咬文嚼字啦!我知道,夜光杯是酒泉的一种石头做的,盛上酒泉的水,就是葡萄美酒了。”
“哈哈!你还知道的不少呢!我问你,酒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不……知道。”现在陈小泉的脸红了,“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轮到吴建荒得意了:“汉朝有个大将军名叫霍去病,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遇见了皇帝派来的使臣,给他带来五瓶御酒,说是慰劳他的。他就把酒倒进路边的一眼泉水里,叫士兵们舀着喝。于是,这眼泉就成了酒泉,这块地方也被人们叫做酒泉……”
门下书客
发表于 2012-11-27 20:12:52
“喂喂……”陈小泉突然打断他的话,“我问你,你说这泉成了酒泉,那么,这泉水里现在还有酒味吗?”
“有……肯定有……”吴建荒肯定地回答,“有一次我到酒泉去,喝了一捧酒泉的水,回来的路上,就有点醉了,躺在戈壁上想歇一会儿。结果,我就听见了古战场上战马的奔跑声,还有钢刀的撞击声……”说到这里,他真像是醉了,躺在戈壁上,把耳朵贴着戈壁的沙石,“你听,你悄悄地听,你准能……”
“哈哈!你少骗人……你听谁说的,编得这么像!”陈小泉笑得歪倒在戈壁上。
突然,吴建荒的脸色变了,声音也发抖了,“你听,真的,马蹄的踏踏声……”
陈小泉把耳朵贴在戈壁上听了听,脸色也变了。一种嗒嗒嗒的声音,清晰可辨!
“哈哈,你们干什么呢?和戈壁滩亲嘴吗?”
他俩一跃而起。
一辆毛驴车驶到跟前,跳下一群姑娘媳妇。花花绿绿的夏装像是戈壁上盛开的骆驼刺儿花。“哈哈,画画呢!”“你画的这是什么呀,戈壁、太阳、云彩,云彩是这样的吗?云彩是轻飘飘的东西,像棉花,像纱巾……”
“这哪儿是云彩,这是破布条!”
她们一窝蜂地挤在画架前,尖刻地评论着。三个妇女一台戏,这里足有一个班的女人!——真不知她们是怎么挤在这一辆毛驴车上的。她们大都是天津、山东来的知青,有的已经结了婚,平常难得有这样笑的时候。
“还没画好呢!”吴建荒面红耳赤,真恨不得把画撕了,钻进戈壁深处。
“干嘛干嘛!”王文英故意用纯正的天津腔说话,往前边一站堵住她们,“我们小兄弟还没画完,你们笑话嘛!总比你们家门口挂的尿布好看多了。”
“哎哟哎哟,看把你狂的。我就不信你不晒尿布……”不知是谁,说出这么尖刻的话。
“不晒不晒不晒,我就不晒尿布片!”王文英嘴犟着,蹲在吴建荒身旁,“来,我来看看画得好不好。”
“哎哟哎哟哎哟……你看她来劲了。说是不晒尿布片,一个劲往人家身上扎。小吴快画,把你王阿姨画上,给你当媳妇。”这是个有孩子的妇女,她连说带搡,把王文英推倒在吴建荒身上。
王文英扶着吴建荒的肩膀站起来,有点脸红:“怎么的,当媳妇就当媳妇,我还真想找一个小丈夫呢!”
吴建荒臊得面孔通红。年轻人笑着叫着,推着搡着。直到有人说:“李金钢来了!”她们才爬上毛驴车。李金钢是个凶狠的家伙,女同志都有些怕他。听说他在畜牧队赶马车的时候打死过一匹马。那是匹很犟的马,不好好拉车,耍性子,他一气之下狠狠抽了几鞭子,马塌着腰跪下了,后来就不吃草,过几天就死了。